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麻雀
——文萊軒隨筆（六）

金曾豪

造物主在創(chuàng)造生靈的時候，一定是注意搭配和平衡的。羽毛美的鳥一般就配上了比較差的嗓音，而好聽的嗓音就配給了羽毛不好看的鳥。烏鴉的羽毛不好，就得到了一個不錯的中音，可惜它們不會用嗓，開口就是一個“啞”，惹人厭。

麻雀的毛色和嗓音都不好，是造物主不小心虧待它們了。麻雀不在乎，蹦蹦跳跳、嘰嘰喳喳，一天到晚樂得個沒心沒肺。它們甘于平凡，認(rèn)定“平平淡淡才是真”。

麻雀，這個“鳥生觀”是你們快樂的原因吧？

麻雀一翻眼，說：拉倒吧，平平淡淡是有個前提的，那就是自由自在。

麻雀雖小，可它們追求自由的決心卻是很大的。繼鸚鵡咿呀學(xué)舌，八哥也讓人類修剪了舌頭。雄孔雀在人類的花衣裳面前勃起它的花翎，而暴烈狂野的鷹隼也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被人類熬成打獵的幫手。在鳥籠子里歌唱的鳥就更多了：百靈，黃雀，畫眉，秀眼……

就是沒見過被人馴服的麻雀。農(nóng)人說：麻雀“氣性大”，養(yǎng)不活。

被單獨(dú)囚禁的麻雀大多很快“氣死”，脾氣好的不吃不喝，一兩天后也絕食而亡。如果把兩只以上麻雀囚在一起，過一個晚上，它們的肚子都被啄破，死得更是慘烈。它們互相協(xié)助對方流血，屬于變相自殺。把黃口小麻雀囚禁，它們的父母在認(rèn)定營救無望后，怕無知的孩子被人馴服，會叼來毒蟲或毒果把兒女毒死?！安蛔杂?，毋寧死”是它們的“鳥生觀”，挺爺們。

麻雀的這些慘烈的事跡都是聽來的，我都信，因?yàn)槲乙灿H歷過幾起關(guān)于麻雀的事件。

幼時，我家就在糧庫附近，和麻雀一樣喜歡去糧庫蹓彎。那兒有廣闊的場地，很配男孩子的胃口。一次，我們幾個小男孩去糧庫新建的倉房玩，把一只麻雀堵在了空倉房里。倉房高大，又是向晚，我們一時奈何麻雀不得，便關(guān)嚴(yán)了門，約定明天早晨帶彈弓來比賽打活靶子。第二天早上，麻雀已經(jīng)死在了墻腳。倉房的門窗都是木板的，并沒有玻璃引誘麻雀去莽撞，猜想麻雀是因?yàn)橥粐鸁o望而氣死在黑暗中的。這只麻雀毛色新鮮，還年輕，仰著米色的肚皮，兩只精致的小爪子攥成拳，整個兒是一個憤怒而決絕的姿態(tài)。

鎮(zhèn)上大會堂頂棚上有兩排采光的天窗，時間長了，窗玻璃早就殘缺不全，會堂的橫梁上就成了許多麻雀的宿處。會堂不住人，麻雀們很喜歡這個能避風(fēng)雨的寬敞營地。如果會堂有演出或放電影，麻雀們就在會堂旁邊的小樹林里暫棲，就像等待收拾房間的酒店旅客。那片樹林的樹高大，也算個安全之所。一天晚上，會堂放電影，戰(zhàn)爭片，槍林彈雨，殺聲震天，麻雀們趕緊避到了樹林里。是夏天，燠熱，突然來了一場雷陣雨，狂風(fēng)大作，啪啪啪，雨點(diǎn)子始終如爛楊梅那般大。電影結(jié)束時，風(fēng)雨突然停了，散出的觀眾驚奇地發(fā)現(xiàn)濕地上、草叢里有許多狼狽的“落湯雀”。大家歡叫著逮麻雀，有人脫下汗衫來包了一大包活活的濕麻雀。一陣兵荒馬亂，數(shù)百只麻雀幾乎全軍覆沒，不是被抓就是被踩死。我親歷了這場麻雀的浩劫。怕我年小力薄，我二姐死死地拉住我，不讓我參與爭奪戰(zhàn)。那些濕淋淋的小鳥不顧一切地向四處揮翅亂竄，因?yàn)橐暳Σ?，噼里啪啦地撞死、撞昏在墻上樹干上。有一只麻雀撞在我小腿上，那力量真不小，感覺是被人狠狠地?fù)舸蛄艘诲N子。回家一看，小腿上竟有一朵淺紅的印痕，沒法想象這是被一只小小的麻雀撞出來的。為了爭取自由，這小小的鳥兒竟能作這樣舍身的爭取呢！

在我們男孩子的心目中，麻雀很弱小，只要我們一揮手，一聲喝，它們就會噤聲，就會逃竄。當(dāng)然，我們這一招只能對付當(dāng)年新出道的年輕麻雀，那些經(jīng)驗(yàn)老到的老雀不吃我們這一套，它們愛理不理，或者敷衍了事地裝作有點(diǎn)害怕，絕不會有一驚一乍的表現(xiàn)，它們知道人的什么動作才能對它們構(gòu)成危險(xiǎn)，也許還能準(zhǔn)確地判斷人的善意或惡念。人逗它們玩，它們知道，如果肚皮飽著，它們還樂意和人玩一玩呢。

它們挺反感插在田里的那些潦草的稻草人，見了就會罵聲咧咧：拉倒吧，你們騙三歲小囡??！它們當(dāng)著人的面，飛去歇在稻草人的頭頂上，在那兒梳理羽毛，在那里毫無顧忌地打鬧，就像一群無厘頭的惹厭小孩。

農(nóng)家小囡生氣了，把麻雀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后披上稻草人的蓑衣，戴上破草帽，去那老地方一動不動地站著，想讓那些老麻雀上個當(dāng)?？衫下槿妇褪抢下槿福谎劬驼J(rèn)出了人的“惑兒”，一聲不響地從人的背后俯沖下來，在頭頂上啄一記，然后向斜次里哄笑著飛開。

吳語中的“老麻雀”就是“老滑頭”“小無賴”的同義詞。如果老滑頭偶爾失算，吳地人就會說：老鳥吐（掉）毛哉，這兒的“老鳥”即指老麻雀。

這一回是假扮稻草人的人“吐毛”哉。

麻雀是樂天派，喜歡成群，喜歡熱鬧。它們常常會為一點(diǎn)點(diǎn)食物爭搶吵架，但如果發(fā)現(xiàn)食物比較多，它們又會叫來同伴分享。它們覺得會餐更有趣，也比較安全，那么多小腦袋側(cè)來側(cè)去，有什么情況能躲過它們的眼睛呀。

有一回，我撒了一把米，存心觀察它們的會餐。一只麻雀來了，猶疑一會才小心試啄了幾?！兜啦诲e噢！食物蠻富裕的，它嗖一下飛走，很快叫來了五六個同伴。它們嘰嘰喳喳地吃得很快活，很熱鬧。有幾只特別活躍，沒有必要地蹦來蹦去，像是故意要引起一些混亂。吃一會，又有一只麻雀飛來加入會餐。它一來，群中的一只麻雀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飛掉了，不飛遠(yuǎn)，就在不遠(yuǎn)的樹枝上棲著，尾巴翹來翹去的，腦袋側(cè)來側(cè)去地在那兒東張西望。過一會，樹枝上的麻雀又飛回來了，它一回來，又有一只麻雀離開飯局，棲在了那個樹枝上……我看明白了——它們這是在輪流值班作警戒呢。

和大部分禽類一樣，麻雀在晚上是個半瞎子。傍晚，你發(fā)現(xiàn)了麻雀窩，晚上拿個手電去掏窩，一掏一個準(zhǔn)。麻雀尖叫，叫幾聲就不再叫，極度的憤怒使它們?nèi)懑d攣，痙攣得難以發(fā)出聲音了。抓住一只麻雀，你就覺得是握著一團(tuán)絲綢，覺得有一粒狂跳的心臟在直接撞擊你的手掌。有時候，溫暖的窩里還有鳥蛋，一般是兩枚，暖暖的，滑滑的。男孩子對蛋不感興趣，太小，而且聽老人說吃了麻雀蛋臉上會生雀斑。有時候，溫暖的窩里有雛鳥，稀毛溜溜的，鑲著黃邊的嘴大得可笑。如果家里沒養(yǎng)貓，這種難看的東西男孩子也看不上。

這么寫著有點(diǎn)殘酷，其實(shí)真忍心去掏鳥窩的孩子不多。男孩子只是喜歡和麻雀鬧著玩，一般不來真的。在雪地里支篩子，在打谷場使彈弓，在樹枝上抹膠水，那都是帶著游戲性質(zhì)的，能得到大人們的默許。如果晚上去掏鳥窩，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大人會很反感——小囡，這是作孽??！

有人在竹園或樹林里張網(wǎng)逮麻雀，叫“牽麻雀”，網(wǎng)很大，一網(wǎng)能逮上百只麻雀。這樣做純是為了掙錢，賣給店家做燠麻雀。

“牽麻雀”的人不受歡迎，竹園的主人常會出來阻止。我就親耳聽見過高家竹園的老主人和“牽麻雀”的一次對白。

高家老太太：我家竹園有筍呢，別在這里“牽麻雀”。

“牽麻雀”的：老太太，筍早長成竹頭啦。

老太太：筍是長在竹鞭上的，竹鞭在土里呢，看不見。

“牽麻雀”的：那我小心點(diǎn)。

老太太：那也不可以，晚上來竹園的麻雀是我們養(yǎng)的呢。

“牽麻雀“的：老太，麻雀哪有家養(yǎng)的??？

老太太：就是有，我天天在竹園撒谷粒的，你去問問村上的人去……

高家老太太分明是強(qiáng)詞奪理呢，可村上的人一定會幫著她。不知怎么的，聽著老太太的話就覺得有理，仿佛她是在呵護(hù)著我們之外的另一幫村童。

麻雀頑皮，樂觀，喜歡扎堆吵噪，心性和村童真有許多相像。麻雀有翅膀，卻不會認(rèn)真飛翔，飛得不是飄飄忽忽就是踉踉蹌蹌。它們有爪子，卻把走路忘記了，只會蹦蹦跳跳。它們樸素，只要有一蓬陽光，能吃飽，就歡天喜地。它們游來蕩去，蹦跳著，喧鬧著，使村莊和小鎮(zhèn)充滿親切的煙火氣息，使田野有了靈性和活氣。

小時候的觀察大多潦草，想到仔細(xì)觀察麻雀時，我已住在城里了。我住四樓，對面樓窗下的那個空調(diào)機(jī)外機(jī)正好是一個麻雀家庭日?；顒拥牡胤?，仿佛那兒是它們家的起居室。

除了冬季，那個空調(diào)外機(jī)上會不斷出現(xiàn)新出窩的小麻雀。小家伙們的個頭與親鳥差不多大，明顯的差別就是嘴丫上鑲的那一道淺黃的邊。它們比成鳥更加好動，毫無必要地蹦個沒完，連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鳥的羽毛都是向后順的，所以它們在風(fēng)中盡量逆向而站。小家伙們還沒弄懂這個，風(fēng)有時會把它們的羽毛翻得一片零亂，弄得它們喳喳尖叫——這是怎么啦？這是怎么啦？除了吵鬧和向親鳥要吃的，它們無事可干，它們似乎一直處于饑餓之中，一見到親鳥就迫不及待地沖過去爭食，有時會把媽媽撞個踉蹌。有的小家伙沒學(xué)好吞食，不停地張合著喙，費(fèi)好大勁才能把食物調(diào)順，然后一伸脖子囫圇吞下去。

這時候，它的媽媽在一旁蹦跳，從多個角度欣賞著它的小寶貝。沒奪到東西吃的小家伙閉了嘴，塌著翅膀，一副沮喪的樣子。媽媽尾巴一壓，飛去了。要填飽三張嘴，它不容易。

有一天，聽得麻雀們驚慌地叫喚，趕緊走到窗邊去看。原來是掛在樹梢上的一只蠻大的白色塑料袋驚嚇了小麻雀。小家伙們趴在空調(diào)外機(jī)上，沖著塑料袋惶恐地叫：這是什么呀？這是什么呀？它們的媽媽回來了，飛去樹梢上考究了一下，還用喙啄了啄塑料袋，才讓小家伙們安靜下來。

小家伙們長得很快，沒過多久就長大了。它們在風(fēng)中飛來飛去，去尋找吃喝，去過它們自由、簡單、快樂的生活了。

看著麻雀的家庭生活場景，聯(lián)想到人類的家庭生活，心里感慨：這生靈和生靈，原來有這么多的相仿啊！

不管人類的態(tài)度如何，麻雀還是喜歡和人類一起生活。城里的麻雀不多，是散兵游勇的狀態(tài)。它們愛熱鬧喜成群的本性沒有變，每天傍晚，它們還是有集會。集會的地點(diǎn)是固定的，我們這一隅的麻雀集會地是海虞舊貨商場外的那兩排行道樹。傍晚時分，從這里走過，滿耳都是麻雀的聒噪，聽上去還是興高采烈的那種腔調(diào)。舊貨商場拆掉后，它們又遷到了北汽車站街對面的一片小樹林去了。這兩個地段都是農(nóng)民工集散地，莫非麻雀們雖然進(jìn)了城，心中卻還是認(rèn)定鄉(xiāng)村是它們的家園？不知道。

近年，麻雀少了，偶爾得見，也是散兵游勇，一只兩只而已，似乎變得文靜了，吵鬧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