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彩玉
人從一出生的時候就被安排上了劇本,在腳本上刪刪改改,以前的我或許是看不懂死亡那樣朦朧的概念性結局的。離開子宮,生命孕育場所給予的能量被一把剪刀輕松剪斷,人就開始累了,因為要活下去。
人們常說小孩子是不懂事的,現(xiàn)在想起來確實如此,死亡是個有重量感的詞,我能回憶起的死亡有三次。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我穿著帶有特殊氣味的白布,早上一睜眼,頭上就被人綁上硬邦邦的白布條,我老是去扯打結的位置,只覺得不舒服。地壩上有個小棚子,里面點著一大排蠟燭,我鉆進去又鉆出來,像故事書里的小屋真是有趣。不過我很快就被大人抓住,他們給我安排個草墊坐在地上,告訴我有人來的時候就要跪起來,遞給我一疊會掉渣的黃色薄紙,奇怪的是他們這次居然應允我玩火,甚至在我將紙丟進火堆時露出欣慰的神色。我知道死了一個人,媽媽讓我叫他祖祖。二外婆在一個盒子面前大喊大叫,好多人在旁邊扶著她的肩膀,之后我一見到她,就想起她那天夸張的表演。我對這次死人沒有一點傷感,祖祖的生命在年幼的我看來,就是變成了一堆我可以玩的火,小孩子的確是不懂事,至少我是。
馬家灣山上的房子是我出生的地方,春天我拿只粉筆在毛主席大海報下面畫上花蝴蝶、樹和草。夏天我折根竹簽插在筍子蟲的腿上,晃動竹簽筍子蟲就會飛,可以當風扇。秋天院子里是吃不完的紅橘味道。冬天我在耙哥鳳姐的聲音里舔著剛從灶火頭掏出來的紅薯。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十二年,日子里還有一個人是我的爺爺,爺爺打牌時抿茶的聲音、夏天扛著谷子的喘息聲、半夜的咳嗽聲是我生命中蕩漾著的一支交響樂。
但我似乎還是在不懂事的年紀里存活,這支交響樂結束在2014年6月24日,我能記住日期好像是因為這天我在期末考試,考試比一個衰老的靈魂更重要。他那天從醫(yī)院到一個小盒子的路程我并不了解,回家后弟弟搶著說爺爺死了,死在醫(yī)院沒有閉上眼睛,我爸用手給他蓋上了。我真的毫無波瀾的戴上一朵白色的花,走到棺材面前燒了兩疊紙,多嘴的老太婆問我為什么不哭,她越問我越羞,似乎哭都成了見不得人的事。堂弟們圍著棺材做嚇唬人的游戲,輸了的人就被罰去摸一下棺材蓋,我去告他們,大人們過來罵堂弟們不懂事,我不知道有沒有罵我。晚上我面無表情地拿著零錢,跟著家里人一起轉著圈丟在棺材四周,這應該是某種儀式,我不懂其中的含義。當晚躺在床上我對自己感到奇怪,電視劇里家里人去世,那些主角不僅需要流淚還需要帶點哭腔地喊爺爺,我應該不是個合格的演員,我覺得自己似乎該流點眼淚。
但我畢竟知道這肯定算是件大事,初中的年紀總是想在同齡人面前炫耀點什么,以前沒什么突出的事發(fā)生在我身上,爺爺?shù)乃谰尤蛔屛矣悬c“幸災樂禍”。在操場和一群小姐妹閑逛時,我找準時機,用一種淡淡的悲傷的語調(diào)說:“昨天我爺爺去世了?!辈怀鏊纤齻凖R刷刷看向我,帶著關切又好奇的眼神。我的目的達成了,于是我準備大發(fā)感慨表達一下失去親人的難過,我講我爺爺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在打完牌會給我買瓶爽歪歪,切的肉總是很肥我只吃得下里面的蒜……不知道為什么,原本我是在演戲嘛,可是講著講著,遲到的悲傷還是到來了,眼淚原本不在我預設的劇本里,此刻卻如傾瀉的山洪。原來最難過的時候不是親人去世的那一秒,而是日后回想起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時,猛然驚醒二人已陰陽相隔。
爺爺去世后的老屋似乎就完成了它的使命,父親燒掉了床鋪被單,連同一切家具,一把深黑色的鎖從此開始在門上落灰。我去到了市里讀高中,很沒有良心地淡忘了筍子蟲、紅橘樹,還有跟我同姓的那位老人,我開始遺失他的聲音、他的樣貌、他粗糙的手掌……我的身邊有了性格各異的朋友,她們的生命與我的生命相似,生命的長度也足夠長時間陪伴我。人生命的消逝還不曾給我留下什么心靈烙印,我沉浸在青春洋溢的高中,每個人都熱情地走向上的路,人生似乎長到?jīng)]有盡頭。
高考畢業(yè)后,人們都忙著離開家。藝在夜晚發(fā)給我一張成績單,她去不了遠方了,我耐心安慰她,約定明年一定看她拿到紅色錄取通知書,她興沖沖跟我談著未來。假期我們都開始學車,爭取早日拿到駕駛證,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似乎都在忙著開車,來不及說兩句就要匆匆掛掉電話。那些夜晚我通常都在彈吉他唱民謠,又是一個悶熱的夜晚,手機彈出一條消息框,曾經(jīng)的同學發(fā)了動態(tài),內(nèi)容是說藝今天出車禍在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上帝臨時修改了劇本,藝的戲份完結了,我是被通知的另一個演員而已,第二天繼續(xù)被安排著開上殺人兇器。我厭惡那些冰冷的文字,好像它們偷走了藝的人生。我不敢給藝發(fā)消息,開始搜索當天的新聞,看到藝躺在地上的圖片我連忙關掉屏幕,死亡在我開始懂事了的年紀又突然到來,這一次它不留情面,直接弄紅了我的眼。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為藝悲傷還是恐懼它這次離我這么近,近得好像死神的那只手隨時都能伸過來抓走我,我對生命的自信被瞬間摧毀……
我開始意識到活著不是那么容易,黃昏會歸置一切事物,幸福是片段的,痛苦也是。幾只小鬼在臺上跳舞,它們有很多話說不出口,燈光偶爾照亮裙底,生活的戲碼還得演下去。死亡會如期舉行,活著是另一種續(x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