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燃》?楊鵬?紙本水墨?244x733cm?2020年
在網(wǎng)絡信息迅速發(fā)展的當下,我們對世界的了解盡管有著更為便宜的途徑,但這種優(yōu)勢其實也存在著“危險性”,因為信息接收的相像,作家的寫作上就會出現(xiàn)同質(zhì)化的問題,所以作家還是要有敢于“冒犯”的精神,即打破既定的寫作模式或傳統(tǒng),在寫作中探索出一條屬于自己的獨特書寫方式,畢竟界限的設立并非是為隔絕,而是為了逾越。如此,在同類信息或素材中,以怎樣的方式去書寫,以怎樣的語調(diào)去敘事,以怎樣的視角觀看——船槳在水中看上去是彎曲的,鏡中物像與實際物體方位相反,恰是這種不同的成像,使得事物有著更多的可能——變得尤為重要。寫作的探索或?qū)嶒炐缘膭?chuàng)作無疑是必要的,且要在寫作中努力建立自己的美學觀與風格;盡管風格對作家而言可能會導致局限性,就像地域性作家的寫作一樣,但沒有風格或場域的建立,寫作也許就會成為風中之塵,無根之萍。
1955年福克納訪問日本時,說從《沙多里斯》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那郵票般大小的故土很值得寫,而且不論他多長壽也不可能把它寫完……在其漫長的一生中,??思{寫出了19部長篇小說與120多篇短篇小說,其中15部長篇與絕大多數(shù)短篇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那個虛構(gòu)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時間更是從1800年延續(xù)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在風格與寫作場域的建設上,??思{無疑是最有世界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事實上,中國當代作家的寫作,也有著類似的寫作模式,嚴家炎在論及20世紀的中國文學時,曾明確表示地域文化“不僅影響了作家們的性格氣質(zhì)、審美情趣、藝術(shù)思維方式和作品的內(nèi)容、藝術(shù)風格、表現(xiàn)方法,而且還孕育了一些特定的文學流派和作家群體”,王安憶、池莉、方方、遲子建等,更是具有著標志性的小說家代表。除了小說上的地域性文化突出,她們的散文寫作亦是如此。譬如遲子建,其鮮明的東北地域文化色彩,不僅構(gòu)成了她散文寫作的基本風貌,更促成了其獨立不羈的個性與不拘成規(guī)的藝術(shù)成就。倘若說地域性與童年的經(jīng)驗于文學書寫而言乃葳蕤豐茂之所在,那么固守著一片故鄉(xiāng)之地的寫作者,或許更有著其深刻的對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事的認知與情感,也更能在時光的流逝中看到它們的美好與苦難。謝倫就是這樣一位散文寫作者。對他而言,故鄉(xiāng)是生命的底色,書寫故鄉(xiāng)是他獲得內(nèi)心安寧的一種方式。仿佛讓那些從故鄉(xiāng)消失的事物在文字里復活,是他的使命,他只有在回想中一次次擁抱他們/它們,擁抱那些曾經(jīng)在其生命中留下的一道道尚有余溫的場景與風物,才真正又與他們/它們在文字中活了一次。
謝倫的散文大多是以故鄉(xiāng)(鄂西北之地的棗南)為背景,且總是站在“離鄉(xiāng)人”的立場,從生活感悟和心靈需要出發(fā),記錄襄陽棗南地區(qū)的農(nóng)村生活,之前的散文集《黃昏里的山岡》是,不久前出版的《一些被風吹過的事物》亦是。或是個人的偏愛,我堅信謝倫的書寫有著水之目光的輕柔。這無疑又與他童年的成長環(huán)境是無法分割的。棗南地貌特殊,一半是綿延的丘陵,一半是黃土高岡;丘陵與高岡交接處是一條發(fā)源于隨州大洪山深處的倒淌河——滾河。謝倫出生的那個村莊,就坐落在滾河北岸:一塊狹長的沖積平地,阡陌縱橫,土地肥沃。二十歲離開家鄉(xiāng)到棗陽縣工藝美術(shù)廠工作,他又與沙河相遇。若與河流的邂逅是一個作家的命數(shù),這份與水有關(guān)的命數(shù)一定會激起他們難以言說的內(nèi)心的激蕩。在個人印象里,許多作家都在作品中寫到河流,如張承志《北方的河》中的黃河,他將之意象化為生生不息的陽剛文化特質(zhì)和精神意蘊;徐則臣的《北上》書寫的則是京杭大運河之上幾個家族之間的百年“秘史”。謝倫筆下的沙河和滾河同樣如此,在河流兩岸所在之地發(fā)生的故事或事件(以他所見所聞為主),都構(gòu)成了其創(chuàng)作的基石。在《大沙河》里,盛夏時節(jié)大沙河東面(也叫東沙河)楊柳林里發(fā)生在大火中的死亡事件,他在美術(shù)廠的好友被一個因愛而瘋狂的另一朋友殺害之事,除了是他個人生命里的傷痛,仿佛也在無聲揭示河流的神性所在。那些隱于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多年后被書寫,就成了作家謝倫的命。時隔多年,當那些往昔的人與事被訴之筆下,謝倫仿佛早已放下了心中的怨與恨,只在回想中用他深情的目光注視,那目光是凝重的、沉思的,又溫柔若水一般。我們不妨在《童謠》的開篇里來感受一下:
我家鄉(xiāng)以滾河為界,南多山嶺,北多高岡,村莊散落在河兩岸,而緊鄰河水的山頂上總隱有廟宇,早晚鐘聲穿過古樹層林從廟里飄出來,四野人家便有了平和安定……
我想也正是這看似平和安定里的美與丑、善與惡的矛盾存在,又構(gòu)成了他文本的豐富與多彩。
在閱讀《一些被風吹過的事物》這部散文集時,我時常驚異謝倫對過往人與事的還原能力,盡管我知道在回想一刻,昔日的人與物早已變形,再也無法被準確還原,但那些在文本中被謝倫再次書寫的面孔卻令人難以忘卻,日常生活下的草木仿佛依然存活在原地,不曾隨著人與事的消亡而消失?!兑恍┍伙L吹過的事物》這篇散文,可以作為謝倫故鄉(xiāng)人物書寫的一個范本,文本以短章布局,干凈凝練,溫馨暖人?!靶∏f子”里的大成爺、瘋掉的大成奶奶、被毒蛇咬死的我的童年玩伴牛牛;靠在棗樹上打盹的爺爺和老屋以及大水等人或事,在作者筆下處處流露著真情和溫情,讀來讓人感動莫名。尤為是寫爺爺?shù)钠拢拔摇睉蚺獱敔數(shù)呐e動和爺爺老邁之后的行為,有著童稚的美好和最單純的生死哲理思考;甚至母親在老屋院子里種下的花,仿佛還在從前的時光里持續(xù)生長……盡管那些蒙塵的歲月已經(jīng)久遠。毋庸置疑,謝倫更是一位書寫人物的高手,故鄉(xiāng)的存在也多以特定的“人物”呈現(xiàn),且大多有著相應的謀生“職業(yè)”:獸醫(yī)站快刀吾、放蜂子的老陜、燒窯的張窯匠、鐵匠孫五、做豆腐的閻老西兒,等等等等,這不僅強化了人物的特征(生活層面),可以說也無形中構(gòu)建了一幅故鄉(xiāng)人物圖譜。然謝倫并未僅僅停留在故鄉(xiāng)的書寫,在呼吁作家扎根火熱生活的當下,他又深入基層,拓寫著日新月異的當下經(jīng)驗,以新聞人的身份深入山野村落,寫出了《大薤山記》和《云朵上的村莊》等紀實性作品,這不單單是對時代精神恰逢其時的呼應,更體現(xiàn)了一個寫作者書寫新時代新人新氣象的大愛。他深入大薤山紅軍村、蘇區(qū)村、斷石口村,實地走訪,不僅展現(xiàn)了脫貧致富政策下大薤山人們的生活改變,而且寫得深情又節(jié)制。《云朵上的村莊》則是一篇關(guān)于脫貧致富的散記,從國稅局稽查干部阮洪流到大林村擔任扶貧工作隊隊長兼駐村第一書記的事跡,可以窺看到精準扶貧的困難和扶貧干部的決心與恒心。阮洪流到大林村后,低下身子,邁開雙腿,爬山下溝,幾乎把大林村二百多戶人家走了個遍,做到了精準把住貧脈,找準窮根,對準了“靶子”,切實幫大林村人解決了路難走水難有的問題,且從精神和思想上幫他們脫了貧。同時,謝倫在文中以歷史和當下時態(tài)的境況比對,凸顯了扶貧干部阮洪流為人民辦實事的好干部風貌。
此刻想到謝倫一次次深入山村人家走訪的情景,不僅記起近日讀到的日本染織大師志村福美的散文集《奏響色彩》里的一段文字,“動用全身能量孕育出花瓣之色的粗重樹干,就好比將自身思想和寄望以片片花瓣般的語言表達出來的我們,如此,吐露的每一句看似輕柔之語,都有著并不輕柔的分量。”文字不正如那花瓣的顏色嗎,是枝干一刻不停醞釀而成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