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人物(四題)

曲子清

楊大郎

后街人愛看戲，富人看大戲，窮人看小戲;男人看武戲，女人看文戲。大戲分角色、有情節(jié)，外加全套鑼鼓家伙，講究個內(nèi)在滋味;小戲就簡單了，隨便找個土堆子、野臺子落下場子，就開演，不拘什么樣式，講究個熱鬧火爆。大戲和小戲都分文戲和武戲，文戲講唱功，不用麥克即能聲震全場，像河西的“一枝花”、河?xùn)|的“劉金嗓”等，靠的是九腔十八調(diào)和一波三折的劇情吸引人脈。武戲講武功路數(shù)，演的都是真功夫，南拳北腿，刀槍劍戟，手眼身法步均得有上佳表現(xiàn)。武戲最有名的是蔣家刀和楊家槍兩家戲班，從人脈上看，蔣家刀遠不如楊家槍好看、耐看、引人看。楊家槍現(xiàn)今的傳人有兩位，并稱楊家二俠，大的叫大郎，小的叫二郎，皆是青蔥一樣的少年，倆人一樣的腰板筆直，模樣靚，一桿銀槍舞起來虎虎生風(fēng)，殺入萬馬軍營如入無人之境。楊家槍的傳統(tǒng)劇目如《金沙灘》《長坂坡》等均好看叫座，特別是《長坂坡》一場戲，趙云白馬銀槍，英氣勃發(fā)，在曹營殺了個七進七出，那個英雄威武。一桿銀槍，槍槍不走空，每一槍都實打?qū)嵉卦?，還要扎而不傷。如果不扎上，則武戲變成文戲，顯得假;如果扎傷，則武戲變成慘劇了。

大郎登臺那天，穿著趙云的全套鎧甲，還有些稚嫩的臉緊繃著，顯得英俊不凡。趙云一桿銀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槍無虛發(fā)，所到之處，曹軍紛紛倒地，一回合、兩回合、三回合…… 等到第七回合，只要趙云殺退這幫曹兵，就真正突出重圍了。舞臺上，層層曹兵圍住趙云，刀劍齊舉，殺向趙云。趙云身法閃動，銀槍舞得密不透風(fēng)，圍困的曹兵紛紛倒地。忽然，一個早早隱藏在棚頂?shù)牟鼙鴱奶於担L刀直奔趙云的面門砍來。趙云快如閃電，側(cè)身避過，在避過的同時，邪刺里一槍祭出，“噗”的一聲，槍頭入胸口半寸，捅破早藏好的雞血，頓時血流如注，這名曹兵緩緩倒下。趙云銀槍一擺，一躍而出。天啊，竟是回馬槍！ 全場鴉雀無聲，好一會兒，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

那驚艷一槍是趙云殺出包圍圈的絕妙救贖，更是孤膽英雄絕地求生的致勝法寶。

人們沉浸在那一槍的驚艷里，久久回不過神來。楊大郎的《長坂坡》讓楊家槍紅遍遼河口，至此，每每有堂會、飲宴、劇場演出，壓軸的都是楊家大郎和他那驚艷一槍。

楊二郎對于大郎的成就很是羨慕，他纏著師傅，要師傅也教他回馬槍。

楊師傅笑著勸，學(xué)回馬槍有危險，你別學(xué)啦。

二郎拉著師傅的手，耍賴地說，我也想像師兄一樣，替師傅分憂。

楊師傅握住小徒弟的手，解釋說，祖上規(guī)矩，回馬槍只能有一個傳人。楊師傅看著眼眸黯淡的二徒弟，歉意地拍了拍他的頭。

二郎眼里閃著孺慕之情，對師傅說，沒關(guān)系的，師兄會了，就等于我會了。

看著這兩個徒弟都這么貼心，楊老班主真高興。老班主張羅一桌酒菜，拉著大郎二郎和他喝酒。大郎怕師傅年高，不讓師傅喝多了。可楊師傅高興，喝了一壇還意猶未盡。二郎見機挖出了他家早年間珍藏于地下的桂花釀。大郎打趣說，二弟，那可是你爹給你娶媳婦用的。二郎靦腆地笑說，孝敬師傅，應(yīng)當?shù)?。楊師傅哈哈大笑，豪爽地開壇暢飲。

第二天早上，楊師傅沒起來床，從此他再也沒起來過。楊師傅得了偏癱，纏綿病榻，請醫(yī)吃藥，大加調(diào)理。大郎早出晚歸演出賺錢，二郎在家照顧楊師傅。治療一段時間病情沒有好轉(zhuǎn)，又添了新病，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因為老班主生病，要請醫(yī)吃藥，費用大增。為了多掙錢，楊大郎不但加大演出量，有時還會去外地演出。

一日，楊大郎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來，見師傅臉上身上都添了新傷。大郎一臉嚴肅質(zhì)問二郎，這是怎么回事？楊二郎解釋說，師傅身體沒好，急著起身摔的。說完自責(zé)地說，師兄，都怪我沒看好師傅。大郎看著臉色青白的二郎，沒說什么，卻就此不再遠走，自己在臺上演出，就把師傅放在后臺，在演出間隙，抽出時間照顧師傅。師傅拉著大郎的手，嘴唇哆嗦著，像有什么話要說似的，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大郎看著英雄半世的師傅，淚流了下來?？粗罄梢吓_了，師傅死死抓住大郎衣袖，拼盡全力說出兩個字“小心！”

第七回合，大郎心神不定，師傅“小心”兩個字在腦海閃現(xiàn)?；蛟S精力不集中，或許沒休息好，大郎使出回馬槍時，腳下忽然失控，失了準頭的槍直入曹兵胸膛。千鈞一發(fā)之際，大郎生生扭轉(zhuǎn)方向，搶奔肋下，“噗嗤”一聲，搶入人體，這回流的不是雞血，而是人血。

出了這么大的事，大郎失了演武戲的資質(zhì)，戲班也賠了好大一筆醫(yī)藥費。 為了掙錢，大郎四處打零工，有時甚至到碼頭賣苦力。經(jīng)常工錢沒掙到還被打得頭破血流。楊二郎不忍心師兄受難，跟師兄商量，不行，我出道吧。大郎想了想，含淚點頭。

傳回馬槍那天，大郎把師傅抱到座位上，點燃香燭，把回馬槍的訣竅一一教給二郎。大郎想把反回馬槍的訣竅也教給二郎時，師傅“哎呀”一聲，出溜到凳子底下。大郎起身抱起師傅回到室內(nèi)。

二郎登臺，迅速挽回楊家槍的頹勢。楊家回馬槍再次紅遍遼東水西，楊家槍傳人楊二郎名動遼河口。

在大郎細心照顧下，楊師傅身體有了好轉(zhuǎn)，他時常拉著大郎的手，咿咿呀呀地表達著，大郎聽得眉頭直皺。二郎走過來，楊師傅立馬不說了。二郎挺尷尬的，對大郎說，師兄，咱的錢不夠，請不來武戲高手，為增加演出效果，不行你客串曹兵唄，特別是飛天曹兵，一般人演不來的。

于是， 大郎扎巾箭袖，畫上花臉，被二郎一次又一次挑落馬下。為了增強演出逼真效果，二郎每次都不讓用雞血，經(jīng)常一場演出下來，大郎被扎得鮮血淋漓。觀眾看得如醉如癡，掌聲經(jīng)久不息。

楊師傅輕撫著大郎身上的累累傷痕，長嘆一聲，拼盡全身力氣，一頭撞在墻角那閃亮的銀槍頭上。那銀槍頭锃明瓦亮，大郎每天都用桐油擦拭好幾遍。

大郎埋葬了師傅，再次出現(xiàn)在舞臺上，這次，他沒畫花臉，依然扎巾箭袖，手握銀槍，一次次地被挑落在地，一次次地站起來。道具看著渾身浴血的大郎，輕聲提醒，大師兄，該換刀了。大郎沒搭理他，轉(zhuǎn)身一步步地走上棚頂。

趙云殺出重圍，演飛天曹兵的大郎從棚頂一躍而下，銀槍直擊趙云胸口，趙云早有準備，接下這一槍，調(diào)轉(zhuǎn)槍頭直奔大郎咽喉，大郎閃身躲過。二人雙槍并舉，戰(zhàn)在一處。這場戰(zhàn)太精彩了，完全不是平常的武功套路而似真刀實槍地搏命。兩個人彼此熟悉，你來我往，打得難解難分。忽然，趙云瞧準一個空擋，搶從腋下祭出，回馬槍！觀眾的心懸起來了，替大郎捏一把汗。森涼槍尖逼近了，再近了，大郎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平移半尺，同時，自下而上，一縷銀色的閃電擊出，反回馬槍！趙云應(yīng)聲倒地。天啊！這還是《長坂坡》嗎？好一會兒，人們都回不過神來，這是什么，是驚艷一槍！

多少年來，人們津津樂道這場酣暢淋漓的武戲，真是太過癮啦！

胡刀客

后街往北是祁梁鎮(zhèn)，祁梁鎮(zhèn)出刀，砍刀、柴刀、鐮刀、菜刀、鏟刀、鍘刀、片刀、水果刀、銼刀、修腳刀等，應(yīng)有盡有。

后街人的生產(chǎn)生活需要刀，大到割葦割稻砍柴，小到砍菜切瓜編葦席，都得用刀。這里的男女老少幾乎人手一把刀，遼河口的路幾乎是用刀砍出來的。所以，無論農(nóng)忙農(nóng)閑，人們總得來幾趟祁梁鎮(zhèn)，選購他們趁手的刀。

祁梁鎮(zhèn)因祁家和梁家兩大鑄刀世家而得名。祁家刀制作精良，厚重耐用，第一次開刃，用到最后都不會磨損。遇到割稻、割葦、砍柴這樣吃硬的活兒，得用祁家刀。梁家刀薄如紙，刃如鋒，便捷靈活，且價廉物美。砍瓜切菜、鏟地挖藕，得用梁家刀。這樣一來，坎村人生產(chǎn)、生活都有了趁手的家什兒。

一個鎮(zhèn)，兩家賣刀的 ，有時難免會生出嫌隙來。來買祁家刀的人說說梁家刀的不是;買梁家刀的人說說祁家刀的不是。這樣說來說去，變了味道，變成祁家編排梁家，梁家反誣祁家。更有些伶俐人推波助瀾，終于讓兩家家主起了一爭高下的心。

刀用于生產(chǎn)生活上，是生產(chǎn)生活用具。一旦執(zhí)刀者生出爭高下的心，刀就變成了武器。生產(chǎn)生活用具放在那里，即使鋒利，也無刀光;可武器隨隨便便放在那里，就能泛起冷冷的刀光。

農(nóng)歷八月十五，祁梁鎮(zhèn)刀王爭霸賽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群。人們愛看熱鬧，更愛看刀和刀在眾目睽睽之下，拼出高低上下的手勁兒與心勁兒。

祁家家主祁振海，四十多歲，光頭圓臉，敦實身材，他堅信事實勝于雄辯，故而上得臺來，不發(fā)一言，右手持刀，猛地一舉，只見冷光一閃，人們好像又看到盤旋在頭頂?shù)哪堑琅Z，只聽“咔嚓”一聲，場中央的鎮(zhèn)場石被一分為二。竟是傳說中的裂山劈石！人們驚愕好久，然后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

梁家家主梁順和，六十開外，深眼鷹鼻，身量高挑，他上得臺來，抱拳拱手，然后微微側(cè)身，在他身后，走出四名綠衣少女，兩名少女手握短刀，另兩名少女捧著一縷青絲懸于刀上，兩名少女只輕輕一吹，青絲紛紛落地。竟是傳說中的吹毛利刃！人們屏住呼吸，伸長脖子，過了好一會兒，響起爆豆般掌聲。

刀王爭霸，各自精彩，產(chǎn)生兩名刀王，祁梁鎮(zhèn)刀名更盛。外地慕名來買刀的，絡(luò)繹不絕。祁振海和梁順和聲名大噪，并稱刀王。

常言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一個鎮(zhèn)就有二王，總難共存。兩家主盡管收斂鋒芒，謹慎應(yīng)對，還是出了事。有一日，鎮(zhèn)上來了個胡刀客，他看看祁家刀，再看看梁家刀，最后去祁家求購斷魂刀。祁家主當然沒有斷魂刀賣給他。第二日，一條勁爆消息不脛而走，祁家刀居然是劊子手專用的鬼頭刀。祁家世代為官府鑄造鬼頭刀，傳言一把鬼頭刀連砍上百人不帶卷刃的，真是寒光一現(xiàn)怒吼起，萬方生靈俱斷魂。因一刀斷魂，遂稱斷魂刀。因歷史發(fā)展了，死刑由大辟改為槍決，斷魂刀失了生存鏈條，一夜之間銷聲匿跡。祁家主祁振海即是忍姓埋名的斷魂刀祁五。此消息一出，人們嘩然，看著手里的刀，直道，真晦氣！

事發(fā)后，祁振海不等人們緩過神來，連夜搬離祁梁鎮(zhèn)。至此，祁梁鎮(zhèn)只剩梁家刀。好景不長，梁順和也被官府抓了，罪名居然是通匪，原來附近土匪用的柳葉尖刀居然是梁家刀。后來土匪砸開官府的響窯救出梁順和，從此梁順和也不知所蹤。人們猜測，梁順和先舉報祁振海，爆出斷魂刀秘密，接著祁振海偷偷報復(fù)了梁順和通匪。兩個刀王爭斗，祁梁鎮(zhèn)從此沒刀。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祁梁鎮(zhèn)卻出了個大刀隊活躍在葦蕩深處，令日本人聞風(fēng)喪膽。隊員們個個身背兩把刀，長的是斷魂刀，短的是柳葉刀，這支隊伍領(lǐng)頭的竟是胡刀客。

六指

大暑過后，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從早下到晚，再從晚下到早，或急，或緩，或疏，或密，不厭其煩地來回折騰。等地面的水與天際一平時，六指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敲著不知啥年月掛在上面的破鐘，扯著破鑼嗓子喊，全村集合啦，去娘娘廟避水啦！

坎村三面環(huán)水，一條小路直通后街，一旦漲水，人們都去娘娘廟避著。娘娘廟建在土丘子上，土丘子不大，只有兩平方米左右，全村人站上去，顯得密集局促，如果有人拉上家禽牲畜，更是站腳的地兒都沒有。六指慌亂地揮舞著他的十一根手指頭，徒勞地想讓人們別帶家禽牲畜，可大家伙兒根本不聽。

六指平素把多出來手指頭的手藏在褲兜里，只用五根指頭的左手，吃飯、吸煙、布置工作等，如今情勢危急，顧不得許多，一遍一遍地揮舞著，他那多出來的手指白嫩纖巧，像玉雪可愛的蠶寶寶。

人跟家禽牲畜急吼吼地往前趕，水跟著人的腳后跟來到土丘子。沒來得及轉(zhuǎn)移的人、牲畜、農(nóng)具、房屋等，一下子被卷入濁浪里。堅固的草房像火柴盒堆成的玩具屋一樣，轉(zhuǎn)瞬就沒了蹤影，連個水標點都沒有留下。

水似猶自不甘心，在土丘子下面打著漩兒，帶著卷土重來的憾恨。劫后余生的人們驚恐地注視這一切，凄慌無助的眼神萌萌的，像失了群的牛犢子。土丘子似不勝重負的老牛，低喘著、戰(zhàn)栗著，好似隨時會散了架子一樣。

天黑鍋一樣地壓下來，雨牛毛一樣密密地傾瀉下來。驚恐牢牢地縛住人們的心，而幾百人的驚恐則把驚恐本身無限放大了。有人開始繃不住，失聲哭叫出來?；艁y中，不知道誰大聲叫出來，哎呀，花婆還在老槐樹下呢！

雨砸在土丘子上，更砸在人們的心坎上。六指揣著長著六指的手，把眼睛放得很空。雨越下越大，黑幕低垂，黑浪滾滾，仿佛看到電影中的弱水河。

六指青白著一張臉，定定地望著那黑水。然后，縱身一躍，劃著皮筏子消失在雨幕之中。

天亮了，雨停了。

人們在老槐樹上找到花婆，在老槐樹下找到六指?；ㄆ蓬澪∥〉刂钢福敢呀?jīng)氣絕多時了。

藍天如洗，白云如棉。緩醒過來的人們像螞蟻一樣忙碌著重建家園，修房子、補農(nóng)具、平土地、曬糧食等。修房子得用土，而土丘子的土是現(xiàn)成的，沒了六指看管，人們紛紛挖土丘子，重建家園。六指家的小指也加入挖土行列，給六指修了個高高的墳包。

人們在挖土丘子時，居然挖出了大量尸骨，有人的，也有動物的，年代還不一樣。各方面專家來了，考證了許久，沒有一個定論。最后，根據(jù)上級指示，把這些尸骨起出來，埋在烈士墓，筑起一個圓頂大墳，上面請當?shù)貢視鴮懭齻€大字，無名墓。

土丘子徹底沒了，除了老槐樹，坎村變得鏡面一樣平了。

花婆

后街的老槐樹活了300多年， 樹干很粗，樹冠奇大，完全遮住花婆的院子，讓這個普通的農(nóng)家院充滿斑駁的奇異感。

花婆一家剛剛來到遼河口時，住在小磨坊村。夫妻倆領(lǐng)著孩子們土里刨食，勉強糊口。村里人耐不住苦楚，一撥一撥地外出淘金。有一日，男人告訴花婆，他也要和幾個同鄉(xiāng)去老金溝淘金。男人告訴花婆，要帶著孩子好好守在家里，他一定帶金子回來。男人晶亮著眼睛說，我一定要讓自己的老婆孩子過上金玉滿堂的好日子。

男人一走幾年，杳無音信?；ㄆ艓е⒆邮卦诩依?，魚耕混作，艱難度日，有幾次差點兒沒餓死。

后來，遼河改道，淹沒了小磨坊，花婆一家不得不搬走。花婆怕男人回家，找不到路，就沿著遼河，選一處地勢最高的地方安家，周邊人都以一棵老槐樹為地理標志，稱老槐樹村。

時光荏苒，花婆青絲染白，兒子都娶了媳婦，男人仍沒有回來?；ㄆ湃匀幻咳照驹跇湎绿魍?，一直沒有看到男人的身影。

花婆老了，駝背弓腰，滿臉皺紋。終于，花婆不再站在樹下眺望了。她整日坐在槐樹下，對著老槐樹念念有詞。有好事的村民關(guān)注到她的祝禱詞，居然道理精深，條理清晰。花婆不識字，不出村，她和誰學(xué)的祝禱詞？人們猜測，難道花婆自行有了神通？

花婆吃住在樹下，一刻也不離開，她對著樹如同對著一個人，嬉笑啼哭，如中了瘋魔一樣。一人一樹，成了村中一景?；ㄆ排c樹互動頻繁的緣故，讓人感覺到這樹似乎和人一樣，年歲日久，或許有了神通。于是，有人傳說，這老槐是一株龍槐，有一條神龍在此修行，有時化為人形，出來與人交流，咱村的花婆就曾與神龍對過話。

村里的長者聽聞傳言，怕有妖異。遂請來有道行的人來看風(fēng)水，這人一靠近老槐，“哎呦”一聲驚叫，連聲說，不得了，不得了了！這老槐不但是株龍槐，且自行有了法力，如機緣巧合，能達成人心中所愿。

這消息似長了腳一樣，一傳十，十傳百，四面八方的人們都趕過來，看一看龍槐，碰一碰運氣，看能不能心想事成。

花婆奇怪了，明明是一株普通的老槐，人們咋硬要說是一株龍槐，還有神通，簡直就是笑話。人們來看龍槐，也看花婆。人們對著龍槐訴說心中最晦暗的隱秘。他們心里什么樣的愿望都有，多是期盼龍槐保佑升官發(fā)財，也有期盼家宅平安、夫妻和睦、子孫興旺等等，但更多的人希冀得到人生意外之喜，能實現(xiàn)內(nèi)心隱秘的夜草之肥。他們祝禱完事會和花婆嘮嘮，花婆不言聲，有時會風(fēng)馬牛不相及地答一句。人們問，婆婆，你一直住在這里，可見過龍槐神通？

花婆冷臉答，各人有各人的命，每個人來到世上都自帶風(fēng)水，有順境有逆境，如同月圓月缺一樣，帶著各種各樣的遺憾。

婆婆，您的心愿達成了嗎？

花婆一臉陶醉地答，是啊，我一定能等到他的。

對于花婆的話，人們自行理解為神秘莫測。然后根據(jù)各自窺得的天機，心滿意足地離去。他們有時會扔下一些零錢。這樣一來，花婆坐在樹下也有了收入，花婆和龍槐的名聲越來越大?；ㄆ艁砹司瘢∶總€人念念有詞，人們恭敬地聽著，不時地點頭稱是。一個省城貴人來見花婆?；ㄆ乓轮茽€，盤腿坐于樹下，侃侃而談。被一語中的，貴人大喜，賞下二十塊大洋。

從此，花婆聲名日隆，簡直是當下活神仙。

忽一日，花婆病倒，被送至省城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曰：精神分裂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