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王安石,1021年12月18日-1086年5月21日。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人。中國北宋時期政治家、文學家、思想家、改革家。
孤帆鎖白鏈,社稷臣子心。
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
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年??噙t。
白頭富貴何所用,氣力但為憂勤衰。
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
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北宋江寧府(今江蘇南京)城東門和鐘山的正中間,有一個名叫白塘的荒僻地段。
神宗熙寧九年(1076),他在這里修蓋了幾間房屋,種植了一些樹木,稍稍整理成“家”的樣子。
住所被稱為“半山園”,卻并不宏偉壯觀,僅供遮風擋雨之用;沒有垣墻,沒有鄰居。
以北不遠處,則是一個土骨堆,相傳是東晉謝安的故宅遺址,喚作“謝公墩”。他經(jīng)常跑去游憩,在那里,摩挲著滿生蒼苔的石頭,想象著昔年謝安的功業(yè)與遺憾,流連忘返。
當此情景,也許,他會禁不住吟起自己曾寫過的《鳳凰山》來:
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年??噙t。
白頭富貴何所用,氣力但為憂勤衰。
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
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國朝積貧積弱,臣子夙夜難眠。何以解憂?不在杜康,唯有變法!
然,前路不可測,阻礙又重重。一人逆流而上,舉步維艱,力倦神疲。還不如當一個五陵輕薄兒郎,斗雞走犬,哪管天地興亡。
而他終歸無法放手。怎么可能“安危兩不知”?“安危兩不知”的下場,是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泣血蠅蟲笑蒼天,孤帆疊影鎖白鏈。江山社稷總掛懷,長驅(qū)鬼魅不休戰(zhàn)。
他畢竟是王安石。
單就《鳳凰山》這一首詩,已足以說明作者的抱負、愁慮,以及才情。你記得安石是政治家、改革家,其實他亦是思想家、文學家。就好像你記得程頤是哲學家,司馬光是史學家,蘇軾一壁“大江東去”(詞人)一壁“嗜羊炙味”(吃貨),其實以上諸君皆系“斜杠青年”,“一專多能”,且彼此關(guān)系密切。
而關(guān)于特立獨行的安石的故事,我們需要從一千年前細細說起。
你記得安石是政治家、改革家,其實他亦是思想家、文學家。就好像你記得程頤是哲學家,司馬光是史學家,蘇軾一壁“大江東去”(詞人)一壁“嗜羊炙味”(吃貨),其實以上諸君皆系“斜杠青年”,“一專多能”,且彼此關(guān)系密切。
宋真宗天禧五年辛酉十一月十三日辰時(1021年12月18日),在江南西路撫州臨川縣內(nèi)(今江西撫州),王安石降生了。
《清江縣古跡志》轉(zhuǎn)引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維崧堂在府治內(nèi)。宋天禧中,王益為臨江軍判官,其子安石生于此,后人因名其堂曰維崧。”
據(jù)鄧廣銘(1907年3月16日—1998年1月10日,20世紀中國宋史研究的主要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書,小王的父親王益,在地方上做了幾任知縣和知州,凡所到之處,盡力做一些除暴安良、興利去弊的事,因而全都有治績,去職后也都有遺愛。做官,王益“一以恩信治之,嘗歷歲不笞一人”;做父親,同樣“未嘗怒笞子弟。每置酒從容為陳孝悌仁義之本,古今存亡治亂之所以然,甚適”。
《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鄧廣銘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出版。鄧廣銘自上世紀50年代始,歷經(jīng)半個世紀之久,曾傾注了巨大心力,四寫王安石。
安石的母親姓吳,“好學強記,老而不倦。其取舍是非,有人所不能及者”。她的母親黃氏,也就是安石的外祖母,亦有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兼喜陰陽術(shù)數(shù)之學,故吳夫人“亦通于其說”。難得的是,她不僅聰慧,也很賢惠——吳夫人是王益的繼室,安石、安國、安世、安禮、安上是她親生的,前房所出則為安仁、安道二人;而吳夫人對仁、道的愛撫,反而超過了石、國等。
基因優(yōu)秀,家風熏陶。隨父宦游各地,天資非凡、手不釋卷的安石,不出意料地長成了大宋好兒郎。
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王安石入京,與曾鞏以文會友。曾鞏向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推薦安石的文章,獲得贊賞。
寶元二年(1039),王安石的父親王益卒于江寧府通判任上。其后的三年,安石留在江寧府,與家人共同守喪。
他曾經(jīng)恃才傲物,吟風弄月:
此時少壯自負恃,意氣與日爭光輝。
乘閑弄筆戲春色,脫略不省旁人譏。
坐欲持此博軒冕,肯言孔孟猶寒饑。
兩子從親走京國,浮塵坌亦緇人衣。
但終究驀地醒悟,專心鉆研學術(shù),期望在史冊上或可留有一席之地:
明年親作建昌吏,四月挽船江上磯。
端居感慨忽自悟,青天閃爍無停暉。
男兒少壯不樹立,挾此窮老將安歸?
吟哦圖書謝慶吊,坐室寂寞生伊威。
材疏命賤不自揣,欲與稷契遐相希。
旻天一朝畀以禍,先子泯沒予誰依!
精神流離肝肺絕,眥血被面無時晞。
母兄呱呱泣相守,三年厭食鐘山薇。
慶歷二年(1042),王安石赴開封參加進士的考試。王铚的《默記》稱,安石本來該當是狀元的,卻因賦中有“孺子其朋”一語,口氣狂妄,惹惱了皇帝趙禎,降為第四名。進士及第后,安石被委派給知揚州的地方長官做幕僚。
慶歷七年(1047),他改任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的知縣。在任近三年光景,他興修水利,關(guān)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初顯政績。
皇祐三年(1051),上任舒州(今安徽潛山)通判,勤政愛民,治績斐然。宰相文彥博以王安石恬淡名利、遵紀守道向仁宗舉薦,請求朝廷褒獎以勵風俗,安石卻以不想激起越級提拔之風為由拒絕。歐陽修舉薦為諫官,安石又以祖母年高推辭。修再以安石須俸祿養(yǎng)家為由,任命他為群牧判官。不久,安石出任常州知州,得與周敦頤相知,聲譽日隆。
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調(diào)為三司度支判官。其實,他寧可做州郡的長官干實事,而不太情愿躋身于朝列。勉強就任后,結(jié)合自己多年來仕宦為吏的經(jīng)驗教訓,以及對國朝政治、經(jīng)濟、社會、教育、軍事等各方面積累的問題的思考,安石醞釀出一篇長達萬字的《言事書》,進獻給已在位三十多年的仁宗。
《言事書》流布于世后,皇帝并不重視文章提出的意見和建議,而安石日漸按不下“要改革”的念頭。他參與了是否續(xù)行榷茶法的討論,參與了相度牧馬監(jiān)變革問題的討論。嘉祐五年(1060),戶部員外郎呂沖之編成北宋開國以來歷任三司度支副使的名錄,刻石而鐫之于度支副使廳的墻壁上,要求安石寫一篇《題名記》,遂提筆屬文,暢論理財為治國先務。
工作閑暇之余,安石亦不忘發(fā)發(fā)思古幽情,作《明妃曲》二首?!凹胰巳f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蓱z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在汴京的詩友歐陽修、劉敞、司馬光、梅堯臣,則相繼寫了和章。
嘉祐五年十一月下旬,宋廷命司馬光、王安石同修《起居注》。安石五辭之后仍不肯受命,甚至還幼稚地逃到廁所,自欺欺人“這樣我就接不到詔令了”(沒用,閤門吏干脆把詔令直接放他辦公桌上)。不過,在上了七次奏章也推不掉這個任務之后,安石乖乖“認輸”。不久,“徑遷”為知制誥。
到嘉祐七年(1062)的秋季,他又被臨時差派去糾察在京刑獄,并立即對開封府尹已經(jīng)判決的一樁案件進行反駁,后該案提交上級機關(guān)裁決,維持原判。安石不服,被調(diào)任為同勾當三班院。
嘉祐八年(1063),仁宗逝世。當年八月,王安石的母親吳夫人也去世了。去官,奉母柩歸葬金陵。
宋英宗在位不滿四年,于治平四年(1067)正月駕崩。其子趙頊以十九歲的弱冠之齡即皇帝位,是為宋神宗。
這個年輕人的性格,與父、祖輩截然不同。他認為自己是要經(jīng)略一番大事業(yè)的,曾多次對臣僚說:“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又說“國之要者,理財為先,人才為本”。
中央財政困乏,邊關(guān)群狼環(huán)伺,大宋缺的,是一柄新發(fā)于硎的利劍。
趙頊居東宮期內(nèi),記室參軍韓維便經(jīng)常向他稱道王安石的學問和為人,使他印象深刻。熙寧元年(1068)四月,安石越次入對,第一次得與神宗對面長談;隨后,進《本朝百年無事札子》,征服了氣血方剛的皇帝。
神宗覺得,鋒芒畢露的王安石,正是希望所在。其大刀闊斧的方案、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非常符合自己的胃口。于是,在皇帝的鼎力支持下,熙寧二年(1069)二月,安石出任參知政事(副相),標志著其“得君行道”、轟轟烈烈推行變法的發(fā)軔。
他首先倡設“制置三司條例司”,根本目的是方便獨行其是,最大限度擴張變法派的權(quán)力。如此迫不及待,須怪不得安石——變法之初,宰相班子合稱“生老病死苦”。生指安石本人,銳意新法,生氣勃勃;老指右相曾公亮,年紀大了,首鼠兩端;病指左相富弼,不滿新法,稱病不出;死指參知政事唐介,也反對新法,但不到兩個月就去世了;苦指參知政事趙抃,每見新法出臺,便不停稱苦??傊?,待“老病死苦”一輪折騰下來,變法主張很可能在“三省議定”環(huán)節(jié)就直接擱淺,從而送不到神宗那里了。因此,制置三司條例司不僅是整理財政的機構(gòu),亦為主持變法的總樞紐,能確保安石不受拘束,乾綱獨斷。
熙寧二年四月,遣人察諸路農(nóng)田、水利、賦役;七月,立均輸法。此后短短兩三年工夫,青苗法、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稅法、市易法、免行法、農(nóng)田水利法、裁兵法、將兵法、保馬法、軍器監(jiān)法、三舍法等接連問世,涉及經(jīng)濟、軍事和科舉三大領域,內(nèi)容相當廣泛,旨在富國、強兵、摧制豪強兼并。
王安石徹底啟動了他那駕權(quán)力的戰(zhàn)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很快,反對的聲浪,亦愈演愈烈。
說到底,富國強兵的一個關(guān)鍵字,是“錢”。合理地增加收入,乃君相推行新法之本意。奈何奉行的官吏,或因私欲、或受鞭撻,唯利是圖、變本加厲,竟使新法漸成惡法,貽害匪淺。百姓稅負已然甚重——熙寧時全國的歲入,比唐代高出二三十倍,卻哪里還能再幫官家“變”出額外的千緡萬緡錢來呢?
有學者認為,郭熙的名作《早春圖》其實充滿了政治性。它是對新政成功的典雅隱喻,是對神宗和王安石所帶來的新時代曙光的禮贊。
舊臣忿忿,火力全開。小時候砸缸、眼下只想敲裂“頑石”的司馬光表示,“天地所生,財貨萬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間,則在公家”,新法無異于設法爭民,其害甚于加賦。熙寧三年(1070)二月,司馬光更以“不通財務”、“不習軍旅”為由,堅決推辭樞密副使一職,并自請離京。熙寧四年(1071)四月,翰林學士范鎮(zhèn)因直言王安石“進拒諫之計”“用殘民之術(shù)”遭罷官,見狀,司馬光上疏鳴不平,后退居洛陽,寧愿繼續(xù)編撰《資治通鑒》十五年。
事實上,變法之初,為爭取支持者,王安石做過努力與嘗試,例如吸納蘇轍、程顥進入制置三司條例司。但蘇轍出任條例司檢詳文字不久,就與新法派“商量公事,動皆不合”。爾后,大抵是“好生異論,以阻成事”的人實在太多,王安石不勝其煩,排斥異見的傾向就越來越明顯了,甚至不惜打擊整個束手束腳的臺諫制度。
而秉持著和親密戰(zhàn)友一樣“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信條的神宗,則先后罷退了一批對變法持否定意見的官員。如御史中丞呂公著“以請罷新法出潁州”;“御史劉述、劉琦、錢鑼、孫昌齡、王子韶、程顥、張戩、陳襄、陳薦、謝景溫、楊繪、劉摯,諫官范純?nèi)?、李常、孫覺、楊宗愈皆不得言,相繼去”;三朝老臣歐陽修乞致仕,“乃聽之”;“富弼以格青苗解使相”;文彥博言市易與下爭利,“出彥博守魏”。
揮一揮衣袖,讓反對派化作天邊的云彩,安石心情尤佳,干勁愈發(fā)十足。伊值宿禁中也開心,“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伊大年初一更開心,“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舊符”是被換下來了,然過于樂觀的安石忘記了,福兮禍所伏。這張“新桃”的鏡像,恐怕是道“催命符”。
一般認為,新法里最為時人所詬病的,乃青苗法。
該法是用政府糴常平米的本錢,春散秋斂,借與農(nóng)戶,出息二分。出發(fā)點是好的:在青黃不接之時救濟農(nóng)民。政府的貸款利息,總比高利貸低,這樣一來,既能減輕農(nóng)民的負擔、又能增加國家的財富,一舉兩得,“民不加賦而國用足”。
不料,待付諸執(zhí)行,全然荒腔走板。這個在農(nóng)耕社會尚算優(yōu)良的融資政策,被官吏們扭曲成了政府放債取息、增加庫收的工具。
詔令規(guī)定,青苗錢的貸放是“取民情愿”則與之,不許追呼、均配和抑勒。但是,青苗法在地方上推行的效果,又被定為考核官員的依據(jù)(若不加敦促、問責,他們大概率“躺平不動”)。在KPI的重壓下,地方官員為了保住飯碗、為了步步高升,勢必刻意迎合,進而渾水摸魚、從中舞弊,大搞形式主義。
州郡欲達到“有功”的定額,干脆不分貧富,像配給一樣強迫借與,又使貧富相保,終于致使貧者還不出錢流散逃亡,富者為之破產(chǎn)。再然后,州郡又忙著逮捕積欠官錢者,等到“緝拿歸案”,則日夜“調(diào)教”之?!耙蚯非嗝?,至賣田產(chǎn)、鬻妻女,投水自縊者,不可勝數(shù)”。
再再然后,官吏們聯(lián)袂主演了一出“青苗法黑惡風暴”的大戲。青苗錢,顧名思義,貸放只以農(nóng)戶為限。而為了邀寵,官吏們居然強迫跟“青苗”不搭界的城里人接受放款,“強行推銷”至此,可謂無賴。
熙寧四年(1071)二月,蘇軾進《上神宗皇帝書》,洋洋灑灑,長達三千四百余字。他直言,“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貪富強”,青苗法種種禍害百姓,結(jié)果必是“異日天下恨之”。雖然朝廷“不許抑配”,可“數(shù)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歟”?他又說,青苗法與“借使萬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貴之際,千斛在市,物價自平”的常平法爭資源。前者的資金,建立在出售常平倉儲糧的基礎之上,使常平倉失去了平抑糧價的糧食資源,等于“廢”了后者的功能。“今若變?yōu)榍嗝?,家貸一斛,則千戶之外,誰救其饑?”“常平青苗,其勢不能兩立,壞彼成此,所喪愈多,虧官害民,雖悔何逮?”三月,“死于話多”的東坡復進《再上皇帝書》,辭鋒更加犀利。“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若力行不已,則亂亡隨之。”“人皆謂陛下圣明神武,……而近日之事,乃有文過遂非之風。”
王安石并非毫無從政經(jīng)驗的知識分子,并非異想天開的空談家。為慎重起見,在正式實施青苗法之前,河北、京東、淮南三路先進行試點,情況都還不錯,這才放心“全面鋪開”。然而,偌大的帝國,不是所有官員都具備雄才大略、精專業(yè)務、高尚人格,終于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終身教授王家范(1938年9月22日—2020年7月7日)更一針見血地指出,青苗法治標不治本,名不符實。
趙孟頫繪蘇軾像。
《蘇東坡先生上神宗皇帝書》注一卷(清乾隆十一年蔡氏刻齊燕銘批校本)。
傳統(tǒng)社會有一個明顯的矛盾現(xiàn)象,小農(nóng)經(jīng)濟是王朝政權(quán)的主要統(tǒng)治基礎,它的盛衰是王朝政權(quán)強弱的溫度計;然而,政府苛重的賦稅卻又經(jīng)常促使小農(nóng)經(jīng)濟破產(chǎn),重復地犯著自挖墻腳的錯誤。青苗法沒有改善農(nóng)村生產(chǎn)關(guān)系和減輕國家賦稅的任何想法,僅僅用借貸的手段救燃眉之急,無疑是杯水車薪。加上由于糧食價格浮動而造成折換上的損失、進城請領的花費、向衙門胥役賄賂等各項支出,青苗法的利率已經(jīng)稱不上低了。貧弱的小農(nóng)每年一到稻谷登場、交納“兩稅”之際,“簸糠麩而食稗秕”,遑論保證交納得清青苗錢了!碰上連年災荒,愈加一籌莫展。
除了青苗法,其余新法內(nèi)容,似乎就沒有不招罵的。比如保甲法被罵放棄了過剩的勞動力,使游民失掉出路,饑寒所迫,流為盜賊;募役法被罵讓人民巧避失實,而吏緣為奸,或指富為貧,或指貧為富,顛倒混淆,任意敲榨;均輸法被罵排擠了民間商業(yè),間接地也減少了政府收入;市易法被罵低買高賣賺差價,開封城內(nèi)的生意人紛紛破產(chǎn)……
熙寧七年(1074)三月二十六日,神宗收到一封緊急密報。
打開一看,《流民圖》悲慘可怖,讓皇帝無比震驚。
翻閱一并呈上的奏狀,更覺字字椎心:
臣伏睹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以至于今,經(jīng)春不雨,麥苗枯焦,黍粟麻豆,粒不及種。旬日以來,街市米價暴貴,群情憂惶,十九懼死……天下之民,質(zhì)妻賣兒,流離逃散;斬桑伐棗,拆壞廬舍,而賣于城市,輸官糴粟,遑遑不給……謹以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
文章抨擊以王安石為代表的變法派“劓割生民”;指責臺諫“不敢言事”;痛斥其余輔弼之臣“皆貪猥近利”之人;批評神宗“以爵祿駕馭天下忠賢”。并大聲疾呼:“臣愿陛下開倉廩,賑貧乏;諸有司斂掠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弊詈?,作者慨然言道:“如陛下觀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謾天之罪!”
上書人是監(jiān)汴京安上門鄭俠。治平年間,隨父宦游江寧,拜入王安石門下。
一個“拜入王安石門下”的弟子,為什么選擇挑戰(zhàn)恩師的權(quán)威?
王安石的雕像。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起初,對每項新法的推出,鄭俠都抱持積極、正面的看法。好景不長,伴隨著變法的逐步開展,身在地方的他失望地發(fā)現(xiàn),新法“行之未幾,往往敗壞”。
他也曾將自己沿途收集的百姓呼聲,以及個人的思考,或口頭傳話、或?qū)懗蓵牛煌5胤答伣o王安石。但后者要么置若罔聞,要么面色不懌,就是不能與他“統(tǒng)一思想”。
于是,鄭俠決定冒死上奏。“甘俟誅戮,干冒冕旒!”
他成功了。神宗被他的“有圖有真相”深深刺激,長吁短嘆,坐立不安,通宵未眠。
三月二十七日,皇帝批示,令司農(nóng)寺調(diào)發(fā)常平米,不計成本,以低于市場的價格,減價出售。另,命在京各城門,減收百姓運貨出入城門的稅額。當晚,又令翰林學士承旨韓維進宮,起草詔令。
三月三十日,詔書頒發(fā)全國,里邊是各種反思:
朕涉道日淺,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陰陽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為虐,四海之內(nèi),被災者廣。間詔有司,損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責消變。歷月滋久,未蒙休應。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興,震悸靡寧,求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聽納不得于理歟?獄訟非其情歟?賦斂失其節(jié)歟?忠謀讜言郁于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歟?何嘉氣之久不效也!應中外文武臣僚,并許實封言朝政闕失,朕將親覽,考求其當,以輔政理。三事大夫,其務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大災之年,皇帝下詔罪己,原也不甚稀奇。不過,對于變法與反變法兩大勢力纏斗已經(jīng)超過五年的北宋政壇而言,這道詔書,讓人們?nèi)滩蛔⊥茰y:安石是否要“涼”?新法是否要“涼”?
接下來的幾天,朝廷又連續(xù)發(fā)布了一系列免稅、減刑、以工代賑等救災措施,并暫停成都置市易務的計劃,暫停受災各路推行方田法、保甲法的進程,同時加大力度,祈禱郊廟社稷、宮觀寺廟。
四月六日,汴京城終于迎來了一場大雨。
司馬光、滕甫等相繼應詔上書,奏陳天變之不應忽視,新法之必須廢除了;
曹太皇太后、高太后亦向神宗哭訴“王安石亂天下”了;
皇帝的確在動搖,同時,亦懷深切的不舍。當年四月中旬,面對王安石的請辭,神宗屢次挽留無果,終于罷免了其宰相職務,改任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從禮部侍郎超九轉(zhuǎn)而徑授吏部尚書之銜。
接替王安石的,是他的老助手,副相呂惠卿。
但是,一年都不到的時間,神宗又把安石召回了。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蔽鯇幇四辏?075)二月的安石,還是從前那個桀驁不馴的王相公嗎?
不管安石是不是,“上與安石如一人”的光輝歲月,業(yè)已一去不返了。
熙寧九年(1076)六月,神宗在西夏問題上的表現(xiàn),讓王安石痛苦地察覺,皇帝放棄了武力征取的籌劃。這代表過去幾年招討西蕃諸部的成功,只成為徒勞和浪費事體,全然失去其戰(zhàn)略意義。
緊接著,“福建子”呂惠卿(最怕“王既至,呂何用”,“福建子”是被背叛的安石后來氣憤難忍下的“地域黑”)對著神宗表演了插刀技能。“王安石盡棄素學,而隆尚縱橫之末數(shù)以為奇術(shù),以至譖愬脅持,蔽賢黨奸,移怒行狠,犯命矯令,罔上要君。”
宋神宗像(1048-1085)。
二十九日,安石的兒子王雱病卒。雱自幼敏悟,才高志遠,一貫支持父親,為確立變法的理論依據(jù),參與修撰《三經(jīng)新義》(重新注釋《周官》、《尚書》、《詩經(jīng)》)。安石大慟。
宏偉戰(zhàn)略設想徹底破滅,愛子一瞑不視,非從政壇脫身不可了。
十月,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回到江寧。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蔽鯇幇四辏?075)二月的安石,還是從前那個桀驁不馴的王相公嗎?不管安石是不是,“上與安石如一人”的光輝歲月,業(yè)已一去不返了。
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逝世。他未滿十周歲的兒子趙煦繼位,是為哲宗。
聞知這一消息后,王安石寫了兩首《神宗皇帝挽詞》,其一道:
將圣由天縱,成能與鬼謀。
聰明初四達,俊乂盡旁求。
一變前無古,三登歲有秋。
謳歌歸子啟,欽念禹功修。
這首《挽詞》的前六句,全是歌頌神宗在位十八年間,在變法改制方面所建立的業(yè)績,最后一聯(lián),則是寄希望于新帝能把父輩的改革事業(yè)繼承下去。
天不遂人愿。
實際當政的是高太皇太后,素來看不慣激進的神宗與安石,看不慣變法。她倚重同樣反對新法的“司馬?!保ü怅袢缗#⑽膹┎?、呂公著,拜為宰輔大臣。嘗因反對新法而被貶的劉摯、范純?nèi)?、李常、蘇軾、蘇轍等人,亦被招回朝中任職。
安石陷入了極大的憂懼、憤懣、苦痛之中。時時以手撫床,高聲嘆息,夜不能寐。親朋見其如此,便盡可能不使他聽到司馬光廢罷新法的一些舉措,但無計長久隱瞞。當他獲悉廢罷市易、方田均稅和保甲諸法時,還能強作鎮(zhèn)定,及知募役法也要廢罷,愕然失聲道:“此法終不可罷!安石與先帝議之二年乃行,無不曲盡?!?/p>
普遍的觀點認為,變法的失敗,在于其只是一場地主階級內(nèi)部針對北宋統(tǒng)治危機的制度改良,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封建社會的矛盾。變法的超前性與社會現(xiàn)實的落后性差距過大,沒有適應的土壤;“斂財”的實質(zhì),導致社會基礎的喪失;急于求成卻執(zhí)行不力、用人不當;舊黨拼命打壓,新黨內(nèi)部又分裂……
從“安石與先帝議之二年乃行,無不曲盡”這點可以看出,變法“操之過急”的說法,不完全成立。招財進寶的心愿亦非原罪,取之有道、取之有度即可。問題在于,安石的經(jīng)濟思想雖有閃光成分,但他的經(jīng)濟改革在實踐上某種程度的脫節(jié),致使難以取得理想的成效。生活在基層幾十年、歷任地方官員廿余載,安石深知國情,久諳民俗,看透了官僚主義的惡習和弊端。他認為積累、消費要建立在發(fā)展生產(chǎn)的基礎上,“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強調(diào)“理財”,“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誠能理財以其道而通其變”,“度世之宜”。在地方從政實踐中,他曾主張改革茶、鹽專賣,由商人自由銷售,政府收稅,主張在流通領域減少或削弱行政干預。他對商品經(jīng)濟的態(tài)度,對待人的物質(zhì)欲望的態(tài)度,都較同時代人要開明得多。然而,從總體的角度考察新法,非但沒有減少國家對經(jīng)濟的不必要干預,相反倒是仍在強化這種干預。地位的變化,從政方向的變化,使王安石主持改革大局后,實施方針與他原有的經(jīng)濟思想產(chǎn)生了不小的偏差。
可熙河開邊(又稱河湟開邊)之舉,若能貫徹始終,安知未能開辟一番大宋新氣象?熙寧年間,在王安石的全力支持下,王韶任前線軍事指揮,最終收復了宕、疊、洮、岷、河、臨(熙)六州,堪稱大捷,建立起進攻西夏地區(qū)的有利戰(zhàn)線。鄧廣銘認為,對待一直威脅著北宋政權(quán)的契丹、西夏,王安石都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規(guī)劃和籌策。提出吞滅契丹、西夏的建議,絕非“夢幻語言”,而是高瞻遠矚。鄧廣銘更以淝水之戰(zhàn)為例,表示北宋的王安石比之東晉的謝安石(謝安,字安石),尤有勝之。
高太皇太后,素來看不慣激進的神宗與安石,看不慣變法。
而變法過程中王安石享受到的“非常相權(quán)”,雖使宋代立國以來相對完善的君相制衡格局開始欹側(cè),卻也被一些歷史學者認為,“在宋代政治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這種意義必須從正反兩方面去理解。正面的是:它象征了士大夫治天下的權(quán)力已得到皇帝的正式承認。依照當時的政治理想,皇帝與士大夫在政治地位上有高下之別,卻共同負擔著治理天下的責任。在分工合作的原則下,皇帝和士大夫都必須各盡職守,盡量為人民建立美好的生活秩序。在這個理想之下,王安石因變法而取得的非常相權(quán),盡管是神宗所授予的,但絕不能看作是后者對前者的特殊賞賜。因為神宗授權(quán)王安石是履行皇帝本身的公共職務,而不是一項私人的行為。同樣地,王安石的相權(quán)也不是屬于他個人的;他所以取得非常的權(quán)力,是由于他代表士大夫接受了變法這一非常的任務。
宋史專家虞云國教授則進一步分析了“非常相權(quán)”的負面意義。王安石這類人思路開闊、眼界極高,容易偏向固執(zhí)、不妥協(xié),變得具有侵略性。尤其在自以為行利國利民事卻橫遭阻力時,他會帶著政府一道變得自信而武斷,把“非常相權(quán)”運作到極致,進而排斥對新法不敢茍同的其他士大夫官僚,讓君主政體從“中央控制模式”位移滑向“宮廷的集權(quán)模式”。(更諷刺的是,自蔡京以后,降及南宋,先是秦檜,中經(jīng)韓侂胄、史彌遠,直到宋季的賈似道,權(quán)相專政竟成南宋政治揮之不去的夢魘。)
夕暮時分,王安石仿佛純粹的山野中人,他時常游覽江寧附近各地,有時騎馬(神宗送的),有時騎驢(自己買的)。有人勸他,年歲大了,出游最好乘用肩輿,他不肯?!肮胖豕?,至不道,未有以人代畜者。”
他也談詩論文,說佛味禪。
但是,身離廟堂,他依舊“心存魏闕”。試看——
堯、桀是非時入夢,固知余習未全忘。
老來厭世語,深臥塞門竇?!毊斞?,商略終宇宙。
六年湖海老侵尋,千里歸來一寸心。西望國門搔短發(fā),九天宮闕五云深。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上эL流總閑卻。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他會發(fā)發(fā)牢騷,然后繼續(xù)關(guān)懷著朝局。
他還在鐘山定林寺的昭文齋認真編寫《字說》,一部貫串了法家思想內(nèi)容的書。他想通過《字說》與《三經(jīng)新義》的傳布,達到用法家的治術(shù)服務北宋政權(quán)的目的。
王安石有一首詩名為《定林》,李公麟根據(jù)詩意,畫了《定林蕭散圖》。張大千自運丘壑,作《李檢法定林蕭散圖》。原詩有“因脫水邊屨,就敷巖上衾”之句,大千畫中的安石,也正是這般閑散自在,穿著涼鞋躺在石頭上。
元豐七年(1084)害了一場重病后,王安石覺得半山園和附近的若干田產(chǎn)全是累贅,就向神宗陳報,把半山園改作僧寺,并由神宗命名為“報寧禪寺”;把在上元縣境所購置的荒田熟田一律割歸鐘山的太平興國寺所有。當年秋,安石一家在江寧城內(nèi)的秦淮河畔租了一個小小的獨院居住,不再自造宅第。
金陵夏季悶熱無端,有時至秋不解。小院窄隘,無地乘涼,便折松枝架欄御暑,并作《秋熱》詩記其事。李壁于詩題下注云:公以前宰相奉祠,居處之陋乃至此,今之崇飾第宅者,視此得無愧乎!”
元祐元年(1086)四月初六,王安石與世長辭,享年六十六歲。身后沒有人撰寫墓志銘,墓前無神道碑。
同年,蘇軾在《答張文潛縣丞書》中表示:“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p>
在同時所作的《送人序》中,東坡又說:“王氏之學,正如脫槧,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飾而成器耳,求為桓璧彝器,其可乎?”
一場批判王安石新學的熱潮,掀起了。
王氏新學是變法思想的哲學基礎,自有其不可抹煞的歷史價值。治平年間,安石在金陵講學,一大批要求改革現(xiàn)狀的年輕士子受業(yè)門下,儼然形成新學學派。與此同時,安石“一道德以同俗”的思想也逐漸成熟并固定化。到了神宗的熙寧時期,他更把這一思想跟科舉改革結(jié)合起來,使之付諸實踐。《三經(jīng)新義》一變而為官方哲學,作為取士的標準答案,“諸生一切以王氏經(jīng)為師”,“獨行于世者六十年”。
王安石追求思想一統(tǒng)的新的正宗地位,以適應政治改革的需要;卻恰恰窒息了自歐陽修以來所開創(chuàng)的自由討論的風氣。崇尚自由的蘇門,自然會因此而不滿了。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宋代文學學會副會長朱剛表示,從中唐到北宋有一種文化思潮,稱它為“新儒學”也好,“道學”也罷,總之是一種新的儒學形態(tài),一方面希望指導士大夫的人生,一方面意欲成為國家的指導思想,對政治發(fā)揮作用,而“古文”是其表達方式。這種思潮所包蘊的理想,通過王安石變法全面地向現(xiàn)實轉(zhuǎn)化,即從思想運動落實到政治改革。但隨后,當王氏“新學”被定為“國是”,王氏“經(jīng)義”被確立為統(tǒng)一的科舉文體時,其對于士大夫思想自由和文學多樣化的損害,也是不言而喻的。
流弊舛誤,自可批判。
可怕的是清氣漸散,迷霧叢生?!霸v更化”全盤否定王安石變法。宋哲宗親政后,“紹圣紹述”又徹底清算元祐更化。其后直到宋徽宗晚年,變法措施大多重付實施,明眼人卻一望即知,東京夢華之下,敗壞的種子不受控制地萌芽生長。
海外宋史學家劉子健將這一恢復變法期稱之為“后變法時期”,在其《中國轉(zhuǎn)向內(nèi)在》里有一總體性鳥瞰:后變法時期喪失了王安石的理想主義初衷,改革精神化為烏有,道德上毫無顧忌,貪贓枉法肆意公行,拒絕革除任何改革體制的弊端,對那些繼續(xù)反對改革的保守派進行史無前例的殘酷迫害,皇帝好大喜功、奢侈無度,整個社會道德淪喪,所有這些,使得恢復變法時期聚集了一批聲名狼藉之輩。
美國華裔學者劉子健于1959 年出版的英文著作“Reform in SungChina”(《宋代改革——王安石及其新法》),是海外王安石變法研究的權(quán)威著作。
葉坦著《大變法》是研究“王安石變法”的參考書之一,該書從經(jīng)濟學角度出發(fā),認為神宗才是熙寧變法的真正主角。
徽宗上臺,經(jīng)過一年多的折衷調(diào)停,建中靖國元年(1101)十一月,便宣布明年改元崇寧,表明其崇尚熙寧新政的國策取向。以崇寧元年(1102)七月蔡京任相為界限,其后雖仍高張變法的旗幡,但與熙寧新法已無多關(guān)系。誠如王夫之所說,王安石精心擘畫而“名存而實亡者十之八九”。
蔡京雖奸,其弟蔡卞卻政聲卓著,還是王安石的女婿。神宗年間,“王荊公嫁女蔡氏,慈壽宮賜珠褥,直數(shù)十萬”。
安石此女,是個厲害角色。周煇《清波雜志》卷三載:
蔡卞之妻王夫人,頗知書,能詩詞。蔡每有國事,先謀之于床笫,然后宣之于廟堂。時執(zhí)政相語曰:吾輩每日奉行者,皆其咳唾之余也。蔡拜右相,家宴張樂,伶人揚言曰: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帶。
洪邁《夷堅志》丁集(卷四)記了另一個段子:蔡卞官至樞密院事,當孔廟釋奠時,請求追封王安石為舒王,位居孟子之上,受天下儒生供奉。(不知這主意是否仍然是和夫人“先謀之于床笫”的?)此事又給伶人們提供了文藝創(chuàng)造的靈感,新編了好戲一出。劇情梗概是孔子、顏回、孟子見安石駕到,紛紛表示當讓出尊位。眾人相互推辭間,耿直boy子路憤憤然沖到一旁的祀堂,把孔子的女婿公冶長拽了出來,斥道:你全不知道救護丈人,看看別人家女婿是怎么做的!
當然,蔡卞的軼事典故,比起老泰山安石來那是遠遠不如。
宋人筆記熱衷于描寫安石的真身是一只獾?!渡凼下勔婁洝防镎f,安石出生的時候,一只獾跑進產(chǎn)房,瞬間消失不見,故安石小名叫作“獾郎”?!对坡绰n》則說,安石出生時有野獾很突兀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現(xiàn)身?!惰F圍山叢談》的記載特別荒誕:“異人”李士寧經(jīng)常出入王家,他識破了安石的前世是一只獾,所以總喚他“獾兒”。
除了“野獾附體”,宋人筆記中的安石,還是一個非常邋遢的男人。如《邵氏聞見錄》云: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匿。(注:《邵氏聞見錄》引蘇洵《辨奸論》譏諷安石,但經(jīng)專家考證,此文是偽作。《聞見錄》作者邵伯溫是司馬光的信徒,深惡王安石。)
《石林燕語》云:
王荊公性不修飾,經(jīng)歲不洗沐,衣服雖敝,亦不浣濯。
《遯齋閑覽》亦云:
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荊公襦領而上,直緣其須,上顧之而笑,公不自知也。
可是,《東軒筆錄》記載,呂惠卿某次與安石聊天,稱:“你臉黑是一種病,可用一種叫園荽的藥物治?!卑彩穑骸拔覜]病,生來就臉黑罷了。”惠卿說:“縱然不是病,園荽也可以幫助洗白的。”安石又答:“上天賜我一張黑臉,園荽無用。”而根據(jù)《夢溪筆談》的記載,安石面色黧黑,門人詢問醫(yī)生,醫(yī)生說:“那是污垢,并非疾病”,建議用澡豆洗臉。安石回應道:“天生的黑臉,澡豆管什么用呢?”
另,明人馮夢龍的筆記小說集《古今譚概》怪誕部《潔疾》曰:
荊公夫人吳,性好潔,與公不合。公自江寧乞歸,私第有一官藤床,吳假用未還,官吏來索,左右莫敢言。公跣而登床,偃仰良久,吳望見,即命送還。又嘗為長女制衣贈甥,裂綺將成,忽有貓臥其旁。夫人將衣置浴室下,任其腐敗,終不與人。荊公終日不梳洗,蟣虱滿衣,當是月老錯配。
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警世通言》第四卷《拗相公飲恨半山堂》曰:
老叟道:“王安石執(zhí)拗,民間稱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輩所為,其實害民非淺?!薄緮y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羅,羅,羅,拗相公來?!倍i聞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雞:“王安石來?!比弘u俱至。
又,清代筆記小說集《堅瓠集》說,安石“膚理如蛇皮”,皮膚非常難看,結(jié)合安石本人的詩作《疥》,“浮陽燥欲出,陰濕與之戰(zhàn)。燥濕相留連,蟲出乃投間。搔膚血至股,解衣燎爐炭。方其愜心時,更自無可患”……有人猜測安石或許得過嚴重的疥瘡,難看的皮膚,正是疥瘡的后遺癥。
細細玩味,包拯閻王轉(zhuǎn)世,岳飛猿精投胎,宋江們是洪太尉誤放的妖魔,安石是不講衛(wèi)生長了虱子被老婆嫌棄、同時更被百姓仇恨視同家畜的獾……種種八卦,內(nèi)里多少反映了傳統(tǒng)文化慣于以價值判斷修正事實判斷的一面——倘若不認同王安石變法,自然容易戲謔、嘲諷王安石本人。
好在安石的趣聞美談也有不少,可略作調(diào)和。比如相傳他清廉樸素,姻親拜訪,不備盛宴,一切從簡。他不邇聲色,拒絕納妾,吃飯時只吃離得近的菜。他也不是不懂品質(zhì)生活,會枕一方瓷枕消暑去燥,“夏日晝睡,方枕(指四面束腰大方枕)為佳”,這個秘方楊萬里后來也掌握了,“竹床移遍兩頭冷,瓦枕(瓷枕的代稱)翻來四面涼”。
請允許我們用鄧廣銘辭世前曾經(jīng)吟誦的一段話,來回顧特立獨行的安石的故事,回顧那些人格魅力尤顯突出的大宋歷史群像吧:“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是政治改革家,倔強的拗相公不愿低頭;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臨川先生的文學功底自不待言;是渾身有“料”的介甫兄,倍受段子手們青睞……一千年后,我們到底應該如何評價王安石呢?
當安石去世的消息傳到開封之后,新上臺做宰相的司馬光正因病家居。他寫信給另一位宰相呂公著:
介甫文章節(jié)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而喜遂非,致忠直疏遠,讒佞輻輳,敗壞百度,以至于此。方今矯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謝世,反復之徒必詆毀百端。光意以謂,朝廷宜優(yōu)加厚禮,以振起浮薄之風。
時為中書舍人的蘇軾,替小皇帝趙煦所撰《王安石贈太傅》的《制詞》也說:
……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
具官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瞿、聃。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方需功業(yè)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云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于漁樵,不亂群于麋鹿。進退之美,雍容可觀。
曾與安石劍拔弩張的蘇軾,對安石在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方面的業(yè)績是肯定的。變法時期,介甫與子瞻是勢不兩立的政敵。元豐末,一個作為退職宰相,歷經(jīng)宦海風云,閑居金陵;一個從九死一生的烏臺詩案脫險,嘗盡了黃州之貶種種人生況味;兩人重聚,發(fā)現(xiàn)彼此都是直臣賢士、人間杰才,相逢一笑泯恩仇(烏臺詩案中,介甫為子瞻上書:“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日本知名學者三浦國雄的《王安石:立于濁流之人》,寫法頗有特色,引導讀者領略了王安石豐富多彩的諸般面相與立體人生。
《王安石文集》劉成國點校。
政見確實不同,負責態(tài)度一致。說來說去,也都是為了陛下,為了大宋。若最高意志的沿襲注定國朝夢斷滄海的宿命,時局豈是一兩個孤臣孽子能左右的?
在《王安石:立于濁流之人》一書里,日本知名學者三浦國雄創(chuàng)造性地列了“賢者多謗——天上的研討會”章節(jié)。這一章里,作者召開了一個別開生面的虛擬研討會,將安石身后一些對其作出評價的歷代學者匯集在一起(包括南宋人陸九淵、朱熹,明人楊慎、胡應麟,清人顏元、王夫之、李紱、蔡上翔、陸心源、錢大昕,近人梁啟超等,幾乎涵蓋了后世所有重要的安石評論者),借這些學者之口,從不同角度對安石的功過進行評價并互相辯駁。而作者則化身主持人,一方面引導諸位學者進行積極討論,同時也表達自己的觀點。
猶記陸九淵評:
公疇昔之學問,熙寧之事業(yè),舉不遁乎使還之書。而排公者,或謂容悅,或謂迎合,或謂變其所守,或謂乖其所學,是尚得為知公者乎?英邁特往,不屑于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質(zhì)也。掃俗學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術(shù)必為孔孟,勛績必為伊周,公之志也。不期人之知,而聲光燁奕,一時鉅公名賢,為之左次,公之得此,豈偶然哉。
楊慎評:
“神宗之昏惑,合赧亥桓靈為一人者也。安石之奸邪,合莽操懿溫為一人者也。”此言最公最明矣。求之前古奸臣,未有其比。
梁啟超評:
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悠悠千年,間生偉人,此國史之光,而國民所當買絲以繡,鑄金以祀也。距公之后,垂千年矣,此千年中,國民之視公何如,吾每讀宋史,未嘗不廢書而慟也。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詬,易世而未之湔者,在泰西則有克林威爾,而在吾國則荊公。
……
是耶非耶,各言各論。最后,請允許我們用鄧廣銘辭世前曾經(jīng)吟誦的一段話,來回顧特立獨行的安石的故事,回顧那些人格魅力尤顯突出的大宋歷史群像吧:“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p>
王安石變法(變法自熙寧二年始,亦稱熙寧變法)是宋神宗在位時期展開的一場政治改革運動,希冀借此解決三冗危機(冗員、冗兵、冗費)、內(nèi)憂外患(苛捐雜稅、天災人禍、外敵侵擾),從而徹底改變北宋建國以來積貧積弱的局面。
內(nèi)容:在每年二月、五月青黃不接時,由官府給農(nóng)民貸款、貸糧,每半年取利息二分或三分,分別隨夏秋兩稅歸還。
用意:增加政府收入;限制高利貸對農(nóng)民的剝削,緩和階級矛盾。
募役法(免役法)
內(nèi)容:將原來按戶輪流服差役,改為由官府雇人承擔,不愿服差役的民戶,則按貧富等級交納一定數(shù)量的錢,稱為免役錢。官僚地主也不例外。
用意:把農(nóng)民從勞役中解脫出來,保證勞動時間,促進生產(chǎn)發(fā)展;增加政府財政收入。
內(nèi)容:下令全國清丈土地,核實土地所有者,并將土地按土質(zhì)的好壞劃為五等,作為征收田賦的依據(jù)。
用意:清丈出大量隱瞞土地,增加政府收入;部分農(nóng)民免除賦稅,得到實惠。
內(nèi)容:鼓勵墾荒,興修水利,費用由當?shù)刈舭簇毟坏燃壐呦鲁鲑Y興修水利,也可向州縣政府貸款。
用意:廣為修建水利工程,保證灌溉;增加耕地面積,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增加政府稅收。
內(nèi)容:在東京設置市易務,出錢收購滯銷貨物,市場短缺時再賣出。
用意:限制大商人對市場的控制,有利于穩(wěn)定物價和商品交流,增加政府的財政收入。
內(nèi)容:各行商鋪依據(jù)贏利的多寡,每月向市易務交納免行錢,不再輪流以實物或人力供應官府。
用意:為朝廷增加收入,也對商人較為有利;抑制皇族、后族和權(quán)貴利益集團。
內(nèi)容:設立發(fā)運使,掌握“東南六路”(兩浙、淮南、江東、江西、湖北、湖南)的生產(chǎn)情況和政府與宮廷的需要情況,按照“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的原則,統(tǒng)一收購和運輸。
用意:降低國家支出,減輕納稅戶的額外負擔,限制富商大賈對市場的操縱和對民眾的盤剝,便利市民生活。
內(nèi)容:將鄉(xiāng)村民戶加以編制,十家為一保,民戶家有兩丁以上抽一丁為保丁,農(nóng)閑時集中,接受軍事訓練。
用意:加強對農(nóng)村的統(tǒng)治,維護農(nóng)村社會治安;建立全國性的軍事儲備;節(jié)省大量的訓練費用。
內(nèi)容:整頓廂軍及禁軍,規(guī)定士兵五十歲后必須退役。測試士兵,禁軍不合格者改為廂軍,廂軍不合格者改為民籍。
用意:提高軍隊士兵素質(zhì)。
內(nèi)容:廢除北宋初年定立的更戍法,用逐漸推廣的辦法,把各路的駐軍分為若干單位,每單位置將與副將一人,專門負責本單位軍隊的訓練,以提高軍隊素質(zhì)。
用意:改變兵將分離的局面,加強軍隊戰(zhàn)斗力。
內(nèi)容:將原來由政府的牧馬監(jiān)養(yǎng)馬,改為由保甲民戶養(yǎng)馬。保甲戶自愿養(yǎng)馬,可由政府給以監(jiān)馬或者給錢自行購買,并可以免除部分賦稅。不久廢止,改行民牧制度。
用意:提高馬匹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節(jié)省大量養(yǎng)馬費用。
內(nèi)容:監(jiān)督制造兵器,嚴格管理,提高武器質(zhì)量。
用意:兵器的產(chǎn)量、質(zhì)量兩手抓兩手硬。
內(nèi)容:改革科舉制度,廢除明經(jīng)科,而進士科的考試則以經(jīng)義和策論為主,并增加法科。
另實行分上、中、下三班不同程度進行教學的太學三舍法制度。
重視對中下級官員的提拔和任用,使許多低級官員和下層士大夫得到發(fā)揮才干的機會。
用意:糾正過去的缺陷,選拔具有經(jīng)綸濟世之志和真才實學的士子,更好地為變法、為國家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