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雞足山

天色近黃昏，雪下得更緊了。大巴緩緩駛?cè)敕?wù)區(qū)加油。司機囑咐乘客，十五分鐘后準(zhǔn)時發(fā)車?；蛟S是外面冷的緣故，和我一樣下車的人并不多。我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加之咖啡癮上來了，想尋杯咖啡解乏。沒想到服務(wù)區(qū)走廊盡頭的小商鋪里，真有賣現(xiàn)磨咖啡的，我喜出望外。沒有更多的選擇，是本地產(chǎn)的云南小?？Х?。我點了一杯，待它做好，端出來坐到廊檐下的凳子上，看著眼前的雪景，一口口啜飲。其實這一路隔著車窗看了很多的雪，只是此刻，就著熱咖啡，加上沒有車窗的阻隔，那雪就真切了幾分。

掐著時間喝完咖啡，返回大巴里去。氣氛很微妙，滿車廂寂靜無聲，令我納悶。落座后，旁邊的小伙子輕聲對我說，“我們都在等你?！?/p>

啊，原來是這樣，我心想。

“不是說好十五分鐘的嗎？”我提高音量，故意讓大家都聽到。我并沒有遲到，他們也沒有理由怨怪我。也許，大家只是想早些趕路吧，畢竟天寒地凍的。這算什么？無心之過？不對，我分明沒有做錯什么罷。于是覺得有些委屈。

好在大家并沒有就此責(zé)問于我。甚至沒有一個人提及此事，除了告知我緣由的鄰座。然而，這又從另一層面催生起我的愧疚：他們究竟等了我多久？

大巴很快啟動。車廂里的沉默就此打破，人聲嘈雜起來。我也不再為此事神傷。

大約一個鐘頭后，大巴抵達目的地大理古城。這是我第一次在冬天到訪此地。

我是循著早上在手機刷到的一則新聞來到大理的。新聞題為“雞足山雪景照，美爆你的朋友圈”。我不想拍照發(fā)什么朋友圈，但新聞配圖實在養(yǎng)眼，群山之巔的巍峨寶塔，映著皚皚白雪，著實讓人心生向往。何況“雞足山”三個字，已經(jīng)讓我心有戚戚。對于身在昆明的我而言，似乎有了確鑿的理由去看看三百多公里外的雞足山了。

幾番糾結(jié)之后，挨到下午，我終于決定出發(fā)。我打算今晚先在古城借宿，明天再往東北邊的雞足山去。天氣預(yù)報說，大理普降瑞雪，而且還要持續(xù)幾天。

正值元旦，即便下了雪，古城的游客依然絡(luò)繹不絕。天還沒有黑，仔細分辨的話，還是看得出熙攘表象下的真相——多是跟團的游客，真正的背包客還是少了很多。因此，古城中心位置，平日里人滿為患的青年旅舍總算清凈了些。沒有預(yù)約，我到前臺就徑直訂到一個床位。找到房間，開門，尋了一個收拾好的上鋪，爬上去。

下意識地掀起床褥的一角，猩紅色的電熱毯躍入眼簾。原來，在大理，冬天也是冷的。

去年春天，我從昆明搭彬哥的車到大理古城，一起游蕩了一些日子。起初，我們住在昆明某家青年旅舍的同一個男生多人間，都住了些時日了。在青旅，住一周乃至一個月以上的情形很常見。觀光的游客通常不會住這么久，住得久的都有各自的原因：有的當(dāng)它是求職公寓，便宜;有的圖它四海年輕人歡聚一堂的氛圍;更有甚者當(dāng)它是相親場所乃至獵艷地——除了男生間、女生間，某些青旅還有男女混住的多人間。

彬哥之所以引起我注意是因為他總喜歡在床上打坐，大白天的，旁若無人。他個子不高，人顯清癯，雖不怎么說話，卻總是面帶笑意。年紀(jì)的話不好猜，說二十七八可以信，三十多歲也有可能。有一天見他在陽臺上逗貓玩，我加入“擼貓”行列，兩人就閑聊起來。

得知他從深圳來，自駕游，昆明是第一站。他之前在金融業(yè)上了多年班，后來自己出來單干，在網(wǎng)上即可完成工作。當(dāng)時我已從上海辭了職，打算在云南晃蕩一陣子，有機會的話興許就留下來工作。

后來聊得多了，便熟絡(luò)起來。我們都得閑，便一起來了大理。他開一輛有些年頭的國產(chǎn)大眾車，令人懷疑隨時可能半路拋錨的那種。汽車行駛在昆（明）大（理）高速公路上，我坐副駕駛，彬哥開車，兩人說著話。窗外是云南獨有的藍天白云，屋舍儼然。

我突發(fā)奇想，如果彬哥一不留神，這車在高速上出了車禍……“明天和未來哪個先到”的問題，最適用于旅途。

之前我來過大理數(shù)次，彬哥更是早在十年前就造訪過。他說當(dāng)時的古城只有一條洋人街還算熱鬧，而我們眼下的古城人滿為患。

但這畢竟是大理，古城周邊多的是古鎮(zhèn)古村可以逛。因為占盡蒼山洱海的地利，且氣候宜人，大理被稱為“大理想國”。又因四季充滿陽光和鮮花，文化多元，宛若大洋彼岸嬉皮士聚集的加利福尼亞州，大理還有個別稱：大理福尼亞。然而這都是被人們美化之后的烏托邦罷了。

好在我和彬哥總能找到樂趣。比如素食。彬哥喜素食，早在昆明時，他就表現(xiàn)出對素食的鐘情，甚至發(fā)動了好幾個室友同往素食餐廳。我也跟著吃了不少餐素食。到了大理吃得更頻，有“佛香妙國”之稱的大理，素食氛圍更甚。我們常去的是紅龍井的“愛蓮說”，自助，菜式豐富。

然而我終究不是素食主義者，數(shù)日不沾葷便會覺得腹中饑轆。于是，連續(xù)吃幾餐素食后，我會找家餐廳去吃咖喱雞肉飯，或者咖喱牛腩飯。而彬哥不需要，他可以終日茹素。

沒過幾天，彬哥便做了在大理買房的決定。他淡淡一句“我打算不走了”，仿佛云游四方的浪子找到了歸宿。

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本來我們是來大理玩兒的，沒想到他卻要定居于此。他讓我陪他去售樓處看房。那時的大理房價已經(jīng)漲了不少，均價七千多，這里面自然有“逃離北上廣”人群的功勞。但相比大城市還算是便宜的。可供選擇的樓盤不多，且都是毛坯房——興許是開發(fā)商為了掙快錢。彬哥覺得自己裝修反而是樁樂事。其中有個樓盤位于洱海東面，正對著蒼山洱海。彬哥覺得交通是個問題，那里到洱海西面的古城多有不便。我便開玩笑插了句嘴，“那你再買條游艇啊?！北蚋缑媛稇C意，趕緊正色道，“別瞎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彬哥不快的神情。

挑了一陣子，他沒有當(dāng)即拍板?！奥?，不急?！彼f。

在大理，我們最初也是住同一家青旅。可能是在昆明住久了多人間的緣故，我們不再考慮床位，各自住一個單間。再后來，彬哥嫌這家青旅的條件不好，想要搬出去住民宿。他在網(wǎng)上認識一些在大理居留的朋友，有人推薦民宿給他，于是他便拉我一起去看了幾間。他并不是找我當(dāng)參謀，無非覺得一個人去無聊罷了。我反正也閑著，樂意作陪。

這些民宿的老板以年輕女性居多，且都是一幅慵懶的神態(tài)，顯出在大理過小日子的悠閑。最后，彬哥選中了一間帶有花園天井的陽光房。“先住幾天再說?！彼廊皇遣患敝陆Y(jié)論的語氣，似乎不是很滿意那張床。也許是太軟不適宜打坐吧，我估摸著。

我在那家青旅也沒久住，因為有人提前預(yù)訂，沒幾天我搬到另一家青旅的單間。房間在二樓，頗顯局促。好在窗外有株大樹，枝繁葉茂，觸手可及，令人覺著和自然親近了。

雖不住一起，我們還是經(jīng)常約著去“愛蓮說”吃素餐。也許是心理暗示吧，我也愈發(fā)體會到五谷雜糧的妙處。有的時候發(fā)條消息提前問一下對方;有時候不問，也能碰到。畢竟飯點就那么一會兒時間。

這一天的陽光令人快慰，仿佛不外出做點什么就對不起好天氣似的。一起吃午飯時，彬哥提議吃完“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我們先去了蒼山山腰的一間茶室，彬哥事先在網(wǎng)上看到過介紹。依然是他開車載我去的。車行到一片菜園子外，然后下車走路。穿過菜園，曲徑通幽，七彎八繞到了終點。是一個帶有水池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排平房迎面排開，正對著山下的郁郁蔥蔥，視域極佳。

平房的一端便是茶室，石頭砌的墻，從外形看迥異于其他房間。茶室的門是開著的，我和彬哥跨過門檻入內(nèi)，四處看了一會兒。除了顯眼處的書桌上有一排講佛教禪宗的書籍，這里和其他茶室并無二致。茶室里面沒有其他人，我們也沒有覺得擅自入內(nèi)有何不妥。我轉(zhuǎn)身出來時，彬哥還在里面打量。

茶室邊的那幾個房間倒是住著人的，那邊有人進進出出。看這格局，估計是民宿。只不過裝修因陋就簡，顯得不那么“高端”。

這會兒，我發(fā)現(xiàn)有好幾個人在房間前面的走廊上曬著太陽。陽光實在黏人，我和隨后出來的彬哥也坐到走廊的長凳上，和周邊的陌生人一起曬太陽。很快，一個微胖的高個子青年把屁股挪到我們這邊來聊天。他信任中醫(yī)，三言兩語間就夾雜相關(guān)理論。他的兩側(cè)臉頰紅彤彤的，是某種不健康的紅色。以至于我懷疑他是特地來這里養(yǎng)生的。

不久還有一個著裝略顯老氣的中年人加入到我們的陣營。他對附近的天龍八部影視城如數(shù)家珍，說起大理國皇帝們的出家史更是滔滔不絕。沒錯，這是一個歷史愛好者。在大理，你總能遇到各種“愛好者”。

四個人閑聊了半晌，之后，一起坐彬哥的車去環(huán)洱海。中醫(yī)愛好者和歷史愛好者都是北方人，一路上兩人觀點交鋒，時而碰撞出交流的火花。我和彬哥偶爾搭話，表示自己也是這個臨時集體的一員。

念及集體中有歷史愛好者，我提議中途順道看看太和村的南詔德化碑。那是南詔國都遺跡，云南最大的一塊唐碑。大家都同意。做出這個提議后，我有些懊惱。感覺獻媚一般，有投人所好的嫌疑。畢業(yè)幾年后，我也變成了自己曾經(jīng)討厭的 “社會人”？

晚飯選在洱海公園旁的一家餐館，幾乎就在馬路旁，露天座位。大家為點菜而討論，這次我不再發(fā)表意見，由他們選。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眼下三個男人點菜似乎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最后他們選了一條魚做火鍋。飯畢結(jié)賬，AA制。這一回，我總算見彬哥沾葷了。

吃過飯，不知何因，兩位“愛好者”不想繼續(xù)環(huán)海了。他們執(zhí)意要先回去。“我們自己坐車回去就行。”其中一人道。萍水相逢，我和彬哥也不便多作挽留，和他們告別后繼續(xù)環(huán)海。

其實，我和彬哥又何嘗不是萍水相逢呢？我對他知之甚少，連具體年紀(jì)都不清楚。只知他比我年長，暫時單身，有在大理找對象甚至成家的打算。

路過海東，我們下車看了一會兒風(fēng)景。夕陽生動了洱海的波光。這一面湖水，撫慰了太多紅塵中的凡夫俗子，也攫取了太多游客的攝影構(gòu)思。我突然想到那兩個提前回去的“愛好者”，也許，他們只是嚴守作息不想晚歸吧。尤其那個中醫(yī)愛好者，恐怕真的要養(yǎng)生吧。畢竟，到了海東之后還要經(jīng)過雙廊，返回古城應(yīng)該是半夜了。

到雙廊時已是華燈初上。彬哥此前沒來過雙廊，我便陪他下車體驗一番。在鎮(zhèn)子外尋找停車位費了我們不少時間。四年前初次到訪時，這里還很清靜，舉著小旗的旅行團更是鮮見。如今的雙廊成了大理最炙手可熱的景區(qū)，到處大興土木，游客接踵摩肩。進鎮(zhèn)子的路面正在翻修，污水橫流，我們小心翼翼，唯恐踏進泥淖。

夜色中，我們見識了一個面目模糊的雙廊，霓虹閃爍，人聲鼎沸。

“算了，回去吧?！睕]多久，彬哥游興全無。

重新回到車里，很快我們便上了環(huán)海高速公路。當(dāng)我發(fā)覺洱海在我右手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們走反了方向。我趕緊告訴彬哥，讓他在下一個路口掉頭。興許是這個意外的插曲，車里的氣氛活躍起來，我們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談起了很多事，比如對大理這座“圍城”的感想。即便只是抒發(fā)一己之見，也讓這個夜晚有了特殊的意義——此前，我們只是找點樂子一起消磨時光;時下，我們正在表達自己的心聲。聊著聊著，就聊到自己的過往。

“我離過婚?！彼f。我倒是不覺得意外。

“孩子判給前妻了?！蔽吹任议_口，他又補充道。

“哦?！蔽蚁氩怀鲈撜f什么好，沉默又顯得尷尬，便沒話找話，“男孩還是女孩？”

言畢，覺得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問題。

“哈哈，開玩笑的啦?！北蚋缃釉挼馈?/p>

我又無語了，也不去想孰真孰假。車廂里頓時陷入寂靜，除了汽車行進的噪音。多虧了這噪音。此刻這不是噪音，是勻速的有生命力的聲音。

車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是輪圓月。黑黢黢的群山因此有了點色澤。

“你知道大理的雞足山嗎？”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彬哥。

“嗯。”雞足山就在大理東部的賓川縣，離這里并不遠。

“你知道它和印度雞足山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彬哥又問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理賓川的雞足山是佛教圣地。我不知道印度也有一座雞足山。我如實回答。

“很多人以為大理雞足山是摩訶迦葉的道場，其實不然。印度雞足山才是?！北蚋缫环闯B(tài)，滔滔不絕。

摩訶迦葉，這個名字我倒是有一點印象。但記不起來具體典故了，對了，就是那個“拈花微笑”的典故。在昆明時，彬哥帶我去的那家素食餐廳，墻上就有“拈花微笑”的佛像。

“你去過雞足山嗎？”我問。

“還沒有。一個近在眼前，一個遠在天邊。”彬哥的回答仿佛一個謎語，我無力接續(xù)。

窗外的燈火多了起來，古城終于到了。

又過了幾天，我收到彬哥發(fā)來的消息，約我晚飯后和他一起去一個女性朋友的住處玩。那個朋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于是我暗忖，他又看上了某個女孩，想拉我壯膽。說到底，彬哥是個內(nèi)向的人。

出乎意料，晚上見到彬哥的時候，他身邊已經(jīng)跟了一個女孩。短發(fā)齊肩，中等相貌，未施粉黛。經(jīng)彬哥介紹，得知她叫艾米。而我們要去見艾米的朋友，安娜。當(dāng)然，這都不是她們的真名。因為安娜住的地方不好找，發(fā)了手機定位也未必能找到，所以她托艾米來帶路。

一路上，我們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艾米是南方人，三十歲不到，在大理租了一套院子，做著二手房東。彬哥就是她的房客之一。至于艾米的朋友安娜，來自北京，在大理定居兩年了。安娜在這里當(dāng)瑜伽教練，一個聽起來不錯的工作。艾米告訴我和彬哥，有些從大城市來大理定居的人，在這里辦起了健身房、瑜伽會所、國學(xué)班，而它們的受眾也是這些“逃離北上廣”的人。對于這些，我其實是有耳聞的，只不過先前沒見過真人罷了。如今在大理聽到“艾米”“安娜”這樣的英文名，霎時間宛若置身國際大都市。

“我和安娜經(jīng)常在晚飯后一起快走，從古城走到才村碼頭，然后再走回來。”艾米繼續(xù)講述她的大理生活。這倒是新鮮，我原以為只有城里的大媽才熱衷快走，沒想到移居大理的青年也喜歡。

離開大路，我們進入一條巷子。左拐右拐，用手機帶的手電筒照明，終于進得安娜租住的院子。這里地處古城邊緣的某個行政村，安娜租了二樓的一間房，一樓住著房東一家人。這樣一來，租金顯然比在古城要便宜得多。安娜剛洗過頭，披著的長發(fā)散發(fā)著洗發(fā)水的香味。身材和面容都可謂姣好的她，做瑜伽教練的確適合。她招呼我們到二樓的露臺上就座，那里有好幾張?zhí)僖?，圍著一個玻璃臺面的茶幾。很快，她端來一盤洗過的葡萄給大家吃。

“這里很難找吧，要感謝艾米，不然怕你們真找不到。我晚上有瑜伽課，才下班回來。”安娜笑道，面若桃花。

就像之前跟艾米說的那樣，彬哥又介紹了一下我，說我是他在昆明青旅認識的驢友，一起來的大理。我們四個人聊了起來。安娜和彬哥是今晚的主角，我和艾米深知這一點，但我倆暫時找不到抽身的理由。沒有月色，路燈的光照亮露臺，一切顯出幾分朦朧。有風(fēng)拂過，我依稀嗅到初夏的味道。就是那種氣溫回升，不再春困的味道。

當(dāng)聊到瑜伽這個話題時，安娜說她有一臺體脂儀，就在房間里?！爸拔覄倻y過體脂率?！彼f。彬哥便表示也要測一測，躍躍欲試的樣子。于是安娜就領(lǐng)著他進屋去了。

露臺只剩下我和艾米，空氣仿佛凝固了。怎么說呢，先前來這里的路上，不知道我哪句話隱含所謂的“大男子主義”苗頭，艾米含沙射影地挑了出來。當(dāng)時彬哥也在場，這令我很是難堪，之后便沒怎么跟她搭話。初次見面就有了芥蒂的人，很難再聊到一塊去。

我們各自從盤子里撿一顆葡萄，剝皮，送進各自的嘴里。

還好，彬哥和安娜很快就出來了。

“體脂率多少？”艾米率先發(fā)問。

——我記住了艾米所說的那條快走路線，從古城走到才村碼頭，然后走回來。數(shù)日后的一個傍晚，我就獨自這么走了一回。

但我走得一點也不快，邊看夕陽邊走的。一棟屋頂上豎著“小說客?！贝T大店招的房子，引得我上前打探了一番。我還用手機拍了很多植物，通過一款識花APP認識了幾種野花?？傊@一路，頗花了些工夫。

冤家路窄，再次遇到艾米是在一個上午。

經(jīng)歷過幾次不那么愉快的聚會，我就不熱衷隨彬哥去見識各路人馬了。以前還不覺得，現(xiàn)在恍然大悟，在熱鬧的人群中，更容易感知自己寂寞的心。獨處的妙處，懂的人自然會懂。

閑得太久了，我開始考慮在大理找一份全職工作，便上求職網(wǎng)站上投了幾份簡歷。次日，一家大型旅游網(wǎng)站讓我去面試，公司在大理市區(qū)。

我從古城坐公交車前往，找到位于一棟商住合一公寓樓里的公司。接待我的就是事先電話通知我的主管?；蛟S這里沒有HR，圖個省便。辦公區(qū)的墻上懸掛著“雄鷹隊”“獵豹隊”之類隊旗，給人一種打雞血的亢奮感。沒看到什么人，主管說他們出去忙了。

我應(yīng)聘的是市場部大區(qū)經(jīng)理崗位——那里所有的業(yè)務(wù)員都叫“大區(qū)經(jīng)理”。概因我有旅游媒體任職經(jīng)歷，面試很順利，當(dāng)即錄用。工作內(nèi)容是，每天上午來公司領(lǐng)任務(wù)，然后去十多公里外的古城，到古城周邊找酒店的老板一一洽談，讓對方成為我方客戶，之后回公司開會總結(jié)。至于工作時間，雖然雙休，不過“我們晚上回來一般都會開會到九點甚至十點多”，主管不無驕傲地告訴我。

第二天上午我就去試崗了。所謂“試崗”，就是沒有報酬的試用期，為期數(shù)天不等。一個“前輩”帶我跑酒店。前輩是個看起來樸實沉穩(wěn)的女孩，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主管介紹說她的業(yè)績很出色。

從公司到古城的公交車上，我嘗試著主動和前輩說話。一方面為了鍛煉自己重返職場的社交能力，更多的還是出于對這份工作的好奇。言談中得知她是本地人，剛從大理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云南人果然是“家鄉(xiāng)寶”，連工作都不愿出遠門。我問到了待遇方面的問題，用了“大概多少”這樣的措辭——昨天面試時主管聲稱“看業(yè)績”，語焉不詳。沒想到前輩倒是大方，“我業(yè)績還不錯，每個月收入能有七千多?！鞭D(zhuǎn)念一想，到底還是新手啊，這么坦誠似乎是職場忌諱的？

今天的任務(wù)是拜訪古城西側(cè)一塔路的酒店。有些酒店我們白跑了，因為當(dāng)家的不在;還有些酒店對我們這種上門洽談業(yè)務(wù)的并不歡迎。當(dāng)然，大部分還是有合作意向，畢竟我們是業(yè)內(nèi)的大公司。只是在商言商，要談條件。

這些酒店以民宿居多，老板大都是外地人。有的已經(jīng)是前輩的老客戶，她來做回訪;有的是尚未開辟的戰(zhàn)場，需要她費口舌。其中有人把民宿打造成高端度假酒店的樣式，只提供少數(shù)幾個房間，顯出“物以稀為貴”。當(dāng)然，房價也不輸五星級酒店?！斑€要提前預(yù)定才能保證有房哦，一般都是朋友介紹過來的。”某位同樣來自北京的女房東對她的生意很是滿意。對于很多從大城市來大理定居的人而言，當(dāng)房東真的是最適合他們的工作了，我突然想到。

艾米就是其中的房東之一，而且是前輩的回訪對象。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坐在前臺的房東就是前幾天見過的艾米時，不由有些慌張。她正在逗一個約摸兩三歲的小女孩玩，看起來其樂融融。從她眼里看出，她是記得我的。

狹路相逢，我只好硬著頭皮和她打招呼，說了聲“你好”。她也只是點頭示意，沒和我多說話。至于業(yè)務(wù)問題，就全由前輩和她交涉了。彼時我走到院子里曬太陽去了。在院子里，我意識到住在古城的彬哥曾經(jīng)是艾米的房客，或許現(xiàn)在還是;不過，艾米怎么在古城外也有民宿呢？看來生意做得不小啊。

其實，還沒到艾米的民宿時，在拜訪過幾家酒店之后，我就對這份工作生出消極情緒。起初的新鮮感喪失殆盡。我甚至覺得荒唐：我是來大理過慢生活的，即便工作，也不應(yīng)該是這樣快節(jié)奏的跑腿活。更何況，這個公司，每天晚上還要習(xí)慣性開會，喊口號的那種。這和在大城市連軸轉(zhuǎn)的工作有什么區(qū)別？

一上午跑下來，我打心底佩服前輩的吃苦耐勞，這不單是推銷，還是個體力活——多是崎嶇不平的卵石路，有的相當(dāng)于爬山坡;而且公司有酒店洽談數(shù)量的要求，因此必須趕時間。

中午，前輩帶我去吃飯。就在普通小店，吃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米線。為感謝她的“栽培”，我搶著付了錢。席間，我讓她幫我傳話，“下午我不去了，你幫我跟主管說一聲吧。”她問我原因，我只道“不適合我”，沒有多言。

我該如何向一個熱愛自己工作的人傾訴我對這份工作的不熱愛呢？何況，作為一個在大理讀完大學(xué)并在此工作的當(dāng)?shù)厝?，恐怕她不會明白我的那點心思。

吃完午飯回到青旅，我擁有了一次漫長的午睡。睡得很沉很香。因為，我打算離開大理了。

其后，我和彬哥保持著手機里的聯(lián)系。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朋友圈里互動，互相點贊留言。

從朋友圈的照片里，我得知他如愿以償在大理買了房。房子就在蒼山腰，是兩層的小別墅——依然是毛坯房。屋外有棵大樹，還種了幾叢花，這很是惹我羨慕。而且二樓陽臺能看到洱海。

陸陸續(xù)續(xù)地，他親自裝修，一點一點地添置物品，把房子打扮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其間有一套茶具吸引了我的目光，令我不由得放大照片細端詳。我才記起彬哥也喜歡 “喝茶”，恰如很多中產(chǎn)階級喜歡的那樣。

后來有一天，彬哥突然發(fā)來一條消息：我拍拖了。加上一個齜牙的表情。他還是沒改掉之前在深圳生活多年的習(xí)慣，把“談戀愛”說成“拍拖”。不過細究起來，相比“拍拖”，“談戀愛”這個詞由他說出來還真有點難為情呢。

我恭喜他，沒問他對方是誰。也許是那個瑜伽教練，又或者是某個房東，這都不重要。

再后來，彬哥就很少發(fā)朋友圈了，直至完全從朋友圈匿跡。有的時候，在微信里翻通訊錄看到他的頭像，點進去一看，總是那一句：“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久而久之，我覺得匿跡的人不該占了一個通訊錄位置，于是就刪了他。這是單方面的“刪除好友”。因為在我去年發(fā)的某幾條朋友圈里，彬哥的留言還在——表示他沒有刪除我。

其實我不認為我和彬哥算是朋友。我們有著深刻的隔閡，那是環(huán)洱海那晚也無法消弭的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隔閡。但我總會想起他說的兩座雞足山的事，“一個近在眼前，一個遠在天邊”。是啊，近在眼前的稍微起個心念就能抵達;遠在天邊的遙不可及，宛如一夢。

這個元旦假，我鬼使神差般又到了昆明。既然大理下雪，既然“雞足山雪景照，美爆你的朋友圈”，那么就索性給自己多放兩天假，去雞足山看看吧。

此番再次來到大理，我自然想到了彬哥。不過，他目前是否在大理，我并不確定。當(dāng)然，我也沒打算從以前的朋友圈里重新“添加好友”，再去聯(lián)系他見個面什么的。至于手機號碼，大概是現(xiàn)代人鮮用的聯(lián)系方式吧，我們一開始就未加過彼此。

我就是想去看看“近在眼前”的雞足山。

天氣預(yù)報失靈，第二天是個晴天。走到外面，路上已無積雪。經(jīng)過紅龍井時，我下意識地往“愛蓮說”那邊看了看。店面已經(jīng)關(guān)張，斜對角倒是開出了一家星巴克。

走到南門，登上城墻，我繼續(xù)往西面弘圣寺方向走去。蒼山在前方不遠處，山頂有白雪點綴其間;而洱海，則在身后三公里外，是一種和憂郁無關(guān)的藍。冬日煦陽之下，全無半點寒意。街市人來人往，某些屋子上升起了炊煙，處處都是勃興的氣象。

下了城墻后，我踱步來到蒼山腳下。有一條路是通往大理大學(xué)的，據(jù)說那邊有家很不錯的咖啡館。那就喝杯咖啡再走吧。

按圖索驥，我找到了它。的確如報道所言，光是白色的外墻裝飾就讓人眼前一亮。因貪戀冬日的陽光，我揀了個露天座位，坐下來。山下是大理古城，更遠一點便是洱海。山水之間的大理，很多人慕名而來，很多人來了又走。

旋即，一個服務(wù)生拿著菜單從門口走出來接待我。

我認出了她。又是艾米。大理還是太小了。

她總算學(xué)會了打扮自己。也許是職業(yè)要求使然。因為看不出她對我有任何印象，我就裝作不認識她，徑直點單。這一次，我點了耶加雪菲，一種產(chǎn)自埃塞俄比亞的單品咖啡。

返身回去的路上，艾米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你是，周彬的……朋友吧？”

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我都快忘了彬哥的姓名了。我點了點頭。

“你和他還有聯(lián)系嗎？”我試探著表示友好。

“聽說他和安娜分手后，就去雞足山了?！?艾米答非所問。

她臉上掠過一絲詭異的神情，轉(zhuǎn)瞬即逝。不過還是被我捕捉到了。正當(dāng)我為這神情疑惑時，她已經(jīng)走遠了。

“去雞足山了”，不過，彬哥去的是哪座雞足山呢？

【作者簡介】郭丹，復(fù)旦大學(xué)首屆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青春》《黃河文學(xué)》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迷途》等作品。

[編后記]? 本期“步履”推薦的小說是郭丹的《去雞足山》，作者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這篇小說的氛圍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些和冬天、公路旅行有關(guān)的電影，從一開始，它輕輕松松就把讀者帶入到作者設(shè)置的情境中：昏暗的天色、不斷降落的雪、服務(wù)區(qū)里的熱咖啡、面目模糊的過客。緊接著，跟隨作者耐心的語言，踏上去往云南的旅程。

雞足山位于大理，是中國的佛教名山，主人公去雞足山究竟為何？他有什么難解的心結(jié)嗎？這趟旅程又意味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