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寧
有次我跟徐寧說,我第一次跟他說話,已經是樹都變成禿頂的深秋了。
徐寧笑一下:“曹夢你是不是傻,我們第一次說話,是高一第一節(jié)預備課,你戳我,問我練習冊上的一道英語題?!?/p>
“是嗎?”我歪著腦袋想不起來。
“嗯?!毙鞂幍纳袂楹苷J真,“選use還是used的題目?!?/p>
“可我說的第一次,是指我第一次注意到你?!蔽乙粫r間竟然有點兒組織不好語言,“也不對,我知道我們每天都說話,但就是那一天,我站在樓道,你遞了杯冰水給我,我突然反應過來,喔,這是每天在跟我聊天、存在我生活里的人?。 ?/p>
“嗯?!毙鞂幘谷恍α?。
我有點兒疑惑他完全不生氣我敷衍、忽略他那么久,他說:“很公平啊,我們都很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說話的日子?!?/p>
但我一直分不清,我之所以會記住那天,是我們相處的時間足夠了,還是因為那個課間我看到邵靖宇給隔壁班一個女生送書,有點兒晃神,心里五味雜陳得迷糊,又有點兒悲壯的清晰。
我總覺得,徐寧是知道我和邵靖宇那點兒事的。
男生真的都好聰明,那瓶水我沒喝,在手心和臉上滾著降溫,跟徐寧一起回教室。他指著走廊上貼的各個社團海報,問我想報哪一個,我看了一圈:“那個大地音樂社好像還可以?”
“我小時候還學過拉二胡呢?!毙鞂幮α耍骸爱敃r覺得戴圓圓的黑框眼鏡很酷?!?/p>
我腦袋里一下有了畫面,跟著笑了。我們聊著回到教室,最后一節(jié)課正好開始。等放學鈴打響,邵靖宇就跳坐到了我桌上:“夢夢,中午吃麻辣香鍋好不好?”我不想搭理他。同桌用書懟他:“坐一邊兒去?!?/p>
他挪了挪,繼續(xù)眼巴巴地看著我,“或者吃煲仔飯?”教室里越來越空,我站起身,被邵靖宇拽住了書包帶子,他還像母雞一樣夸張地張開雙臂攔住我。
“你松手,今天書包很重?!?/p>
“那我?guī)湍隳?,我們去吃飯吧,我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了?!鄙劬赣钜荒樣懞?,我點點頭,他開心地跳起來,一路格外聒噪,從“3班新來的歷史老師長得像山頂洞人。”到“夢夢你看,那個廣告牌好奇怪?!蔽肄D過頭似笑非笑地盯著他,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怎么了?”邵靖宇摸摸腦袋。
“你是不是壓根兒沒發(fā)現我之前在生氣?”
“發(fā)現了啊,但你也說了是之前?!鄙劬赣钚÷曕止荆冶灰×?,他突然拿下我書包網兜里的水,“這是徐寧給你的吧?”
邵靖宇擅自擰開,“咕咚咚”一口氣喝了一大半:“以后不準要他的水?!?/p>
“憑什么?”
“就是不許!”他的嗓門大起來,我皺起眉,余光突然掃到了徐寧。還算晴朗的天空下,徐寧白得有一絲單薄,平和的神情又很干凈,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少年???
“曹夢,你聽見了沒有?”邵靖宇的大頭突然懟在我面前,我覺得他污染了我眼前的畫面。
最終我和邵靖宇吃了海鮮炒飯。我們初中就一起去吃過,是在一個我倆都沒輪到大掃除的周五放學后。當時班里的座位正輪換到邵靖宇和我之間只隔了條窄道兒,放學后他探頭跟我說話:“這周末作業(yè)可太多了!”
“嗯?!蔽沂帐爸鴷?,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預感。
邵靖宇幼稚地哀嘆一聲:“我要去大吃一場,你有什么推薦嗎?你們女生都很了解學校周圍吧?”
我對答如流:“后門有無敵好喝的酸辣湯;正門往旁邊走一段,就是106路車站那兒,有KFC,還有家炒飯店。”我一提到就想流口水,“這家一定要嘗!”
“好?!鄙劬赣钚π?,磨磨蹭蹭地跟我一起走出教室,走到校門時,“曹夢。”他突然換上一副別扭的表情,“你要不要吃啊?”
“什么?”
“吃炒飯??!”
“不要了吧,一個人在店里吃好尷尬。”他的話模模糊糊的,我只能故意這么說。
邵靖宇撓撓頭:“我也覺得,所以我們一起去吃吧!”
后來我們就經常一起出去玩兒了。等大家八卦我們的時候,我看到邵靖宇沒有否認,就也按捺著開心順水推舟地沉默,到現在也是這樣,但我好像已經不會因此開心了。
我和邵靖宇吃完飯,又順路玩兒了個密室,一路飛奔回教室,總算沒遲到,人聲鼎沸的教室里,徐寧像一座孤島在看著書寫練習題,讓我走到他斜后方的座位放下書包時,都只敢輕輕的。
但還是驚動了他,他轉頭朝我笑一下,又繼續(xù)學習。我也拿出本練習題寫起來,寫著寫著就發(fā)起呆。
邵靖宇是很會玩兒很能鬧騰的那種男生,我比他努力多了,但他智商足夠,輕輕松松跟我考到了同一所重點高中。高一時他在3班,我在7班,我的教室正好在他教室上面,不遠不近。
可能是因為我吧?高一一整年邵靖宇都經常往樓上跑,但他哥們兒多,在哪里都能一直打招呼,我不想自作多情他的刻意——雖然偶爾下午大課間,他會直接來找我去操場聊天,會在學校里碰見我時拍我的腦袋,會跑來給我送吃的,但他的女生緣也真的很好。
我可以掰著手指跟好友說出好幾個名字,有一個女生是在黑板上勇猛地寫了大字跟他表白的。我知道他當沒看見,我也說不上他這么逃避好不好,他好像一直都挺模模糊糊、沒心沒肺的。
但高二文理分班時,邵靖宇竟然選了文科。交分班表那天,他路過我身邊通知了我,我驚呆了,他拍著籃球,似乎說了句:“還不是為了你。”我疑惑地“啊”了一聲,他就轉頭跟別人打招呼去了,落日下的紅色操場和他海軍藍的校服都很亮眼,明艷得我有點兒恍惚。
我經常想起那一刻,又不確定那天以及他的話,是否是真實存在的。
文科班只有兩個,我們又在一個班了,畢竟另一個班都是藝術生。但我們也沒有比之前的交流多一點兒,只是可以隨時看見彼此而已。
我覺得我和邵靖宇之間是有問題的。有天放學我靠在冰涼的瓷磚上等他,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曹夢,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夢夢,這個給你,我看到就買了?!鄙劬赣詈仙蠒?,從座位里拿出了我每期都買的雜志,朝我跑過來,他的語氣很隨意,表情卻似乎露出了一絲期待的破綻,像在說是特意給我準備的驚喜。
我的腦袋里又冒出疑問:邵靖宇中午和我待在一起,他是什么時候買的呢?在上午徐寧跟我表白的那個大課間嗎?
普通的月考結束后,大家都挺散漫的,大課間又很漫長,前桌的女生睡醒了轉過頭東看西看,最后八卦地問徐寧:“哎,你怎么老是回頭,你喜歡曹夢???”
“嗯?!毙鞂廃c點頭,臉微紅,轉頭跟我說,“曹夢,我喜歡你?!蔽乙幌伦哟糇×耍J真回應他的認真:“謝謝?!?/p>
以前別人問邵靖宇這個問題,他都只是笑,做各種表情,再加一句:“就不告訴你!” 或者“你猜??!”而徐寧的眼神里,流淌著一種不會流逝的感情和安定。
我覺得這樣想不對,但我和徐寧對視了幾秒后,他說:“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我只是不想說謊,有人問了就承認而已,和別人沒有沖突?!?/p>
我徹底語塞了:“你,我……”最后是上課鈴救了我。
徐寧還說,如果我想跟他分享和邵靖宇的心事,他也樂意聽。我覺得他像風鈴,有風時發(fā)出悅耳的聲音,沒風時也不去追風,安安靜靜。
其實那天過后,我的生活完全沒變化。有時候我挺想在微博上投稿詢問:學生時代,和喜歡的人除了一起學習、吃飯、偶爾出去玩兒,還可以如何豐富?
周一我上完兩節(jié)課,寫完了兩頁練習。邵靖宇給我講完我不會的題就出去踢球了,我托著腮看了眼窗外,今天的霧很大,邵靖宇拉風的熒光黃色衣服明顯不夠清晰。
“曹夢,傳一下錯題本?!毙鞂幒拔?,我接過來,挑出自己的,把剩下的往后放,“看來今天又要考試了?!?/p>
徐寧點點頭:“早知道就住校了,訂正不完題目就得留下來上第二節(jié)晚自習,放學都沒公交了?!?/p>
“你家在哪?”我突然想到徐寧也是擠公交一族。
“橫店影城那兒啊!”
“跟我順路哎,要是我們都留下來了,就一起打車吧!”說實話,每次晚上我一個人打車,心里都有點兒犯嘀咕。
我懷疑教室里有邵靖宇的眼線,考試我是錯了挺多題的,但邵靖宇一個大課間牢牢守著我,帶著我訂正完了所有題目。去車站的路上,他突然問我:“你想跟徐寧一起打車?”
“不算想?!蔽覍嵲拰嵳f,“太晚了我不想自己打車,你又住校?!?/p>
邵靖宇突然不動了,我一轉頭,被他“噴火”的眼神嚇了一跳:“曹夢,你明知道我就算回學校很晚,也有辦法進校門!”他的聲音被深秋的空氣凍住。
說完,邵靖宇轉身就走了,公交車開得特別顛簸,我的肩被書包壓得劇痛,我差點兒就哭了。
邵靖宇很少和我鬧矛盾的,但這次我們冷戰(zhàn)了三天。他在班里的作業(yè)又傳到徐寧那,徐寧正準備喊我接時,他主動上前拿過來,一本本發(fā)掉,一句話也沒和我說。
我的心情從期待每一節(jié)課結束,到一個勁兒背書、試圖用課本填滿大腦,但邵靖宇把我的練習冊丟在同桌座位上時,我突然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淚。徐寧把一包紙巾放在我課桌上,我沒抬頭,破罐子破摔寫了張紙條:大課間怎么避開檢查老師出校門買東西?
我把紙放在邵靖宇桌上,被他一把拉?。骸澳阋I什么?”
“吃KFC?!蔽蚁乱庾R說,我只是想找個理由跟他說話,但話一出口,我心里又涌起期待,以前我想吃,邵靖宇就會主動幫我買。
“嗯,等下寫給你。”
我的心沉下去,邵靖宇問:“那你不來看我的籃球聯賽了嗎?你打包回來吃好不好,幫我?guī)б槐蓸?。你還從來沒給我送過水呢?!蔽殷@詫,看見邵靖宇又換上小哈巴狗一樣無賴的表情。
體育課后回到教室,我在我的草稿紙上看到了超詳細的避開老師和門衛(wèi)的方法路線圖。
這么多年跟著邵靖宇,歪門邪道學得不止一點,我很順利就溜出去了,拎著雞翅和可樂跑到半路,天卻下起雨。男生們打球絕對是風雨無阻,但我不想把紙袋子淋濕,讓可樂混進雨水,索性等在旁邊的屋檐下碰運氣。
徐寧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曹夢!”
“好巧!”我在這個冷嗖嗖、灰蒙蒙又無聊的時刻有點兒驚喜,“不知道上課前能不能等到停?!?/p>
“其實我小時候可喜歡下雨了?!毙鞂幙纯刺?,“小時候真覺得踩水特別好玩兒,也不怕淋雨。老了老了?!?/p>
一位中年叔叔正好路過,白了他一眼。我笑得蹲下身直不起腰。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跟徐寧說話心情都很平和,像一朵白云,一片綠葉。
等了一會兒,天還是飄雨,我把吃的都抱在懷里,徐寧脫下外套遞給我:“你頂著衣服回去吧。涼炸雞不好吃,你再不去,他們籃球賽都要結束了?!蔽艺痼@地瞪著他,徐寧似乎有點無奈:“邵靖宇前兩天來找過我。”
“找你干什么?”我心里一慌。
“問了我?guī)椎罋v史題,我們就聊了會兒,他說會努力跟你考同一所大學?!蔽覐氐足读藥酌?,抓過衣服轉身跑了。時間剛剛好,跑到學校門口時,雨幾乎沒有了,我把可樂遞給邵靖宇,他笑得特別開心。
我感覺自己心里有什么在復蘇,我想我會一直記住這個雨天。唯一有點兒尷尬的,是徐寧的外套被我丟進洗衣機,結果攪爛了。
雖然徐寧一再說沒關系,但我堅決要賠給他一件,只是一口氣拖到了冬天,期末考結束,春秋款打折清倉的時候。
本來我沒想叫上邵靖宇,可讓我在眾多看起來一模一樣實則又有區(qū)別的普通藍灰色薄外套里挑出一件,我只能靠點兵點將。邵靖宇倒是直接拎了一件:“就這件吧,側面做了暗紋,低調又別致?!?/p>
“真的欸,讓我膜拜一下?!蔽疑焓秩ソ?,邵靖宇退后一步,揚揚眉,“你不跟我解釋清楚嗎?”
我付完款跟他走在小吃街旁,天空落雪了,涼得我打了個激靈,腦袋一抽,除了解釋外套,還多說了幾句:“其實上完第二個晚自習,我想讓你送我回家的,但我不想麻煩你,也不想嬌氣又矯情?!?/p>
“下次送?!?/p>
“嗯,其實之前好多次和徐寧聊天的時候,我是想靠近他的?!蔽依^續(xù)說。
“曹夢?”邵靖宇的聲音嚴肅起來。
我趕緊組織了一下語言:“因為他總給我不會變化的安穩(wěn)感,而你很模糊,讓我覺得我們的現在是靠過去維系的,可過往一定會淡化流逝。但你跟徐寧說,為了我會更努力?!?/p>
“我不是故意模糊的。”邵靖宇的語氣有些急,“有時候是不知道要表達,有時也是覺得現在也給不了你什么?!?/p>
“這就夠了?。 蔽业谝淮我驗樯劬赣?,感覺到了那種想要的舒服和平和。我仰起臉:“明年會怎樣呢?”
“會像現在一樣?!鄙劬赣畈恋粑夷樕系难┗?,“學習會更緊,你胡思亂想的時間會變少,我們一起吃飯、偶爾出去玩兒,很快就畢業(yè)了,去新的城市面對新的挑戰(zhàn),然后一起成長?!?/p>
“好像不錯哦!”我笑。突然想到一直沒去微博上提的那個問題,因為我覺得大家都答不出也差不多,本就各有各的隱晦和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