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新民
我是韓太,太陽的太。他總是挺一挺胸,再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名字。
據(jù)說韓太出生時,八斤一兩,八斤的嬰兒已經(jīng)很大,小韓太的體重比大還多一點兒。于是,父親給他取名韓太。
那年,父親因工傷提前退休,韓太頂替父親,進了鍛造廠。
第一天報到,車間吳主任就對韓太進行入職思想教育,結(jié)果不歡而散。韓太走出辦公室,重重一摔門,回頭啐了口唾沫。
有人見到,吳主任將考勤板上韓太的“太”字,用手指抹掉了那個點兒,又拿起粉筆在“大”字的右上角添上一個點兒,韓太的名字被改成了韓犬。
有人聽到吳主任說,韓太是反動派的狗崽子。
派出所的戶籍室,韓太遞上戶口簿,還有《更名申請書》:本人自愿將法定姓名由韓太變更為韓犬。
民警噗嗤笑了:如果不喜歡這個“太”,可以改為泰山的“泰”嘛。韓太執(zhí)意將這個“點兒”挪到了高處。
職工們圍觀著車間考勤板上的《告知》:我已將韓犬變更為自己的法定姓名,現(xiàn)將戶口簿在此展示一天。
一顆鐵釘,入木三分。展開翅膀的戶口簿,被釘在考勤板韓犬的名字旁。
當天晚上,考勤板上的韓犬被改回了韓太。有人見到車間閃過了吳主任的身影。
人們不叫他韓太了,也不叫他韓犬,直接稱他韓師傅。
韓犬爺爺?shù)臍v史問題被澄清,他是犧牲在解放前夕的地下工作者。妻子說:將這個“點兒”挪下來,改回原來的名字吧。韓犬拒絕:我是家父的犬子,叫韓犬也不錯,這個“點兒”站得高,看得遠。在韓犬的記憶中,有個片段永遠清晰如昨。就在他將名字改為韓犬的前一天,父親把爺爺寫的一幅書法拿給他看。“太樸和初? 一念逍遙”,八個字圓潤勁健,自然灑脫。若非國難當頭,爺爺又會有怎樣的人生。
十年過去。人們對韓犬的稱呼,從韓師傅到韓主任,再到韓廠長。
韓犬承包了鍛造廠,吳主任竟然成了廠辦主任。人們不解。有人說這是高尚的以德報怨;有人說這是高超的用人之道;也有人說,這是高妙的報復形式,你看,吳主任跑前跑后成了一條狗。
一天,市政府在廠里召開經(jīng)驗交流會,吳主任寫桌牌時,一走神兒,將韓廠長的名字寫成了韓太。韓廠長的名字韓犬,一直像塊鐵疙瘩壓在吳主任心頭。作為始作俑者,他沒有勇氣建議廠長將名字改回韓太。吳主任想了想,決定將錯就錯,借此機會傳遞自己的意愿。
會議室里, 韓廠長坐定自己的位置,看著紅紙黑字的桌牌,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燃后只吸了兩口,用燃著暗火的煙頭將“太”字的點兒燙掉。他又將煙掐滅,用煙頭在“大”字的右上角,一圈一圈涂出個黑黑的點兒。于是,昂著頭的“犬”又躥上了桌面。
韓廠長研發(fā)的智能千斤頂暢銷國內(nèi)外,企業(yè)發(fā)展如日中天。
企業(yè)年會上,韓廠長鄭重宣布:將企業(yè)由獨資變更成股份制,設立管理股和員工股,企業(yè)改名為“太一制造股份有限公司”。
掌聲和歡呼聲滾滾如雷。吳主任第一時間手捧鮮花沖上主席臺。
有熟識的客戶來訪,見會客室墻上新掛出一幅書法橫幅?!疤珮愫统? 一念逍遙”,沒有落款,沒有印章,干干凈凈八個大字,談不上功底多深,卻也樸拙自然,遒勁剛毅。
客戶興致頗高,問是否韓廠長所書?師從哪位名家?
吳主任笑容疏朗。他想起韓老爺子對這幅書法的點評,僅五個字,“有乃爺之風”。
韓犬將名字改回了韓太。出門遛狗,無論走多遠,終歸得回家。父精母血,賜名韓太,那個“點兒”該沉下來了。
他又像從前那樣,先挺一挺胸,再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名字:我是韓太,“太一”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