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的王國里輕輕呼吸，然后嘆息

劉克敵

很多年前，我曾和一位好友兼同事編寫過一部文學經(jīng)典鑒賞小冊子，書名就是《在美的王國里輕輕呼吸》，書名源自蒲寧小說《輕輕的呼吸》。和一般文學鑒賞書籍不同的是，該書選擇的作品都是一些文學批評大家的論文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因為我們的初衷就是認為真正的文學批評不一定要寫得晦澀難懂，不一定充斥那些很少有人理解的概念術(shù)語，更不必總是使用那些過于歐化的長句子——讀這些所謂的論文，常越讀越暈，當然最后也只好承認自己的淺薄。

不過，在佩服那些理論大家的知識淵博和功力深厚之余，我也在想是否所有的文學批評文章都應(yīng)該如此？理論文章的寫作固然要層層遞進、邏輯嚴謹、論證周密，但在表述上是不是可以通俗易懂一些？誠然，受批評方法和內(nèi)容要求所限，一些理論文章需要繁復(fù)的考證和使用較多的名詞術(shù)語，也因此降低了文章的可讀性。即便如此，只要批評家不是出于賣弄，不是為考證而考證，而是抱著與作者和讀者平等的姿態(tài)來寫作，那么他的文章即便有些晦澀，也還是可以憑借對作者和作品的“了解之同情”贏得關(guān)注，讀者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批評家“冷靜、客觀”之下的真誠和熱情?？傊?，既然“文學是人學”，既然批評的是文學作品和作者，既然是寫給讀者看的，為什么不能用更有文學意味的語言、用生動形象的描述來闡釋，而一定要給文章戴上高傲神秘的面具，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考證之文而言，恐怕陳寅恪先生的文章就讓很多人讀不下去，也許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問題，不但常在文章中引用自己的詩作以緩解一下考證的沉悶，有時也用近乎風趣的語言講述一點典故或?qū)χ魅斯M行點評，使文章不致過于枯燥。如在《論再生緣》中，陳寅恪詳盡考證了陳端生之生平事跡后，對其瞞著家人尤其是祖父句山老人創(chuàng)作《再生緣》的行為就寫了這樣風趣的文字：

句山雖主以詩教女子，然深鄙彈詞之體。此老迂腐之見囿于時代，可不深論。所可笑者，端生乘其回杭州之際，暗中偷撰再生緣彈詞。逮句山反京時，端生已挾其稿往登州以去。此老不久病沒，遂終生不獲見此奇書矣。即使此老三數(shù)年后，猶復(fù)健在，孫女輩日侍其側(cè)者，而端生亦必不敢使其祖得知其有撰著村姑野媼所惑溺之彈詞之事也。不意人事終變，“天道能還”，紫竹山房詩文集若存若亡，僅束置圖書館之高閣，博雅之目錄學者，或略知其名。而再生緣一書，百余年來吟誦于閨闈繡闥之間，演唱于書攤舞臺之上。近歲以來雖稍衰歇，不如前此之流行，然若一較其祖之詩文，顯著隱晦，實有天淵之別，斯豈句山當日作才女說痛斥彈詞之時所能料及者哉！

其實，即便根據(jù)我的孤陋寡聞也知道很多大師的文學批評文章不是這樣，例如魯迅評論蕭紅的《生死場》、劉西渭（即李健吾）評價沈從文小說、李長之的《魯迅批判》以及朱光潛、梁宗岱的詩論和宗白華、李澤厚的美學論文，都寫得生動別致、情感濃郁、神采飛揚，讀來令人擊節(jié)嘆賞、拍手稱快。不要說專家學者，即便普通讀者也很容易讀進去，不僅為其內(nèi)容也為其文采所打動，從而心甘情愿步入文學的殿堂，目不暇接地欣賞經(jīng)典之美——既有被批評作品的美，也有批評文章本身的美。如若不信，請看下面的例子：

沈從文先生從來不分析。一個認真的熱情人，有了過多的同情給他所要創(chuàng)造的人物，是難以冷眼觀世的。他曉得怎樣揶揄，猶如在《邊城》里，他揶揄赤子之心的老船夫，或者在《八駿圖》里，他揶揄他的主人公達士先生：在這里，揶揄不是一種智慧的游戲，而是一種造化小兒的不意的轉(zhuǎn)變（命運）。司湯達是一個熱情人，然而他的智慧（狡猾）知道撒狂，甚至說教。沈從文先生是熱情的，然而他不說教;是抒情的，然而更是詩的。（沈從文先生文章的情趣和細致不管寫到怎樣粗野的生活，能夠有力量叫你信服他那玲瓏無比的靈魂?。哆叧恰肥且皇自?，是二佬唱給翠翠的情歌?！栋蓑E圖》是一首絕句，猶如那女教員留在沙灘上神秘的絕句。然而與其說是詩人，作者才更是藝術(shù)家，因為說實話，在他制作之中，藝術(shù)家的自覺心是真正的統(tǒng)治者。詩意來自材料或者作者的本質(zhì)，而調(diào)理材料的，不是詩人，卻是藝術(shù)家。

他知道怎樣調(diào)理他需要的分量。他能把丑惡的材料提煉成功一篇無瑕的玉石。他有美的感覺，可以從亂石堆發(fā)見可能的美麗。這也就是為什么，他的小說有一種特殊的空氣，現(xiàn)今中國任何作家所缺乏的一種舒適的呼吸。

這是劉西渭批評沈從文《邊城》文章中的兩段，其中有分析、比較、歸納，也有結(jié)論，但所有這些都是由具體生動的文學語言構(gòu)成，由于運用多種修辭手法還帶有幾分詩意和熱情——你可以批評作者的態(tài)度不夠客觀，但不能不說這是真正的文學批評。

再舉一個外國批評家的例子。

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一直是文學批評的熱點，不知有多少批評家試圖給出自己的解釋并力求超越前人。確實，莎士比亞幾乎是所有批評家的試金石，你的成色多少在他面前都可以得到驗證，即便老托爾斯泰也在他面前碰過釘子——老人費盡力氣想證明莎翁的著作沒有價值，最后得到的效果卻恰恰相反。也因此批評莎翁的著作要特別小心。不過有這樣一位天才的批評家，以巧妙的視角進入莎士比亞的悲劇，最終寫出一篇公認的“莎學”名文《人性的回潮——論〈麥克白〉劇中的敲門聲》，他就是英國的德·昆西。

《麥克白》第二幕第一、二場最為精彩，而在這兩場之間發(fā)生了麥克白謀殺鄧肯王的事件，這是全劇麥克白三次謀殺中最重要的一次，也是全劇的核心情節(jié)。莎士比亞沒有直接在舞臺上展現(xiàn)謀殺，而是努力渲染麥克白在謀殺前后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猶豫、恐懼和自責以至于最后出現(xiàn)了幻覺。顯而易見，莎士比亞的興趣不在于表現(xiàn)被殺者而是兇手，由此問題出現(xiàn)了——他為什么要這樣寫？德·昆西此文即選擇一個極為巧妙的視角解釋這個問題，并由此進入對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思想的深入挖掘。他從麥克白夫婦在謀殺成功后正在惴惴不安之時忽然聽到的敲門聲這一細節(jié)開始分析，他的問題是莎士比亞為什么要在此時設(shè)計這樣的敲門聲？敲門聲為什么對德·昆西產(chǎn)生即便多年之后還無法忘記這樣一種心理上的影響？

德·昆西告訴我們，敲門聲的作用在于以聲音喚起觀眾對兇手憎惡的同時，其實也是在提醒兇手——他們的罪行必將受到懲罰，他們因此不可能就心安理得、毫無恐懼。此外這敲門聲最重要的一點還在于提醒觀眾，這世界固然會有罪惡，有暴行，但罪惡終會結(jié)束，世界必將回到正常的軌道，而敲門聲的響起就標志著罪惡的結(jié)束和人性的回潮。莎士比亞用這樣巧妙的手法告訴觀眾對生活重新恢復(fù)信心和對未來產(chǎn)生希望，這不就是亞里士多德所提倡的悲劇可以“凈化”靈魂效果的最好體現(xiàn)？

德·昆西此文僅有三千多字，他憑借一個不被人注意的細節(jié)，深刻闡釋了《麥克白》的偉大和深刻，不僅使我們可以領(lǐng)略莎士比亞的戲劇天才，也對陳寅恪所一直主張的學術(shù)研究中的“了解之同情”有了進一步的領(lǐng)悟，不愧為一篇“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經(jīng)典論文。且看其中的一節(jié)：

為了一個新世界出現(xiàn)，這個舊世界必須要暫時消失。兇手與謀殺事件應(yīng)該被唾棄、孤立起來——被那種深不可測的鴻溝隔斷：這種鴻溝是由一般的潮流和人類的繼續(xù)不斷的事務(wù)所鑿成。我們應(yīng)當感覺到，正常生活的世界宛如在兇殺后突然窒息了，沉睡了，恍惚了，毀壞了，時間固然已被徹底摧毀，但事物的聯(lián)系尚未廢除。所有一切都著迷似的宣布撤退，拋置現(xiàn)有熱情于九霄云外。當行為完成時，當犯罪已經(jīng)實現(xiàn)之后，于是這個黑暗世界就像云中的華麗幻境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聽見敲門聲，便很清楚地宣布反作用開始了，人性的回潮戰(zhàn)勝了魔性，生命的脈搏開始再度跳動。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中，一切發(fā)生事件的重新建立，使我深深感到這種可怕的插曲曾經(jīng)糾纏著他們。

也許有人會說，這里所舉的例子大都可以歸為印象派批評，這類批評自然可以袒露作者的情感，也更容易寫得文采飛揚、生動形象，其他一些批評類型可能就難了。那么再看存在主義大師加繆批評美文《唐璜主義》中的一節(jié)：

唐璜是憂傷的嗎？不，不是的。我于是要回憶一下他的風流軼事。唐璜的笑，他桀驁不馴的言行，他的跳躍以及對戲劇的酷愛，這些都是明亮和快樂的事情。每個健康的生靈都要不斷繁衍，唐璜也不例外。而憂郁的人們又多了兩個存在的理由：他們不知道，或者說他們還希望著。唐璜也知道，但他并不希望。他使人們想到這樣一些人：這些憂郁的人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局限而且永遠不超越這些局限，在精神置身于其中的不穩(wěn)定的空隙中，他們享受著主人式的妙不可言的安適。知道其諸種局限的智慧，就是天才的所在。直至肉體死亡臨頭，唐璜都不知何為憂郁。而從他一知道憂郁的時候起，他的笑聲就爆發(fā)出來，而且這就使人們原諒了它的一切。在他要希望的時候，他曾是憂郁的。而今天，在這個女人的嘴唇上，他又嘗到了獨一無二的令人神魂飄蕩的苦味?？辔?？幾乎可以說不是：這種必不可少的欠缺使他感受到了幸福。

不只是這一節(jié)，全文都是如此優(yōu)美而簡潔的語言，卻依然深刻、發(fā)人深省，且處處洋溢著存在主義哲學的氣息，不僅是文學批評的佳作，也是闡釋存在主義的妙文。

再看符號學批評的代表人物羅蘭·巴特，他的《戀人絮語》單看書名絕不會和符號學理論聯(lián)系起來，這真是一部奇書，是符號學理論的代表作。不過這里我們作為例子的，是羅蘭·巴特另一篇文章《作者的死亡》中的一段：

巴爾扎克的中篇小說《薩拉辛》談到了一位裝扮成女人的被閹割男人，他寫有這樣的句子：“那是一位女人，她經(jīng)常突然露出驚怕，經(jīng)常毫無理智地表現(xiàn)出任性，經(jīng)常本能地精神恍惚，經(jīng)常毫無原因地大發(fā)脾氣，她愛虛張聲勢，但感情上卻細膩而迷人?！笔钦l在這樣說呢？是樂于不想知道以女人身相出現(xiàn)的那位被閹割男人的小說主人公嗎？是巴爾扎克本人因其個人經(jīng)驗而具有女人的哲學嗎？是宣揚女性“文學”觀念的作者巴爾扎克嗎？是普遍都有的智慧嗎？是具有浪漫色彩的心理嗎？人們將永遠不會知道，其實在的原因便是，寫作是對任何聲音、任何起因的破壞。寫作，就是使我們的主體在中其銷聲匿跡的中性體、混合體和斜肌，就是使任何身份——從寫作的軀體的身份開始——都會在中消失的黑白透視片。

情況大概總是這樣：一件事一經(jīng)敘述——不再是為了直接對現(xiàn)實發(fā)生作用，而是為了一些無對象的目的，也就是說，最終除了象征活動的練習本身，而不具任何功用——那么，這種脫離就會產(chǎn)生，聲音就會失去其起因，作者就會步入他自己的死亡，寫作也就開始了。

引文第一段中連用六個咄咄逼人的排比句，目的就是讓讀者對作者與寫作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疑問，然后再正式提出自己的觀點：“一件事一經(jīng)敘述……作者就會步入他自己的死亡，寫作也就開始了?！薄白髡叩乃劳觥边@一著名觀點，就這樣被巴特以一段文學色彩濃郁的句子描述和定義——按照慣例，這樣的重要觀點作者是要在經(jīng)過大段的嚴密論證后才能提出，而這里被很輕松地提出，卻讓讀者一點也不感到突兀。同樣的內(nèi)容如果換一種論述，大概是這個樣子：

我們認為作品在完成之際就具有了獨立性而可以脫離作者單獨存在，也因此作品的完成就意味著作者的死亡。至于剩下的文化傳播和演繹工作，就是讀者和批評家的權(quán)利了。事實上也只有作者死亡，讀者才能誕生，因為所有的閱讀活動都不過是讀者的心靈與一個既定的文本對話，作品的價值只有也只能在這個過程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當然我們這樣說不是否認作者存在的必要性而是指出一個事實，那就是在文學活動的不同環(huán)節(jié)，作者、作品和讀者承擔的作用顯然不同，而正確理解和界定各自的作用并在恰當?shù)臅r機釋放此種作用也就成為完成全部文學活動的必要條件。

當然，如果加上一些概念術(shù)語，再把句式弄得復(fù)雜一點，可以得到更有“理論深度”的闡釋，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試驗。但這樣做真的必要嗎？真的比羅蘭·巴特的語言更好嗎？

在這里我要再一次鄭重推薦一本小書，那就是已經(jīng)被很多人多次推薦，我更是幾乎在所有可能的場合不遺余力推薦過的——俄羅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這是一本關(guān)于文學與生活關(guān)系的創(chuàng)作談，其中用很多篇幅談到如何積累素材、想象力的重要、細節(jié)問題、靈感問題以及語言技巧的訓(xùn)練等，也有作者和同時代人交往的逸聞趣事。那些枯燥無味的文學原理，在作家娓娓道來中竟然都化為生動形象的故事和可親可愛的人物，感覺不是在閱讀文學批評而是在閱讀那些作家豐富而坎坷的人生。作者以富有詩意的筆觸，帶領(lǐng)讀者不僅看到作家們一步步成長的腳印，而且看到他們高貴的靈魂以及為文學事業(yè)而獻身的悲壯。例如關(guān)于文學素材積累的重要性，作者就用詩意盎然的語言講述了一個美得令人心碎的故事，一個最后成為清潔工的大兵沙梅和他的團長女兒蘇珊娜的奇妙邂逅，而故事的結(jié)局只能令人嘆息。最后他的總結(jié)是：“每一個剎那，每一個偶然投來的字眼和流盼，每一個深邃的或者戲謔的思想，人類心靈的每一個細微的跳動，同樣，還有白楊的飛絮，或映在靜夜水塘中的一點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弊骷揖褪窃陟o謐的深夜，在晨光微露、露珠瞬息的剎那，在清澈明凈的空氣中，撲捉那洗凈鉛華的“金粉的微?！?，然后來鍛造自己的金薔薇——中篇、長篇小說或者詩歌。

在這本小書里，類似的美妙描述、感人故事不勝枚舉，而每一個故事的背后作者都是在闡釋文學創(chuàng)作原理，解釋文學和生活的關(guān)系以及作者如何提高觀察體驗和表現(xiàn)生活的能力，全書合起來就是一部完整的文學概論，卻沒有一點晦澀深奧的理論分析與論證，簡直可以當作一部小說——不，應(yīng)該是當作一部長詩來讀。這是真正的大家手筆，在這部《金薔薇》面前，那些所謂的大部頭理論著作和長篇大論總是顯得那么虛偽可笑，簡直一文不值。

不僅如此，《金薔薇》被引進我國是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但限于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只能作為內(nèi)部讀物出版，它真正引起大眾注意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由于和改革開放的大潮契合，此書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文學愛好者的必讀書和精神指南，和李澤厚等人的著作一起產(chǎn)生深遠的文化啟蒙、思想啟蒙影響，堪稱影響了幾代人的文學經(jīng)典。之所以如此，就在于此書絕非單純的創(chuàng)作談，而是一部書寫對生活、對文學藝術(shù)的熱愛，對作家創(chuàng)作活動的尊重和理解，以及對世界上一切不幸者悲憫與同情的大書，最終顯示出作者思想的高貴、憂思的深廣以及充滿人文主義情懷的溫暖。

當然，不少文學作品特別是文學理論和批評文章的寫作，由于過分追求所謂的“文學性、創(chuàng)新性”以及寫作中的過于規(guī)范化、學術(shù)化，客觀上也讓不少讀者望而卻步——這就是我寫作本文的理由，盡管我可能有些一廂情愿，但還是愿意相信總有一些讀者不但愿意閱讀那些創(chuàng)作類的文學經(jīng)典，也會樂于閱讀文學批評方面的經(jīng)典，特別是賦予作品較為生動靈活形式、面孔也和藹可親的那些批評大師的佳作。

——那些美得令人嘆息的作品，早已存在世上，一直在召喚人們走近和走進它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