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鄒劍萍
心中那只野獸從未死去,卻又不敢徹底撒野。
多年前我走在中國香港港島的街區(qū),偶遇附近一所私立中學下課,學生們穿著精致的制服,多數(shù)戴著黑框眼鏡,斯斯文文用英文互相交談,畫面極其美好,可是我心里卻冒出了一只野獸在叫,我不要我的孩子變成這樣。那只野獸在懷念少年時田埂上的奔跑、放學路上自行車的你追我趕,伙伴們眼神清亮話語放肆??墒且徽Q郏瑑鹤右沧x了中學,鼻梁上架起了眼鏡,我甚至希望,他不要丟失太多粗野的氣質(zhì)。這個暑假的一天,我?guī)ズI贤娣?,?jīng)歷不斷地摔跌在海里,終于看著他成功地操縱起帆板在海上航行,小小的身影有著我過去呼嘯時光的回應。坐在另一個槳板上的老母親我,欣慰地舉起了手機拍下了這一幕,發(fā)到了朋友圈。果不其然,一堆媽媽朋友在下面留言,在哪呢,什么課程呀,費用多少?
在我心目中,海邊長大的孩子就應該像海浪一樣翻涌,而不是套著游泳圈小心翼翼地在沙灘邊踩浪玩耍。在我女兒四個月大的時候,我們帶她去沖繩旅游,偶遇當?shù)匾慌贻p人在海邊的一個懸崖跳水玩耍,那尖聲呼嘯的快樂隔著海風吹到了我的心里。女兒十一個月大的時候,我?guī)ケ焙5缆糜?,當我小心翼翼怕她著涼的時候,滑雪場里一批當?shù)匦W生踏著滑雪板,組隊從山坡上飛一般地往下沖,尖聲呼嘯的快樂透過雪塵又沖到了我的心里。當時,帶著年幼的女兒出國旅游,都能成為一件在身邊人看起來很“野”的事情,而我眼前的景象在大聲告訴我,野,這才是真正的野。
這種在我看來帶著生命危險的野,在別人身上那么理所當然的樣子,震撼到了我,讓我思考,是不是養(yǎng)孩子就應該養(yǎng)成這樣與自然一起放肆的樣子??墒亲鳛橐粋€母親,心里總有道高高的安全墻難以跨越。我曾經(jīng)送兒子去參加過一次本地的溯溪獨立團活動,因為自己愛玩也跟去了,結(jié)果十分后怕。其中一個行程是攀爬山崖,兩個教練各拉著繩索的上下兩頭輔助孩子攀巖,而已經(jīng)爬上去的孩子們就解了安全繩在懸崖邊的一小塊平地里等待。如果有人開始打鬧,就會掉下懸崖而無人救助。當然如果眼不見為凈,倒是可以不當一回事,但是親歷此趟,回來之后我就把這種溯溪項目列入了黑名單。戶外探險固然好,但是命更重要。
這種團在城市中不少見,尋覓到一個好的戶外地點就如火如荼地成團。其實很多帶團教練并不兼?zhèn)鋺敉饨?jīng)驗和兒童教育的資質(zhì),但這樣的獨立團依然很熱門爆滿,歸根到底,還是城市里的父母希望把孩子野化一點的心理需求。
這點很有意思,自己坐在辦公室,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也希望孩子將來做上白領(lǐng)的工作,但是在教育上,卻希望孩子多曬太陽,在大自然里泥手泥腳地鍛煉自己,最好還能生火劈柴斬浪抓魚。可能是源自人類身為動物的本能,總覺得不能太脫離野外,在鋼筋水泥里喪失了生存技能。
成年人自己也是,明明是城市里穴居的軟體蟲,卻偏偏要追求野外生存的真實感。越野車在城市賣得很好,倒不在于車主們真的想不斷翻越超過45 度角的山坡,更多的是付費給想象或者叫高端精神享受,好像購買了就擁有了在星空下山頂上曠野里豪邁思考人生的資格。野外露營也是,這一兩年因為疫情不能出國,野營產(chǎn)品風生水起水漲船高。在山野里拉上天幕,帶上烤爐,給自己一個與世隔絕的小空間,它就像一個城市魔法,隨時可以自己制造結(jié)界,喚醒自己,解鎖新技能,重新聯(lián)結(jié)大自然。特別神奇的是,男人們在家不愛進廚房,在營地用起難用的小烤爐時卻特別積極,煎牛排烤香腸煮火鍋,好像自己是荒野求生拯救世界的英雄。
英國《郵電報》曾分析,野營熱潮背后的主要推動者為中產(chǎn)階級中年人。這些“雙中”人士收入穩(wěn)定又有一定社會壓力,對生活方式有更高需求的探索。野營會帶來一些不穩(wěn)定感,只靠簡單的工具解決吃喝住行,帶著一點返祖的韻味,好像回到了在叢林里四肢爬行的年代,吸引著那些只擅長用手指敲打鍵盤、用頭腦鉤心斗角而四肢遲鈍渴望身心靈平衡的人們。
盧梭在他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里認為,科技的發(fā)展和文明的進步其實越來越束縛人性,人們在復雜的社會中逐漸失去曾經(jīng)的道德與活力。當時的人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大文豪伏爾泰尖酸刻薄地批評盧梭說:“我沒見過像你這樣聰明的人來教我們學習野蠻。讀了你的文章,叫人只想四肢著地爬個痛快。可是我已經(jīng)把這個習慣丟下六十年了,不可能再這么做了?!狈鼱柼┮欢]有想到,隨著文明又發(fā)展了兩百多年,人們對于四肢著地的古老本能的渴望,會一次又一次地反彈。
孩子成什么樣才是應該有的樣子?自己什么樣才算是真正的自己?這些問題永遠無法得到最完滿的解答。人從野生狀態(tài)中脫胎,又被社會教條所規(guī)訓,心中那只野獸從未死去,卻又不敢徹底撒野。最近熱映的電影《失控玩家》的結(jié)局,是被摧毀的城市與山野復生共存。美好的愿景總在文明與粗野之間做微妙的平衡。那只野獸,我們永遠不會殺死它,即便它只敢繞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