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偉
扎伊采夫小說《神話》的宇宙論思想
張玉偉
(北京外國語大學 俄語學院,北京 100089)
作為俄羅斯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宇宙論對人的生命不朽、人的理想行為以及人的未來提出假設與論證,探討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與作用。費奧多羅夫的復活哲學和索洛維約夫的萬物統(tǒng)一論體現(xiàn)了宇宙論的主導思想?!渡裨挕肥窃敛煞騽?chuàng)作早期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具有鮮明的印象主義色彩。小說通過描寫男女主人公在宇宙世界里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表達了對人的永恒存在和萬物統(tǒng)一的理想追求,進而闡釋了俄羅斯的宇宙論哲學。
扎伊采夫;宇宙論;復活哲學;萬物統(tǒng)一;印象主義
宇宙論作為俄羅斯哲學的一部分,形成于19世紀下半期。哲學家費奧多羅夫(Н. Ф. Фёдоров,1828-1903)為宇宙論提供了理論基礎,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1882年,索洛維約夫(В. С. Соловьёв,1853-1900)在讀完費奧多羅夫有關“共同事業(yè)”的手稿以后,備受啟發(fā),遂致信給費奧多羅夫,“我貪婪地、充滿精神享受地讀完了您的手稿,花了一整夜和部分早上的時間,而接下來的兩天,周六和周日,我對所讀的作了許多思考”;索洛維約夫還稱費奧多羅夫是“自己的老師和精神之父”[1]100。索洛維約夫的學說在白銀時代廣為流行,深得20世紀初的青年作家和詩人推崇,扎伊采夫(Б. К. Зайцев,1881-1972)便是其中一位。扎伊采夫曾在《關于自己》中寫道:“對我的內在世界而言,對其發(fā)展而言,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非常非常重要。這已不是文學,而是在哲學和宗教里揭示出新的東西?!盵2]588俄羅斯宇宙論主要探討人與宇宙的關系問題。費奧多羅夫的復活哲學追求人在宇宙中的永恒存在,索洛維約夫的萬物統(tǒng)一論宣揚人與神、人與宇宙萬物的和諧歸一。它們共同表達了俄羅斯宇宙論哲學對人類社會的宗教幻想。本文試從宇宙論的視角分析小說《神話》,以揭示作家對人的永恒存在和萬物統(tǒng)一的理想追求。
對人與宇宙關系的思考,歷來頗受俄羅斯文學和哲學的關注。按照當代學者加切娃(А. Г. Гачева)的梳理,俄羅斯宇宙論經(jīng)歷了內含于文學、而后滋養(yǎng)文學的過程[3]9。如果說18世紀人對宇宙星空更多是一種觀望(如羅蒙諾索夫的《夜思上天之偉大》)[3]4,到了19世紀,與宇宙論密切相關的生死永恒問題越來越吸引文學家的注意,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系列小說,充滿悖論的主人公對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質疑,對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提出深刻思考。這時期圍繞宇宙論的哲學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里。俄羅斯真正意義上的宇宙論形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哲學家費奧多羅夫及其著作為該派的形成與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此后宇宙論開始為文學提供源源不斷的滋養(yǎng)。
費奧多羅夫的學說頗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高爾基等思想家和文學家的關注,《共同事業(yè)的哲學》(第一卷,1906;第二卷,1913)在其身后由學生及追隨者整理出版,為俄羅斯的宇宙論提供考察人與宇宙關系的范式。在這部著作里,費奧多羅夫從批判人的思想與行動的分離開始,通過復活的概念,借助基督教的道德倫理,把全人類團結在共同事業(yè)的宇宙框架下。所謂人類的共同事業(yè),按照費奧多羅夫的說法,就是依據(jù)基督的學說,把教堂里的祈禱移至教堂外,把以往只在葬禮上或紀念日對祖先的祭奠活動擴展至人的日常生活,借由微粒復原整體的科學技術和藝術創(chuàng)作,復活逝去的人,在整個宇宙范圍內達到生命的永恒存在。費奧多羅夫的復活哲學最終期待的是“普遍的復活,內在的復活,全心全意、全力以赴即所有人類之子竭盡全力、竭盡所能去完成的復活”,以此實現(xiàn)基督的約言,即“天與地、神與人的結合”[4]42。費奧多羅夫的哲學思想具有鮮明的獨特性。他不僅對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提出設想,還為人的理想行為從基督教的立場提供范本,深刻影響了俄羅斯的宇航學、生物學、文學與藝術。
加切娃指出,在費奧多羅夫之后,俄羅斯宇宙論一分為二:自然科學的和宗教哲學的。前者根據(jù)生物進化思想,針對性調節(jié)人的智力活動,代表人物來自經(jīng)濟、物理、生物等領域;后者主要指俄羅斯的基督教哲學,代表人物有索洛維約夫、別爾嘉耶夫、布爾加科夫等[3]3。人與宇宙的關系既觸及人與外部環(huán)境的關系,還關涉人的精神層面。然而,無論是自然科學家,還是宗教哲學家,都把世界理解為“正在形成的萬物統(tǒng)一”[3]5。這不僅表明人改造世界的事業(yè)是未完成的、持續(xù)性的,還強調作為萬物一分子的人最終應與世界達成和諧統(tǒng)一。
萬物統(tǒng)一論是索洛維約夫宗教哲學的核心。按照該學說,上帝是萬物的統(tǒng)一,而“人是上帝和物質存在的自然中介,是把聯(lián)合一切的神的原則向自發(fā)的眾多存在的貫徹者,是宇宙的建設者和組織者”[5]147-148。這里既突出人的神性,還強調人的宇宙使命,進而表達對人類社會的宗教式幻想,即未來的人有望在自身達成萬物統(tǒng)一,成為神人類。“神人就是指基督耶穌,神人類就是指未來的理想人類”[6]507。索洛維約夫在《神人類講座》里集中探討了神與人的關系問題,他也是“第一個認識到宇宙的神學意義的俄羅斯思想家”[6]504。
神與人的結合具有宇宙空間的意義。一方面,天空中的神向大地上的人顯靈,“神成了人,即道成了肉身”[5]16,如上帝之子基督。另一方面,大地上的人對天空中的神充滿無限向往,表現(xiàn)出向上攀升的趨向,其“結果是人在上帝中誕生,這就是人向上帝的運動”[6]509,如世界靈魂的載體索菲亞。加切娃不但指出俄羅斯“宇宙論哲學充滿攀升的意向”,還強調它與東方宗教的區(qū)別,即反對物質與精神的二元對立;人在宇宙中“發(fā)展的過程是精神物質的、心理物理的”,因而“與人一起進入新階段的是整個存在,物質被變成神物質(Богоматерия)”[3]5。從這個意義上講,人的物理和精神活動都具有宇宙意義。
費奧多羅夫的復活哲學開啟了俄羅斯思想界對宇宙空間的新型探索,啟發(fā)了哲學家對人的使命的再認識、對人類活動領域的大膽設想以及對人的精神世界作宗教意義上的要求。如果說費奧多羅夫的復活者是基督及延續(xù)基督事業(yè)的人,那么在索洛維約夫那里,演變?yōu)楦哂袀€性的神人(耶穌基督、索菲亞)。如果說費奧多羅夫所宣揚的普遍復活的世界是沒有死亡的、不朽的世界,是復活了祖先的世界,那么在索洛維約夫那里,是人與神統(tǒng)一的世界,是神人類的世界。費奧多羅夫的復活哲學和索洛維約夫的萬物統(tǒng)一論屬于俄羅斯宇宙論的基本內容,表達了俄羅斯知識界對宇宙空間的身心向往、對自然世界的認知渴求,也彰顯東正教傳統(tǒng)對俄羅斯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精神指導和道德約束作用。
扎伊采夫不僅是俄蘇僑民文學第一浪潮的代表作家,還是白銀時代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至1922年僑居國外之前,扎伊采夫已出版了多部作品集,其中1906年發(fā)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為作家?guī)砹藦V泛聲譽。勃留索夫、吉皮烏斯等象征主義詩人兼評論家,都在扎伊采夫身上看到一位優(yōu)秀作家的希望。這部小說集共收錄9部短篇小說,其中包括《神話》。
小說構建了一個充滿和諧友愛的理想世界。主人公米莎和妻子利西奇卡在充滿金色閃光的時間里(從下午兩點多開始),在金色地毯般的空間里,度過了美好的一天。在這一天里,他們深刻體會造物世界無法言說的美,感受到生活的永恒流動和生命的不朽存在。在無邊蔓延的蒼穹下,在白樺樹林的靜謐里,米莎深受啟發(fā),聯(lián)想到基督徒,意識到眼下生活的地方一塵不染,如同仙境。生活猶如流淌在敞亮的時空里,“像是太陽系”,大家一起游向天知曉的地方,游向“某種更復雜、更光明的生活”,那時“人們必然變得更明亮,更輕飄……更復雜”,將來人的軀體“倒不會腐爛。它將輕微地沸騰,冒泡,取代死亡而融化,可能也不會融化,也不會死去”[7]54。主人公由眼下天堂般的生活,聯(lián)想到人的未來,這不無幻想色彩??扇艚Y合作家創(chuàng)作的哲學氛圍,這種遐想無疑具有代表意義。它藝術性表達了費奧多羅夫的復活哲學和索洛維約夫的萬物統(tǒng)一思想。
費奧多羅夫把人類共同的事業(yè)歸結為復活,強調后代對祖先的恭敬與友愛,以此克服人與上帝的分離,獲得永生不朽。哲學家之所以在宇宙范圍內提出復活死去的人,是因為“上帝沒有創(chuàng)造死亡,卻創(chuàng)造了生命,而人既然成為執(zhí)行上帝旨意的人,就不會成為死亡的工具,而將成為生命的工具”[4]170。換言之,人不應當死去,且可以通過復活來克服死亡。這其實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死亡概念。在費奧多羅夫看來,死亡并不是人的最終歸宿,它對人不具有絕對性。對死亡的這種看法使費奧多羅夫的思想在俄羅斯哲學中表現(xiàn)出“反?!保骸八蝗ビ懻撍朗欠窬哂薪K結性,卻對死的必然性、絕對性提出置疑,這與以往的哲學體系不同”[8]130。結合自然科學對大氣現(xiàn)象的調節(jié)作用以及對人的心理生理產(chǎn)生的影響,費奧多羅夫提出把科學技術應用于消滅疾病、復活祖先的猜想,因而也提出人可以不死的假說。
此外,費奧多羅夫還把死亡視為盲目的、不道德的力量,是需要人去克服的自然力,否則人將受到它的支配。于是,克服死亡的問題不僅是科學技術的問題,還是一個道德問題,普遍復活“是道德所能達到的最后、最高境界”[4]375。安德列耶夫的短篇小說《紅笑》以俄日戰(zhàn)爭為背景,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動亂年代社會的瘋狂與殺戮,最后以大地拋出死尸、排擠活人的存在作結。由此可以進一步理解費奧多羅夫的死亡概念:“死人并未讓我們安靜,他們經(jīng)常提醒我們他們是團結一致的。我們背離了團結,因此受到懲罰?!盵4]311按照費奧多羅夫的復活論,未來的社會應是沒有死亡威脅的自由社會,是和諧統(tǒng)一的永恒存在。在這個意義上,扎伊采夫通過主人公對肉體不朽的假想,詮釋費奧多羅夫的復活哲學,表達對人類未來的理想期待。
物質與精神不可分割,這是俄羅斯宇宙論者的共識。在《神話》里,促使主人公對生命不朽作出大膽假設的一個重要前提是,他認為“人們沒必要成為無軀體的靈魂”[7]54。言外之意,軀體可以和靈魂一起永存。這需要人們世世代代的共同努力,在生命的宇宙框架下達成統(tǒng)一,在存在之流里共同游動,以此克服在有限時間里肉體的消亡,進而達到在無限時空里的永生。這也是索洛維約夫萬物統(tǒng)一論的思想旨歸?!叭f物統(tǒng)一的意義正是與因時光流逝而造成的毀滅相對立的。在索洛維約夫看來,時間并不是絕對的存在物”,它出現(xiàn)于“脫離了絕對者的世界;到了進化的最高階段,由于神人類的活動,時間再度消失。神人類將創(chuàng)造戰(zhàn)勝無序的新宇宙,在這個宇宙中,人和人類都將獲得永生,自然界也將被從毀滅中拯救出來”[9]204-205?!渡裨挕返哪信魅斯诔恋淖匀皇澜缋铮谟钪嫒f物的滋潤下,感受到生活之流的永恒,無形中促成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統(tǒng)一,進而實現(xiàn)宇宙萬物的和諧與完整,生命也因此獲得不朽。
從生平上來講,索洛維約夫并未邁入20世紀的門檻,但他的學說卻在白銀時代掀起了一場新宗教意識運動。索洛維約夫的萬物統(tǒng)一論強調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歸一,貫穿其始終的是基督教的博愛思想,是對個體改造世界的精神寄托,也是對個體神性的宣揚。大地上的人被賦予神性,有望“克服人類自在本身最初就有的離散和分裂,然后克服人與自然的分離,最后克服物質的東西和觀念的東西的脫離。具有高尚精神境界的人類成為上帝的伙伴,共同完成宇宙使命——重建世界”[9]203-204。人與神的結合、人與世間萬物的和諧相融是實現(xiàn)索洛維約夫萬物統(tǒng)一的關鍵。
索洛維約的宗教哲理對扎伊采夫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正如作家在自傳體四部曲中所寫的那樣:“索洛維約夫引領向上攀升——上帝,人,世界靈魂,宇宙進程?!盵2]391攀升使大地上的人更加接近宇宙世界,借此人獲得神性。這個過程藝術性傳達出扎伊采夫的宇宙觀,即人受惠于造物的啟發(fā)而向宇宙世界攀升,在自身克服精神與物質的分離,實現(xiàn)人與自然萬物的融合,由此可見索洛維約夫的萬物統(tǒng)一論的衣缽。
在《神話》里,多次出現(xiàn)天空中的太陽與大地上的人雙向互動的場景。小說開篇描寫了一排排被沉甸甸的果實壓彎的蘋果樹,它們散發(fā)出成熟果子的芬香。米莎走在蘋果樹里,呼吸著太陽當空、融入果香的熱氣,他背上的皮夾克被陽光曬得發(fā)燙。可米莎并沒有因此感到酷熱難耐,而是感覺心靈也在陽光下被暖化了:“躺在干干凈凈的田里真好,有蛛網(wǎng),一股股風吹來。風逐漸消失在那邊,心靈在陽光下變暖,一邊哭泣,一邊祈禱,這是多么神奇?!盵7]50之后米莎等到了妻子利西奇卡,她“像一只可愛的鴕鳥”,幾乎飛著過來,身上“散發(fā)出迷人的、明朗歡快的田野氣息”[7]51。待到男女主人公坐到小長凳上,陽光變柔和一些,一束束光線澆注在他們身上。米莎仔細觀察向斜坡蔓延的蛛網(wǎng),它們像是從天邊鋪展而來的“金色透明的地毯”;這時他萌生順著蛛網(wǎng)攀向天空的念頭:“順著它走真好,無聲無息,上得高些,攀向空中游動的一團團云彩?!盵7]52在陽光的愛撫下,利西奇卡從睡夢中醒來。她“面朝太陽呼吸”,還說想要親吻太陽[7]53。男女主人公在太陽的照耀下,不知不覺表現(xiàn)出向上攀升的趨向。
第二天黎明,米莎被逐漸降臨大地的霞光喚醒,禁不住騎自行車外出。于是,出現(xiàn)了神奇的一幕。仿佛不是他邁步走,而是“腿自己跑了,車胎略微沙沙響,若有所思地驅向什么地方。多么輕松,多么快捷”[7]54,米莎自由馳騁在廣袤的田野里,不知不覺變成了空間本身,變成了世界本身:“看,他是空間,是世界。金色的上帝在天上,并不高,而米莎像一只聽不見的鳥沿大地滑行?!盵7]55自行車車條因快速旋轉而射出光環(huán),車輪不斷變大,似有遮天蔽日之勢。通過對疾馳中的自行車作擴大化的描寫,烘托出主人公內心世界的膨脹。米莎騎著車,身心也不由得向上向外擴展。似乎心靈連同肉體整個向上遁入不可見的宇宙空間,進而實現(xiàn)地上的人與俯視萬物的神之間奇妙的融合。一小時后,米莎騎車穿過露水地,“游入耳房里”[7]55。他身上的光照亮了妻子熟睡的房間。
米莎從走到飛、再到游的肢體感觀意味著他在精神上的蛻變。這一方面印證造物世界的神奇,另一方面還證實人身上的神性,這一本性通過與自然的融合被激發(fā)出來。心靈載著肉體向上攀升,人得以接近無限的宇宙空間。主人公的精神世界通過神奇又美妙的自然得到徹底改善,內心變得更加澄澈透明。正如俄羅斯學者所言,金閃閃的空氣、滋養(yǎng)果實的陽光、果子沁人的芳香、溫暖的大地、令人向往的天空,這些都作為“同路人形象”參與到自然的光中;于是,生活于其中的人“開始感覺自己是宇宙的一部分,感受自己在天空下的位置,在宇宙結構的整體和諧中的地位”[10]102。沐浴在普照大地的自然光里,人的整個身心似乎都飄飛起來,遂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要循著光的來源奔向天空、奔向宇宙。
結合扎伊采夫創(chuàng)作生涯里世界觀的演變,可以看出,這時作家對萬物主宰的認識具有一定的模糊性。當男女主人公談及基督徒的時候,他們并沒有明確自己虔誠侍奉的對象,而是把生活本身、把自然萬物理解為偉大的奧秘。正如作家后來在談及早期創(chuàng)作思想時所闡釋的那樣:“代替早期的泛神論開始出現(xiàn)宗教母題——遠不夠明晰(如《神話》《流放》)——可仍在基督教的精神里。”[2]589《神話》里的男女主人公浸潤在宇宙的和諧時空里,他們通過感受宇宙世界的光照而表現(xiàn)出向上攀升的趨向,表達了作家對美好世界、神性存在的憧憬。
俄蘇文藝學家和批評家普遍認為,扎伊采夫創(chuàng)作早期的最大特色在于印象主義手法和抒情性。這具體體現(xiàn)為行文敘述的韻律性、事件的不連貫性和無邏輯性、意識的流動性以及人物面貌的模糊性,印象主義式的思維也貫穿扎伊采夫創(chuàng)作小說的始終。
有學者結合印象主義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指出:“意識到‘顯而易見的’事物的相對性,這導致必須確立可見與不可見、直觀與思辨之間的統(tǒng)一,換言之,就是個體與整體之間的統(tǒng)一?!盵11]27隨之,我們在印象主義作品中看到諸多不確定元素,它們與生活中的已知成分融合在一起,在統(tǒng)一的宇宙空間里共存。
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講究細節(jié)真實,如外貌、性格、事件的前因后果等等。印象主義者同樣追求藝術的真實,但在另一個層面上,即內在感受、情感體驗、自然萬物的瞬間變化等諸如此類。因而,在《神話》里找不到對男女主人公外貌肖像的逼真描寫,但卻可以感受到他們沐浴陽光的愜意和蕩滌心靈的輕飄。在米莎眼里,利西奇卡猶如從天邊飛來的天使。他擔心,“她這會兒又跑掉,隨著空氣飄走”[7]51。利西奇卡懶洋洋的,總感到困倦。她被陽光和太陽下的寧靜所陶醉,“她那削尖的臉蛋消隱在光里”[7]52。當渾身浸潤霞光的米莎從田野進入房間時,利西奇卡被照亮了,好像“泡沫生的”“迷人又透明”[7]55。
印象主義在扎伊采夫的小說里不僅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且是一種世界觀。扎伊采夫“選擇這種藝術手法,表現(xiàn)人類在大自然中與萬物相和諧的淳樸的生存狀態(tài),表達了一種近似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以及對大地上的生命兄弟般的親切感情和對無限時空中永恒存在的由衷贊美”[12]39。人與萬物的生存狀態(tài)和相互聯(lián)系是扎伊采夫創(chuàng)作的主題。在敘述語調上,盡管早期充滿泛神論色彩的小說并不完全是積極明朗的,但終歸是給人希望的,這希望便在人與物共同面對宇宙世界而努力達到的和諧中。
《神話》集中體現(xiàn)了扎伊采夫的印象主義宇宙觀。在小說里,人與自然、與宇宙空間相交相融,人似乎無意識地游淌在永恒的時空里,生命因此而無止息。借由印象主義手法,個體的內在體驗被推至首位,主觀因素得到凸顯,而在這些主觀感知背后是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認知。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的人轉向自己的內心世界,聚焦于自己的心靈體驗,這無形中觸及現(xiàn)實生活的存在領域,促使主人公發(fā)覺現(xiàn)實之外的未知和神秘元素。米莎專注于自然界的光照及其帶來的感受,遂洞悉造物世界的神奇與人的不朽存在。
小說里除了男女主人公以外,還有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看門人形象。雖然有關這個人物的描述并不多(零星分布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部分),但他的存在本身暗示生命的不朽。八十歲的科利姆勉強在屋旁附近活動,似乎與周邊的世界長在一起。科利姆的雙眼里“映現(xiàn)出天空”[7]50?!斑h方地平線上,載著一捆捆燕麥的大車緩緩駛過,燕麥桿閃閃發(fā)光,看門人科利姆一直坐著,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想著什么?!盵7]51“當露珠沾濕青草時,科利姆拖著步子朝窩棚走去。”[7]54作家有意把科利姆的出場安排在對景物的描寫之后,以此突出他與周邊世界的緊密聯(lián)系。此外,在科利姆身上還交織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元素??评藩q記得以前的蘋果樹結很多果子,要比眼下的蘋果樹結得多,于是他莫名地抬頭看看太陽,似乎從那里尋找答案。黎明時分,當米莎迎著朝霞騎車外出時,科利姆又步履蹣跚地向窩棚走去,“像一只打鳴的公雞”[7]54。這預示著新一天的開始。科利姆不以主人公的生活為轉移,始終在蘋果樹、窩棚之間緩慢走動,始終在晝夜交替中重復一天天的生活。他見證了男女主人公度過的美好一天,接下來他還會目睹米莎在精神上的蛻變和在心靈上的攀升。
扎伊采夫素有“宇宙生活的詩人”[13]197之稱。在《神話》里,借助流淌著詩意的印象主義手法,作家描寫了男女主人公在大自然里舒適愜意的生活,刻畫個體受自然感召而向宇宙飄飛的精神蛻變,塑造了一個充滿神性的永恒世界。這與其說是作家在講述主人公的生活,不如說是描摹他們在生活流里的心靈畫面。因而情節(jié)退居次要地位,人物肖像和性格失去主導性,被推至前面的是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和內心世界的波動。具體表現(xiàn)為諸如面目輪廓模糊的米莎和利西奇卡這樣的人物形象,相應地他們的性格特征也被作家特有的抒情打上啞光。于是,從扎伊采夫詩意盎然的文字里浮現(xiàn)出來的是明晃晃、金燦燦的畫面,展現(xiàn)出人與宇宙萬物和諧相融的場景。置身其中的人無形中得到感化,心靈世界得到洗滌,從而使樸素的物質生活獲得天堂般的光彩。
扎伊采夫步入文壇的年代正值俄羅斯思想藝術全面復興的白銀時代,費奧多羅夫的《共同事業(yè)的哲學》在這時期集中出版,對新時代的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神話》里,扎伊采夫提出人在宇宙中永恒存在的問題,且傾向于在基督教的世界觀里尋找答案,這與費奧多羅夫對復活事業(yè)的本質要求——生命不朽——具有內在一致性。
索洛維約夫的萬物統(tǒng)一論啟發(fā)扎伊采夫思考宇宙的構造與進程,具體在《神話》里,則是個體向宇宙世界的攀升、向自然萬物的歸攏,人因此獲得神性。扎伊采夫借由印象主義手法描摹人在宇宙中的生活面貌,揭示普通生活的神性色彩,擴大了現(xiàn)實主義的主題描寫范圍,反映20世紀初俄羅斯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發(fā)展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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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smism Thought inby B. Zaitsev
ZHANG Yu-wei
(School of Russia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Cosmism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Russian philosophy. It focuses on the place of man and his function in cosmos, putting forward assumptions and arguments about man’s immortal life, his ideal deed and future. N. Fedorov’s resurrection philosophy and V. Solovyov’s doctrine of all unity have expressed the main idea of Russian cosmism philosophy.with distinct impressionism color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short stories written in early times by B. Zaitsev. In this novel, describing hero and heroine’s life state and their spiritual outlook in cosmic world, the writer has conveyed his ideal pursuit of man’s immortal existence and all unity, artistically interpreted Russian cosmism philosophy.
B. Zaitsev, cosmism, resurrection philosophy, all unity, impressionism
2020-11-1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俄羅斯哲學研究”(18ZDA018)
張玉偉(1989-),女,河南濮陽人,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E-mail: kesainiya@163.com
I106
A
1001 - 5124(2021)05 - 0126 - 07
(責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