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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 劍
近期《星星》詩刊的一次征文活動引起了筆者的注意。以“行走寬窄之間”為主題的哲理精短詩歌征文大賽,激發(fā)了國內(nèi)詩人強烈反響。據(jù)悉,此次征文共收到投稿3500件,15000余首詩作。其參與人員之廣、年齡跨度之大以及參賽成熟詩人之多,甚至超出了主辦方的預想。這是《星星》詩刊繼去年關(guān)于征文體詩歌討論之后,又一起現(xiàn)象級事件。其中,哲理詩這一概念重回人們視野,值得關(guān)注。
一
關(guān)于詩,知與不知,思或不思,似乎是永恒的話題。百年中國新詩發(fā)展至今,既有傳統(tǒng)詩學的延續(xù)與相依,也有超越古典文明的迥異路徑,特別是20世紀以降西方現(xiàn)代詩的摸索,節(jié)制抒情、消解意義、運用意象乃至走向人們所畏懼的艱深復雜、多義曲折與晦澀難懂的境地,都對傳統(tǒng)詩學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所以日本詩人高橋睦郎說:“我不知道詩歌是什么,所以我寫詩?!边@是典型的東方式思維,把詩的本義述諸世界的不可知論。而愛爾蘭詩人希尼或許更為圓熟與溫和,他在《希尼詩文集》中提到:“詩歌是堡壘,是人類隱私的監(jiān)護者之一;但它又是敞開的,是一種公眾的藝術(shù)形式……詩實際上是為作為讀者的你而寫的,它召喚你向它靠攏。它放在那兒讓你打開。它是一種造物,然而是內(nèi)心的造物?!?/p>
我曾就《星星》詩刊的哲理詩火爆一事詢問過幾位詩人朋友,其中有一位提出這樣的觀點:如果當下許多詩寫呈現(xiàn)出沉湎個人趣味或直接干預現(xiàn)實的傾向,實際上成了遁世或入世的兩極向度,那么,這次哲理詩重回大眾視野,無疑滿足了廣大人民群眾對詩歌尤其是1980年代以來詩歌的傳統(tǒng)審美需求。畢竟當年的朦朧詩,包括汪國真等人詩歌作品的流行幾乎難以復制。彼時不少的文本是建立在類似于心靈雞湯式的格言警句形式之上,而為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哲理詩無疑具備一定的大眾親和力,它往往會有一個基于哲學認知的標準答案在里面。這既讓現(xiàn)代詩的不確定性有了一次清晰的表達與共識,又滿足了部分大眾對詩歌閱讀的基本智力偏好。
筆者認為,無論此次寬窄主題哲理詩賽活動走向如何,我們還是歡欣于這種當下詩歌的群體性現(xiàn)象。只有基于更大層面的群眾基礎,才會更大概率成就高水準的新詩書寫。眾聲齊奏,四野合唱,才會涌現(xiàn)出真正的經(jīng)典之聲。更關(guān)鍵的,我們或許可以以此為契機,把詩與思這一古老而隱秘的核心命題再度提升到當下詩寫的關(guān)注焦點,就像曼德爾施塔姆早就在詩中寫道,“但黃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
二
何為“哲理詩”?
“哲”者,智也;“理”者,道理、事理也。所以闡發(fā)自然世界與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具有普遍意義的道理的詩便是哲理詩。這個釋義或許失之簡陋。舊《辭海》對“哲理詩”詮釋是這樣的:“希臘詩之一種,起源于芝諾芬尼。嘗居柯羅鳳,遭波斯之亂,流為歌人;不信神話,以自然無限為神,作詩論自然,惟今僅存斷片,為古代希臘哲學之源泉。按今人對于詩中包含哲理,不純?yōu)榍榫w之抒寫者,亦統(tǒng)稱為哲理詩?!边@是借西學為義,把古希臘哲學家芝諾芬尼“作詩論自然”的詩體哲學作為哲理詩之濫觴。其中點出“詩中包含哲理,不純?yōu)榍榫w之抒寫”的基本定義。
從詩的起源看,哲理詩似乎是較晚文明的產(chǎn)物。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寫道,“詩的起源實在不是一個歷史的問題,而是一個心理學的問題。要明白詩的起源,我們首先要問:人類何以要唱歌作詩?”他認為,“詩歌是表現(xiàn)情感的。這句話也是中國歷代論詩者的共同信條?!钡瑫r魯迅先生則說,“夫人在兩間,若知識混沌,思慮簡陋,斯無論已;倘其不安物質(zhì)之生活,則自必有形上之需求。”(《破惡聲論》)更通俗來說,意即人是會思想的蘆葦(布萊茲·帕斯卡爾語)。
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詩源于抒情與敘事,是原始人的模仿自然或生理欲望的沖動,所以各民族詩歌中最早的文本大多是史詩和抒情詩。而文明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必然會有“天問”,會有魯迅先生所說的“形上之需求”,此時方有哲理詩之產(chǎn)生。所以《詩經(jīng)》多述草木男女,切實樸素如人間歌哭,而楚辭中就更多地仰望長空,游目騁懷,探討起時間與空間意識。
隨著文明進化,對詩的認識似乎更傾向于哲理一脈。馮友蘭在《新知言》里認為,一首詩若只能以可感覺者表示可感覺者,只是“止于技”的詩。而假如一首詩能以可感覺者表示不可感覺只可思議者,以及不可感覺也不可思議者,便是“進于道”的詩。對于抒情詩與哲理詩,他似乎更傾向于后者。而有的西方現(xiàn)代派詩人說得更為決絕,比如里爾克就說:“詩并不像一般以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夠了),——詩是經(jīng)驗?!盩.S.艾略特也說:“詩不是放縱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毕瘛抖乓林Z哀歌》和《荒原》,用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里的話來說,“與其說是抒情詩,還不如說是冥想詩”。
然而,當下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意義消解、權(quán)威祛魅的時代,隨著信息暢通、知識爆炸與哲學物化,人們似乎不再需要有人來做他們的精神導師,無論是以哲學還是詩歌的方式。最明顯的現(xiàn)象就是哲學重新成為了冷門,讓1980年代的哲學狂熱成為遙遠的歷史回響。
1981年出版的李澤厚《美的歷程》,大學生幾乎人手一冊,多次再版重印達幾十萬冊。從1983年到1988年,《走向未來》叢書以每年一批的頻率,出了5批74種,銷量總計1800萬冊,當年這套書在北大,是直接堆在操場上賣的。而人們在新華書店排隊購買薩特與加繆等人作品的現(xiàn)象,幾乎是難以復制的神話。
當今已非閱讀大部頭哲學的時代,人們更多地閱讀經(jīng)濟學、管理學等顯學著作,甚至只用140字的微博、微信朋友圈與15秒的抖音短視頻來滿足碎片化的精神需求。這與此次《星星》哲理詩征文的火爆似乎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悖論。
對此,我對哲理詩或作為形而上的詩與思,仍有足夠信心。按梁啟超的說法,《論語》《孟子》等是兩千年來國人思想的總源泉,支配著中國人的內(nèi)外生活,其中有益身心的圣哲格言,一部分早已在全社會形成共同意識。我經(jīng)常舉例說,中國老百姓吵架,不以宗教、法律起誓,卻會說出“憑天地良心”這樣的話。斯文一脈,想必早已深入了血肉。幾千年來,始終有中華民族的集體潛意識和共同價值觀在起作用,使華夏文明薪火相傳。這條詩與思的長河,百折千回,不絕如縷。
或許哲理詩的真正領域不在圖書館與書店,更不在微博微信與短視頻,而是沉淀在我們心口相傳的血脈之中。
三
翻閱當下大量詩寫,你會發(fā)現(xiàn)有太多筆墨在敘述個人情緒、尋常事物或業(yè)已迭代的偽田園牧歌。而在另一向度,我們又讀到不少民間文本,他們似乎已舍棄了那種箴言式的快感、宏大敘事的流暢以及小情小調(diào)的抒情,躡足進入一個語詞隱喻的叢林。那些沉湎于詞匯、情緒與私人敘述的場域,那些貌似拒絕閱讀而又有所期許的心思,那些對愈發(fā)明白如水的世界進行個人化的預設、反諷與重構(gòu)的荒謬化解釋,自始至終呈現(xiàn)出一種拒絕讀者的姿態(tài)。黃梵認為,“主觀上傾向夸張的表達,與比較安靜的農(nóng)耕時代很是契合。因為當時的人們還很信任烏托邦,……只不過現(xiàn)代詩的觀念中,開始有了壓制這種過度夸張、抒情的理性克制?!保ā兑庀蟮牡蹏罚┻@或許并非壞事,畢竟參差多態(tài)乃幸福之源。
而詩與思的爭論長期存在,更深入到理念與技術(shù)層面。比如針對哲理詩杰作眾多的宋詩,錢鐘書《宋詩選注》序中就批評道,“宋詩還有個缺陷,愛講道理,發(fā)議論;道理往往粗淺,議論往往陳舊,也煞費筆墨去發(fā)揮申說。這種風氣,韓愈、白居易以來的唐詩里已有,宋代理學或道學的興盛使它普遍流播?!边@里一語道破了傳統(tǒng)哲理詩的兩難困境:詩,還是思?
我們所熟知的大部分哲理詩,都有一個寓言式的文本,一個能夠輕易抖開的包袱,這既是方便法門,在某種程度上也同時消解了詩與哲理的雙方力量,而成為一種強行的拉郎配。龔鵬程從修習者角度對此不無微詞,他在《蘇東坡這個符號已經(jīng)通貨膨脹》一文中提到:“東坡、山谷皆多禪語,然此非修也。修習實踐非純粹理性事,亦非悟之事。文士說禪,均無悟前功夫,徒示機鋒,大顯悟后風光,扣其實詣,率皆野狐,東坡、山谷不免如此。”這就是確實在說理,而非論詩了。所以中國古代最優(yōu)秀的哲理詩,很少有通篇議論、直接說理的,大多是把哲思理趣蘊含在對人事、景物的敘述和描繪中,借助鮮明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來說理。一些含道應物、遷想妙得的哲理詩,其本身就是詩人觸物生情、寓理于形或融理入情的產(chǎn)物,是詩人對人生、對社會睿智思索和深刻體察的結(jié)果。畢竟,是詩,而非哲學教科書。
西方詩學也多有議論。瑪麗·奧利弗說,“一首詩如果沒有美好而正確的語言形式——正是這一點使它與日常寫作區(qū)分開來——將是可悲的?!保ā对姼枋謨浴罚┌蕴匕l(fā)明了“客觀對應物”這一術(shù)語,成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詩學概念之一,“表現(xiàn)情感的唯一藝術(shù)方式,是去找一個‘客觀對應物’?!边@是想把空中漫天飛舞的哲理落到語言的大地上。
如果超越一般性的文體認知,更進入幽玄境地而論,那么我認為海德格爾在《林中路》的話更為澄明:“思就是詩。盡管并不就是詩歌意義的一種詩?!痹谶@里,詩并非文本意義上的詩,而是直指一種人的存在方式。所以海德格爾可以用荷爾德林詩句來闡述他的存在主義哲學,但不會重新再來寫一首新詩。荷爾德林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它們更多是一種彼此觀照、互為印證的共生關(guān)系。
在此,我同意陳超先生的觀點,“人們永遠需要這種真實而深刻的聲音,充滿熱情和活力的聲音,富于生存啟示和命名力量的直抵心靈的聲音,令人興奮而迷醉的聲音。在這個充滿權(quán)力、科技圖騰、商品化、自然生態(tài)失衡的世界,是詩(狹義和廣義),使人類的語言生活獲得了彌足珍貴的深刻、澄明、自由、安慰和超越?!保ā懂敶鈬姼杓炎鲗ёx》)我相信,詩是用正常語言無法描述的感動與澄明,但它又必須是屬于詩的,詩性的。如果可以用哲學論文、散文、小說、新聞來描述,就不是詩。如果可以用白話、俗語、口號、術(shù)語、罵街來表達,就不需要詩。詩是另外的東西。就像傍晚獨自在野外,看見落日,脫口而出的還是那句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仿佛那是天地間本來就有的句子,就長在我們面前那棵老樟樹上面。
所以我看哲理詩,恰如莊生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二者異質(zhì)而同構(gòu),渾然一體,方見妙處。試舉三位偉人的遺言作為佐證。歌德臨終前說的最后話語是:“打開第二扇百葉窗,讓更多的陽光進來吧?!蓖蹶柮髦坌薪髂习菜?,留下遺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而蘇東坡彌留之際,當友朋勸其念佛“勿忘西方”時,他仍以畢生隨性風格說了句:“西方不無,著力即差。”竊以為,“讓更多的陽光進來”是詩,“此心光明”是哲,而“著力即差”便是哲理詩。
四
西方現(xiàn)代派詩人眼里,大地破碎了百多年,還在繼續(xù)。荷爾德林與里爾克們的歌哭還在繼續(xù),但畢竟聲音小了許多。而當下不少詩人們正忙著現(xiàn)實的光榮與價值,仿佛詩與思都只是商品。
那么,能否借此次《星星》詩刊的活動讓哲理詩重歸存在意義上的詩與思?
或許新詩百年還是太短,還缺乏千年舊詩面對大千世界的那種真正的圓通與自信。那是經(jīng)過多少代人九死一生的修煉。我覺得中國詩歌應該是一條很長的河流,從巴顏喀拉山到山東東營那么長。當下社會的急劇變化,科技與生產(chǎn)力的快速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遠遠超越了我們靈魂的修煉與漢語寫作的發(fā)展。我們現(xiàn)在所面對的現(xiàn)實圖景,很多是舊詩未曾見的,是過去的經(jīng)驗與表達無法涵蓋的。當下日新月異的時代與傳統(tǒng)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相比,在歷史使命上、寫作命題上,面臨更為集成、濃縮、復雜的挑戰(zhàn)。
很長一段時間,“四面合圍”的地理環(huán)境導致了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幾乎沒有交集,各自獨立發(fā)展。基于光合作用的農(nóng)業(yè)文明在中國蓬勃發(fā)展,西方文明更多從海洋里討生活從而不斷征討乃至殖民,正像《烏合之眾》中勒龐所說:“種族基因決定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政治經(jīng)濟體制,政府和制度都是種族基因的產(chǎn)物,它的改變需要數(shù)百年甚至數(shù)千年的漫長歷程,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用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慢慢改變它?!蔽拿鞯咨系脑姼?,亦復如是。我相信會有一種哲理詩,能夠勘破詩與思的迷霧,就像赫爾曼·布洛赫強調(diào)的,“發(fā)現(xiàn)惟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一首真正的哲理詩,應該是能發(fā)現(xiàn)專屬于詩的智慧,而且必以詩的方式。正如張棗所說,“我特別想寫出一種非常感官,又非常沉思的詩。沉思而不枯燥,真的就像蘋果的汁,帶著它的死亡和想法一樣,但它又永遠是個蘋果?!?/p>
李錄在《文明、現(xiàn)代化、價值投資與中國》中寫道:“9萬年前,冰河期使智人僅剩兩萬,只生存在赤道附近的狹窄領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兩萬人最終會征服地球,走遍世界?!钡詈?,作為這兩萬的后代,我們的腳印遍布世界每個地方。同樣,新詩百年,路途雖惟艱,但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