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碩(北京)
有一些故事的核,寄居在冬季,藏在荒蕪的表皮下。偶然被路過的時間親吻成雜草、花朵或果實。
有些盛放,成為風雨飄搖的人生里的一團火,點燃長巷深處的老舊燈光。
有些化成了暖冬里可有可無的一場雪。當燈火熄滅,蒸發(fā)成一萬米高空的一聲嘆息。
其余不愿被人們再次提及的,深埋地殼之下,終于在另一場大雪到來之時,再度安眠于冰涼雪被下的溫熱大地。
我相信萬物皆會逢其冬,正如我相信人之一生自有其意義。神農劃破腳腕的地方,所有的藥草、莊稼開始生長。
或許,這潔白而蕭瑟的,恰是某些真理的旁觀與佐證。
走吧——即便途中總不免寒涼,與鋪天蓋地的孤獨。
我被留在村子里,繼承了父親的童年。
我穿上他的舊衣,已不再忍受他彼時的饑餓。
村口鋪上了柏油馬路,車來人往。兒童追逐著貓貓狗狗,路過的學生咕嘟咕嘟灌下一瓶清涼,搖椅上光腳的老婦,和她的花貍貓臥在一起睡了。
這里的時光,像是不曾流動的沙畫。似乎那陣風永遠不會將我卷起后吹散。
我的離開是在一場飯局后。迎面而來的陌生目光讓我畏縮。
我聽到他們說著些語意不明的句子,我看了眼父親,那個向來沉默寡言的男人,在一群喧鬧的人們中間,帶著不自然的笑。他們的話語里充滿了暗示和隱喻,而他只是沉默。
離開的時候,我把頭埋進他的心里,只看見些空泛而乏味的比喻。
祖母晚上總是舍不得開燈。那晚的燈一直亮到了很晚很晚。
后來閑聊,父親笑著說為了給我入學,那頓飯花了他半個月的積蓄。
我想說些什么。
我看著這個平日里總是無趣且木訥的男人,法令紋已經深刻地陷入了他的臉頰,像黃土高原上塌陷出的溝壑。
我笑了笑,沒有說出一個字。
布鞋陷入塵土,原來蹲下身子,只為了掬起腳下一汪雨水,承接漂浮在半空中的月光。
這許多惱人的世俗氣,原來都只是委身于無法言說的愛。
他鼻梁上的鏡片,透出遠處低矮平房里的暗淡光亮,流浪千萬里,被淹沒在了城市的漫天燈火之中。
在一個有些溫暖的冬日里,祖母突然說,好久沒有聞到過槐花香了。
我看向她,她側著身子正望著窗外。祖父在門外獨自抽著煙,陽光下裊裊升起的煙氣,憑空消失在高樓巨大的陰影之中。
我將永遠記著那個村莊,那是我的全部童年。
——即使它已經化為烏有。
在我離開的那個冬天,它連同我的十年一起被夷為平地,成為樓盤的堅實地基。
當我終于出走,去到很遠的地方。一轉身,背后是廢墟,是舊址,是遺跡。
踩著殘磚瓦礫,我感到親切,我可以通過碎片的雕刻與顏色認出那之前是誰家的房檐。
一起消失的,還有一片不起眼的農田。沒有了麥捆,也就沒有了搖搖晃晃的稻草人,只有風聲依舊,依舊帶著昨天的寂寞。
當一個人離開,總會有人去告別。
而他們一起被遷徙,再無歸期,也就無可挽留。
他們曾是同一棵樹長成的森林,連同根系一同拔起,又被重新立在某個陌生的“故鄉(xiāng)”。
——僅僅作為一根木頭。
恍惚之間,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夜空沒有一顆星辰,只有碩大的月亮高高地懸在頭頂。我欲乘風歸去,卻再也抓不住那縷煙氣。
當你想起一個人,想起一個地方,遠方就落下一粒沙。
于是沙丘起伏,在北疆翻滾成一片耀眼的海。
沙漠中的旅人總是安靜的。孤獨生長在每個旅人背后。
寂寞如此。卻不止如此。
如果一場風沙便抹平了行路人的足跡,記憶的圖紙是否足夠重新謄抄來時的路途?
不被安葬的走獸是否已足夠作為一處沙丘的墓碑?駝蹄印寫成的墓志銘,悠久不過一陣駝鈴。
我想,總歸還是需要一些靈魂的信物——山巔的雪,寂寞的風,冰天雪地里由饑餓喂養(yǎng)出的希望,烈日下鐵鍬的奏唱,柔軟如水的月光,還有對岸遙遠而熟悉的火焰……
從不言語的意象,將親口回答我們曾是如何的人,走過了如何的路,又被生活賦予了怎樣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