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 煒王國側(cè)有驕傲的霸氣,但慕白卻是謙遜的。我最初認識的是王國側(cè),他雖來自文成山區(qū),那卻是王佐之地,劉伯溫的故鄉(xiāng)。王國側(cè)的名字,大約"/>
>>>瞿 煒
王國側(cè)有驕傲的霸氣,但慕白卻是謙遜的。
我最初認識的是王國側(cè),他雖來自文成山區(qū),那卻是王佐之地,劉伯溫的故鄉(xiāng)。王國側(cè)的名字,大約就蘊含了這么一層意思——他悠閑地躺在山間的田地之間,內(nèi)心卻如“在王者之側(cè)席,運籌帷幄”。但那是屬于詩人的想象,或者竟也是一位農(nóng)人的想象——我猜想王國側(cè)的父親在給兒子取名的時候,一邊在田間勞作,一邊就這樣想開了。他雖是農(nóng)人,卻有詩人的基因,并讓兒子得到了繼承,而將他的名掛到了中國的詩壇上。王國側(cè)的第一本詩集,就是以“王國側(cè)”為署名出版的。人們似乎并無驚奇,那是一位農(nóng)人的后代對詩歌女神最初的奉獻。這最初的奉獻里,有著他最樸實的傾訴,也有一點自以為是的驕傲。我還記得他將詩集贈我一本時,眼里有狡黠的笑意,意思是,他與劉伯溫吹過來的詩風并不遙遠,可以說相當接近了。劉伯溫在他的《感懷》里說:“槁葉寒槭槭,羅帳秋風生。凄凄侯蟲鳴,嚦嚦賓鴻驚。美人抱瑤瑟,仰視河漢明。絲桐豈殊音,古調(diào)非今聲。沉思空幽寂,歲月已徂征。”王國側(cè)的“今聲”也足以“驚賓鴻”了。我相信正是這一點樸實的自信,使他在詩之國游蕩了這么多年而終不悔。
我不知道王國側(cè)是在什么時候突然“悔悟”的——我說的是他對自己的名字的看法。突然有一天,他以慕白之名,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自從叫慕白那一天起,他就要追尋李白了。追尋李白和成為李白,是兩回事,但都不是容易的事。李白有一首《贈汪倫》,后來慕白也寫了一首《蘭溪送馬敘至樂清》。這首送馬敘的詩被很多選本收入,也在他最新出版的詩集《開門見山》(“中國好詩第六季”,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第一版)中。在這本詩集中,慕白不僅“送馬敘”,也還有《贈崔完生》《別張二棍》《阿拉善歌送娜仁琪琪格》等。中國歷來不乏友人間的贈別之詩。慕白有意要用新詩來繼承古典的詩歌傳統(tǒng)。
慕白與馬敘,這兩位來自溫州地區(qū)一南一北的詩人,能說同樣的方言,彼此十分熟稔卻性格迥異。他們之間的友情并不屬于例外,況且同在一個地區(qū)生活,那種離愁別緒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多余。但問題就在這里,偏偏慕白在送別馬敘時就有了離愁,而這離愁是來自對彼此命運的不確定的一種感慨——“命運如水,誰能準確預(yù)測自己未來的流向”。慕白曾說起這詩的緣起:他們一同參加一個詩會,而慕白不慎摔傷了腿,幸有馬敘一旁關(guān)照??墒遣痪民R敘要先期回溫,慕白感到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兄長般關(guān)照自己的人,這離愁便如江水滔滔而來??少F的是,在整首詩作中,慕白很好地控制了情緒和細節(jié)的敘述,他將所有的感情寄托在雨中的芭蕉上,寄托在“上午十點一刻的這場雨”中,顯得既有江南煙雨般的愁緒,又有“低緩,寬闊”的“內(nèi)心寧靜”。由此而見出慕白的重情重義,其情義如雨滴,點點滴滴地在他的詩行中呈現(xiàn)。這首詩完美地表現(xiàn)了慕白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藝術(shù)追求,即“自然之性情”,不事雕琢,天然而美麗。從這一點來說,他是繼承了李白的傳統(tǒng),或者說接近了這一類的傳統(tǒng)。他善待朋友,與人為善,所以他的這首送別詩也特別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我讀他的這首詩,覺得那與他話別的朋友不是馬敘而是我。這就是共鳴的奇妙之處。否則,這首詩便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與我們,與讀者就毫無關(guān)系了。
詩貴在誠。劉伯溫被封為“誠意伯”,但我想,慕白的誠意,要大于此。封號只是一種虛飾,而慕白的詩,卻是發(fā)自心聲。慕白不再以王國側(cè)自居時,他的“驕傲”褪去了,代之以誠意和謙遜。在他出版于2015年的詩集《行者》中,他不僅寫了自序,還寫了后記,又意猶未盡地寫了跋。他想通過這些文本來詮釋自己的初衷。他說:“名之行者,只是一種狀態(tài)?;蛘哒f,我還在走,沒有抵達?!彼€說:“不需要掩飾腳印的淺顯,自我見證。我有愛,除了愛,最多算遺憾。沒有恨。”收錄在這本詩集里的作品,大多是他行走山水之間的“游吟”,如《桐君山上》《湘湖圖》等;另一些則是寫給友人、母親、兒子以及他的故鄉(xiāng)包山底的抒情詩。他的詩沒有什么自命清高的吶喊,也沒有什么遣詞造句的深刻,他只是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抒發(fā)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正如這首《與子書》,直率、真實,便是慕白的特色了。這一類的《示兒詩》在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里并不鮮見,有些寄托了詩人的壯志未酬,有些則要子孫保持凌云之志,像慕白這樣坦率而直白的,大約只有陶淵明和蘇東坡了。陶淵明說:“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碧K東坡說:“人家生兒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愿有兒魯且直,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蹦桨滓彩沁@樣想的。
有一句話說,人如其詩,詩如其人。慕白的詩與人,正是應(yīng)驗這句話的。
慕白的為人,可以說是直率、直爽的,他的詩,亦如此。他不故作深奧,不虛情假意。他的坦誠也反映在他的詩里。他有一種樸實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來自他的故鄉(xiāng)包山底。在文成山區(qū),包山底尤其偏僻貧窮。慕白實際上是遭受了這種窮山僻壤所帶來的各種困難,甚至還有身份上的某種挫敗感,但慕白卻用詩不斷地贊美故鄉(xiāng),其實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自信。他總是反復(fù)強調(diào)他生命中的那個山坳。這種自信當然是難能可貴的。他有一首詩《我出生在一個叫“包山底”的地方》,他說:
我的包山底很小,小如一粒稻谷
一粒小麥、一顆土豆
躺臥在我靈魂的版圖上
我用思念的放大鏡,把一粒鄉(xiāng)愁
放大成960萬平方公里的熱愛
慕白常說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在尋找一種更簡便的表達方式,他聲稱自己“語言水平不高,詞匯量太少”(當然這只是他的一種自嘲,而非矯情)。他的這種謙虛實際上也是來自他內(nèi)心的強大力量。慕白的詩,其鮮明的特點也在于此。我必須反復(fù)強調(diào)他的直白、直率的詩意特點,正如他之為人。他看到了生命的卑微與尊嚴。當然,他所有的陳述本身就是對生命與靈魂的隱喻。
慕白與我,也是幾十年的朋友了。多年來,我一直在閱讀他的作品。他能夠有勇氣一直保持著這樣一種坦誠的狀態(tài),是令人敬佩的。
附:慕白的詩二首
蘭溪送馬敘至樂清
“從一個晴朗的地方到一個下雨的地方,
實際上只需要一次短暫的睡眠?!?/p>
蘭在霧里,芭蕉在雨中
兄弟,上午十點一刻的這場雨
再次令人失望,腳下的流水
也不會再次讓我們回到秧田里
回到我們失去的彼岸,錢塘江的源頭
你低頭坐進車子的身影
讓我想起了古代友人江邊送別
無言探向水面的沉默
水到蘭溪,三江匯流,悄然合一
有如人的中年,低緩,寬闊,內(nèi)心寧靜
月夜漫步,中流擊水,西門的桃花正好
今天第一班的汽車,或者最早的輪渡
也趕不上昨晚江邊燈火中的盛宴
風很輕,一滴水不能和一條魚
在同一個地方再次相遇
江的對岸,有人在流水中彈奏起古琴
小城故事,一次又一次重復(fù)那相同的別離
孤獨的水流過一條蘭溪,你又為何行色匆忙
于是寂寞滾滾流淌……
兄弟,蘭溪,錢塘江的中游水系
各種各樣的人行走在地上,沒有人叫得出名字
命運如水,誰能準確預(yù)測自己未來的流向
這是一條別人的江,有人在上游點燈
以心為界,明天是谷雨,我也將啟程
回到包山底。只是,我不知道今夜的江水
會在何時把我的深思喊醒
與子書
你只要真實地活著
有梨子吃就分別人一個
不夠了就留著自己吃
喜歡大的就大的
喜歡小的也沒有關(guān)系
不管云山霧罩,還是離題萬里
在眾多張嘴中說出自己的話
沒有人聽也不要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