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霜落洣江靜無聲
汪小墩聽見船艙外的霧響了一下。真真切切,猶如薄薄的紗幕,被人極輕極輕地掀開來,紗幕的底部隨之小心地蕩動。于是,有了一種并不是完全憑耳朵可以感受得到的聲音出現(xiàn)了。
他的心一顫。
猛地睜開眼,蓋著竹篷的船艙宛若原始人的洞穴,很窄小很窒息很寒冷。到底是入冬了。船底下平平緩緩流過的江水,挾帶著濃重的寒氣。而江上的霧,自然是無邊無際,準把所有的景物,當然包括他的這條貨船,以及和他緊緊相挨的巧巧的船,一起織進去,變成了霧的俘虜,粘得讓人掙扎不出來。
他知道此刻這兩條船的鐵錨,如兩只有力的手爪,深深地抓進這長長的昭陵灘。在此刻,他突然產(chǎn)生了個奇怪的想法:干脆拔出自己的船錨,悄然而去,離開巧巧和她父親的這條船!但是這個想法很快就消失了,一如風吹煙散。黑暗中,他使勁地搖了搖頭。
霧又極輕極輕地響了一下。
他從枕頭下摸出電子打火機,然后把整個身子都裹進被子里去,再把腰拱起來,小心翼翼地打著了火,火苗子躥起一寸多高,很好看。借著火光他看看腕子上的手表,才四點半,離天亮還早得很哩。熄了火,他悄悄地爬出被子,真冷,寒氣如無數(shù)鋼針,密密地直往身上扎,他痙攣了一下,覺得很刺激,很快意。他顧不上穿衣服,剛才那霧的聲音吸引著他,使他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經(jīng)久不息的沖動,他要去看個究竟。
他輕輕推上門似的竹篷,匍匐著身子探出頭去。夜真黑,真靜,江水是墨色的,閃著淡微的幽光。和他的船緊緊相挨的,是巧巧的船,靜如雕塑,紋絲不動。那桅桿直指蒼天,很粗獷很有力,他的心上猛地一熱。是的,每當他看到桅桿,作為一個精壯的男子,常會想到一種生命力的勃發(fā),想起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他聽見吳老大的鼾聲了,甚至還聞見鼾聲里摻雜的燒酒味,這個吳老大平生有兩個寶貝,是人家講不得也碰不得的,一是他的女兒巧巧,二是酒。也難怪,巧巧才五歲,她媽就死了,吳老大沒有再娶,一心一意拉扯著巧巧過日子。
浪里行船,用一根結(jié)實的帶子把巧巧捆在艙里,一邊心疼地聽著女兒的啼哭聲,一邊用力地撐著篙。巧巧是在被捆著、抱著、疼著、親著中長大的。這些都是聽老船工們講的,汪小墩到航運隊來工作時,巧巧已經(jīng)是一個很齊整的角色了。
愛女兒如命的同時,吳老大也愛酒如命。他的腰間一年四季都掛著一個油亮油亮的酒葫蘆。不時地灌兩口,若是走下水船,他扯起風帆,悠悠地把著舵,一邊看女兒在艙里做針線活,一邊喝著酒,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他舍不得女兒離開他,女兒讀小學讀初中,沒辦法,寄住在女兒的舅舅家,初中一畢業(yè),吳老大就讓她回到船上來。
巧巧長大了,長成一個大姑娘了,長得胸脯子高高的了。不少人來說親做媒,吳老大橫著一雙眼,說:“還早!我不急,你們急什么?操閑心!”
汪小墩很不滿地“哼”了一聲。
他把視線收回來,開始在船板上搜索,桐油滲透的金黃色的船板,在黑暗中顯得很悒郁,上面濡濕著一層寒霜,很薄,桐油味穿過薄霜往外涌動,嗆得他的鼻翼一顫一顫。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點白光閃動,似乎是一個紙團子。
他的心咚咚地跳起來,于是把冷得有些僵硬的手臂伸長再伸長,夠不著,他又把身子往前移動了一下,抓到了!果然是一個紙團子。紙團子好像還是熱的,只可能是巧巧丟的。想著這紙團子還帶著巧巧的體溫,他恨不得把它嚼碎吞下去。
他急著把身子使勁往回縮,因為有些慌亂,蹬得艙板響了一下,嚇得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伏著不動,聽鄰船沒有別的動靜,才繼續(xù)往回縮,一直縮進艙里,小心地推下竹篷。這時候他才松了一口氣,這個小世界是他的了。
他把冰冷的身子縮進被子里,讓溫暖把他裹住,然后在被子里打亮電子打火機,把紙團子展開,只見上面用鉛筆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爹一早要去岸上的伏波廟燒香,你想個辦法躲開他。
看完了,他忙熄了火,不由自主地把小紙片塞在口里,使勁地嚼著,嚼得嘴角盡是紙屑、紙漿,同時,身上的每塊肌肉都燒灼如紅鐵,仿佛要冒出火光來。
他太喜歡巧巧了。
自從年初,他的船和巧巧的船編在一個運輸小組時,他就喜歡上巧巧了。只可惜吳老大看管得實在太嚴,不準巧巧和他多說話,更不準他們單獨待在一起。
有一回,他把一本《愛情與婚姻》遞給巧巧看,封面上是一對戀人在接吻。巧巧正看得臉頰發(fā)燙,吳老大忽然躥過來了,搶過這本雜志,嘩嘩地撕成幾塊,憤怒地丟到?jīng)锶ァR贿吽哼€一邊罵:“像什么話!再這樣,老子不客氣了!”罵的時候,狠狠地橫了汪小墩幾眼。
巧巧氣得躲到艙里去哭,那一份傷心讓汪小墩聽了心腸絞痛。依汪小墩平日的脾氣,他會開了船就走,現(xiàn)在船上都裝了柴油發(fā)動機,一啟動,螺旋槳一轉(zhuǎn),屁股后一線煙,拜——拜,怎么也不受這老東西的氣了??伤麤]有走,為了巧巧他居然咽下了這口鳥氣,只是解嘲地說:“吳爹,這本雜志也要十塊錢,丟到江里去太可惜了?!?/p>
吳老大“哼”了一聲,把臉別到一邊去看滿江的夕陽。
巧巧真可憐,跟一個囚犯差不多,吳老大就是一個獄吏,他把愛化作鐵窗和高墻,硬是要囚死一個鮮活的生命。每當汪小墩想到這里,就覺得格外難受,呸,這個老鰥夫!
這一輩子吳老大真正敬畏的,大概就只有伏波將軍了。不管運輸任務(wù)如何緊、時間如何急迫,只要經(jīng)過湘東大山區(qū)洣江僻靜處的昭陵灘,他就要停船,準備好酒菜,一大早就到伏波廟去,燒香,磕頭,禱告,盤桓個把時辰才回來。
昨天黃昏,吳老大又喊停船,汪小墩說人家廠里急需這批燒堿,耽誤了時間要罰款的。吳老大漲紅了一張臉,吼道:“罰款罰我的!你這個小氣鬼,還想討老婆!”
汪小墩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當然他也知道罰款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不想和吳老大一起去朝拜那個泥菩薩,板著一張臉,蠢里蠢氣的樣子,還要活人去恭敬它。
如果他不去的話,吳老大絕對不依,在這方面吳老大表現(xiàn)出一種極度的精明。無論如何不能讓一對年輕人待在一起,那樣肯定會出事。所以,每次在吳老大堅定不移的挾持下,汪小墩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伏波廟。一路上,他都在心里罵這個老頑固、老獄吏、老混賬!而吳老大卻顯得特別高興,口里還哼著小曲兒。
汪小墩想著想著,拳頭便捏得咔咔直響。
唉,巧巧叫他不要去廟里,叫他躲開吳老大,一定是要跟他談什么重要的體己話。吳老大昨夜喝了半斤白酒,這一覺不睡到大天亮才怪。關(guān)鍵是要想個辦法躲開吳老大,能單獨和巧巧在一起。他最喜歡看巧巧高興了時浮現(xiàn)在兩頰的酒窩兒,淺淺的、圓圓的,很純凈很調(diào)皮,沒有任何雜質(zhì)??上?,就沒有過這樣的機會。
從不夸獎人的吳老大,曾經(jīng)為汪小墩叫過一聲“好”。這一聲“好”,讓他“美”了好多日子。
那是夏末的一個黃昏,航運隊的十幾條船都泊在港口,夕陽猩紅,潑了個滿江滿船,真是美得如同一幅畫。
汪小墩的船自然和巧巧的船挨在一起,因為貨也卸了,船也洗了,大家都坐在船頭聊天。巧巧穿一件荷色的短袖襯衫,下面是一條淡藍色的裙子,坐在船頭邊,兩只腳懸著。汪小墩覺得巧巧今天特別好看,披散在雙肩的瀑布似的秀發(fā),在夕光中抹了一層紅暈;瓜子形的臉龐,煥發(fā)出一種謎樣的光彩;兩截手膀子很白很圓潤,右手腕上戴著一個翠綠的玉鐲子——是她媽媽留下來的。
吳老大則坐在離女兒不遠的地方,一邊喝酒,一邊笑瞇瞇地望著女兒,額頭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來,如同剛犁過的田壟。
那些平日撐篙劃櫓的精壯漢子都在瞄著巧巧,巧巧兩條腿在空中擺動著,分明透出一種自矜,這使汪小墩感到難受。
巧巧忽然從腕子上褪下玉鐲子,回過頭來,笑著用極清亮的聲音對吳老大說:“爹,你水性好,我把這鐲子丟到水里去,你去撈上來?!?/p>
吳老大說:“爹老了,比不得年輕時,你莫太任性?!?/p>
“爹,不嘛,不嘛?!鼻汕梢贿厡λ鰦?,一邊用眼睛瞟著汪小墩。
接著,巧巧握著玉鐲子,對她爹晃了晃,順手一揚,玉鐲子飛出四五丈開外,在夕光中閃閃發(fā)亮,劃出一道柔柔的弧線,然后落下來,在水面擊出幾朵小小的浪花,沉了下去。
許多人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
吳老大驀地站起來,連連頓足,說:“巧巧,這是你媽留下的,你……好不懂事!”
巧巧一點也不著急,依舊說:“我曉得爹水性好,撈得上來?!?/p>
吳老大嘆了口氣,正要脫衣。汪小墩對他說:“吳爹,讓我先下去試試,如果不行,你老人家再下去,好不好?”
吳老大點點頭。
汪小墩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子,縱身一跳,在空中劃出一個好看的弧,扎進江水中。
盡管他曾無數(shù)次地潛入水中,或是玩耍游戲,或是推拱擱淺的船,但哪一次潛水都沒有這一次快活,都沒有這一次充滿信心。當他扎入水中后,迅速地沉到水底,睜開眼細細搜索,江水很清亮,抬頭可見到日光在水上面晃動。他踏著松軟的沙底,小心地往前劃去。他想起巧巧竟忍不住要笑??上д镏鴼?,笑不出來.但嘴邊卻鼓起一串水泡泡。
這一口氣汪小墩憋得真久,江面上久久不見他浮出頭來。每條船上的人都不作聲了,只是盯著水面。水面上跳躍著夕陽。
巧巧咬著嘴唇,咬得緊緊的,兩只手的指尖把船沿摳得很重。
又過了一會兒,江面上終于伸出一只舉著玉鐲子的手。接著,浮出一個頭。汪小墩吐了口水,喊道:“巧巧,找到了,找到了?!?/p>
巧巧忙對爹說:“他找到了!”
眾人一片歡呼。
吳老大將手伸到船邊,把汪小墩拉上船來,然后在他的胸口輕輕擊了一拳,大聲說:“小東西,好水性!”
汪小墩忙賠著笑:“比起你老人家就差遠了!”
想到這里,汪小墩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笑。
天也快亮了吧。
天還只蒙蒙亮,吳老大就醒來了,穿好衣服,就到另外一個船篷前去喊巧巧快做早飯,因為他要到伏波廟去燒香。
平素,巧巧只要聽見她爹有響動就會醒來,今天吳老大叫了十幾聲,才聽見巧巧懶懶的回答聲:“爹,還早啊。”
“還早?快點做飯吧。巧巧,聽話,快起來!”
巧巧故意磨蹭了好一陣,才出了艙篷。
吳老大忽然把目光往汪小墩的船上一掃,一下子竟愣住了,艙篷早就落好,船頭與岸邊搭上了跳板,船上清清靜靜,連汪小墩的影子都看不見。他大聲喊道:“小墩伢子,小墩伢子!”
沒有人答應(yīng)他。
他索性跳過船去,彎了腰往船艙里看。果然沒有人。
“娘的拐!這個小雜種一大早到哪里拋尸去了?”
他回到自己的船上,問巧巧。巧巧說:“哪個會曉得他的鬼去向?他從來不打招呼的。只聽他昨日偶然講過一句話,說是想起個早去趕鄉(xiāng)里的集,買些麂子肉來吃;又說那個集離這里有二十幾里路,只怕要到中午邊上才趕得回來?!?/p>
吳老大點點頭,覺得很放心。
吃過早飯,吳老大用一個竹籃子盛了幾碟子菜,帶上兩個小酒盅和一瓶酒,踏著船跳板上岸去。跳板一閃一閃,咔啦啦響起來。走到跳板的中央,他又不放心地回過頭去,往汪小墩的船上看了一陣,才繼續(xù)往前邁步。
伏波廟在這片昭陵灘盡頭的江岸上,灘有四里來長。但是,這一切都看不見,因為霧很大,很濃。
巧巧站在船頭,看著爹的影子愈搖愈遠,愈遠愈小,終于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融入霧中。她知道爹朝江岸上移去了,朝那座恢宏的伏波廟移去了。然后,巧巧疑惑地朝四周搜尋著,她不知道汪小墩藏在什么地方。
“汪小墩,你在哪里?”巧巧輕輕地喊著。
忽然,汪小墩的船上,靠近船艙的一個貨艙的艙板被頂開了,探出一顆頭來,臉上還粘著白色的堿粉,樣子非?;?/p>
“你爹走了?”
“不走我會喊你?”
汪小墩用袖口擦擦臉,再使勁拍拍身上的粉塵,像貓一樣跳到巧巧的船上。然后,兩個人一起彎下腰鉆進艙里。
江水輕輕拍擊著江岸,那是一種極動聽的聲音。
太陽如同一個小小的紅桔,浮在霧的最上邊。
巧巧把艙篷推了下來。
“小墩,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
“真的?”
“真的??上愕吹镁o。”
“我什么都給你……”
“你爹知道了會打斷我的腳……”
“蠢寶!他知道了反而會沒有辦法了,他怎么會讓女婿變成一個跛子?你不肯,就一世也得不到我,我爹喜歡我,喜歡得不想我出嫁。”
“我懂,我將來一定會對你好,巧巧你相信我……”
“哎……哎……”
船晃動起來,仿佛承載不了這么多的歡樂和幸福。
霧密密地包裹著船,一層又一層……
臨近中午的時候,霧散了,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昭陵灘,灘沙雪白,反射出一大片耀眼的光芒。
蕉院閑時光
庭院里的綠蕉叢中,響起第一聲鳥啼的時候,二十歲出頭的鄭滿天激靈一下睜開眼睛,一骨碌翻下了床。在鄉(xiāng)下出門干活,這時候起床已經(jīng)算是很晚的了,盡管窗玻璃上才抹上一丁點曙色。他想去門后尋一件稱手的農(nóng)具,目光一掃,沒有!才記起這不是鄉(xiāng)下的老家,而是城中的一個又大又幽靜的庭院,沒有農(nóng)田,沒有菜畦,只有一院子的花木。
他受雇于這個庭院,所有的任務(wù)只是打掃一下衛(wèi)生、給花花草草澆點兒水,而一月的工錢是三千元,吃、住全由主人包下了,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美差事??伤贻p、太壯實,像一頭健壯的牛,一身的力氣用也用不完,這掃地、澆水的活計根本就算不上是活計,何況還告誡他,做這些活計是上午九點以后,至午前就告一段落;下午呢,四點才開始,到五點就完事了。這活計不值三千元!
可他在鄉(xiāng)下養(yǎng)成了早起和不睡午覺的習慣,于是日子變得格外悠長,一身的鐵腱子肉憋得難受。
他輕輕走出這座小樓,走到院子里去,天色又亮了一些。他看見那些芭蕉樹長得很肥壯,葉子那么寬大;幾樹白玉蘭都開花了,潔白如玉,吐出淡淡的清香;還有海棠花、指甲花、茉莉花、虞美人……一畦一畦,美麗得讓人發(fā)愁。他慢慢地走著,心想,這土地真可惜了,假如開出來種蔬菜,一年得有多少收入!
他走進這個閑庭院已經(jīng)好幾天了,居然從沒見過這個家的男主人,也沒聽見女主人劉艷秋和另一個很年輕的女傭人小萍說起過男主人,這使他覺得很奇怪。女主人是獨身,還是寡居?或者,她的丈夫出差去了?他當然不能去打聽。勞務(wù)公司的一個大胖子,在他走進這個庭院之前,笑著對他說:“這是戶很闊的人家,每月給你工資三千元,還包吃住,你只要勤快做事,聽從主人的安排,將來有你小子的好處。至于別的什么,不要去打聽,嘴巴穩(wěn)一點?!?/p>
鄭滿天覺得大胖子的目光怪怪的。
他還有什么不滿足呢?三千元,吃飯、住宿還不要錢。要知道,三千元可以買多少包“尿素”,可以買多少片小青瓦,可以添置多少耐穿而便宜的衣服!唯一的遺憾,就是太寂寞,沒有伙伴打打鬧鬧、說個知心話兒。
在鄉(xiāng)下多好玩啊,雖說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但回到家里也挺好,窮是窮一點,心里卻很快活。白天流大汗,晚上邀上村里的玩伴,到處走走看看,有興致了,結(jié)伴一起到十里外的鎮(zhèn)上去玩。如今的小鎮(zhèn)也是燈紅酒綠,歌廳、舞廳、電影院都有,沒有錢進去,在外面轉(zhuǎn)轉(zhuǎn)也是好的呀。這兒卻不行,一個庭院像一個墳場,連個人影也見不到。唉,他嘆了一口氣。
因是初夏,天氣顯得晴和而涼潤。他打掃過庭院之后,女主人劉艷秋在小萍的陪同下,緩緩地走出小樓,走到花畦邊去,那個姿態(tài)似乎弱不禁風,很美。尤其當她走近花畦時,花光花色一下子襯住了她,鄭滿天覺得她就是畫上的人兒了。
“小鄭,去搬把椅子來,我有些累?!眲⑵G秋把臉轉(zhuǎn)向他,柔柔地說。
小萍忙輕輕地攙住劉艷秋。
這個畫面使鄭滿天想起電視劇《紅樓夢》中的某個鏡頭。人真分三六九等啊,劉艷秋是林黛玉還是薛寶釵?
鄭滿天孩子似的笑了,趕忙去搬了把高靠背的皮椅出來,擺平穩(wěn)了,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像一個受過訓練的侍者。
小萍說:“艷秋姐,我去沏杯龍井茶來,好嗎?”
劉艷秋“嗯”了一聲。
小萍影子一閃,走了。
不知道為什么,鄭滿天心里很激動。茉莉花、玉蘭花、虞美人的清香,彌漫在空氣里,很醉人。他目光偶一下垂,看到了劉艷秋潔白的頸子,以及玉藕似的手臂,臉霎時便紅了,慌忙把目光別開去。他嗅到劉艷秋身上散發(fā)出的極好聞的香水味了,一陣一陣的,他心里也就一陣一陣地發(fā)熱。
劉艷秋笑盈盈地轉(zhuǎn)過臉,問:“還習慣嗎?”
鄭滿天說:“習慣習慣!就是太閑了,閑得骨頭都發(fā)酥哩?!?/p>
劉艷秋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兩頰的酒窩很深。然后說:“就是要閑一點,弄得一身泥巴、汗水的干什么?”停了一陣,她盯著他的臉說,“小鄭,你長得還算清秀?!?/p>
鄭滿天一張臉陡地通紅,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聽人說他長得清秀,鄉(xiāng)下只問身上有沒有力氣,臉清不清秀沒人去注意。
他想起大胖子把他領(lǐng)進這個庭院時,劉艷秋和小萍把他從頭到腳看了個夠,然后,她們意味深長地對了個眼色,點點頭。劉艷秋說了句:“長得還算可以吧。”
當時,鄭滿天好奇怪,城里選干活的,不是選有沒有力氣,而是選長相,城里人怪!
鄭滿天忽然說:“你才真正漂亮哩,我們那一片地方,選不出你這樣的人物。”
“是嗎?”劉艷秋說。
話一出口,鄭滿天后悔了,他一個打工的怎么能說主人的長長短短呢,這肯定是要挨罵的。沒想到,劉艷秋一點也不生氣,依舊笑盈盈的,對他說:“謝謝你的夸獎,那你就看個夠吧!女人就喜歡別人說她漂亮?!?/p>
鄭滿天其實早就端詳過她,眉毛又細又長,眼睛水汪汪的,嘴巴又小又好看,加上化了妝,哎呀,鄉(xiāng)下真還找不出這樣的角色!這樣漂亮的女人,她的丈夫應(yīng)該是個美男子,別樣的人物配不上她!他好想問問這個人到底是個什么模樣,除了英俊之外,應(yīng)該還讀過好多的書,但他終于沒有問,大胖子不是交代過嗎,不該打聽的不要好奇,這是規(guī)矩。
劉艷秋瞟了鄭滿天一眼,問:“鄉(xiāng)下有相好的嗎?”
鄭滿天說:“沒有,還早著哩?!?/p>
劉艷秋點點頭,說:“那就好好在這里休閑,閑著是好事,把身體養(yǎng)養(yǎng)吧。”
鄭滿天不懂這話的意思,他這么好的身體,還要養(yǎng)嗎?
劉艷秋在白天閑得發(fā)慌時,一個人坐出租車到外面去兜風,或者去發(fā)廊做頭發(fā),于是庭院里就剩下了鄭滿天和小萍。
小萍頂多二十歲,苗條的身材,紅紅的臉蛋。她除做飯、洗衣之外,就是為女主人端茶送水。鄭滿天不知為什么,很想和她在一起,哪怕說個三言兩語,心里也是舒坦的,可小萍總是躲著他。
小萍到庭院里來曬衣服了。
鄭滿天悄悄走過去,問:“小萍,是不是我們前輩子結(jié)了冤家對頭,仇深似海?所以你總是不理我?!?/p>
小萍噗嗤一聲笑了:“不是的,是女主人交代要少玩些,多做事?!?/p>
“做完事了,也不能一起玩嗎?你不知道,在這里我悶得慌哩?!?/p>
“哦。其實,我也是。”
小萍曬完了衣服,招呼鄭滿天,一起坐到一張綠色的長椅上去,闊長的芭蕉葉垂到了椅背上。
“小萍,你家在哪里?”
“在鄉(xiāng)下。我們那里出產(chǎn)湘蓮,又大又圓,香噴噴的。”
“小萍,我們老家山多,到處有野兔子竄,下次回去,我抓一只活的帶給你玩,好不?”
“真的?”小萍張開嘴巴笑起來。
兩個人越說越有勁,一直到女主人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并站到了他們面前。
“小萍,你搞什么名堂,帶著小鄭大白天神聊,你是小姐???還想不想在這里拿工錢?”
小萍立即站起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小萍,還不去做事?”劉艷秋雙眉立豎,又是一聲斷喝。
小萍慌慌張張地走了。
“小鄭,你坐吧!我沒說你,你是新來的,還不懂。”
“不,是我找她來聊天的?!?/p>
劉艷秋說:“我不追究,本來事也不多嘛。”
鄭滿天感激得差點掉下淚來。
“只要你聽話,我就喜歡你。”她拍拍他的肩,然后走進小樓去了。
鄭滿天望著她婀娜的背影,木木的,發(fā)了好一陣呆。
黃昏,劉艷秋在庭院里略略坐了一會兒,對鄭滿天說:“小萍上街辦事去了,你到浴室給我把水準備好,我要洗澡了。”
“小萍大概快回來了吧,我……”
“你不愿意?”
“不……不是的?!?/p>
“去吧,我很累?!?/p>
于是,他走進浴室,調(diào)好水溫,在一只很漂亮的淺藍色的浴盆里放滿了水。
劉艷秋款款進來了,穿著一件薄薄的絲綢長裙,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滿天,水放滿了嗎?”劉艷秋嬌聲問,停了一下,又說,“你就在這里吧,我還有事叫你做?!?/p>
鄭滿天慌了,慌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劉艷秋的身子挨了過來,熱熱的。鄭滿天覺得暈頭暈?zāi)X,朦朦朧朧感到被她抱住了……
晚上,庭院里靜靜的,鄭滿天一個人坐在一條石凳上發(fā)呆。女主人看戲去了,小萍縮在屋里不肯出來。
黃昏時發(fā)生的事,是真是假?他完全如一只迷途的羔羊,被一個老練的挾持者帶領(lǐng)著,完成了一門素未接觸的功課。他想把這一切告訴小萍,可怎么說得出口?而在事情結(jié)束后,劉艷秋說只要他聽話,將來會給他鄉(xiāng)下的父母送一臺“畫王”大彩電。
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的,一閃一閃,怪好看,可鄭滿天高興不起來。
很晚很晚了,劉艷秋才回來,聽得出院門外還站著另一個人。門關(guān)上后,那個人就急急地走了。
劉艷秋走過鄭滿天身邊時,從手提包里抓出一把高級巧克力糖,塞到他手上,說:“嘗嘗,挺好的?!比缓?,飄然而去。
第二天早晨,劉艷秋說要去看一個時裝展覽,急急地出了門。
鄭滿天開始打掃庭院,小萍從他身邊經(jīng)過,去倒垃圾。
鄭滿天攔住了她:“小萍,你……不會見怪吧?”
“不會?!?/p>
“我想問你,女主人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我也是剛來不久,一直沒見過。”
“她家很有錢?”
“當然?!?/p>
小萍說完便走開了。
鄭滿天想,劉艷秋應(yīng)該是有丈夫的,卻這么長時間不回來,大概兩個人關(guān)系不怎么樣,要不夫妻怎么不守在一塊兒呢?
夜里,大概十點多鐘的樣子,小萍早早地回房睡了。小萍睡在小樓的第一層。鄭滿天住在三樓的北端,而女主人住在三樓的南端。當時,鄭滿天就驚詫于這種安排,他應(yīng)該和小萍一樣,住第一層啊。鄭滿天覺得很無聊,一直坐在床上發(fā)呆。
門,輕輕地被敲響。
“小鄭,到我房里來一下,我有事找你。”
是女主人的聲音,他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去了。
劉艷秋穿著一條紅裙子,妖媚地坐在床上,說:“小鄭,你不用怕,我很喜歡你,你難道不明白?”
鄭滿天說:“我怕……”
劉艷秋冷笑一聲:“你在浴室里侮辱女主人,沒見你怕呀?”
“我……我……”
劉艷秋跳下床來,說:“我不會對誰說的,什么事也沒有,只要你聽話。”
鄭滿天像一個被繳了械的俘虜,被一把冷森森的槍頂在脊梁上,他別無選擇,一切都身不由己。
一晃過了兩個月。
一天上午,劉艷秋喜氣洋洋地出去了。
鄭滿天正在清理一條排水溝,忽然,小萍從樓里跑出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兩眼里射出寒凜凜的光芒。
鄭滿天打了一個冷噤。
“你和她做的事,我都知道?!?/p>
鄭滿天頭上冒出一層油汗。
“我知道你并不明白這件事的過程,我清楚,但我不敢告訴你。劉艷秋的丈夫是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不能生孩子,于是,她托人到鄉(xiāng)下找你來當傭人,其實是要找個人來為她先生傳宗接代。這個女人很壞,你不要相信她的甜言蜜語?!?/p>
鄭滿天的頭上仿佛響了一個炸雷,世上真有這樣壞的女人、這樣無恥的男人嗎?他囁嚅著說:“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劉艷秋晚上、白天出去,她丈夫都派人陪著她,看得嚴哩。剛才,劉艷秋出去,我送到門外,她給暫住在外市的丈夫打手機,說她正趕往高鐵站去迎接他。”
“她丈夫該回這個院子了?”
“對!昨天我去打掃她的房間,無意中看到桌上的一張體檢單,劉艷秋懷孕了。你也該被解雇了?!?/p>
一種受辱的痛苦在心頭燃燒,鄭滿天大吼一聲:“我操他八輩子祖宗!我寧肯回去種地!”
“我也會被解雇,因為我知道這個秘密。不過,我會提醒他們,應(yīng)該給我一點‘封口費’,這叫以惡制惡……”
鄭滿天突然掄起手中的鋤頭,對著排水溝邊的花花草草使勁砸去,花葉紛紛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