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與說

孔明

一

讀完了《暫坐》，心里久久難平。不得不驚嘆：“書還可以這樣寫？”貌似漫不經心的文字，卻隱藏著不可名狀的“別有用心”;貌似波瀾不驚的日常，卻隱藏了靜海深流的暗力涌動;貌似司空見慣的人生，卻隱藏了鮮為人知的人間悲情。此中有你，此中有我，此中有他。過來過去，都是人在走動，你牽扯我，我牽扯他，他又牽扯到你。人際關系如同經緯，似乎各是各的線，其實卻相互交織，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是人就要走動，如同走蟲，不論走到哪里，總得停下來。不能不坐，不能久坐;不能總是坐著，也不能坐著不走;你起身離去，我來后暫坐;到處都虛位以待，隨時隨地都有人遞補。風景這邊獨好，那就坐坐，但只是暫坐;都爭相來坐，也是暫坐;既來之，則安之，明知是暫坐，還不得不坐。一些地方，對一些人來說，就是暫坐，譬如小唐和海若。叫個暫坐茶莊，不獨顧客暫坐，小唐和海若，還有其他伙計、姊妹，都是暫坐而已。伊娃從彼得堡飛臨西京是暫坐，與弈光幽會也是暫坐;夏自花生病住院，是生死暫坐，姐妹們輪流陪床是友情暫坐;吃喝聊天是暫坐，打麻將、蒸桑拿更是暫坐?！稌鹤钒讶松谋鞠?、本真、本來面目，于暫坐茶聊中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給了讀者。因此之故，閱讀《暫坐》，感同身受，就好像自己就是《暫坐》中人！

二

與其說這是一部長篇小說，毋寧說這是一部社會隨筆，或者是一部人生攝像。一人一地，就像蜘蛛懸空吐絲，經緯密織，左右逢源，前后呼應，輻射出人際關系如蠶吐絲，牽扯出人情世故如螞蟻上樹，抖摟出人間百態(tài)如萬花筒與哈哈鏡，凸顯出都市人生的原生態(tài)——本來這樣，就是這樣，所以這樣。呵呵，暫坐！人呱呱墜地時在哪兒？人嗷嗷待哺時在哪兒？人蹣跚學步時在哪兒？人上學讀書時在哪兒？人參加工作后在哪兒？人的故鄉(xiāng)在哪兒？人的棲身之地在哪兒？人的歸宿在哪兒？暫坐茶莊就是人生暫坐的縮影，或者說剪影，甚至不過是一個投影。來是形，去是影，形影不離，是真的么？影影乎乎見過，只能說此前，某個時候，曾經暫坐，形去了，卻腦海里留影了。到茶莊來，到別處去，滿街的人流，誰能看清楚誰的來龍去脈？誰能解得誰的前世今生？誰能走進誰的心靈世界？偶然的交集便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那就是暫坐;必然的擦肩而過便是無緣對面不相識，即便是暫坐，就如同坐在車站、機場、碼頭。呵呵，暫坐。誰人不暫坐？人人都暫坐！

三

人是動物，人是高級動物，再高級還是動物。動物，移動的物也。走動是動物的天性，說是一動不如一靜，總歸還是要動，唯獨走動才能詮釋生命。不能走動了，那就靜止不動了;臥床不動了，生命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動而能靜，靜而能動，那靜不就是暫坐么？人有交往，就有暫坐。人際交往不外乎送往迎來，人情世故不外乎互通有無，人生真相不外乎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悲歡離合、苦辣酸甜、喜怒哀樂和吃喝拉撒睡，都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稌鹤愤€原的就是生活，可能乏味，也可能有滋有味，關鍵看誰品，品誰，還要看品甚，不同的人，不同的閱歷，不同的站位，不同的座位，會品出不同的滋味。屁股決定大腦，暫坐能坐出人生哲學。不，暫坐本身就是禪，就是人生，就是哲學。一幫閨蜜，因為“暫坐”，暫時走在了一起，一來二去有了瓜葛，也有了情誼，雖然不無各自的小九九，甚至不無背后嘀咕是與非兼黑與白，但面兒上保持了關系，有情與無情依存，真情與薄情交織，愛情與友情曖昧?！稌鹤分皇侨松膸讉€橫截面，并不完整，也不需要完整，“橫看成嶺側成峰”，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道風景。各人的眼，各人的景;各人的心，各人的情;各人的生活，各人的苦衷。有得意，有失落，有隱痛。呶，《暫坐》在那兒，姑且暫坐，各人何妨各自去解讀。讀出千姿百態(tài)、萬千氣象，那不正是《暫坐》的文學價值所在么？

四

讀《暫坐》，一定要暫坐，不坐心不靜嘛！一定要靜坐，靜坐才能靜心，靜心才能讀進去，讀進去了就仿佛讀心：自己的心，他人的心，作者的心，書中人的心，諸心歸一，那就是世道人心！人心是相通的，但凡人之常情，很容易心領神會;人心是肉長的，但凡悲歡離合，很容易感同身受;人心是隔著肚皮的，但凡五味雜陳，很自然各是各的回味。都是凡夫俗子，遭遇的事大同小異;都是市井中人，都為生活奔波;都是匆匆過客，都無法掙脫紅塵束縛、名利誘惑、精神枷鎖，包括野心、雄心和貪心。從來處來，來處便是出處;到去處去，都是一個去處。出處便是出身，出身不能選擇，那就是宿命，可以抗爭，卻難抗命?；仡^看，古往今來，前后左右，有例外者么？“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古人此話，一直都在被驗證、被引證?？梢詿o視，也可以不正視，卻只能是：自己哄自己！不同的是：有人是清里清白哄，有人是糊里糊涂哄。把自己哄睡著了，哪怕醉生夢死，也勝過清醒。因為清醒，無助又無能為力，人才可能痛苦;糊涂，裝糊涂，難得糊涂，都是心靈創(chuàng)可貼，自我療傷而已。在第六章，弈光就有高論：苦惱就是有了自我，有了分別，引起了不自在，不滿足，不完整，欲望之下造出的惡為，必然將接受未來的果報。

人在旅途，誰不尋思前途？然而，總會有人步入通途、坦途，總會有人誤入歧途、迷途，也總會有人遭遇險途、窮途。有彎路，就有直路;有曲徑，就有捷徑。彎道超車，并非不可能;曲徑通幽，就可能步入佳境。人生沒有回頭路，幸而“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就該為自己慶幸！人生也沒有后悔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那是自己跟自己較勁兒。與其掙命一般去掙那個前程，不如就暫坐，一邊品茗，一邊清聊，一邊賞風賞月賞花香。“云破月來花弄影”，即使暫坐，也是一種享受！

五

讀《暫坐》，有人生如夢感。閱讀中，就好像在夢中。讀完了，就好像做了一場夢，總覺得那不是小說家言，那是周公解夢，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就像神附體，神走心，神來神往，神出鬼沒。時而茶莊，時而拾云堂;時而火鍋店，時而泡饃館;時而西澇里，時而筒子樓。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主兒，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話題。場景切換就像播放幻燈片，情景描寫就像現(xiàn)場直播，人物書寫就像幕后劇透。不真實，卻歷歷在目;蠻現(xiàn)實，卻如煙似霧。從伊娃始，從伊娃終，就像是伊娃在做夢。繞來繞去，總離不開西京城。

第十五章，寫伊娃、高文來第一次去拾云堂，高文來被巧妙支開，弈光露出真面目，好色又自我感覺良好，以為自己喜歡，就擁有被喜歡的權利，對方還應該是求之不得。伊娃是俄國女子，即使解得風情，也未必解得異國他鄉(xiāng)的風情陷阱。心是一張白紙，不落筆墨，亦不落灰塵，對弈光挑逗自然無動于衷，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永遠無動于衷。到第二十一章，她就被弈光輕而易舉俘獲了。就像是獵人蓄意偽裝了陷阱，就等著獵物自己墜落。一切似乎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卻又似乎是弈光做局，伊娃吃了迷藥，不期然被“做”了。兩人的對話就像天方夜譚，我總覺得伊娃是神附體，所以才能與弈光那樣神對話。到第二十七章：弈光把伊娃帶回拾云堂，與伊娃再一次神對話，道出一種神秘現(xiàn)象。他把自己親近過的每個女子的頭發(fā)藏在小瓷罐里。他說海若們是一窩蜂，把蜂釀蜜說成排毒。比喻真好，耐人尋味。

我忽然有一種錯覺：伊娃就是賈平凹。暫坐西京，坐擁盛名，但他孤獨寂寞，沒有多少朋友憑借他的文字步入他的精神世界，與他對話，他只好借助悠悠眾人口，暫坐，說話，過來過去都是說話，說他想說的話。他對人生別有體驗，卻無法與人交流，只有借助《暫坐》了。他所感悟到的人生人性人情世故，難以與人解說，賦予文字， 字里行間都游走著他的思想。高山流水，聽懂的有幾人？

小說以伊娃結尾，頗可玩味。究竟這是伊娃的暫坐，還是伊娃在做夢？人到世間來，有如一場夢，與暫坐何其相似乃爾！那經歷的，像夢從枕邊閃過，卻不能像幻燈片那樣回放。經歷的事，說過的話，有過的情，都化作了夢！

六

弈光像弈盤上帶光的棋子，卻分明是弈局高手，下的是人生的一盤棋，輸贏在其次，禪機在弈局里。要讀懂他，唯有參禪。弈光如神，神奇得莫名其妙;人造了神，又頂禮膜拜。

借助說話，作者把弈光寫活了：“見到一群女孩子，弈光快活地叫道：“呀，人是衣服馬是鞍，今日都穿得這么鮮亮，既然是女為悅己者容，讓我來抱抱，我是抱衣服??！”他展開雙臂向她們走去，她們卻都像喜鵲一樣跑開?！?/p>

高文來是神來之筆，借助他說話，影射弈光的身價。第十二章里，高文來說：“好紙是木材打成漿做的，那一捆書就是一截木頭么?！彼@樣形容弈光的書與書畫：“各類紙算起來，恐怕砍伐了幾座山林，一河灣的蘆葦，麥草垛也不少百十個啦！”

七

《暫坐》最精彩的是對話、說話?！稌鹤防锏奈淖郑拖耧@微鏡、透視鏡;又像放大鏡、望遠鏡;更像一面照妖鏡。這鏡，那鏡，都在借助對話、說話，折射出人生哲理。

人際交往，暫坐言歡，不就是對話么？人長個嘴，所謂交流，就是對話。恰是對話舒緩了節(jié)奏，使生活在語言里呈現(xiàn)千姿百態(tài)。一些話如玉體橫陳，直白如畫;一些話如云苫霧罩，不顯山露水，卻耐人尋味;一些話話里有話，只能聽話聽音，動心思去參悟。各人用話交流，各人信息在交流中交集、揮發(fā)，同時釋放出思想。第六章的《虞本溫·火鍋店》只是個話頭，話里有話，話卻不在火鍋店，而在海若的暫坐茶莊。

在第三章，海若與伊娃在洗手間對話，三句輕描淡寫，卻活靈活現(xiàn)了她的人生哲學。那三句話是：“風箱越是鼓脹，很快就空洞么。”“一天不畫眉，就感覺不長眉毛似的?！薄拔业哪樞尾灰四敲磽P，揚起來就像陸以可了?！笔亲灾亲孕?，更是自畫像。妙在陸以可就在洗手間外邊，與范先生說話，她說：“人常說美人總有一陋，我是丑人還有一美唄?！比浼右痪洌皖H耐尋味了，就像書畫補白，看似漫不經心，卻足見了作者匠心。第十九章，司一楠說：“漂亮人都差不多，只有我司一楠這些丑人，各有各的丑。”海若說：“那不是丑，每個人都是女人花，姹紫嫣紅?！焙Ｈ舻脑?，其實也是對自己的肯定吧！

第四章，作者這樣描寫鴿子：“一群鴿子從對面樓上飛起來，滿空中像是撒開的紙屑?！庇纸韬置分谡f：“咱國家正發(fā)展，就如同后來的入住戶在裝修么，是不是？”第六章，作者說：“風水最基本的要求便是搭眼一看舒服。”第七章，辛起說：“我是鄉(xiāng)下人么，必須表現(xiàn)為城市人啊。”啥人說啥話。第八章就有這樣的話：“向其語總是說股票，徐棲總是說養(yǎng)生?！币谎砸员沃瑑蓚€人的愛好都和盤托出。

從頭至尾，真可謂妙語連珠。要分享全部，還得去閱讀原著。

八

許多章節(jié)，讓人過目不忘。

在第六章，十一塊玉，十一位女子，與弈光聚中說笑，你一句，我一句，有你也有我，有禪也有佛，各人的欲念、俗念、善護念若隱若現(xiàn)。十一位女子，各有來歷，此一章是聚，聚在一起便是緣，緣深緣淺都系于各自造化。此章以迎藏傳佛教活佛為話頭，扯出各人的信念。誰心中有佛？無盡的煩惱不可道，卻盡在她們的獨白里。

第七章，姐妹相見，引出辛起當小三的故事。人間多少故事都是如此這般發(fā)生的，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且故事與故事或交集，或相仿，或如出一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人的故事，各人的宿命。故事這樣展開，自然而然，別有意趣。

第八章，說是觀劇，實是劇中人做劇。借寫陸以可，刺現(xiàn)實中人;借弈光寫字，說人間百態(tài);借許少林口，批評弈光，一語雙敲，意在言中，更在言外;希立水借為陸以可辦事，叫來陸以可埋單。貌似埋單，實際上埋下了伏筆。

第九章，寫徐棲與司一楠同性戀，不動聲色，就這么寫，妙筆也！作者是寫小說的高手，出手自然不同凡響。借助碰瓷，寫出倆人一強一弱兩種性格。她倆雖然都是女性，卻也是強弱相濟。

第十一章，寫筒子樓，順便寫了都市繁華背后的落寞。寫老太婆有象征意義。筒子樓里，一老一小，相依為命。雖然有人幫襯，但生老病死，還是個一言難盡。

第十四章，三個人，三張面孔。海若仿佛和事佬，應麗后貪心被釣魚，嚴念初違背了初心，坑了閨蜜。友情一旦被利用，信任反而成了通行證，上了賊船才知道上當受騙了。妙的是海若讓應麗后在家里正對門的墻上掛一面鏡子，應麗后理解為鎮(zhèn)邪消災，海若偏不說破，一語雙關：“讓你多照照鏡子?！逼鋵嵜總€人都應該有這樣的一面鏡子，不是照別人，而是照自己。

第二十二章，章懷替應麗后討債，是現(xiàn)實翻版。出貸者貪，集資者貪，討債者更貪。人一有了貪念，做啥都貪心不足。人心不足蛇吞象，豈不然哉！

第十六章，每個人都有煩心事。海若有煩心事，卻被有煩心事的眾姊妹包圍著。在姊妹對話中，折射出人間百態(tài)與人性弱點。人生如此，誰能例外？

第二十章，寫放生。放生本來是善舉，卻成了一些人斂財?shù)臓I生和道具，這是對人性莫大的反諷，為了錢，什么事都敢做，都做得出。

第二十四章，向其語與陸以可對話，透出神秘文化。迷信是亙古就有的幽靈，一直在民間游離，至今不散，隨時隨地隨人依附。人說人話就是人，人說鬼話就是鬼，妙哉！

第三十三章，辛起搬家，市民心態(tài)淋漓盡致。為一口氣爭多論少，不肯舍棄哪怕無用的東西，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小唐說：“我先前還覺得辛起人好，這一搬家我倒看不起她了。”小唐不知道，辛起的內心，其實也有一本難念的經。

第三十一章，是城中村一瞥。這是城市包圍農村的典型一筆，也是城鄉(xiāng)對抗中的一聲嘆息。這樣的村子只剩下了村的名義，終究會告別而成為過來人的記憶。

九

《暫坐》的引子閱讀時非得用心。恰似拗口的句子里，潛伏了智慧的意味，就如同珍珠裸露在沙灘上，留心、留意，就有亮處生輝。

人到世間來，說白了，就是“暫坐”。人與人之間，何嘗不是“暫坐”？坐下來喝茶，有的只喝一次，有的喝多次，有的喝一輩子。能喝一次，那叫緣分;能喝多次，那叫情分;能喝一輩子，那就是福報。鄉(xiāng)情，親情，友情，愛情，莫不如此！呵呵，這是《暫坐》給我最大的人生啟示。

讀完《暫坐》，即讀《后記》，有點釋然、茫然和突然。所有這些感覺，又都自然而然。小說依托了茶莊，圍繞了一群女子，卻未局限于她們。她們就好像作者放飛的蝴蝶，或者是放高、放遠的風箏，既顯擺風光，又掩飾困境;既窺視真相，又制造假相;既享受人生，又透支人生。小說截取的是人生的一個側面，描寫的是每個人的一個側影、一個背影、一個倒影。似乎意盡了，又似乎意猶未盡，這就妙哉！這是作者眼里的生活和人生，自然是他的目光和思考、他的體驗和覺悟。他的閱歷，他的人生體驗，他的才情筆意，賦予了他獨特的視角和視野，借助他筆下的人物，道出了人生的真諦與活著的真理。

社會人生原本就是這樣的，不論誰到這世上來，其實就是暫坐。在宇宙長河里，人世輪回其實就是暫坐，做夫妻、情人，做父親、母親，做兒女、子孫，做同事、同學、朋友，甚至做工、做農、做官、做生意，包括做見不得人的事，都是暫坐。坐茶館是暫坐，坐主席臺更是暫坐;做客是暫坐，做夫妻何嘗不是暫坐？既然都是暫坐，還爭奪個啥嘛！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