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沈從文

女孩岳珉把小孩子送下樓以后，看到小丫頭翠云正在天井洗衣，也就蹲到盆邊去搓了兩下，覺得沒什么趣味，就說：“翠云，我為你樓上去曬衣吧?！蹦昧诵Q完水的濕衣，她又上了曬樓，一會兒，就把衣晾好了。

這河中因?yàn)槿蜉^遠(yuǎn)，為了方便，設(shè)有一只渡船。這渡船寬寬的，如一條板凳，懶懶地?cái)R在灘上。可是，這只渡船除了染坊中人曬布和一些工人過河挑黃土用得著，常常半天不見一個人過渡。守渡船的人，這時正躺在大坪的大石塊上睡覺。那船在太陽下，灰白憔悴，十分無聊、十分倦怠的樣子，浮在水面上，慢慢地在微風(fēng)里滑動。

“為什么這樣清靜？”女孩岳珉心里想著。這時節(jié)，對河遠(yuǎn)處正有制船工人，用釘錘敲打船舷，發(fā)出砰砰的聲音。還有賣針線飄鄉(xiāng)的人，在對河小村鎮(zhèn)上，搖動小鼓的聲音。聲音不斷在空氣中蕩漾，正因?yàn)檫@些聲音，反而使人覺得格外寂靜。

過了一會兒，從里邊有桃花樹的小庵堂里，出來了一個小尼姑。她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手上提了一個籃子，揚(yáng)長地越過大坪向河邊走來。這小尼姑走到河邊，便停在渡船旁，蹲在一塊石頭上，慢慢地卷起衣袖，四處望了一會兒，又望了一陣兒天上的風(fēng)箏，才從容不迫地從提籃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亂搖亂擺。這樣一來，河水便閃閃發(fā)光。又過了一會兒，從城邊來了一個鄉(xiāng)下婦人，在這邊岸上，喊著要過渡，船夫上船撐了好一會兒篙子，才把船撐過河。不知為什么事情，這船夫像吵架似的，大聲地說了一些話，而那婦人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不久，又有三個挑空籮筐的男子，從近城這邊岸上喚渡，船夫照樣緩緩地?fù)沃窀?。這一次，那三個鄉(xiāng)下人為了一件事，互相在船上吵著，劃船的可一句話不說，一擺到岸，就把篙子釘在沙里。不久，那六只籮筐，就排成一線，消失到大坪盡頭去了。

洗菜的小尼姑這時也把菜洗好了，正在用一根木杵，搗一塊布或一件衣裳，搗了幾下，又把它放在水中去拖擺幾下，再提起來用力搗著。搗衣聲“印”在城墻上，回聲一下一下地響著。小尼姑大約也覺得這回聲很有趣，就停止了工作，尖銳地喊叫：“四林，四林?！蹦沁叡銘?yīng)著：“四林，四林。”再過不久，庵堂那邊也有女人銳聲地喊著：“四林，四林?！鼻艺f些別的話語，大約是問她事情做完了沒有。原來“四林”就是小尼姑自己的名字！這小尼姑事做完了，水邊也玩厭了，便提了籃子，故意從白布上面，橫橫地越過去，踏到那些空處，走回去了。

小尼姑走后，女孩岳珉看到河中水面上，有幾片菜葉浮著，傍著渡船緩緩地動著?！靶∧峁眠@時一定在庵堂里把衣晾上竹竿了！……一定一面口中念佛，一面用手逗身旁的小貓玩！……”她想著這些事覺得十分可笑，也學(xué)著喊叫：“四林，四林?！?/p>

過了一會兒，想起這小尼姑的快樂，想起河里的水、遠(yuǎn)處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親的病，這女孩子，不知不覺又有點(diǎn)寂寞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