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源北京

張程

北京古城模型

唐貞觀十九年（645年），御駕親征遼東高句麗的太宗皇帝李世民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了大戰(zhàn)的出發(fā)地——幽州城。

李世民三次東征高句麗，三次鎩羽而歸。尤其是貞觀十九年的東征，唐軍傷亡慘重。為了祭奠陣亡將士，李世民選擇在東征的誓師地建廟設壇，賜名“憫忠祠”。這個滿懷慈悲的名字隱藏著李世民心態(tài)的變化，一代雄才偉略的帝王在反思中走向平和的暮年。

四年后，李世民駕崩，沒能看到憫忠祠的落成。而憫忠祠屹立千年，發(fā)展為今天北京城最古老的寺院“法源寺”。它的誕生，同樣隱藏著這座千年古城在關鍵節(jié)點的成長密碼：一座威懾異族的邊陲軍鎮(zhèn)華麗轉身，變?yōu)槊褡迦诤稀⑹芯比A的區(qū)域中心城市……

侯仁之先生在《北京歷史地理》中指出：“（北京）目前可探尋到最早城址的是唐代的幽州城?！边@里的幽州城，指的是唐代幽州的治所——薊。這是侯先生在1949年作出的論斷。

上世紀70年代，北京西南房山的琉璃河地區(qū)考古挖掘了一處商周遺址，其中包含古城址遺存，研究認定是燕國早期的國都。遺址所在地是出自周人的燕國草創(chuàng)君臣初來乍到之時的落腳地。作為周王朝嵌入東北的重要楔子，燕國來到北京大地建國不久便攻滅了東北方向異姓的薊國，并遷都于薊城。琉璃河商周遺址在燕國草創(chuàng)時期作為短暫的首都，迅速在歲月中沒入鄉(xiāng)野的荒草黃沙之中。相比之下，薊城牢牢占據燕國首都和本地區(qū)首府的地位。

薊，“古之燕國都。漢為薊縣，屬廣陽國。晉置幽州，慕容雋稱燕，皆治于此。自晉至隋，幽州刺史皆以薊為治所?！保ā杜f唐書·地理志》）從西周直至唐宋，北京政區(qū)的治所都在薊城。其次，薊城的位置，在今日的北京城核心區(qū)。考古發(fā)現秦代廣陽郡治所薊城遺址在今廣安門一帶。因此，琉璃河商周遺址的存在并不能否定薊城作為北京城雛形的地位。

在體弱多疾、忠義報國和懷才不遇多種情緒的疊加作用下，詩人陳子昂選擇在一個悲涼的日子登上了薊北樓，“ 感昔樂生、燕昭之事”，泫然流涕而歌。

薊城，便是最初的北京城。

侯先生之所以將薊城稱為“幽州城”，肇因于自西漢設置“幽州”后的一千多年，幽州行政區(qū)劃的核心都是今天的北京地區(qū)。幽州是北京使用時間最長的政區(qū)名稱，其治所始終在薊。因此，狹義的“幽州城”等同于薊城。

在最初的數千年光陰中，在幽暗神秘的東北叢林門口，在蒼茫寒冷的塞外草原南邊，那是農耕民族觸達區(qū)域的北部邊緣，孤零零地矗立著幽州城池。它是中原人心目中戎狄雜處的異類、朝廷決策格局中的邊疆郡縣。當唐王朝豪邁攀登盛世之時，幽州迎來了自己的高光時刻，不僅因為國勢蒸蒸日上、為經濟繁榮降臨北疆奠定了物質基礎，更因為它融合宇內、跨越農耕與游牧文明的胸襟與膽魄。唐王朝的眼界和腳步，在東北方向以幽州城為據點，又跨越了幽州城，沖向更廣闊的舞臺。

還原薊城，首要的問題便是：薊城具體在哪里，面積有多大？

《元和郡縣志》載薊城“南北九里，東西七里”。唐代里數以小程小尺計者居多，1里合今約442.8米。據此計算，幽州城南北長合今3.985千米;東西長約3.099千米，城市面積約為12平方千米。這12平方千米對應今日北京城的哪塊區(qū)域呢？

經過幾十年持續(xù)地鉆研文獻、驗證出土墓志信息等，我們大致認為薊城城垣四至為：東垣在今西城區(qū)爛縵胡同與法源寺之間的南北一線;北垣在今西城區(qū)頭發(fā)胡同和白云觀的東西一線;西垣在西城區(qū)會城門村以東，南經小馬廠和甘石橋東側的南北一線，西界今蓮花河，蓮花河可能是幽州城的西城壕;南垣在西城區(qū)白紙坊東、西大街一線。上述地名中，“會城門村”如今已經消逝在城市建設浪潮中。該村大致位置為如今的會城門小區(qū)，在蓮石路會城門橋北。唐幽州城大體為今日北京西城區(qū)的西南部。

2014年10月，首都師范大學張?zhí)旌缋蠋煍y帶GPS記錄儀進行了部分實地考察定位，得出唐幽州城南北長約2.8千米、東西約3.1千米，面積約為8.7平方千米，小于文獻記載。

和當時的大城池一樣，薊城也由政治職能的子城和居住職能的羅城兩部分組成。子城內主要是高級官衙。幽州節(jié)度使衙署在子城南端，稱南衙;盧龍節(jié)度使衙署居北，稱北衙。

羅城內已知的著名地標，一是東南方向的憫忠祠（法源寺），二是與它西北相望的薊丘樓（薊北樓、薊城西北樓）。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建安王武攸宜北征契丹，初唐才子陳子昂隨軍參謀。這并不是一份愉快的差事，唐軍戰(zhàn)事不利，陳子昂積極建言，非但不為采納，反遭降職為軍曹。在體弱多疾、忠義報國和懷才不遇多種情緒的疊加作用下，詩人選擇在一個悲涼的日子登上了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泫然流涕而歌。這便是陳子昂的代表作，也是唐代詩歌的璀璨明珠——《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當然了，唐代薊城的底色并不是蒼涼悲愴的，而滿目市井煙火氣。房山云居寺發(fā)現唐代石經題記記載薊城有工商行業(yè)二三十種，其中，米行、肉行在捐經題記中數量較多，可見薊城人口眾多、食品消費旺盛，帶動商人經濟實力雄厚。

幽州喧鬧的市井之中，有多少先民在分享都市繁華、品味人間煙火？這是還原薊城的第二大問題。

《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唐初幽州戶二萬一千六百九十八，口十萬二千七十九;天寶極盛時期，幽州領縣十，戶六萬七千二百四十二，口十七萬一千三百一十二。學者韓光輝參照了長安城坊的面積和人口規(guī)模，推測幽州城在唐天寶年間盛時總人口可達15萬。高壽仙則估算天寶年間幽州城總人口當在9萬左右，兩者差距較大。

對唐代城市人口規(guī)模的研究，主要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空間法，即根據坊市面積和數量來推算城市人口，比如對長安、洛陽等坊市結構明顯的城市的人口研究;一種是人群法，建立在對不同人群的分類和各類人群數量估測之上。第二種方法較常使用于藩鎮(zhèn)時期的人口研究，因為隨著軍事功能成為當時城鎮(zhèn)的主要職能，可以根據軍隊規(guī)模和供養(yǎng)關系來推測人口規(guī)模。具體到幽州城這樣坊市結構不明且以軍事職能為主的城市而言，人群法或許是更可行的研究方法。

首師大張?zhí)旌缂骖櫲巳悍ê退E城功能分區(qū)，并將得出的結果與同時期其他城市的人口數據以及后世北京城市人口的一些數據進行比較，得出唐代藩鎮(zhèn)時期（763-907年）薊城常住人口數量在8萬上下，其中軍人約2.8萬人、民戶約9000戶，人口密度近9200人/平方千米。這個數值“當在合理范圍之內，而且可能是非常保守的估計，如果再考慮流動人口和未能加以估算的奴婢等人群的數量，藩鎮(zhèn)統治下的幽州城盛時人口達到甚至超過10萬” 。

擺放在北京房山長溝唐幽州盧龍節(jié)度使劉濟墓考古現場的部分文物（羅曉光/攝）

8萬-10萬的人口，超越了天寶盛世的薊城人口規(guī)模，表明即便在割據混戰(zhàn)的唐后期幽州城依然保持了人口凈增長。這似乎有悖亂世人口下降的常理，所以唐代薊城的高人口規(guī)模必然另有原因。

安史之亂和藩鎮(zhèn)鏖戰(zhàn)，的確造成了河北地區(qū)人口傷亡與外流。人口流失又便利了北方少數民族的南遷，突厥、契丹、奚等胡族通過歸附、參軍、謀生等途徑填補了幽州等地的人口空缺，中國北方地區(qū)形成了波浪式的、良性的人口流動。同時，藩鎮(zhèn)節(jié)帥也絕非橫征暴斂的暴君，出于長治久安考慮，他們通常量力而行乃至招撫流民、鼓勵生產。隨著節(jié)帥人選的本地化，他們與地方利益的聯系愈加緊密，對地方治理的重視程度或許并不亞于承平時期的文官士大夫。于是乎，唐后期便出現了幽州城人口穩(wěn)步增長、薊城日漸成為區(qū)域中心的“反常”局面。

幽州在唐朝的穩(wěn)健崛起，得益于特殊的區(qū)位優(yōu)勢。幽燕大地左環(huán)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本身便是適合農耕的天府之國——本地出土的眾多原始人類遺存便是例證，又是東北、塞外、華北、渤海和山西五大區(qū)域交通的匯聚點——隋朝大運河的開通又增強了幽州的優(yōu)勢。前者如雄健的心臟，后者如靈通的血脈，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血脈賁張，人物交融薈萃，幽州的崛起是遲早之事。

在唐朝，幽州城進一步成長為帝國東北邊疆的區(qū)域性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心。

中國政治中心東北移的胚胎，萌發(fā)于我們探究的唐代薊城。彼時，城市地位穩(wěn)固、格局工整，人口即使在割據亂世也持續(xù)增長。幽州城的崛起，是唐朝歷史脈動的必然結果，又為唐之后的飛躍發(fā)展奠基。五代時期，幽州沒入契丹，為遼朝京城。遼京基本沿用薊城舊城，未作改動;金滅遼，以幽州為中都。金中都在薊城的東南西三個方向有所擴展，大體未動;入元后，北京城第一次成為大一統王朝的首都，該地位延續(xù)至今。元朝在薊城的東北方向另建大都城，明滅元后將大都城南移并于嘉靖年間增建南城。南城包含了唐薊城的主體部分。清朝沿用南北城，也稱內外城，大致略小于今日的東西城二區(qū)。

唐幽州城從邊地走向歷史舞臺的核心，從政治重心邊緣逐漸向中心區(qū)轉移，成為對中國歷史大局具有舉足輕重意義的地區(qū)。這也是我們還原薊城后找尋出的歷史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