從寇準的形象看民間視域對史傳的偏移與簡化

鄭增樂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對于中國歷史的記述，歷來存在兩個傳統(tǒng)：一是史傳傳統(tǒng)，二是小說戲曲傳統(tǒng)。受不同傳統(tǒng)的影響，相同的材料可能會被引入不同的闡釋方向。在史傳傳統(tǒng)下，從《史記》開始，“實錄”就是史官的美德，“不虛美，不隱惡”即是一種標準，而小說戲曲傳統(tǒng)下的歷史材料則受“實”的影響相對較小。盡管歷史演義這一支經常標榜“羽翼信史”，然其往往一邊宣揚“據實指陳”，一邊在正文中加入具有民間色彩的情節(jié)。正統(tǒng)史傳與小說戲曲往往對同一事件采取不同記敘策略，而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其創(chuàng)作者與作品背后的讀者群——主流士大夫與中下層平民之間思想、思維、訴求的差異。本文擬以宋代史傳為參照系，以士大夫視角為坐標原點，以通俗小說中出現(xiàn)較多的寇準為核心，對其本人經歷，及其所處的宰輔團隊內部斗爭進行梳理，再對比小說戲曲中寇準的形象變化，來探求其偏移于史傳的表現(xiàn)與原因。最后，本文通過兩個寇準的對比，指出一種評價人物形象的傳統(tǒng)觀點——史傳上呈現(xiàn)的人物枯燥干癟，小說戲曲塑造的人物則生動豐滿，在多數(shù)情況下可能是一種認知誤區(qū)。相對于史傳的多角度呈現(xiàn)，小說人物的性格往往片面化、綱要化。建立在人物性格基礎上的政治生態(tài)、民族矛盾也隨之被簡單化處理。鑒于此，“羽翼信史”這種小說評價標準或需重新反思。

一、史傳中的寇準：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為中心

寇準為名門之后，《宋史·列傳第四十》記載：“寇準，字平仲，華州下邽人也。父相，晉開運中，應辟為魏王府記室參軍。”[1]9527太平興國五年（980）寇準進士及第，早年曾在巴東做過縣令，后慢慢進入中央任職。[1]9527寇準第一次出現(xiàn)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是在雍熙元年的李繼遷事件中：“時寇準為樞密副使，上獨召準謀?！盵2]586從此開始，一直到景德元年簽訂澶淵為止，可以說是寇準與宋朝兩位皇帝的蜜月期，在這段時間里寇準與皇帝的關系相對親密，其對皇帝與朝廷的影響力也很大。

寇準為官時期參與了宋王朝諸多核心決策，其對于太宗、真宗的影響力極大。前面已經提到的宋太宗“獨召準謀”就頗見端倪，而更生動的，就是廢立東宮之事。太宗認為太子“所為不法，他日必為桀、紂之行”，因此召見寇準，與其商議廢儲之事?？軠式ㄗh“某月日令東宮至某處攝行禮，其左右侍衛(wèi)皆令從之”，隨后搜查東宮，太宗最終采納了這個建議。[2]598-599

在立太子這件事上，太宗同樣信任寇準：

上曰：“朕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準曰：“陛下誠為天下?lián)窬?，謀及婦人宦官，不可也；謀及近臣，不可也。惟陛下?lián)袼愿碧煜轮?。”上俛首久之，屏左右曰：“元侃可乎？”對曰：“非臣所知也?！鄙纤煲栽殚_封尹，改封壽王，于是立為太子。[2]818

在立儲的問題上，寇準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或許也是因為此，寇準贏得了未來的真宗皇帝的強烈信任。

寇準其人以“諍臣”而聞名，為官剛硬是其本色。這正是他生命中最有傳奇色彩，也是最為小說家所喜愛的部分。

其一為太宗時犯顏直諫。端拱二年（989），寇準向太宗奏事?！皽蕠L奏事切直，上怒而起，準攀上衣，請復坐，事決乃退。”事后，太宗還高度夸贊寇準道：“朕得寇準，猶唐太宗之得魏鄭公也?！盵2]818-819

其二為王淮受賄案件。淳化初年，北宋朝廷發(fā)生了祖吉、王淮兩樁受賄案件，最終情節(jié)較輕的祖吉被處斬，而大量受賄的王淮卻逃過一死。淳化二年（991）發(fā)生了一次旱災，寇準借此機會，向太宗進言，力陳王淮因與參知政事王沔有親戚關系而免于一死，“上大悟，明日見沔，切責之”[2]713-714。

第三，在對契丹的態(tài)度上，寇準是堅決的主戰(zhàn)派，同時他對軍事行動也有深厚的理解。早在端拱二年，寇準就“承詔極言北邊利害”，并且獲得了太宗的贊賞。景德元年（1004），遼軍南侵，王欽若、陳堯叟提議遷都。寇準則堅決主戰(zhàn)，并且建議真宗御駕親征。

“今陛下神武，將臣協(xié)和，若大駕親征，賊自當遁去。不然，出奇以撓其謀，堅守以老其師，勞佚之勢，我得勝算矣。奈何棄廟社欲幸楚、蜀遠地，所在人心崩潰，賊乘勢深入，天下可復保邪？”遂請帝幸澶州。[1]9530

事實上，真宗在軍事上對寇準的倚仗也十分明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五十七卷記載：

上每得邊奏，必先送中書，謂畢士安、寇準曰：“軍旅之事，雖屬樞密院，然中書總文武大政，號令所從出。鄉(xiāng)者李沆或有所見，往往別具機宜。卿等當詳閱邊奏，共參利害，勿以事干樞密院而有所隱也?！盵2]1257

對寇準、畢世安等人在軍事上的倚重，已經讓真宗直接繞過主管軍事的樞密院，率先與寇準等人商議了。在寇準等人的堅持下，真宗最終御駕親征?！碍偧戴庑l(wèi)士進輦，帝遂渡河，御北城門樓，遠近望見御蓋，踴躍歡呼，聲聞數(shù)十里。契丹相視驚愕，不能成列?！盵1]9531最終宋遼兩國簽訂澶淵之盟。這幾乎是寇準為官生涯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由于具備較強的民族色彩，御駕親征這個事件也被后世津津樂道。

然而危機同樣在巨大的成就背后潛伏，這就是真宗朝宰輔機構內部的政治斗爭。寇準為人剛硬，與王欽若、丁謂等人不和。如在面對遼國進攻的問題上，當王欽若提出遷都金陵、陳堯叟建議遷都成都時，寇準對此激烈批駁：“誰為陛下畫此策者？罪可斬也?！盵2]1267以這樣嚴厲的態(tài)度批駁，自然會遭受王欽若的怨恨。回朝后，王欽若就開始打擊寇準。景德三年，此時的寇準已經“頗矜其功”，而王欽若則在真宗面前發(fā)表了一番“城下之盟”“孤注一擲”的言論：

欽若曰：“臣不意陛下出此言，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為恥，而謂準有社稷功，何也？”上愕然曰：“何故？”欽若曰：“城下之盟，雖春秋時小國猶恥之，今以萬乘之貴而為澶淵之舉，是盟于城下也，其何恥如之！”

且曰：“陛下聞博乎，博者輸錢欲盡，乃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陛下，寇準之孤注也，斯亦危矣?！盵2]1389

在王欽若的鼓動下，真宗對寇準開始漸漸疏離。正是在寇準達到事業(yè)頂峰之時，他與真宗之間的裂隙開始顯現(xiàn)。隨后，寇準罷相，外出陜州為官。從此，寇準基本遠離了權力中心。之后雖又在天禧三年任尚書右仆射、集賢殿大學士，但不久又遭貶謫。[1]9532-9533

寇準的剛烈亦有其負面作用，這一點在《長編》中也有反映。呂端與寇準同列之時，即“先任宰相，慮準不平”[2]812，主動請求讓寇準與他平級。再如前文中提到的李繼遷叛亂事件中，宋太宗捉住李繼遷的母親和妻子后，計劃將她們處死，太宗獨召的寇準竟然也同意了這個主意。這件事情也能夠從一個側面暴露出寇準過于鋒芒、剛硬的特點。這次事件同樣是由呂端來收場，他阻止了太宗的這個計劃。

景德二年，年僅14 歲的晏殊與12 歲的姜蓋參加殿試，“殊屬辭敏贍，上深嘆賞”，寇準卻以晏殊為江左人士為由，“欲抑之而進蓋”。[2]1341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寇準性格中固執(zhí)與偏狹的一面?！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第四十卷亦載：

先是，郊祀行慶，中外官吏皆進秩，準遂率意輕重，其素所喜者，多得臺省清秩；所惡者及不知者，即序進焉……拯嘗與準有隙，故準抑之。惟節(jié)自以素居拯下，章奏列銜皆如舊不易，準怒，以中書札子升惟節(jié)于拯上。切責拯，仍特免勘罪。拯忿曰：“上日閱萬機，寧察見此細事？蓋寇準弄權爾?！币蛏鲜铇O言……端曰：“臣等皆陛下擢用，待罪相府，至于除拜專恣，實準所為也。準性剛強自任，臣等忝備大臣，不欲忿爭，慮傷國體?！盵2]846-847

這是官員之間一次比較激烈的矛盾，在矛盾之中，寇準之“率意輕重”“除拜專恣”“剛強自任”的性格有明顯的顯露。而寇準之剛強乃至固執(zhí)所引發(fā)的矛盾，在其官吏生涯后期更為多見。

景德三年，真宗批評寇準“輕諾寡信”，呂蒙正亦評價寇準“輕脫好取聲譽”。[2]1434《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八十四卷記載，面對真宗“天下事付之誰”的問題，王旦答道：“以臣之愚，莫若寇準?！闭孀趨s以“準性剛褊”為由拒絕了這個提議。[2]1923《長編》第九十五卷則記載了寇準與李諮的矛盾，“準性強固”在這一事件中也有所暴露。[2]2283

綜上所述，通過梳理《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與《宋史》中關于寇準的記錄，我們可以相對全面地總結出寇準之為人。簡言之，寇準正直剛硬，有些固執(zhí)偏狹。正是他的正直與剛硬，為他贏得了諍臣的美譽，促使他在遼國進攻的時刻提出御駕親征的建議。這無疑是其生命中的閃光點，同時也是其在后世受到小說家青睞的核心因素。但是偏狹和固執(zhí)又成為他在澶淵之盟后被排擠出政治中心的一個導火索。站在人的角度，寇準既有優(yōu)點又有不足是無可非議的，而史傳也對作為官員的寇準進行了相對全面的呈現(xiàn)。接下來我們要討論的，就是小說、戲曲中的寇準相對于史傳里的寇準發(fā)生了哪些偏移，以及發(fā)生這些偏移的原因。

二、小說、戲曲視域下寇準形象的偏移

以小說、戲曲為代表的民間文藝具有獨特的審美特性，例如尚奇、尚趣。作為歷史人物，寇準的形象進入民間文藝的范疇中后，自然也會進行這方面的偏移。同時，小說戲曲中的人物形象也寄托了市民、游民等群體的希望與訴求，這在寇準的民間文藝轉向中也有體現(xiàn)。

值得一提的是，長期以來，中國古代小說，特別是歷史演義以“羽翼信史”作為小說評價的一個尺度。如蔣大器在為《三國志通俗演義》所作的序中說：“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盵3]233所謂“庶幾乎史”正是衡量歷史演義之品格的重要尺度。修髯子亦評價其“羽翼信史而不違”。[3]234在這樣的一個評價體系下，一些提到寇準的小說，其情節(jié)與史傳的記敘極其相似，甚至是直接照抄史傳原文。這個傳統(tǒng)一直綿延到民國時代，例如在民國時期李逸候的《宋代十八朝艷史演義》中，有關寇準攀衣直諫太宗的情節(jié)就幾乎是《宋史》的白話文翻譯版。對于我們今天的內容來說，這樣的情節(jié)自然是不在討論范圍之內的。

小說、戲曲之寇準形象的偏移，主要通過強化、淡化、顛倒與無中生有四個方面來展現(xiàn)。所謂強化，即將寇準的某些品質突出表現(xiàn)，比如寇準的剛硬正直，其對于遼國的堅決抗爭態(tài)度；淡化則相反，把寇準的某些特征（主要的負面品質）消弭掉；顛倒則是將本來的特征改寫成此特征的反面，在寇準身上最突出的就是奢侈與勤儉的問題；無中生有，則屬于全面的虛構，比較突出的是楊家將系列中寇準審問潘仁美的情節(jié)。

以寇準為主要人物的小說主要是楊家將系列，戲曲則有《清官冊》《寇準背靴》《寇準罷宴》等，本文即以上述作品為中心進行這一部分的討論。

（一）強化：諍臣情節(jié)與民族情緒的投射

犯顏直諫與堅決主戰(zhàn)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清代西湖居士之《狄青演義》第三回即用大量篇幅描寫寇準請求御駕親征。[4]而同屬狄青系列的《五虎平南》則在第一回里追憶了“當日若無寇準之才智，勸主親征，國家?guī)缀跬鰷纭盵5]。陳忱《水滸后傳》第二十三回也有種師道對欽宗追憶寇準力勸親征的橋段[6]。甚至馮夢龍《喻世明言》之二十二卷也曾提及“宰相寇準有澶淵退虜之功”[7]。根據筆者的統(tǒng)計，《喻世明言》中應該也只有這一處提到寇準。

由此可見，小說家與小說的讀者們對寇準犯顏直諫御駕親征的故事是存在偏愛的。究其原因，大概至少包含三點。

首先，“奇”與“趣”向來是民間文藝的追求點，而寇準之勸親征，其事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傳奇色彩，既是為人所不敢為，也是為人所不能為。

其次，這件事具有強烈的民族色彩。宋朝從建立伊始就處在外族政權的威脅下，軍事斗爭長期失利，南宋更是直接讓去半壁江山。至元代，民族壓迫達到一個頂點，處在下層的民眾在國家軍事連連不利的情況下，將情感寄托于小說家言是可以理解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寇準強諫親征的民間接受與岳家軍之于金、楊家將之于遼，乃至《水滸傳》在成書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宋江抗金情節(jié)是一致的。于宋江，是國家不濟，“轉思草澤”[8]。于寇準，則是現(xiàn)實不濟，訴諸歷史。簡言之，在民族矛盾尖銳的時代背景下，主戰(zhàn)的寇準確實更容易為民眾所偏愛。這自然也是導致王欽若成為民間文藝之大奸臣形象的一個因素。

最后，民眾對諍臣有習慣性的偏愛。這是普通平民利益訴求與個人夢想的投射，這種投射可分為兩類：一是寄托于自身的發(fā)跡變泰，二是寄托于明君賢臣俠客保佑。于前者，就是自話本小說以來的各種發(fā)跡變泰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角無一不是早期落魄而終以富貴，如《史弘肇龍虎風云會》中的史弘肇與郭威。甚至強行改變人物的出身，如《說唐》系列中的秦瓊、程咬金，歷史上本為世家，但是小說卻將其出身改為游民。早期的發(fā)跡變泰故事主角多為游民武人，后書生也慢慢參與進來，這些角色出身于底層，與故事的接受者們出身類似，史弘肇們飛黃騰達的故事也正是普通平民對于其個體人生的夢想。而于后者，人們則普遍希望在清官、明君的庇護下生活，清官成為他們生命的一種重要寄托，在平民的意識里，敢于犯顏直諫、剛硬、正直是清官的重要標準，因為這樣清官才能“為百姓做主”。寇準、包拯、海瑞等無不如此。在這樣的受眾心理下，寇準以剛硬與主戰(zhàn)而進入民間視域，并且在這個視域里不斷放大自己的剛硬與主戰(zhàn)。

（二）淡化：訴求的差異

通俗文藝下寇準形象相對于史傳中的淡化主要分兩種：一種是通俗文藝不關心的點，一種是寇準本人性格中的一些不足。

所謂通俗文藝作品不關心的點，首先是趣味性和傳奇性不強，其次是與普通百姓聯(lián)系不緊密，反映在寇準身上就是立太子之事。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我們可以看到，寇準的多數(shù)互動都在他與太宗、真宗之間?？軠仕紤]是趙宋皇室的利益和朝廷的穩(wěn)定，按照權力對其來源負責的原則，這是無可非議的。立太子之事在皇室和官僚系統(tǒng)來說，是一件大事。但是對處于社會下層的平民來說，這與他們距離遙遠，利益關聯(lián)度較低?？峙逻@是寇準勸立太子之事在民間受到冷落的原因之一。

而寇準性格之不足被消弭則是民間二元對立思想、通俗文藝之“扁型人物”塑造模式、民間清官幻想的綜合表現(xiàn)?？軠市愿窭锏钠M、固執(zhí)在民間文藝作品中鮮有表露。相反，通俗文藝中還增加了一些表現(xiàn)寇準機智聰慧的橋段。隨著寇準固執(zhí)偏狹品格的消弭，由其固執(zhí)偏狹影響的一些政治矛盾也被簡化了，這一點我們將在下一部分中進行討論。

（三）顛倒：清官崇拜的體現(xiàn)

奢侈與節(jié)儉的顛倒是寇準之民間形象塑造的又一關鍵點。關于寇準錢財觀的記載并不見于正史，但是在一些筆記中有所涉及。如《歸田錄》：

鄧州花蠟燭名著天下，雖京師不能造，相傳云是寇萊公燭法。公嘗知鄧州，而自少年富貴，不點油燈，尤好夜宴劇飲，雖寢室亦燃燭達旦。每罷官去，后人至官舍，見廁溷間燭淚在地，往往成堆。[9]

《石林燕語》亦云：

寇萊公性豪侈，所臨鎮(zhèn)燕會，常至三十醆。必盛張樂，尤喜《柘枝舞》，用二十四人，每舞連數(shù)醆方畢。[10]

盡管亦有史料記述寇準“不置私第，不營田園，所得俸賜，皆分給宗黨故舊”[11]。不過聯(lián)系宋朝官吏之優(yōu)渥待遇，加上寇準本人好客善飲，在宴飲時鋪排豪奢也是合理的。宴飲豪奢不蓄私財似可以共存。[12]

然而在民間意識里，清官不允許有豪奢的行為，有時甚至苛刻到必須一貧如洗才算清官。這種刻畫也發(fā)生在寇準的身上，在戲曲《清官冊》中，寇準被外放做縣令的經歷被著重介紹，這里的寇準不但愛民如子，原本三年一任的任期生生被當?shù)匕傩樟袅耸辍？軠蔬€十分廉潔，府中只有兩人居住，這就是民間對于清官幻想的一種集中表現(xiàn)。另一出著名戲曲《寇準罷宴》講述寇準受到啟發(fā)決定撤掉奢華宴席的故事，與民間對官吏的清廉訴求亦有契合處。

（四）無中生有：奇與趣的追求

所謂無中生有，也就是小說戲曲中的虛構，而虛構的方向就是趣味性與傳奇性，這既是民間作品娛樂性追求的體現(xiàn)，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小說、戲曲等文體的商品性特征。

關于寇準的虛構，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在《楊家將》系列小說與戲曲中審問潘仁美的橋段。楊家將故事大多違背史實，甚至荒誕不經，寇準審潘仁美自然也是向壁虛造。在明代秦淮墨客的《楊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義》中，寇準設計灌醉潘仁美，又套出其害死楊繼業(yè)、射殺楊七郎的供詞，讀來頗有趣味。在戲曲《清官冊》中，寇準則利用潘仁美迷信的性格，假裝閻王夜審潘仁美，其趣味性和傳奇性相對小說又有強化，這一橋段至今仍在戲曲和評書藝術中被不斷搬演。

綜上所述，通過梳理小說戲曲中的寇準對史傳記載的偏移，我們可以總結出寇準剛硬正直之強化、固執(zhí)偏狹之消弭、清廉形象之構建等等。這些都與下層平民的審美情趣、利益訴求乃至生活幻想息息相關。

三、豐滿還是簡化：對“羽翼信史”的反思

前文中已經提到，古代小說長期處在“羽翼信史”的評價體系中。其實早在《漢書·藝文志》中，班固就已經做出了“街談巷語，道聽途說”[13]的判斷，這都是立足于“求真”。在很長的一個時期里，通俗小說，特別是歷史演義的作者和讀者都在一定程度上追求“真實性”，對于一部小說的正面評價，往往是其可以作為史書的補充。實際上，不僅通俗小說這一支，一些歷史題材的戲曲作品也往往會通過宣稱有史可依來抬高自身地位，擴大影響力。因此從廣義上來說，“羽翼信史”的輻射范圍實際上是以通俗小說為核心，波及戲曲等其他文藝形式。

但是我們在第二部分的分析中已經觸及一個問題，寇準形象在民間視域中有強化優(yōu)點、弱化缺陷的偏移，這樣很容易把人物“壓扁”，甚至使人物符號化。從豐滿程度的角度看，很多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其實是要遜色于史書的（當然精彩程度就是另外一個范疇了）。而這只是簡化的一種初級狀態(tài)，更嚴重的是，很多官吏集團內部的矛盾在小說和戲曲中被簡化為忠奸斗爭，好人全好，壞人全壞。

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關于寇準與其同僚的矛盾記載并非個例，由于寇準的偏狹而引發(fā)的矛盾，在小說之中隨著寇準偏狹性格的消失而消失了。寇準在政治上最大的政敵當屬“五鬼”，但是對于寇準和“五鬼”之性質的判斷，類似《狄青演義》中那種“忠心貫日的賢臣”“相濟為惡，聚斂害民”[14]的評價恐怕還是過于片面。事實上，五鬼之于宋王朝也并非就是全惡，其在文化建設、經濟和財稅等方面也頗具貢獻?？軠实氖萑绻挥猛鯕J若的讒言來解釋恐怕也略簡單，真宗建立完善文官體系的需求也許亦是一條線索。[15]但是這些在小說和戲曲中是不會出現(xiàn)的，傳統(tǒng)戲曲本身就是臉譜化的藝術，一般的古典小說同樣如此。這樣，紛繁的政治斗爭就被正邪二元對立取代了。更有甚者，紛繁復雜的時代也可以被簡化為因果報應的輪回，譬如《三國志平話》《三分事略》中的司馬貌斷案情節(jié)，或者《說岳全傳》第一回金翅大鵬鳥與女土蝠、鐵背虬王之間的恩怨。

兩國之間的戰(zhàn)爭在小說戲曲中則往往被簡化為意氣之爭，其套路往往是外國使臣來朝，皇宮內公然挑釁，或是當場比試才藝，或是下戰(zhàn)書。之后兩國開戰(zhàn)，而戰(zhàn)爭的經過，就是誘敵、劫營、斗陣和武將之間的單挑。

其實這些偏移都是民間審美情趣的反映，矛盾和線索的簡單化也適應了市民階層、游民群體和一部分商人的思維水平。同時，這些簡化和扁化也是通俗小說和戲曲商品屬性的反映，對利潤的追求使得書商們必然走向增強作品通俗性、削弱思想性和敘事復雜程度的道路。

現(xiàn)在回到我們這一節(jié)要討論的問題，通俗小說相對史傳的書寫，其偏移很多時候表現(xiàn)在簡化歷史上，例如將歷史人物臉譜化，將政治斗爭變成正邪對抗。從這個角度來看，所謂的“羽翼信史”更像是一種以小說攀附史傳的宣傳語，而非真實情況。對于史書，很多小說非但沒能豐滿歷史，反而將它簡化成了一條一條的“綱要”。

這也是古代小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面臨的困境，在求真的立場上，小說的“羽翼信史”功能其實并不稱職。而虛構的立場又在很長的時間里沒能徹底占據主導位置（特別在歷史演義中），很多小說家也沒有重視虛構的作用，如袁于令、金圣嘆這樣具有虛構意識的人畢竟還是少數(shù)。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上來說，這種長期處于求真與虛構之間的搖擺，或許也是明代大批平庸小說誕生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