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諧音的修辭學地位

張麗紅，王衛(wèi)兵

在漢語世界中，從口彩到避諱，從搞笑到算命，從起名到譯詞，從廣告設計到網(wǎng)絡聊天，從舞臺曲藝創(chuàng)作到日常妙語生成，都可看到諧音的使用。幾乎可謂有漢語的地方就有諧音。諧音屬于修辭現(xiàn)象，一直為學界所關(guān)注。不過盡管如此，在很長一段時期里，人們并未將其作為辭格看待。自20世紀80年代起，開始有學者提出應將諧音納入辭格范疇。對此，學界反響不一，有人強烈反對也有人積極支持。一方面因為諧音的修辭學地位問題無可回避，另一方面因為正確認識其地位問題，對于妥善處置類似修辭現(xiàn)象具有導向意義，本文擬就此開展討論。

一、關(guān)于諧音地位的舊看法和新見解

這里所說的諧音地位問題即是否應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眾所周知，漢語辭格的語言學研究濫觴于唐鉞1923年出版的《修辭格》，該書認為漢語有27種辭格，即“顯比”“隱比”“寓言”“相形”等，“諧音”不在其中(1)唐鉞：《修辭格》，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漢語辭格的全面科學研究肇始于陳望道1932年推出的《修辭學發(fā)凡》。該書認為漢語有38種辭格，即“譬喻”“借代”“映襯”“摹狀”等，“諧音”亦不在其中(2)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大江書鋪，1932年。。

唐鉞未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并非因為輕視語音修辭。《修辭格》出版次年，他在《音韻之隱微的文學功能》一文中專門考察了漢語的語音修辭，并將其歸納為“顯態(tài)繪聲”(即“摹聲”)、“隱態(tài)繪聲”(即所謂“音義同構(gòu)”)(3)辜正坤：《人類語言音義同構(gòu)現(xiàn)象與人類文化模式——兼論漢詩音象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6期。，“雙聲”“疊韻”“倒雙聲”(即韻尾輔音相同)、“半雙聲”(即聲母不同但發(fā)音部位相同)、“應響”(即韻母不同但韻腹或韻頭相同)、“同調(diào)”(即或者毗鄰兩字調(diào)類相同，或者韻文句末字調(diào)類相同，或者音步收尾字調(diào)類相同，或者距離相近字調(diào)類相同)、“和音”(即錯綜變化地調(diào)配語音組合形式)等多種類型(4)唐鉞：《國故新探》，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第1～32頁。。由此可知，唐鉞非常重視語音修辭。他之所以未將諧音納入辭格范疇，是因為在他看來，包括諧音在內(nèi)的語音修辭，不具備成為辭格的必要條件。

陳望道未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并非因為沒有看到諧音在漢語中的廣泛運用?！缎揶o學發(fā)凡》多處提及諧音。例如論述“雙關(guān)”辭格時，所列舉的“道是無晴還有晴”便語涉諧音；論述“析字”辭格時，所列舉的“柏人者迫于人也”亦語涉諧音(5)“柏人者迫于人也”，其實應當視為“析詞”辭格。參見霍四通《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建立——以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考釋為中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4頁。；論述“藏詞”辭格時，所列舉的“豬頭三”也語涉諧音；另外，論述“對偶”辭格時，所列舉的“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同樣語涉諧音。陳望道之所以未將諧音作為辭格處理，是因為在他看來，諧音雖然有著較寬的涉及面，但充其量只是構(gòu)成雙關(guān)、析字、藏詞、對偶等辭格的輔助手段，而不是可以自立門戶的辭格。

由于唐鉞和陳望道這兩位辭格研究先驅(qū)的影響，漢語修辭學界重視語音修辭但并不認為諧音屬于辭格的狀況延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20世紀80年代，情況才有了變化。1985年，濮侃在與同事合作編著的《現(xiàn)代漢語》中提出，辭格的分類可以以不同語言材料為基礎。據(jù)此他將辭格劃分為“有關(guān)音韻的”“有關(guān)漢字的”“有關(guān)詞語的”“有關(guān)句法的”以及“綜合的(兼用兩種以上材料的)”五大類；同時他認為在第一大類內(nèi)部，可以進一步劃分出“雙聲疊韻”“迭音”“諧音”“押韻”“擬聲”五小類。在以上分類中，濮先生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6)周靖、濮侃：《現(xiàn)代漢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10～311頁。。1993年，劉煥輝在《修辭學綱要》中，以言語形式特殊組合為綱，以語義、語音(文字)、話語為目，建構(gòu)了一個涵括63種辭格的辭格系統(tǒng)。該著將語音和漢字特殊組合構(gòu)成的辭格分為七類，即“飛白”“諧音”“擬音”“摹狀”“析字”“擬字”“鑲嵌”。在以上分類中，劉先生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不過兩位先生的做法并非完全一致。區(qū)別在于，濮先生只是將諧音定位為辭格，既沒有闡述理由也沒有展示用例；而劉先生則不然，他除了肯定諧音屬于辭格，同時還就理由所在以及諧音的基本特征和具體表現(xiàn)等，作出了較為全面的說明(7)劉煥輝：《修辭學綱要》，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338～340頁。。

二、對于諧音地位新見解的學界反應

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初葉是漢語修辭學界理論思維較為活躍的時期。面對有關(guān)諧音地位的新見解，譚永祥先生旋即作出回應，但不是支持而是反對。他在1992年推出的《漢語修辭美學》中評論道：“諧音是構(gòu)成多種辭格的手段之一，這已是常識；新出版的一部30多萬字的修辭學專著，居然把‘諧音’立為一‘格’！可見，辭格的文章并未做完，單是‘清理整頓’，匡謬糾誤的工作就很繁重?！?8)譚永祥：《漢語修辭美學·自序》，《漢語修辭美學》，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2年。這里所謂“新出版的一部30多萬字的修辭學專著”乃是針對《修辭學綱要》而言(9)譚先生曾應華東修辭學會委托，承擔過《綱要》審稿工作，故而早已了解其內(nèi)容；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著作會在《綱要》之前出版，以致有關(guān)兩著問世先后的說明，與實際情況不符。。高度關(guān)注修辭理論建設并積極參與有關(guān)討論的黎運漢，亦不贊成將諧音納入辭格范疇。2006年，在與同事共同主編的《漢語修辭學》中，他直言不諱地說，辭格產(chǎn)生于語言單位的變異使用，任何變異使用的語言單位都離不開語音這一物質(zhì)載體?！叭绻选Z音變異格’列為一大類，也會引發(fā)一些問題，因為語音語義在實際運用過程中難以截然分開，比如‘諧音雙關(guān)’‘諧音飛白’‘諧音曲解’等都存在語音變異的一面，是不是也有理由把他們歸入‘語音變異’這一類里？如果這樣，就會出現(xiàn)辭格分類的交叉現(xiàn)象，有一小部分辭格既可歸入語音變異格內(nèi)，也可歸入語義變異格內(nèi)”(10)黎運漢、盛永生：《漢語修辭學》，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4頁。。黎先生認為，以語音變異為根據(jù)設定辭格，必然會帶來與其他辭格界限不清的麻煩，故其明確表示，不贊成將語音變異作為建立辭格的基礎。在已經(jīng)得知濮著和劉著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的情況下，他所建立的一個包含74種辭格的辭格系統(tǒng)并不包括“諧音”。

不過也有一些學者支持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1996年，王希杰在與他人共同署名的《諧音：從修辭到文化》一文中說：“諧音，是概括為一個大類，成為一個獨立的辭格；還是讓它們分散在各有關(guān)辭格之中，作為構(gòu)成這些辭格的一種手段呢？兩種做法，各有利弊。不過，我們傾向于建立一個獨立的‘諧音’格。我們之所以這樣考慮，首先，是因為諧音具有作為獨立的辭格的資格。……其次，還因為集中了所有諧音修辭現(xiàn)象的諧音辭格，有利于漢語辭格系統(tǒng)的整齊化和簡單化。”(11)李晉荃、王希杰：《諧音：從修辭到文化》，《杭州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2期。

1999年，李華在題為《應該設立“諧音”修辭格》的文章中亦表示：“諧音有特定的表達需要、方法、結(jié)構(gòu)和作用，完全可以成為一種修辭格?！痹谠撐闹?，她除了表示支持將諧音作為辭格處理，同時通過對諧音結(jié)構(gòu)方式的分析，亦即指出諧音是建立在“本體”“諧體”以及“相關(guān)體”有規(guī)律組合基礎上，并就此作了論證(12)李華：《應該設立“諧音”修辭格》，《當代修辭學》1999年第4期。。2000年，王希杰在《修辭學導論》中表示認可李華的論證，同時再次聲言，“諧音”與“摹音”“疊音”“切音”“訛音”“協(xié)音”“拗音”一樣，同屬語音變異格成員(13)王希杰：《修辭學導論》，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88～490頁。。

2003年，王希杰在另一部著作《漢語修辭論》中，又一次論及語音修辭格，盡管這次只提到四種類型，但并沒有改變應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的觀點(14)王希杰：《漢語修辭論》，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358～361頁。。繼此之后，李晗蕾(15)李晗蕾：《辭格學新論》，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6頁。、李勝梅(16)李勝梅：《修辭結(jié)構(gòu)成分與語篇結(jié)構(gòu)類型》，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6年，第308～309頁。、周武萍和陳宗明(17)周武萍、陳宗明：《漢語修辭式推論》，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4頁。、邢福義(18)邢福義：《邢福義文集》第11卷，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61頁。以及李穎(19)李穎：《認知視角下的現(xiàn)代漢語辭格系統(tǒng)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廣州：暨南大學，2014年，第20頁。等學者均明確表示，應將諧音作為辭格處理。與此同時，譚學純、濮侃、沈孟瓔則首開先例，將諧音正式寫入他們主編的《漢語修辭格大辭典》(20)譚學純、濮侃、沈孟瓔：《漢語修辭格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249頁。。

三、對于諧音地位新舊觀點的考察和評述

面對諧音地位問題的不同取向，身為修辭研究者無可回避，而決定如何選擇自然是看哪種觀點更為合理。認識分歧乃由新觀點的登場而產(chǎn)生。新觀點的提出者和支持者為何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下文將對此進行考察。

提出和支持新觀點的學者主要有濮侃、劉煥輝、王希杰、李華、李晗蕾、李勝梅、周武萍和陳宗明以及邢福義等。鑒于劉煥輝、王希杰以及李華的有關(guān)論述最具代表性，下面的討論以這三位學者的觀點為基礎。

建立任何辭格都需要做好內(nèi)涵界定和外延說明工作，即一方面通過下定義，揭示其特征所在；另一方面通過舉例，說明其具體表現(xiàn)。

在《修辭學綱要》中，劉煥輝為諧音所下定義為：“諧音是利用語音相同或相近的詞或漢字來取得言語表達含蓄、幽默、風趣或諷刺效果的一種修辭方式?！眲⑾壬鷮⒅C音納入辭格范疇乃是認為諧音來自語音特殊組合，而單憑語音特殊組合是無以產(chǎn)生“含蓄、幽默、風趣或諷刺效果”的，不言而喻，前述定義存在結(jié)論溢出前提的缺憾。不難想見，劉先生下定義所依據(jù)的用例，并非僅僅建立在語音特殊組合基礎上。事實正是如此，給出前述定義后，劉先生亮出如下四個例證：一是劉禹錫《竹枝詞》中的“道是無晴卻有晴”。二是曹雪芹《紅樓夢》中的“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三是周立波《暴風驟雨》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外甥打燈籠——照舅”。四是童懷周《天安門詩抄》中的“江橋腐朽已動搖”(21)劉煥輝：《修辭學綱要》，第339頁。。以上四例，在其他學者著述中均被作為諧音雙關(guān)看待。誠如李華所言，劉先生是“把諧音雙關(guān)的修辭現(xiàn)象概括為諧音格”(22)李華：《應該設立“諧音”修辭格》，《當代修辭學》1999年第4期。。

在《修辭學導論》中，王希杰為諧音確立的定義是：“諧音格，就是為達到某種交際效果，對于相同相似相近語音的利用，暫時地有條件地把兩個不同的符號聯(lián)系起來的一種方式?！?23)王希杰：《修辭學導論》，第488頁。該定義不存在結(jié)論溢出前提的問題；不過王先生的舉例明顯存在與其他辭格外延糾纏的不足。例如他所列舉的王實甫《西廂記》中的“(紅云)你想張……/ (旦云)張什么？/ (紅云)我張著姐姐哩”，便與“承轉(zhuǎn)”辭格相糾纏；他所列舉的李商隱《無題》中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以及《子夜四時歌》中的“乘風采芙蓉，夜夜得蓮子”，便與雙關(guān)辭格相糾纏；他所列舉的見于《光明日報》(1997年2月12日)的所謂“碼家軍”以及見于侯寶林《給你道喜》的“乙：我不會跳舞。/甲：你會跳六”，便與仿擬辭格相糾纏(24)王希杰：《修辭學導論》，第488～490頁。。

在《應該設立“諧音”修辭格》一文中，李華給諧音確立的定義為：“諧音是表達者利用詞語語音相諧，從某個詞語引起暗示和聯(lián)想，由本體向諧體、相關(guān)體及隱蔽諧音的詞語轉(zhuǎn)化，也就是將能指的意義轉(zhuǎn)換出新的所指的意義，達到符合語境要求的言語表達目的的修辭方式。”(25)李華：《應該設立“諧音”修辭格》，《當代修辭學》1999年第4期。該定義視角新穎，對于諧音研究頗具啟發(fā)性；但它認為與諧音有關(guān)的語言單位之間存在“本體”“諧體”“相關(guān)體”之別，而不少諧音用例，如譚永祥曾經(jīng)提到的影院場標“敬、靜、凈”(26)譚永祥：《漢語修辭美學》，第495頁。，胡習之曾經(jīng)提到的演員自戒“湯、糖、躺、燙，容易長胖”(27)胡習之：《辭規(guī)的理論與實踐》，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100頁。，不僅無法確定其中何為“相關(guān)體”，同時也無法確定其中何為“本體”何為“諧體”。另外，李華列舉的諧音用例明顯存在與其他辭格外延交疊的硬傷。例如，她所列舉的“這鴨頭不是那丫頭”，在陳望道看來乃屬“析字”辭格的下位類型，即“諧音析字”(28)陳望道：《修辭隨錄(二)析字格》，復旦大學語言研究室編：《陳望道修辭論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64頁。前述“諧音析字”實為“諧音析詞”。；她所列舉的“你是萍……你憑什么打我的兒子”，在浙江省修辭研究會看來乃屬“承轉(zhuǎn)”辭格的下位類型，即“諧音承轉(zhuǎn)”(29)浙江省修辭研究會：《修辭方式例解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9頁。；她所列舉的“既然老子沒談兵法，孫子還談什么兵法”，在邢福義看來乃屬“飛白”辭格的下位類型，即“諧音飛白”(30)邢福義主編：《現(xiàn)代漢語語法修辭專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59頁。。

總之，認為應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者，盡管意見不無可取之處，但在諧音的內(nèi)涵界定和外延說明上，或者存在結(jié)論溢出前提的問題，或者存在以偏概全的問題，或者存在與其他辭格劃界不清的問題。

反對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的主要理由有兩點：其一，諧音只是構(gòu)成雙關(guān)、承轉(zhuǎn)、飛白等辭格的輔助手段，自身并不具備獨立且自足的修辭形式和修辭功能；其二，諧音隸屬積極修辭(positive rhetoric)范疇，積極修辭包括辭格和辭趣(rhetoric taste)，諧音隸屬后者而非前者。

一直以來，許多學者不贊成將諧音作為辭格處理，主要理由就是這兩點。不過第一點并非無懈可擊。例如前面提到的“敬、靜、凈”和“湯、糖、躺、燙”，其中的諧音就并非為構(gòu)成其他辭格而存在；又如趙元任利用同音字和近音字創(chuàng)作的《饑雞集機記》：“唧唧雞，雞唧唧。幾雞擠擠集機脊。機極疾，雞饑極，雞冀己技擊及鯽。機既濟薊畿，雞計疾機激幾鯽。機疾極，鯽極悸，急急擠集磯級際。繼即鯽跡極寂寂。繼即幾雞既饑即唧唧?！逼渲械闹C音亦并非為服務其他辭格構(gòu)成而使用。據(jù)此可知，認為諧音只是構(gòu)成其他辭格輔助手段的觀點并不符合事實。

另外第二點也并非堅不可摧。目前學界的普遍見解為：辭格和辭趣都是通過變異語言或言語常態(tài)而產(chǎn)生的在形式和功能上具有自身特點的修辭方式；二者區(qū)別只是在于，前者屬于可以對其結(jié)構(gòu)規(guī)律和語用規(guī)律加以總結(jié)的傳統(tǒng)修辭方式，后者屬于難以對其結(jié)構(gòu)規(guī)律和語用規(guī)律加以總結(jié)的新興修辭方式(31)韓禮德認為，對于“變異”應持廣義理解，亦即須將“質(zhì)偏離”和“量偏離”一并包括在內(nèi)。筆者認同該觀點，本文“變異”概念的使用均立足于此。參見張德祿《功能文體學》，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1～52頁。；而積極修辭則包含了辭格與辭趣。毋庸諱言，在是否需要區(qū)分積極修辭與消極修辭以及是否需要區(qū)分辭格與辭趣上，學界不無爭議。但根據(jù)胡習之和霍四通等學者的研究，進行前述區(qū)分很有必要，至少說利大于弊(32)胡習之：《辭規(guī)的理論與實踐》，第93頁；胡習之：《核心修辭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霍四通：《辭趣與漢語修辭學理論體系——重讀〈修辭學發(fā)凡〉第九篇》，《當代修辭學》2019年第6期。。

通過以上討論可知，辭格與辭趣的共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源于語言或言語的變異使用；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多與傳統(tǒng)修辭方式相聯(lián)系，后者多與新興修辭方式相聯(lián)系；前者具備對其結(jié)構(gòu)規(guī)律和語用規(guī)律加以總結(jié)的條件，而后者則不然(33)譚永祥：《漢語修辭美學》，第477～534頁；胡習之：《辭規(guī)的理論與實踐》，第103頁；胡習之：《核心修辭學》，第373～389頁；霍四通：《辭趣與漢語修辭學理論體系》，《當代修辭學》2019年第6期。。我們以為，如果說在修辭研究尚顯稚嫩的過去，認為諧音只宜作為辭趣處理尚可理解的話，那么在修辭研究已經(jīng)較為深入的今天，繼續(xù)固守過去觀點則不免令人難以理喻；畢竟這里論及的諧音并不屬于 “有一定的藝術(shù)魅力，但又不具有明顯的模式性或規(guī)律性”(34)胡習之：《辭規(guī)的理論與實踐》，第105頁。的新興修辭方式。

綜上所述，認為應將諧音作為辭格處理者，盡管未能對此加以成功論證，但所認定的方向無疑是正確的；認為應將諧音作為辭趣看待者，盡管觀點由來有自，可以理解，但時至今日繼續(xù)堅持，則是不合時宜的，因為如今修辭學界已經(jīng)具備揭示諧音奧秘的充分條件。

四、與諧音地位有關(guān)的兩個理論問題的討論

諧音地位之所以久議不決，究其原委主要因為與此有關(guān)的兩個理論問題一直未能得到認真對待。

問題之一是，“語音變異能否成為辭格基礎，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是否可??？”主張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者，主要理由為諧音來自語音變異，變異乃辭格生成基礎；而不贊成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者，認為諧音屬于聲趣范疇(35)例如《漢語語法修辭詞典》：“辭趣可分……‘意趣’‘聲趣’‘形趣’?！薄奥暼ぃ梢酝ㄟ^‘疊音’‘摹聲’‘諧音’‘雙聲’‘疊韻’‘聲調(diào)(平仄) ’‘押韻’‘兒化韻’‘長短音’和‘物象音’(如‘貓’同貓叫的聲音相仿，‘瀑’同‘瀑布’的聲音相近)、‘音勢’等來實現(xiàn)?！眳⒁姀垳烊A等主編《漢語語法修辭詞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79頁和342頁。，反對將語音變異與辭格生成相聯(lián)系。其實，以語音變異為根據(jù)設立辭格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國現(xiàn)代修辭學乃是通過借鑒西方和日本先期經(jīng)驗而建立，而早在我們接受舶來影響之前，西方修辭學家和日本修辭學家就已將辭格研究延伸到語音層面。例如被唐鉞《修辭格》列為主要參考書的英國修辭學家納斯菲爾德(J.C.Nesfield)撰寫的《納氏高級作文法》(SeniorCourseofEnglishComposition，1910)，以及對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起到重要啟發(fā)作用的日本修辭學家五十嵐力編著的《新文章講話》(1909)，其中都設有語音修辭格(36)霍四通：《中國近現(xiàn)代修辭學要籍選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205頁；霍四通：《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建立——以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考釋為中心》，第121頁。。另外，近年來我國外語學界推出的英語修辭學著作，其中多數(shù)亦設有語音修辭格(37)徐魯亞：《西方修辭學導論》，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2～150頁。?；蛟S因為諧音在英語中表現(xiàn)不那么突出，或許因為五十嵐力編著《新文章講話》時過度仿效英語修辭研究范式，前述著作所設語音辭格均不包括諧音(38)日語中諧音修辭有著很高的使用率，按道理講，諧音應當包括在《新文章講話》所設語音辭格之中。。不過通過討論可知，以語音變異為基礎設定辭格并非不可；同時通過討論可知，只要諧音確屬變異產(chǎn)物，并具有常用性、穩(wěn)定性、規(guī)律性，將其作為辭格看待則具備學理上的根據(jù)。

問題之二是，“作為辭格的諧音是否必須具備形式上和功能上的區(qū)別性特征？”反對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者，均強調(diào)諧音不具備形式和功能上的區(qū)別性特征，而主張將諧音納入辭格系統(tǒng)者，對于諧音是否具有形式和功能上的區(qū)別性特征從未給予正面回應。后者之所以如此，似乎因為在其看來，諧音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與其他辭格結(jié)合使用中。例如，李華就曾聲言：“諧音的模式不僅僅由音律的協(xié)調(diào)或者語義的雙關(guān)來體現(xiàn)，諧音的模式還由飛白、仿擬、拈連、鑲嵌、用典、對偶、曲解、斷取、歇后、巧綴、序換、諱飾體現(xiàn)?！?39)李華：《應該設立“諧音”修辭格》，《當代修辭學》1999年第4期。另外周武萍和陳宗明亦曾表示：“在漢語的辭格學中有諧音雙關(guān)和諧音歇后，似乎沒有獨立的‘諧音’格。從語音修辭的角度上說，諧音是應當獨立成格的，只是在使用過程中通常表現(xiàn)為某種兼格。”(40)周武萍、陳宗明：《漢語修辭式推論》，第206頁。

辭格有單用和合用之分，而合用又有“連用”“套用”“兼用”之別。單用是指在僅僅體現(xiàn)某種辭格區(qū)別性特征的情況下使用，合用是指在同時體現(xiàn)多種辭格區(qū)別性特征的情況下使用(41)辭格“合用”存在同類合用和異類合用之別，前述說法乃就后者而言。。從方法論的角度看，揭示辭格的區(qū)別性特征，說明辭格的具體表現(xiàn)，只應以單用狀態(tài)為基礎。如果聲稱存在某種辭格，卻舉不出體現(xiàn)其單用狀態(tài)的例子，就很難稱之為辭格。

對于如何確定諧音的修辭學地位來說，以上兩個問題不僅具有前提性同時具有決定性，倘若學界能夠就此統(tǒng)一認識，那么其他問題，包括如何認識諧音區(qū)別性特征，以及如何給諧音下定義，等等，也就有了順利解決的可能和保障。

五、關(guān)于諧音的區(qū)別性特征以及學術(shù)定義之我見

從辭格角度，揭示諧音在形式和功能上的區(qū)別性特征，進而給予科學定義，乃屬理論研究。20世紀80年代初，呂叔湘在中國語言學會成立大會上指出，從事理論研究有兩點很重要，一是要搞好前期調(diào)查，二是要擯棄先入之見(42)呂叔湘：《把我國語言科學推向前進》，《中國語言學會成立大會學術(shù)報告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0～12頁。。

在漢語各種修辭現(xiàn)象中，諧音現(xiàn)象最為復雜，主要表現(xiàn)在，從結(jié)構(gòu)方式看，其內(nèi)部存在以下11組類型區(qū)別：

(1)本體—諧體對應型和諧體—諧體對應型；

(2)構(gòu)素同顯型、構(gòu)素同隱型和構(gòu)素顯隱型；

(3)構(gòu)素同系型與構(gòu)素異系型；

(4)構(gòu)素同音同字型與構(gòu)素同音異字型；

(5)構(gòu)素整—零對應型與構(gòu)素零—整對應型；

(6)構(gòu)素單向延伸型與構(gòu)素雙向延伸型；

(7)構(gòu)素疊合型與構(gòu)素相繼型；

(8)一底一面型、一底兩面型、一底多面型、數(shù)底數(shù)面型；

(9)有距相諧型與無距相諧型；

(10)語素相諧型、語詞相諧型、語句相諧型、段落相諧型、篇章相諧型；

(11)獨用型與兼用型。

從語用場合看，其內(nèi)部存在以下5組類型區(qū)別：

(1)自覺創(chuàng)造型與誤解導致型；

(2)順勢而為型與曲意構(gòu)造型；

(3)文化規(guī)約型與場合引發(fā)型；

(4)實用型與游戲型；

(5)口頭型與書面型(43)曹德和：《漢語諧音及其語篇銜接作用》，《北華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曹德和：《漢語的銜接》，合肥：黃山書社，2022年。。

諧音現(xiàn)象如此復雜，倘若輕視調(diào)查、觀察欠充分，有關(guān)理論研究則難免步入誤區(qū)。

在論及諧音的著述中不時可以看到一些有違實際的表述，如：諧音是“指字或詞不同而聲音相同或相近”，“諧音的形成過程，就是由基礎字轉(zhuǎn)化為目的字”，等等?？偨Y(jié)教訓，有的是因為思想觀念未能與時俱進，未能注意到網(wǎng)絡時代修辭現(xiàn)象的新發(fā)展；有的是因為調(diào)查研究浮光掠影，見表不見里，見此不見彼。呂先生多年前就已告誡我們：“一個人做學問不可能沒有一些看法，但是當你進行觀察或?qū)嶒灥臅r候，一定要把你那些看法暫時忘掉。……總之，無論觀察還是實驗，都要把腦筋擦干凈，讓它像一面一塵不染的鏡子?！?44)呂叔湘：《把我國語言科學推向前進》，《中國語言學會成立大會學術(shù)報告集》，第11～12頁。他還以沒有錢串子而有錢與沒有錢而有錢串子的比喻為例，告誡我們一定要在“攢錢”上多下功夫，堅決克服小本錢做大買賣不正之風。在從事諧音理論研究的過程中，我們應謹記在心，并將其作為督促和指導自己行動的座右銘。

“天下的事情，比下定義更難的，恐怕不多”(45)郁達夫：《郁達夫文論集》(上)，長春：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105頁。；但對于治學來說，下定義不僅有助于前期觀察思考的梳理和總結(jié)，同時有助于后期研究的拓展和提升，因而無論有多難都得上。“對外具有排他性，對內(nèi)具有普適性”乃為下定義的方法論原則。從辭格角度給諧音下定義，首先需要做好提純工作，亦即通過單用與合用的區(qū)分，將后者從資源對象中剔除出去，從而確保定義工作只是植根于單用考察的基礎上。其次需要做好共性發(fā)掘工作，通過類似于“提取最大公約數(shù)”方法的采用，從前面提到的諧音復雜表現(xiàn)中，將“異中之同”給發(fā)掘出來。以具有排他性共同點為基礎，似可這樣定義諧音，即：“諧音是指以語音相同相近為條件，通過非固定位置上不同語言單位之間照應關(guān)系的建立，以滿足表達需要的修辭方式?！币陨隙x之所以強調(diào)“非固定位置”，是為了避免與“押韻”等辭格相牽扯；之所以強調(diào)“滿足表達需要”，是為了避免與文字學、訓詁學、詞匯學的諧音運用(利用諧音關(guān)系創(chuàng)造“諧聲字”、利用諧音關(guān)系進行“聲訓”、利用諧音關(guān)系翻譯外來詞)相糾纏。此外，該定義有三個“不限制”：一是不對相諧單位加以語言層級上的限制；二是不對相諧單位的出現(xiàn)先后以及作用主次加以限制；三是不對諧音的修辭功能加以限制(46)實踐證明，因為功能具有多樣性且不易把握，從功能角度給諧音下定義弊多利少。參見黎運漢、盛永生《漢語修辭學》，第254頁。。有了這三個不限制，各種諧音現(xiàn)象皆可盡入彀中。

六、結(jié) 語

有學者認為將諧音作為辭格看待有利于辭格系統(tǒng)簡單化，這想法似乎簡單化了。確立諧音的辭格地位后，與其交叉的修辭用法，如諧音雙關(guān)、諧音承轉(zhuǎn)、諧音仿擬，皆可歸于諧音門下；但論及雙關(guān)、承轉(zhuǎn)、仿擬等辭格時，借助諧音構(gòu)成的前述辭格仍需再次提及。實踐表明，賦予諧音以辭格地位，只會使辭格系統(tǒng)復雜化，但這是尊重事實且符合科學性要求的復雜化。實際上，給予諧音以辭格地位，積極意義主要在于：其一，有助于諧音研究的系統(tǒng)化。多年來的諧音研究較為零散，20世紀90年代，阮顯忠對漢語諧音使用作了一次較大范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與其存在合用關(guān)系的辭格多達13種(47)阮顯忠：《漢語諧音與漢族文化》，復旦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編：《語法修辭論》，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 314～324頁。。其實，與諧音有著合用關(guān)系的辭格遠不止這些。曹德和指出，與諧音結(jié)合為用的辭格有對偶、排比、反復、復辭、回文、回環(huán)、頂真、承轉(zhuǎn)、比喻、借代、異稱、用典、序換、斷取、仿擬、鑲嵌、離合、雙關(guān)、用歧、別解、閃避、會意、避諱、假對、拈連、對比、襯托、飛白、存真、空設、層遞、析數(shù)，等等，多達三十多種(48)曹德和：《漢語諧音及其語篇銜接作用》，《北華大學學報》2018年第4期；曹德和：《漢語的銜接》。。辭趣研究與辭格研究的一個重要區(qū)別是，前者只是給予對象以個案考察，而后者則是給予對象以綜合審視?？梢?，賦予諧音以辭格地位，可以結(jié)束諧音研究的零散狀態(tài)而將其引入系統(tǒng)化之路。其二，有助于諧音研究的科學化。對于諧音的修辭功能，以及諧音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包括相諧單位處于語言或言語哪個層級，相諧單位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相諧單位以何種面貌呈現(xiàn)(“顯”還是“隱”)，等等，多年來我國學界可謂眾說紛紜。之所以長期莫衷一是，根本原因在于論者始終是以辭趣研究范式研究諧音。辭趣研究與辭格研究的重要區(qū)別是，前者以整體把握基礎上的印象評點為滿足，后者則以條分縷析基礎上的本質(zhì)提煉為追求。將諧音作為辭格加以研究，有助于認識其共性或本質(zhì)，有助于提升有關(guān)研究的科學化水平。其三，有助于推進其他學術(shù)研究。這里所說的其他學術(shù)研究，主要指大語法研究和漢文化研究。所謂大語法乃指語義、句法、語用、韻律共同作用下的語言組織法。從諧音與三十多種辭格存在合用關(guān)系可知，在漢語組織上，諧音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趙金銘(49)趙金銘：《諧音與文化》，《語言教學與研究》1987年第1期。、阮顯忠(50)阮顯忠：《漢語諧音與漢族文化》，復旦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編：《語法修辭論》，第 314～324頁。、王希杰(51)李晉荃、王希杰：《諧音：從修辭到文化》，《杭州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2期。、曹鐵根(52)曹鐵根：《諧音·修辭·漢文化》，《湘潭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1期。、潘文國(53)潘文國：《字本位與漢語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40～241頁。、孟昭泉(54)孟昭泉：《漢文化的語音精靈——諧音》，《臺州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等學者，曾相繼就漢語諧音與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關(guān)系做過研究，他們一致認為，了解漢語諧音對了解漢語特點乃至漢民族文化特點至關(guān)重要。由此可知，從辭格角度加強諧音研究，不僅對于全面認識漢語大語法，同時對于深刻體悟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都是不可或缺之舉。綜上所述，未來的漢語修辭研究應將諧音納入辭格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