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敦煌詩中有為數(shù)不少的詩作,在校錄過程中由于各種原因被錯誤地析分成兩首甚至更多,阻礙了對這些詩作的正確理解。本文舉出六個析分失當?shù)膶嵗治鲞@一類型錯誤出現(xiàn)的大致原由,為敦煌詩的整理與研究提供參考。
關鍵詞:敦煌詩;校錄;析分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1)05-0107-07
On a Few Examples of Wrongly Spliting One Poem from
Dunhuang Documents into Two or More
ZHAO Shuyang
(Institute of Classic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93)
Abstract:A fewDunhuang poems have been wrongly splited into two or more poems for various reasons over the period of transcription and proofreading, and this makes it difficult to correctly understand these poems. This paper exemplifies why such mistakes have been made with six examples, hoping to provide references for the compilation and research of Dunhuang poems.
Keywords:poetries of Dunhuang; proofreading; split
敦煌藏經(jīng)洞所出唐五代寫卷中存有數(shù)量豐富的唐五代詩,自公布于世后就備受學者關注。王重民、劉修業(yè)等學者曾據(jù)以補《全唐詩》,對唐詩研究曾經(jīng)產生了很大影響;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以下簡稱“《輯考》”)對這些詩作進行了系統(tǒng)的校錄整理,成為敦煌詩研究的代表著作之一,此后張錫厚又編成《全敦煌詩》一書,在《輯考》的基礎上進一步豐富,這兩部書對敦煌詩歌研究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也是今日研讀敦煌唐詩的必備參考。
然而,由于敦煌文獻分藏世界各地,對詩歌文本的校錄工作不僅受制于所見文本的清晰度、完整度等客觀條件,也有校錄者對寫卷中遍布的俗字、訛字認識差異等主觀因素。自二書出版之后,就有為數(shù)不少的論文相繼對其中的校錄問題加以校正。隨著主、客觀條件的不斷改善,這項工作應該還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也是敦煌詩研究的一項重要內容,能夠為深入研究夯實基礎。筆者近日將二書所校錄的敦煌唐詩粗略研讀一過,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較為典型的現(xiàn)象:寫卷中原本作為整體的一首詩,校錄過程中由于種種原因被析分為兩首甚至更多,在不同程度上阻礙了對詩意的理解。今試舉數(shù)例以作探討。
一
俄藏дx.2067、дx.1563《贊六宅王坐化詩》五首當為一首。
柴劍虹《俄藏敦煌詩詞寫卷經(jīng)眼錄》據(jù)俄藏дx.1563、дx.2067校錄得《法華經(jīng)贊》《持誦金剛經(jīng)贊》二首贊詩,《輯考》則將之錄為《贊六宅王坐化詩》五首,詩云:
□□□□白蓮經(jīng),王葉舍拔帝子孫。生前留音容,定前□□□。□□□□朝彌勒,天上初歸別至尊。三朵蓮花迎素□,□□□□□□魂。修身轉識何方去,坐化凝然體□□。□□□□□□□,□生曾作頂禮王。素絲不用□□□,□□□□□□□。□宅相煎□□□,風輪吹轉死生忙?!酢酢酢酢酢酢酰跛铺鞂m一夜長。大唐帝闕皇宮子,□□□□□□□。□日持經(jīng)求出離,愿生極樂往西方?!酢酢酢酢酢酢酰降刃扌性噶?。只為悉求心不退,□□□□□□□?;实圩詠碛H頂禮,儼然不動坐安詳?!酢酢酢酢酢酢酰奸g放出白毫光。頂上盤旋左右轉,□□□□□□□。從來大有修行者,變換臨時各改張?!酢酢酢酢酢酢酰瑺幹蛔髁?。
□□□□□□王,生來持誦念金剛。近日坐化□□□,□□□□□毫光。
形骨雖留六宅中,神魂早已上□□?!酢酢酢酢跎窳?,能與眾生立始終。
郎君坐化儼同生,夜啟金門奏內庭。宣賜法衣從圣澤,殊奇剃發(fā)答魂靈。
□□□□□門相,儀貌全勝滿月形。借問因何得如此,□□□□□□□。{1}[1][2]
дx.1563、дx.2067雖為兩片,但據(jù)學者研究當為同一卷,《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藏敦煌文獻》第8冊已經(jīng)綴合,首尾恰相銜接。
其中第四首又見于英國國家圖書館藏S.223號,題為《贊六宅王坐化詩》,作者署“右街內供奉賜紫大德弘遠”,俄藏五首作者,學者們均未明言是否亦為弘遠所撰,可見尚存疑問。
今按:五首詩意均與六宅王之坐化有關,形式卻很不統(tǒng)一:第二首至第五首均為七言四句,唯第一首為雜言,且文字數(shù)量遠多于其余四首,這種篇幅上的不平衡在組詩中非常罕見。筆者重新覆核《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藏敦煌文獻》影印原卷,發(fā)現(xiàn)其并非五首組詩,而應當為一首詩,先后順序在校錄中因為綴合之前兩卷原本序號的誤導也被顛倒了(圖1)。
如圖所示,兩個殘片綴合后,дx.2067卷為右半,дx.1563卷為左半,問題是,原本作為第一首首句的“□□□□白蓮經(jīng)”一句在綴合之后并非排在最前,而是位于整篇文字的中間位置,反而是第二首排在最右的位置,成為整首詩的最前,按照一般的鈔寫習慣,應當就是此詩的開端,由此看來,此前學者所錄文字順序恐誤。
該卷雖多殘損,但殘存詩文中仍有豐富的關于詩句先后順序的線索,如第一行“生來持誦念金剛”言其自出生起就持誦佛經(jīng),“近日坐化”即交代本詩主題之事,第二行“形骨雖留六宅中,神魂早已上□□。□□□□□神力,能與眾生立始終”接上言其“坐化”之事,第三行“郎君坐化儼同生,夜啟金門奏內庭。宣賜法衣從圣澤,殊奇剃發(fā)答魂靈”是其坐化之后事奏內庭,繼而有宣賜之事,第五行末句 “借問因何得如此”,正是追問“儀貌全勝滿月形”之由,下一句“□□□□白蓮經(jīng)”殘損四字,據(jù)上文“生來持誦念金剛”推測,謂其持誦“白蓮經(jīng)”故能如此。照此解讀,兩片之間詩義正相銜接,而且“形”、“經(jīng)”二字恰為韻腳,更能說明原校錄首句“□□□□白蓮經(jīng)”只是詩中一句。
又因“□□□□白蓮經(jīng)”被定為首句,導致此下數(shù)句斷句以及錄文也隨之發(fā)生了錯誤:“王葉舍拔帝子孫”本應屬下讀,而被誤接上一句之下?!吧傲粢羧荻ㄇ啊眥1}本為完整的一句,被人為讀斷為五言二句,且于“定前”后增加了三個闕文。從前文闕文來看,該殘卷底部此數(shù)句基本完整,并無殘缺,只是頂部每行均殘缺了三四字而已,所以“定前”二字下并無殘缺,只是緊接其后的下一行“朝彌勒”前闕損四字,故此四句應錄作“王葉舍拔帝子孫,生前留音容定前?!酢酢酢醭瘡浝眨焐铣鯕w別至尊”,“尊”字與前“孫”字押韻,亦可證。
此外,原卷鈔寫中每句詩后均空一字左右,但是除了殘損處無法考證之外,原錄第二首“毫光”與第三首“形骨”之間、第三首“始終”與第四首“郎君”之間均沒有更明顯的空隔,也就是說,原卷鈔寫中并未分五首,應是完整的一首詩,因此,也就不存在五首篇幅不均衡的問題。
此前學者之所以將其分為五首,恐因S.223號寫卷單錄“郎君坐化儼同生,夜啟金門奏內庭。宣賜法衣從圣澤,殊奇剃發(fā)答魂靈”四句且題為《贊六宅王坐化詩》的緣故。在殘卷綴合及順序調整之后,雖然多有文字殘損,但是基本不影響對大致詩意的理解,通讀下來可以發(fā)現(xiàn),整首詩意非常連貫,一氣而下,并沒有明顯的分首,S.223所錄四句也是整首詩的必要組成部分,也沒有特別顯著的獨立性。詩中使用了不同韻字,應屬于長詩的換韻,這是七言歌行的常規(guī),也不能成為分作五首的證據(jù)。因此,дx.2067、дx.1563寫卷所錄此詩并非五首組詩,而應當是一首題為《贊六宅王坐化詩》的七言歌行,S.223號寫卷僅錄四句,當為節(jié)抄,這種現(xiàn)象在敦煌詩中也不乏其例。至于詩的作者,可據(jù)S.223號寫卷確定為弘遠{2}。
今據(jù)上文討論將此詩重新釋錄于下:
贊六宅王坐化詩
右街內供奉賜紫大德弘遠
□□□□□□王,生來持誦念金剛。近日坐化□□□,□□□□□毫光。形骨雖留六宅中,神魂早已上□□[一]。□□□□□神力,能與眾生立始終。郎君坐化儼同生,夜啟金門奏內庭。宣賜法衣從潤澤,殊奇剃發(fā)為魂靈?!酢酢酢酢蹰T相,儀貌全勝滿月形。借問因何得如此,□□□□白蓮經(jīng)。王葉舍拔帝子孫,生前留音容定□。□□□□朝彌勒[二],天上初歸別至尊。三朵蓮花迎素□,□□□□□□魂。修身轉識何方去,坐化凝然體□□。□□□□□□□,□生[三]曾作頂禮王。素絲不用□□□,□□□□□□□?!跽琜四]相煎□□□,風輪吹轉死生忙?!酢酢酢酢酢酢酰跛铺鞂m一夜長。大唐帝闕皇宮子,□□□□□□□?!跞誟五]持經(jīng)求出離,愿生極樂往西方。□□□□□□□,平等修行愿力強。只為悉求心不退,□□□□□□□?;实圩詠碛H頂禮,儼然不動坐安詳。□□□□□□□,眉間放出白毫光。頂上盤旋左右轉,□□□□□□□。從來大有修行者,變換臨時各改張?!酢酢酢酢酢酢?,爭知不作六宅王。
[一]□□:柴劍虹補作天堂。[二]生前留音容定□ □□□□朝彌勒:徐俊錄作生前留音容定前□□□□□□□朝彌勒,斷為三句,前二句五言,后一句七言,張錫厚錄作生前留音容定□□□□□□□□朝彌勒,斷句同徐俊。定□:дx1563模糊難辨,徐俊錄作定前。[三]□生:柴劍虹補作前生。[四]□宅:柴劍虹補作六宅。[五]□日:柴劍虹補作終日。
二
英藏S.4654《又贈沙州僧法和下缺》、《上缺悟真輒成韻句》二詩為一詩。
《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卷中據(jù)法藏P.3720、P.3886、英藏S.4654三個寫卷合并校錄成大致完整的《悟真受牒及兩街大德贈答詩合鈔》,共得唐末長安僧人與沙州僧人悟真贈答詩21首,其中有兩首詩緊鄰,見于S4654,《輯考》錄文如下:
又贈沙州僧法和下缺、上缺悟真輒成韻句
敦煌昔日舊時人,丑虜隔絕不復親。明王感化四夷靜,不動干戈萬里新。春景氛乾坤泰,啟(?)煌披縷無獻陳。禮則菀然無改處,藝業(yè)德(得)傳化塞鄰。羌山雖長思東望,蕃渾自息不動塵。迢迢遠至歸帝闕,□□聽教好博聞。莫辭往返來投日,得睹京華荷圣君。[1]339
《輯考》第一首下有按語:“原卷題作‘又贈沙州僧法和悟真輒成韻句’,滯礙難明。疑‘又贈沙州僧法和(下缺)’與‘(上缺)悟真輒成韻句’分別為二首詩詩題之前后部分。因鈔寫舛行致使前后二詩題‘拼接’,前詩未鈔而佚去。前者為贈悟真詩,后者究其詩意,應非贈悟真之作,‘悟真輒成韻句’與卷首‘悟真未敢酬答和尚故有辭謝’詩的題署方式相同,同為悟真答詩?!盵1]339《全敦煌詩》仍錄作《又贈沙州僧法和悟真輒成韻句》,然題下注“一作悟真詩”,校記中引《輯考》之說,未加按斷[2]4374-4375。
《輯考》云“悟真受牒及兩街大德贈答詩合鈔,敦煌遺書中殘存三個寫卷,由伯三七二〇、伯三八八六、斯四六五四號三卷先后相疊,綴合而成”[1]323。贈答詩部分首有《右街千福寺三教首座入內講論賜紫大德辯章贊講詞》,次為悟真《悟真未敢酬答和尚故有辭謝》五言四句,次接辯章《依韻奉酬》,此下即為悟真序中所云“兩街大德及諸朝官各有詩上”,為兩街僧眾、朝官酬和悟真詩作,“又贈沙州僧法和悟真輒成韻句”及詩一首即在其中,位于“京城臨壇大德報圣寺道鈞”之《又同贈沙州都法師悟真上人》和楊庭貫《謹上沙州專使持表從化詩一首》之間,與前后諸詩不同,此題下未署作者名,這大概是《輯考》懷疑此為兩首詩題的一個原因。但是,悟真序中明言“兩街大德及諸朝官各有詩上”,顯然后文所編皆為酬和之作,若果如《輯考》所言于酬和諸詩間又出現(xiàn)一首悟真所作《悟真輒成韻句》,于體例頗不協(xié)調。
第11句云“迢迢遠至歸帝闕”,以“至”字表示由敦煌至京師,末二句又云“莫辭往返來投日,得睹京華荷圣君”,意謂其不要以來往長安為辛苦,因在長安可得見天子,結合前后酬和詩篇如建初“名出敦煌郡,身游日月宮”、太岑“解投天上日”等看,均是長安人語氣,而非悟真自謂??梢?,這首詩從詩意上看即他人贈悟真詩,而非悟真自作。
因此,S.4654這段文字應當是一首完整的詩作,而非如《輯考》所說為兩首詩中間脫去一部分,其錄文如下:
又贈沙州僧法和悟真輒成韻句
敦煌昔日舊時人,丑虜隔絕不復親。明王感化四夷靜,不動干戈萬里新。春景氛乾坤泰,啟(?)煌披縷無獻陳。禮則菀然無改處,藝業(yè)德(得)傳化塞鄰。羌山雖長思東望,蕃渾自息不動塵。迢迢遠至歸帝闕,□□聽教好博聞。莫辭往返來投日,得睹京華荷圣君。[2]7
不過,這首詩除了題下不署作者與前后其他詩作不同外,還有一處較為特殊,題中位于“悟真”之前的“僧法和”三字,像是另一個僧人的名字,若從詩題中的排名看,其地位似還在悟真之上,但根據(jù)此前學者及《輯考》的研究,悟真是大中五年沙州入長安僧團的首領,并無其他地位更高的僧人,這或許是《輯考》生疑的一個重要原因。
然而從年齡看,悟真此次入京時年僅36歲左右,正值壯年,此次入京僧團中他雖職位最高,但在團中很可能不是最年長的,或許“法和”就是悟真僧團中較年長的僧人,此詩同時贈予二人,因法和年長而列于悟真之前,也算合情合理。
還可從文本訛誤角度考慮另一種可能,即“沙州僧法和悟真”之“和”字或為“師”字之誤,“僧”字則為衍文,詩題此處原當作“沙州法師悟真”,與此前棲白《奉贈河西真法師》、有孚《立贈河西悟真法師》、可道《又同贈真法師》等用“法師”一例。
只是同時發(fā)生衍一“僧”字而“法師”又誤作“法和”這兩種情況的幾率恐怕比較小,仍應以“法和”為另一僧人之名為更合理。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首完整的詩,中間并無大段脫漏。
除此之外,S.4654卷背散抄闕題四首,這四首詩又見于P.3645卷背《薩埵太子贊》后所附八詩中,其中第一首即此詩之前四句,《輯考》因斷此詩為悟真作,遂疑此四首及P.3645中未能判斷作者的一首均為悟真之作。今將另外四首錄于下:
重云繚繞拱丹霄,圣上臨軒問百寮。龍沙沒落何年歲,箋疏猶言憶本朝。
表奏明君入紫微,便交西使詔書進。初霑圣澤愁腸散,不對天顏誓不歸。
龍沙西盡隔恩波,太保奉詔出京華。英才堂堂六尺貌,口如江海決懸河。[1]340(以上見S.4654、P.3645)
遠涉風沙路幾千,沐恩傳命玉階前。墻陰藿意初朝日,澗底松心近對天。[1]816(以上見P.3645)
既然上文已經(jīng)討論“敦煌昔日舊時人”一首非悟真作,現(xiàn)在看來,這四首詩也不是悟真作,可能是長安僧眾酬和悟真之作。悟真序中云“兩街大德及諸朝官各有詩上”,然S.4654至楊庭貫《謹上沙州專使持表從化詩一首》止,前此均為“兩街大德”之作,而所謂“諸朝官”者僅有楊庭貫一人,可見這個“悟真受牒及兩街大德贈答詩合鈔”雖然有P.3720、P.3886、S.4654三個殘卷拼合,但是也只是將其前半內容較為完整地保存下來,其后半“諸朝官”之作大部分應已佚失{1},這五首詩中除去“敦煌昔日舊時人”一首與上文所論為同一首外,其他四首很有可能就是已經(jīng)佚失的“諸朝官”之作,蓋因有人從此“合鈔”之中散抄其詩而得存者。雖然殘缺且信息不全,但是對有關悟真與長安僧眾酬和的這個“合鈔”有非常重要的補充價值。
三
法藏P.3451寫卷《張淮深變文末附詩》七首當為一首。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寫卷P3451號為《張淮深變文》,變文末附有詩,王重民在《敦煌變文集》中最早將之校錄,并云:“變文至此似已完畢。‘自從司徒歸闕后’云云,是講咸通八年張義潮入朝留居長安以后,張淮深治理敦煌的武功和政治,與上文不相銜接,疑是后人補作,在講唱變文以后,作為煞尾?!盵3]雖已提出疑問,然仍接于《張淮深變文》末句“獫狁從茲分散盡,□□歌樂卻東□”后,此后潘重規(guī)《敦煌變文集新書》、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均沿用。潘重規(guī)在王重民的基礎上又按云:“自‘自從司徒歸闕后’二十五句,實包含六首七言絕句,及第七首殘句一句。蓋當時人歌詠張淮深功德之作,抄者附寫變文之后……此蓋抄者之為,或與講者無涉?!盵4]
《輯考》將“自從司徒歸闕后”以下錄作《張淮深變文末附詩七首》,承襲王、潘二人觀點來:
自從司徒歸闕后,有我尚書獨進奏。持節(jié)河西理五州,德化恩沾及飛走。
天生神將□英謀,南破西戎北掃胡。萬里能令烽火滅,百城黔首賀來蘇。
幾回獻捷入皇州,天子臨軒許上籌。卿能保我河山靜,即見推輪拜列侯。
河西淪落百年余,路阻蕭關雁信稀。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年初弱冠即登庸,匹馬單槍突九重。曾向祁連□□□,幾回大漠虜元兇。
西取伊□□□□,□□□□復舊疆。鄰國四時□□□,□□□□□□唐。
退渾小丑□□□,□□□□□□□。□□軍□□□□,□□□□□□□。[1]801{2}
確實,據(jù)下文所附原卷照片(圖2),“自從司徒歸闕后”以下不僅與變文末句“獫狁從茲分散盡,□□歌樂卻東□”之間空隔較多,而且抄寫的字體大小明顯不同,恐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因此,將之作為單獨的詩作較為合適。
然細審原卷,與變文、附詩之間在行距及字體上有明顯區(qū)別的情況不同。這七首詩乃是連續(xù)鈔寫,詩與詩之間并無明顯分隔。此前學者將之斷為七首或者六首,應當是習于四句一首的慣例以及四句一韻的形式??墒?,如本文第一節(jié)所言,長篇歌行體詩中四句一換韻十分常見,四句一韻這一形式并不能作為斷定組詩的確鑿根據(jù),所以還需要從詩句本身意義是否連貫來考察。
附詩雖然看起來每四句詩意成一個小的段落,卻沒有很強的獨立性,而是上下照應。如前四句即所謂“第一首”言“司徒歸闕后”即張議潮入朝之后,“尚書”即張淮深持節(jié)治理河西,“德化”普及萬物。下四句即所謂“第二首”即詳言其“南破西戎北掃胡”之功績,從而保治內安定,百姓歸心。又下四句即所謂“第三首”言張淮深獻捷長安,受到皇帝表彰,得拜列侯。再下四句即所謂“第四首”回顧河西淪陷百余年之歷史,張淮深能一舉恢復,威名聞于天下。再下四句即所謂“第五首”言張淮深自弱冠為河西節(jié)度使之后的赫赫戰(zhàn)功。下四句即所謂“第六首”雖然殘缺較多,但是從“西取伊”“復舊疆”“唐”等殘存文字看來,應與“第五首”所言一脈相承,即張淮深戰(zhàn)功卓著,恢復唐之舊境。末四句殘損過甚,具體所言為何已不可知,然從“退渾小丑”四字來看,仍是言張淮深威服敵國之事。由以上簡單的解讀可以看出,后24句實際都是緊承前四句而鋪敘張淮深之功勞。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P.3451寫卷末段殘損過甚,“退渾小丑”一行后尚殘存兩行,《輯考》云兩行首字分別為“中□”、“□投”,實則據(jù)高清圖片應為“軍□”“□殺”,而且依照此卷鈔寫之行款及詩句均為七言的形式特征,可以將“退渾小丑”之下詩句擬為“退渾小丑□□□,□□□□□□□?!酢踯姟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鯕ⅰ彪m對釋讀及推測詩意幫助不大,卻說明全詩至此并未完結,此下尚有相當篇幅,也就是說這是一首長詩,并非只有七首七言四句的組詩。
還有一個旁證,即《張淮深變文》以及與之相關的《張義潮變文》在敘事文字中都結合有相當篇幅的七言歌行體詩作,這些詩作的風格、體式均與《張淮深變文》末所附此首接近,這首附詩雖從形式上看可能不屬于《張淮深變文》,但之所以將之接抄于變文之末,應當是因為詩與變文之間有密切關系這首詩的體式也應當與變文中其他詩作一樣,是七言歌行體,而非獨立的七言四句詩。以一首長篇歌行集中歌頌張淮深治理敦煌的功績,體現(xiàn)了敦煌人對張淮深的崇敬之情。
四
除以上三首之外,還有其他詩作在校錄中被誤為析分,如英藏S.3475《浄名經(jīng)關中書》卷上背抄有詩作,《輯考》校錄為《闕題二首》:
佛在阿□戒,耶律摩訶男。兄弟讓居家,白親求出離。毋令同跋提,同心七日樂。各將衣象馬,悉付憂波離。
波離衣掛樹,相隨詣世尊。先度意憍心,次余諸釋子。為述未生怨,及以提婆達。[1]878{1}
但S.3475原卷在抄寫時也無明顯區(qū)隔,而且這兩首詩一為八句,一為六句,篇幅即不相同,難稱組詩。第一首末二句云“各將衣象馬,悉付憂波離”,第二首首句即云“波離衣掛樹”,詩意緊密銜接,因此,這應當也是一首詩被誤析為兩首。
又如國家圖書館藏北新1254、1255《息諍論》后抄有一詩,《敦煌詩集殘卷輯考》校錄作《禪問答附詩二首》:
因日光明眼得見,夜即不見離諸緣。若眼自能見色者,何故無緣而不見。
眼常因於諸光明,得見種種可意色。當知見色眾緣生,是□□□不能見。[1]924
與以上幾首詩的情況相同,原卷抄寫并未明顯分作兩首,且詩意在探討眼之見色與光明的關系,也應當是一首詩。
又如S.4037、P.2952均抄有禪詩一首,《全敦煌詩》以首句“往日修行時”為題校錄作:
往日修行時,忙忙為生死。今日見真是,生死尋常事。見他生,見他死,返觀自身亦如此。[2]4351
這是以S.4037為底本校錄的,P.2952這幾句基本相同,但是在“返觀自身亦如此”下尚有數(shù)句:
或然生,或然死,四大成身非偶爾。只聞大海變桑田,不見人生得堅旨。居世人,迷生死,生死由如巡蟻镮。來來去去不停閑,去去來來常如此。三界中,難出離,出離之人無一二。自從曠初受波咤,幾個為人免生死?!酢跛朗俏磥砩?,今生生是前生死。
與前詩之間緊接抄寫,且詩意一貫,承前闡述關于“生”“死”的觀點,也是一首完整的詩作,S.4037只抄寫了前七句,P.2952所抄方為全篇,所以,這首詩的校錄應改以P.2952為底本,補上后半方為完整。
五
本文所討論的敦煌詩校錄中析分失當?shù)牧?,有一定的典型性,總結其失當?shù)脑?,大致有客觀和主觀兩方面:
客觀方面,寫卷中所存詩歌多為僅見,缺少傳世文獻參照,因而只能憑校錄者個人的理解進行析分,而寫卷又多有殘損,對于判斷應否析分最關鍵的標題等信息往往佚失,原貌如何無從考索,加之文字訛誤眾多,極大阻礙了校錄者對詩意的理解。如首例дx.2067、дx.1563不僅卷端殘缺,而且現(xiàn)存文字部分也殘損眾多,甚至還斷為兩卷,即使拼合以后整首詩還是缺失了許多關鍵文字,這就使得對詩意的理解困難重重。
主觀方面,如學者在校錄時未能尊重寫卷抄錄文字的原貌,寫卷中并無明確分首標示者強行析分,對詩意理解不夠透徹,未能察覺析分后影響詩意的整體性,這是上舉析分失當諸例中共通的問題;另外,受其他卷中摘抄的誤導,如首例中對《贊六宅王坐化詩》的析分就是受S.223號僅引其中四句的影響;對寫卷中所存其他相關詩作關系重視不夠,如《張淮深變文末附詩》當為與變文中詩作一樣同為歌行體,而歷來校錄者均失察。
這兩方面原因提醒我們敦煌詩歌的校錄應當充分尊重寫卷原本的抄寫形態(tài)以及詩歌本身的意義完整性,盡量減少主觀誤判對詩歌文本面貌的干擾。這種析分失當?shù)默F(xiàn)象此前沒有學者系統(tǒng)指出,尚未受到重視,因此在其他敦煌詩校錄中應該仍有存在,在閱讀和引用今人校錄整理的敦煌詩歌作品時,要時刻保持警惕,若發(fā)現(xiàn)有此類疑點,應及時核查原寫卷以求對相應詩歌準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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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柴劍虹《俄藏敦煌詩詞寫卷經(jīng)眼錄》(二)(《敦煌吐魯番研究》第2卷,第55—57頁)錄《法華經(jīng)贊》至“爭知不做六宅王”句,《持誦金剛經(jīng)贊》至“借問因何得如此”句?!耙箚⒔痖T奏”5字《輯考》原空闕,據(jù)S.223補。
{1} “定前”二字費解,原卷模糊難辨,恐錄文有誤。
{2} 本文寫成之后,得見新刊出的《歷史文獻研究》第44輯載黃京《敦煌文獻〈贊六宅王坐化詩〉寫作時間相關史事初探》,稱此為“詩一首”,與筆者所見相同,然論文重點在討論此詩寫作時間及相關史事,于前人校錄誤析之處未曾詳辨,且錄文也不完備,故本文詳加討論。
{1} 《輯考》亦云“又卷中未見‘累在軍營所立功勛’的記述,知尚有遺缺,已非完帙”。(文獻[1]323)
{2} 《全敦煌詩》因末一首殘損過甚而僅錄前六首。
{1} 《全敦煌詩》(第4333—4334頁)也錄作兩首,分別以首句“耶律摩訶男”“波離衣掛樹”為題。
收稿日期:2020-08-18
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011014370118)
作者簡介:趙庶洋(1983-? ),男,山東省青島市人,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副教授,主要從事唐代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