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我60歲生日之際離去,冥冥之中是要讓我從繁忙的陪護和職場中徹底解放出來嗎?她選擇我退休時節(jié)離開,不僅讓我們早年約定游歷天下的夙愿落空,也使我失去了一心一意再陪她些時日的機會。細思量,感謝跨入90歲耄耋之年的母親已給予我6年親密陪伴的時間,讓我與她溫暖相擁,刻骨銘心經(jīng)歷了生命由盛及衰、情感上凌遲般訣別的過程!
2015年,母親在海邊度假時突發(fā)腦溢血,經(jīng)艱辛救治、精心護理與康復(fù)鍛煉,她頑強地站了起來;2019年,她不慎跌倒,股骨頸粉碎性骨折,術(shù)后又堅強地站了起來;2020年,因黑便住院檢查,惡毒的印戒細胞癌再次將她拖下水,年齡的原因,醫(yī)生采取保守療法。還算幸運吧,多次就醫(yī)都較為精準地探測到了生命航程中遇到的暗礁,引導(dǎo)她小心翼翼避讓前行。
近幾個月,陪在母親身旁常會感到有一股向下的力量拽扯著她,如同垂于懸崖邊的重器。我緊緊挽住她,不時失聲高喊加油,給她鼓勁也給自己打氣。唯恐稍一松懈,便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癌細胞伸著肉眼看不見的魔爪,不斷掏挖著母親柔弱的肌體。但母親始終淡然、平和、從容應(yīng)對,一如她此生與命運的抗?fàn)帯?粗荒陙斫拥降氖喾莶∥Mㄖ?,看著頑強的母親一次次穿越醫(yī)學(xué)給出的壽限,我感到些許欣慰。然而2021年9月14日凌晨5點44分,羸弱的母親走到了終點,她的世界凝結(jié)、停擺。望著母親安詳平和、嘴角泛起笑意的面容,我松開了一直緊握、企圖傳遞溫度與溫情的雙手,眼前迷離而空洞。60年來的點點滴滴,如紛紛雜雜、細細密密穿石的水滴,綿綿不斷緩緩下落……掬起記憶長河中一捧清泉,洗滌悲情、梳理思念。
摘取一段遠離母親本職工作的二黃散板,呈獻于此。
1970年7月,結(jié)束了一輪又一輪批斗、交代、檢查、關(guān)牛棚等碾壓靈魂與肉體的運動,父母隨全省五七戰(zhàn)士下放的大軍一起坐著專列到了農(nóng)村,來到晉東南陽城縣演禮公社南任大隊。9歲的我和12歲的哥哥又回到了父母身邊。一家人在村民們揮動紅寶書、高喊熱烈歡迎的聲浪中進村,搬入一個叫“羊疙瘩”的四合院,安排住進西南角一間由低矮的牛圈改造成的房子里,進了名副其實的牛棚。這樣的環(huán)境不免讓人沮喪,但已被關(guān)過“牛棚”的母親似乎并不在意,她又滿懷熱情投入了新生活。缺少生活技能的她,被分配在隊里的養(yǎng)豬場工作。她立即上手,啟動了有困難找書本的定式,到縣城新華書店買來傳授養(yǎng)豬、喂雞、種菜及做飯、灶火改造的系列書籍。
按圖索驥、照本養(yǎng)豬,母親帶我到飯店撿拾大骨頭、雞蛋皮,碾成粉配制豬飼料,她為豬場引進了“來哼豬”“獅頭豬”。很快大隊的養(yǎng)豬場成為全公社的先進典型。母親創(chuàng)新工作的同時,還努力改善生活,她帶領(lǐng)家人在荒蕪的紅泥地上開出一片荒地,用豬糞肥田種菜,長出了當(dāng)?shù)貥O少見到的茄子、豆角和西紅柿,村民大為驚嘆、紛紛圍觀。他們祖祖輩輩都以白菜、蘿卜、北瓜、南瓜和土豆為菜,似乎沒想過可以種出五顏六色、品種不同的另類蔬菜。至于母親捧著書本揉面、炒菜、煲湯,更是令大家傳為笑談。
在那個靜謐的小山村里,少有雞鳴之聲,養(yǎng)雞的人家并不多,僅靠抱窩的母雞孵小雞,產(chǎn)量也有限。母親看到講授人工孵化小雞的書后,開始嘗試用暖炕孵小雞。有了種菜成功的先例,隊里支持她的想法,幫著改造出一間暖房,土炕上鋪上麥殼,動員村里愿意要小雞的人送來雞蛋,無償幫大家孵化。21天的孵化工作開始了,讓火炕保持恒溫難度不小?!胺趸摇蔽ㄒ挥行┘夹g(shù)含量的物件是從我們家拿來的一支溫度計。盯著溫度計,添煤加柴或快速抽薪壓火,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絲松懈。為了確保恒溫不出差錯,母親搬到暖房居住,且堅持兩小時挨個給雞蛋翻身一次。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到了第18天,老鄉(xiāng)在暖房里發(fā)現(xiàn)了昏倒在地的母親。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抬到屋外通風(fēng),認定是煤氣中毒,立即按當(dāng)?shù)氐耐赁k法,找來一大盆酸菜水,往下灌。母親終于慢慢蘇醒過來,一場驚險令人后怕,暖房絕對不允許她再去住,換了個老鄉(xiāng)去值班。老鄉(xiāng)瞌睡重,沒有控制好火候,一窩即將出窩的小雞大部分被烤死。
人工孵化小雞失敗了,母親非常慚愧,深感對不起鄉(xiāng)親們的雞蛋。只得靠自己家的老母雞繼續(xù)抱窩孵蛋,老母雞忠于職守,少有差錯。記得有一只小雞卡在殼里,母親便拿火柴棍輕輕挑開幫它出殼。出殼的小雞一只爪子伸不直,母親便拿來硬紙片和針線,為小雞做了個固定的夾板,小雞像穿了拖鞋,樣子非??尚Α滋旌箅u爪竟被矯正過來,甩掉拖鞋的小雞奔走自如。母親就這樣向書本學(xué)習(xí),又不拘泥于書本,在忘我的工作中使生活多了幾分色彩。
生于南國的母親,在北方的小山村有滋有味的生活著,不時將自己見識過的生活方式引進到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一次隊里的一頭耕牛從山上掉下來,摔斷了腿,因不能再干活,按慣例要把牛殺掉,牛皮賣給供銷社,牛肉做掩埋處理。當(dāng)時村里有三家下放干部,大家聚在一起商量,想把牛肉買來吃,于是推舉母親出面去找隊干部商談。隊干部很重視,馬上召開隊委會商量。三家下放干部在屋外等候,能同意賣嗎?要多少錢?買得起嗎?大家有些惴惴。
門終于開了,經(jīng)過慎重商討,同意把牛肉賣給他們,總價兩元。在那個沒有冰箱的年代,鮮肉貯藏是個大難題。他們兩家自報可分半頭牛,于是我們家用一塊錢買回了另半頭。母親帶領(lǐng)全家解牛、炮制,把牛肉切成大塊,放在大臉盆里撒上鹽粒用力揉搓。揉進鹽的肉塊腌幾天后,吊起來風(fēng)干。半頭牛我們吃了很久,直到一年后我們家要搬到平順西溝去,還帶著幾塊堅如頑石的干肉。
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難題母親都能解決。我們到村里不久,便趕上了秋收,生產(chǎn)隊分配給我們家一棵很大的柿子樹,樹上掛滿了柿子,全歸我們。母親發(fā)愁了,這么多柿子怎么取下來呢?沒想到哥哥叫來他的幾個同學(xué),如猴子般嗖嗖地爬上大樹,很快便將一樹柿子裝進了地上的十幾只大籮筐。于是,母親又學(xué)著當(dāng)?shù)厝碎_始用多種方式貯藏、保鮮柿子,這些柿子制品我們足足吃了一年。母親就這樣讓干癟的生活變得豐盈,使匱乏的日子變得豐富而充裕。
南任是個缺水的山村,我們家離水井很近。每早嘎吱嘎吱的轱轆聲響起,是人們趁早趕來汲水。深深的水井常常干涸見底,只有不平的井底深洼處還有些許積水,為了取水,我常常站在木桶里被爸爸放到井底去舀水。舀滿水的水桶一桶桶運回家后,再把我從井底吊上來。因為缺水,我和母親還提一籃臟衣服翻過一道山梁到溝里去洗。每次母親都會帶一根長長的繩子,拴在樹間,我們洗好一件便立即晾曬一件,返程時,衣服大部分已經(jīng)曬干。
南任村離陽城縣城十幾里地,母親常帶我進城,除了買書、撿骨頭,還會采購一些生活用品。于是,漫長的徒步增加了交流的機會,正所謂把路含在了嘴里。母親講授做人的哲理:庸人自擾、遠慮與近憂、好鼓與重錘;講述白求恩讓雞腿給傷員;許多文學(xué)作品也這樣伴著細細的揚塵進入腦海。印象最深的是蘇聯(lián)的作品《鄉(xiāng)村女教師》,我被女教師面對淘金者燒錢比富表現(xiàn)出的勇敢和鎮(zhèn)靜所折服。在這條黃土路上我還與 《蒹葭》 《歸去來辭》相遇,初識《春江花月夜》《長恨歌》等篇章。我們一路暢談、喋喋不休。一次母親說到一本書叫《靜靜的頓河》,她說很想再細細讀一讀,可惜在這里找不到……第二天我下學(xué)回來,從書包里掏出一本《靜靜的頓河》,令母親意外而驚喜。這是我向我的班主任徐老師借來的,徐承德老師因出身不好,在學(xué)校常遭到批斗,但是批斗后他照常上課、照常維持紀律,他與我們似乎都沒有因批斗而有任何改變,他有很多藏書,他很樂意借書給我。
在下放的日子里,母親需要學(xué)的東西很多,除了燒火做飯養(yǎng)豬喂雞,還要學(xué)習(xí)給全家做衣服、甚至納鞋底。她學(xué)習(xí)新技能的進程時常被打斷,因公社很快發(fā)現(xiàn)她是個會寫字的女人。父親被借調(diào)到晉東南地委后,母親也常常被公社叫去幫忙寫活學(xué)活用毛澤東思想的講演稿及各種斗私批修的稿子。拿起筆桿子重操舊業(yè)雖得心應(yīng)手,但一定嚴重影響了她學(xué)習(xí)新技能的績效。數(shù)十年后陽城的同學(xué)憶起當(dāng)年,都說我那時總是穿著大一號的灰黑色衣服,像是撿拾大人的,但我對此竟沒有任何記憶。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給我做過一件時髦的漂亮衣服。那是她托人從太原捎回的“的確良”布,照書剪裁,用報紙剪好小樣,再在布上剪裁,還在衣服口袋的邊上墊了一條薄薄的海綿,并縫了三道線,有點凹凸的立體感,我喜歡極了,對母親的創(chuàng)意及手藝非常滿意。至于那些灰黑衣服我真的毫無印象,或許我早已啟動了選擇性記憶?
母親步入晚年,漸漸與我交換了位置。陪她走過晚年,看著她日漸衰弱,品出了慈悲的深意。母親逐漸喪失獨立生活的能力后,開始向生命的初始階段逆行。她非常樂意跟著我,不僅我們一同爬山、去公園、逛超市,還去游樂園、吃自助、看展覽、看比賽、泡溫泉……許多老人不愿去的地方,她都沒有禁忌。
有時征求她的意見:“今天咱們?nèi)ツ睦铮俊彼阏f:“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前些年每年要帶她去吃幾次自助餐,這里極少有老人光顧,但是母親很樂意來,胃口也不錯,每每此時,總能引來一些圍觀者。大家為老人的精神狀態(tài)點贊,為她的胃口點贊。2020年元旦,嫂子約我們同去吃頭腦,母親的胃口雖已大不如前,但她很樂意前往。
常帶著母親去辦事,安頓她在一個合適的地方坐定,她便靜靜地等待。有時買了東西就放在她的輪椅上,她很高興地幫我抱著、摟著。逛街時常給她買些零食,麥當(dāng)勞的甜筒、老鼠窟的麻團、楊記灌腸、老太原的燒賣、武漢的豆皮、王萍面皮、鹵肉、雞腿,她都吃得津津有味。有時,旁人會詫異地看著我們,稍作解釋后,他們會不停地說:“對對對,老人和孩子一樣,和孩子一樣!”
母親一天天老了,感情上變得更加依戀。多次想為她請個保姆,她總是說:不用,我能行!有時對她說:“請個保姆我就會輕松些,而且我還得上班呀?!彼悴辉賵猿?。先后請過幾個保姆,每個保姆都說這樣和氣的老人很少見。一些老人晚年會變得怪異,尤其對待花錢雇來的保姆,總顯得有幾分苛刻,而母親對她們一直很溫和。只是有了保姆后我感到母親似乎多了幾分傷感,于是我決定還是自己來陪。有一次我要到外地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臨時請了位很好的阿姨來照顧她。結(jié)果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從不流淚的母親竟然時常淚水盈盈。
我來去匆匆,三天趕回,當(dāng)母親聽到我的聲音時,先是驚訝,隨后露出開心的笑容。從此,我再也沒有離開過她。老人與孩子,生命的兩端,他們在不斷向?qū)Ψ娇繑n。媽媽仿佛快速逆行:回到了五六歲,三四歲,一兩歲,嬰兒期。她由感情依戀、愿意跟我到處跑,到時時需要牽手,須臾不能離開,又到靜靜躺著,偶爾說幾個字、露出微笑。就這個意義而言,生命如圓周,從起點出發(fā),又回到這里。
后來的日子,每每問母親我是誰,她總會輕輕地說:“媽媽。”我說出外婆的名字,問她是我嗎?她不語,我說出自己的名字問她,她笑著認可。她知道我是誰,但堅持把我當(dāng)作媽媽,是認可我媽媽般的照料、呵護,還是感情更需要依偎?一位病友解釋得好:她不愿意當(dāng)媽媽啦,媽媽多累啊!
媽媽安靜地走了,雖然病魔無情地肆虐,卻也留了些情面,它們沒有侵蝕、累及到敏感的神經(jīng)部位,母親沒有感到疼痛。不像一些病友每天要靠杜冷丁來解痛維持,為此我們感到無比欣慰。難道是母親的慈悲感化了那些驕橫惡毒的施虐者嗎?
早在20年前母親就挑好自己喜歡的照片做遺像,洗好放大裝框;6年前母親留下遺言,不占用土地,不侵擾親朋,用骨灰去肥一棵樹;1年前母親困于無法醫(yī)治的痼疾,希望將遺體捐給醫(yī)學(xué)事業(yè),幫助醫(yī)生盡快探究出醫(yī)治良方,作用于后人。母親熱愛生命、達觀向善,卻也看淡生死,超然物外。與母親一甲子的相依相伴,讓我真正感受到生命頑強向上的力量與零落凋謝的從容。
2021年9月25日于并
【作者簡介】 王湄,語文教師,高級講師。曾為北京鐵路局“十佳教師”,陳香梅優(yōu)秀教師獎與鐵道部“火車頭獎?wù)隆鲍@得者。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編、參編教材數(shù)十本,發(fā)表散文、報告文學(xué)若干,創(chuàng)作影視作品少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