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木,丁志強
(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 266590)
威廉·??思{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引起了國內(nèi)外專家學者的廣泛關注,他的約克納帕塔法小說也得到了很多翻譯家的青睞。??思{作品的譯介與傳播研究在我國相關研究中所占分量很重。國內(nèi)最早譯介??思{作品的文章是趙家璧發(fā)表于《現(xiàn)代》雜志的一篇短文,而全面譯介則在改革開放之后,這一歷程與李文俊長期堅持的翻譯實踐密不可分。如果將李文俊翻譯??思{作品的歷程與我國??思{研究的發(fā)展歷程結合起來考量,便會發(fā)現(xiàn)二者高度契合[1]127。《喧嘩與騷動》是??思{的代表作,研究??思{作品的譯介與傳播,《喧嘩與騷動》的李文俊譯本(以下簡稱“李譯本”)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學術界關于李譯本的研究大多圍繞文本的翻譯策略和作品內(nèi)部的各個方面展開,其實對文學作品譯著的研究也可以從傳播學角度入手。無論是從譯作的形成過程來看,還是從譯作完成之后對外傳播和譯介來看,翻譯均離不開傳播。就譯本的形成過程來說,翻譯作為一種跨文化的信息交流和交換活動,其“本質是傳播”[2]。作為跨文化活動的翻譯不僅關注表層的語言轉換,而且關注源語與目的語各自代表的文化之間的交流,因此譯作本身的形成過程就孕育著傳播因素。從譯作完成后對外傳播與譯介來看,文學翻譯活動本身就是一種傳播行為,翻譯(主要是文學翻譯)作為人類一種跨文化交流的實踐活動,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3]10。可以說,翻譯文學作品與文學傳播之間存在良性互動關系,因此可以從傳播學視域對李譯本進行分析。本文借鑒拉斯韋爾“5W”傳播模式,從傳播者、傳播內(nèi)容、傳播媒介、傳播受眾和傳播效果五個方面探索李譯本的傳播歷史與現(xiàn)狀,了解李譯本經(jīng)典化的成功因素和深刻影響,以便重新詮釋翻譯文學作品的生產(chǎn)機制和傳播機制。
傳播者是文學傳播過程中必不可少的角色,在為傳播活動提供傳播內(nèi)容、召喚傳播對象的同時,也彰顯著作為傳播主體的獨特魅力。傳播主體可以分為兩種,分別是文學傳播者和傳播受眾。這兩者同為傳播主體但是考察角度不盡相同:文學傳播者在傳播活動中占主導地位[4]2,而傳播受眾則屬于接受層面的讀者。作家、譯者、編輯、出版機構等都可以成為文學傳播者,文學傳播者既可以是個體又可以是群體,既可以是專職的也可以是非專職的[4]1-2。從這個意義上看,李譯本在中國的傳播繞不開翻譯家李文俊這一關鍵角色。作為個體和專職的文學傳播者,李文俊在《喧嘩與騷動》傳播過程中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李文俊既是國內(nèi)研究??思{的著名學者,又是專業(yè)的翻譯者,還擔任過《世界文學》雜志的編輯和主編。這樣一種多重身份的加持,使得李譯本成為經(jīng)典。李文俊作為譯者、文學期刊工作者和研究??思{的學者,其三重身份是相輔相成的。這三重身份都在其學術成就和翻譯成果的取得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李譯本的傳播是建立在李文俊翻譯行為的基礎之上的,在某種意義上,李文俊是《喧嘩與騷動》的再創(chuàng)作者,正如鮑同所言,譯者在譯介活動中處于核心位置[5]。李文俊曾陸續(xù)翻譯了??思{、海明威、卡夫卡、艾麗絲·門羅等多位歐美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翻譯經(jīng)驗可謂異常豐富,他所譯的??思{作品更是被奉為典范。李文俊在完成《喧嘩與騷動》翻譯后坦言,這部譯作是“迄今所從事的工作中最最艱難的一件”[6]。雖然艱難,但是他稱自己在翻譯過程中還是堅持把散落在原著中的“‘脈絡’、‘微血管’以及各種大小不同的‘神經(jīng)’一一理清”[7]151-152,使譯文顯得更加清晰明。李文俊的這番話,既是他對翻譯《喧嘩與騷動》心得的總結,也是他在翻譯這本著作時秉持的思想。方柏林在新譯《喧嘩與騷動》譯后記中稱贊說,李文俊的譯文出神入化,某些細節(jié)處理得很靈巧[8]302-303。李文俊于2011年獲得了由中國翻譯協(xié)會頒發(fā)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這是中國翻譯協(xié)會為表彰翻譯家設立的最高榮譽獎項。這一榮譽不僅是對李文俊在翻譯工作中所做的貢獻及其譯本質量的肯定,而且促進了其譯作的傳播,畢竟獲得此項榮譽的翻譯家能夠引起讀者更多的關注。
李文俊的文學期刊工作者和學者身份在其譯作傳播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也不容忽視。他曾在《世界文學》雜志社工作多年,負責外國文學文本的選譯和編輯工作。多年從事與文字相關的工作,以及外國文學譯介工作,不僅增加了他的語言功底,而且練就了他選譯優(yōu)秀外國文學作品的獨到眼光,進而對其系列翻譯成果和翻譯研究成績的取得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作為國內(nèi)著名的福克納研究者,李文俊還發(fā)表過很多討論??思{作品的文章,出版過專著《福克納評論集》??梢哉f,相關研究提高了他對??思{作品的了解和認知,對于他翻譯??思{作品是有益的。李文俊1980 年出版的《??思{評論集》收錄了大量有關??思{作品的論文和研究文章,在《喧嘩與騷動》的翻譯和出版過程中扮演了先導和啟蒙的角色。當時,很多國內(nèi)讀者對??思{這位美國南方的文壇巨匠還很陌生,《??思{評論集》的出版無疑打破了這一局面,使讀者在還沒有正式閱讀??思{的作品之前就已經(jīng)對他有了初步了解,這無論是對讀者理解作品還是對作品傳播來說都是大有裨益的。這本評論集的面世為后來《喧嘩與騷動》的出版和傳播受到專業(yè)讀者的擁躉奠定了基礎。在某種意義上,李文俊是坐在守門人的位置上,利用譯者、文學期刊工作者和研究學者多重身份的便利推動了《喧嘩與騷動》在中國的傳播,為??思{作品在中國的接受與譯介做出了積極貢獻。
從傳播學角度看,李譯本可以理解為一種特殊的信息傳播,因為“文學傳播的內(nèi)容就其本質來說是一種信息”[4]70。如此一來,考察傳播內(nèi)容就需要關注信息的具體內(nèi)容,以及信息產(chǎn)生的渠道和受眾接受的渠道。需要注意的是,翻譯文學的傳播內(nèi)容也就是翻譯內(nèi)容本身。曾有不同的翻譯家對所譯內(nèi)容的選擇問題提出不同的看法:許鈞認為,在歷史大變革時期翻譯的具體內(nèi)容是“首要的問題”[9];胡庚申則認為翻譯是“被生態(tài)環(huán)境所左右的選擇活動”[10]204。因為李譯本既是文學傳播的主要內(nèi)容,又是一部文學譯作,對它進行的研究自然就會關注譯者如何選擇翻譯內(nèi)容及如何翻譯所選作品的問題。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作品翻譯領域涉及的外國文學作家數(shù)量眾多,李文俊在這一時期選擇翻譯??思{的作品,并且在??思{的諸多作品中選擇翻譯《喧嘩與騷動》,需要在契合時代語境的前提下兼顧讀者的接受心理。李文俊對??思{作品的譯介活動主要發(fā)生于改革開放之后。一方面,這一時期文學發(fā)展秉持開放理念,西方文學作品不再被視為“毒草”,外國文學作品譯介有了較為寬松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文學變革的暗潮也悄然而至,盡管“舊的文學思想觀念還未根除,仍影響甚至控制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領域”[11]766-767,但是外國文學作品的譯介對思想性和文學性已經(jīng)有所兼顧。作為一位介紹外國文學雜志的編譯工作者,李文俊身處這樣一個受主流詩學因素影響的變革年代,自然深諳局勢之變革。他在翻譯《喧嘩與騷動》時,已將諸多影響因素考慮在內(nèi)。
首先,從《喧嘩與騷動》的內(nèi)容來看,福克納描寫了美國南方貴族康普生一家的悲劇故事,體現(xiàn)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價值觀的批判,也反映了南方種植園體制的必然崩潰。李文俊以“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名義在譯本序言中做了評述,稱該作品“通過一個舊家庭的分崩離析和趨于死亡,真實地呈現(xiàn)了美國南方歷史性變化的一個側面。我們可以看到,舊南方的確不可挽回地崩潰了,它的經(jīng)濟基礎早已垮臺,它的殘存的上層建筑也搖搖欲墜”[12]7-8。這部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因素和蘊含的主題思想符合當時中國的接受語境,容易喚起中國讀者的閱讀認同。李文俊的評述既規(guī)避了影響傳播的不利因素,又契合了當時外國文學接受的大趨勢。
其次,雖然《喧嘩與騷動》原著采用了現(xiàn)代文學常用的意識流方法,似乎不符合謝天振所說的“這一時期的譯作要考量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但李文俊巧妙地將這一手法做了變通——在準確翻譯原作的基礎上,增添了許多“副文本”,即在譯文中增添了大量腳注?!案蔽谋尽睘椤拔谋咎峁┝艘环N變化的氛圍,有時甚至提供了一種官方或半官方的評論”[13]71。李文俊增加的“副文本”與原作構成了良好的互文效應,有利于讀者對原作的閱讀和闡釋。李文俊為了幫助讀者理解,在譯著中加了400 多條腳注。這些腳注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關于文化背景的,大約有80 條;第二類是介紹人物的,大約有70 多條;第三類最多,主要是有關情節(jié)和時空轉換方面的,達260 多條。其中,關于文化背景方面的注釋很有必要,特別是那些有關《圣經(jīng)》典故和美國生活習慣的注釋,對中國讀者理解原作大有幫助[14]。腳注這種副文本的有效運用,大大減少了原作的意識流技巧給讀者帶來的閱讀阻力,拓展了譯者的闡釋空間,為李譯本在中國的接受與傳播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有效的傳播媒介和傳播方式是推動文學作品傳播的利器,“文學傳播方式及傳播載體已經(jīng)成為制約文學發(fā)展的一種強大力量”[15]。如果一部外國文學作品被翻譯出來,卻沒能得到傳播媒介的有效支持,那么即便譯作的價值非常高,譯者也只能孤芳自賞。李譯本主要依靠紙質媒介進行傳播,文學期刊和出版社理所當然地成為李譯本傳播的主陣地。1980 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袁可嘉、董衡巽和鄭克魯主編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其意識流作品部分收入了李文俊翻譯的《喧嘩與騷動》的第二章。1981 年12 月,外國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外國文學季刊》第二期刊登了李文俊翻譯的《喧嘩與騷動》中“班吉”這一部分,同時刊發(fā)《意識流、朦朧及其他》一文,著重介紹了小說中自由聯(lián)想等意識流手法,并整理出一個按故事時間順序排列的事件清單,極大地降低了初次閱讀者的理解難度。1982 年2 月,《春風譯叢》刊出李文俊所譯的《喧嘩與騷動》第三章,即“杰生”那一部分。1984年,《美國文學叢刊》第二期刊登了李文俊的評論文章《〈喧嘩與騷動〉:人物形象與藝術手法》,同年全譯本《喧嘩與騷動》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正式出版,并于1992 年、1995 年再版。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喧嘩與騷動》被中央編譯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漓江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重慶大學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重新出版。上海譯文出版社作為中國當時最大的綜合性專業(yè)翻譯出版社,在李譯本傳播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不容小覷。該社不僅最先正式出版了李文俊的《喧嘩與騷動》全譯本,而且在不同時期出版了李文俊翻譯的??思{的其他作品和相關文獻,包括《去吧,摩西》《熊》《我彌留之際》《押沙龍,押沙龍!》《福克納的神話》《??思{隨筆》等。上述粗略的梳理表明,文學期刊和出版社作為主要傳播媒介和傳播渠道,促進了李譯本在中國的傳播。
傳播受眾是傳播活動的最終歸宿和目標,也是衡量傳播活動成功與否的重要標準。傳播受眾作為傳播過程中兩大主體之一在整個傳播鏈條上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離開了受眾,傳播活動就失去了方向和目的,而不能稱其為傳播活動”[4]103。對李譯本受眾的分析,可以從專業(yè)學者和普通讀者兩個方面展開。
從相關專業(yè)學者的角度看,國內(nèi)福克納研究者大多以李譯本為依據(jù)?!缎鷩W與騷動》另一位譯者李繼宏在其譯作導讀中指出,??思{這部代表作“一直是晦澀的代名詞”[16]22。而李譯本更多從便于讀者接受的角度出發(fā),增添了許多“副文本”以減少讀者閱讀和理解的障礙,這也是眾多研究者選擇李譯本為依據(jù)的原因之一。有研究者甚至宣稱,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國學者研究福克納的論文有100 多篇,其中近半數(shù)論文是依據(jù)李文俊先生的譯本《喧嘩與騷動》進行研究的”[17]。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有關??思{譯介研究綜述的文章集中爆發(fā),??思{作品譯介掀起了一股高潮,這一時期正是李文俊譯介福克納作品的高產(chǎn)期。國內(nèi)還出現(xiàn)了一批深受??思{寫作風格影響的作家,如莫言、蘇童、余華等人。這些作家深入研讀李文俊翻譯的??思{作品,并在自身的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一些“??思{因素”。莫言說:“我不知道英語的??思{和西班牙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是什么感覺,我只知道翻譯成漢語的??思{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是什么感覺,所以某種意義上說,我受到的其實是翻譯家的影響?!盵18]237蘇童談及福克納對自己的影響時也曾指出,??思{“像太陽一樣照耀著”自己,“沒有一個作家能企及他的豐富、開闊、龐雜與統(tǒng)領萬物”[19]。如此種種,足以說明李文俊翻譯的??思{作品尤其是《喧嘩與騷動》的重要學術價值及其對中國當代作家的深刻影響。李譯本的印刷數(shù)量更是令人驚嘆。1984 年,《喧嘩與騷動》李譯本首次就印刷了85 000 本,且一經(jīng)發(fā)售很快便被一搶而空,可見中國普通讀者對它的接受程度。王春總結李譯本對中國讀者的影響時說,它“引導了幾代中國讀者的閱讀興趣,深刻影響著當代中國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1]1。
傳播效果是考察文學傳播活動成功與否的重要因素。盡管文學傳播并不具有“夢幻或純粹獨白的本體性質”[4]125,但總有一定數(shù)量的受眾,有受眾就會產(chǎn)生一些反饋。這種反饋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學作品的內(nèi)在價值。當然,這種反饋也可以理解為文學傳播所取得的效果。李譯本的傳播效果是傳播者、傳播內(nèi)容、傳播媒介、傳播受眾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利用中國知網(wǎng)進行搜索的結果顯示,自1984 年《喧嘩與騷動》全譯本出版至今,李譯本在CSSCI 數(shù)據(jù)庫中被引用近百次。??思{原作在2012 年之后便不存在版權問題,李譯本分別在2014 年、2015 年、2018 年、2019 年被各大出版社重版重印。同時,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和名著名譯叢書等系列叢書都將李譯本作為《喧嘩與騷動》的中譯本收錄,從側面反映了該譯本所取得的良好傳播效果。李譯本在改革開放初期順利發(fā)表,乃至出版全譯本,逐步得到專家學者的認可和青睞,學界依據(jù)它進行學術研究,這一切都反映了李譯本的成功傳播是既定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