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羅翔,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在大學里,他曾數(shù)次入選“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位教師”,被稱作“刑法學小王子”。2020年,他受邀把自己的刑法課搬上B站,兩天之后就漲粉百萬,目前,在B站的粉絲數(shù)量已達1300萬,榮獲2020年年度最高人氣UP主。
我小時候并不是一個好孩子,偷喝酒、偷東西的事兒都干過。
高中時,有一次和同學喝酒,我一口氣就把一大扎啤酒干了。當時我在六樓,樓下有個同學喊我,我喝醉了,要直接跳下去。要不是后面的同學緊緊抱住我,我可能那時就摔死了。
因為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好孩子,所以更加認為,人是需要家長和老師的管教,也是需要道德和法律約束的。
高考時,父母給我填報了法律專業(yè),我當時都不知道什么叫“法律”。1995年,我到北京讀大學。很多人會說我有講課天賦,其實,我小時候結(jié)巴。剛來京時,我的普通話說得很不好,經(jīng)常遭人嘲笑。有同學還故意逗我,一逗,我就更結(jié)巴。所以,我那時有點自卑。
1999年,我在讀研究生期間,曾給自考生講課。講課的目的是給自己賺生活費。那時,所有的法學門類,我?guī)缀醵贾v過。學生說聽不懂我的普通話,我就把每句話、每個案例都寫在黑板上,甚至連“下課了”三個字也寫出來。就這樣,我講課時按照稿子念,就不緊張了。我現(xiàn)在說話不結(jié)巴了,普通話也好了一些。
2005年,從北大法學院博士畢業(yè)后,我成為中國政法大學刑法學教師。三年后,我入選“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位教師”,這是我校學生層面評出的獎項。
同學們之所以愿意聽我的課,也許是因為我把一些枯燥晦澀的法律條例,結(jié)合一些曲折離奇的案例和個性化的語言,講得盡量通俗吧。法學,尤其是刑法學,是非常嚴肅的。如果通過趣味性引導的方式,能夠讓人感興趣,那也未嘗不可。
我現(xiàn)在帶的學生很多都是95后,甚至00后?;氐綄W生中,我總感覺自己不會暮氣沉沉。不知何時,學生們叫我“刑法小王子”。這個昵稱的由來,我并不清楚,我只是一名普通老師,算不上什么“小王子”。
我給學生們寫留言時,喜歡寫“希望你成為法治之光”。他們是中國法治未來的中堅力量,如果他們能夠成為法治之光,就能夠照亮周圍的人,也照亮自己。這個留言,其實也是寫給我的。
我經(jīng)常反思我的不夠勇敢、自戀和偏見,也反思“法律技術(shù)主義”。自我反思也成為我對學生的告誡。我會提醒他們,學習法律時千萬不要陷入技術(shù)主義,法律永遠不會超過社會常識的限制,法律人千萬不能有傲慢之心。正如我在《刑法學講義》扉頁上寫的:“用良知駕馭我們之所學,而不因所學蒙蔽了良知?!?/p>
很多人提到我的名字,會與法考聯(lián)系在一起。我讀博期間就開始做法考培訓老師。2014年曾想放棄,一是覺得太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學術(shù)圈中有人認為,作為高校教師,從事法考培訓有些不務正業(yè)。后來我之所以堅持下來,是因為覺得這個事情是有意義的,可以影響到更多的人。
2020年3月9日,一家視頻網(wǎng)站邀我入駐,并把我講授刑法課時的一些視頻搬上網(wǎng)站。沒想到,兩天后就漲粉到百萬。此前,我對這家網(wǎng)站很陌生,從沒接觸過,我不太懂得拒絕別人,覺得這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從來沒想過要火。
那些視頻中我講的段子,有的來自刑法學界常年累積起來的經(jīng)典案例;有的是我從書中看來的;有的是我對案例進行了特殊加工而成的;還有就是我在上課過程中,突然腦洞大開說出來的。
視頻中的“張三”,是我為了方便講述案情而虛構(gòu)的反派人物,因作惡多端,而被粉絲稱為“法外狂徒”。其實,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幽暗面,都隱藏著一個“張三”。所以,日光之下,別無新事。
這些看似幽默的案例,背后凸顯的更多也是人性的幽暗,這些幽暗首先會讓我們審視內(nèi)心。
其次,法律制度也在每個個案中不斷趨于完善。最后,能認識到這個社會過去曾存在部分亂象,才會讓我們更多地渴望光明。也許這就是幽默的力量。幽默是讓人能夠探究其背后你想嘲諷和批判的東西,然后使其更加美好。
真正的知識就是要打動普通人的心。在授課過程中,我一直在嚴肅性和趣味性之間追求一種平衡——太嚴肅會曲高和寡,太庸俗又淪為娛樂消遣,所以需要尋找一種分寸感。
課堂之外,我其實是個挺悶的人,跟身邊的人不怎么講段子。我平日沒有什么別的愛好,也就是看看書、喝喝茶。
一夜爆紅,讓我感覺很神奇,甚至有種不真實感。
成為所謂的“網(wǎng)紅”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一個人成為網(wǎng)紅,就像飄向空中的氣球,飄得太高,會擔心爆掉,所以我時刻提醒自己,要把自己拉回來。
2020年9月8日,因為發(fā)了一篇微博,我遭遇了網(wǎng)絡暴力。那天我確實很煩,就索性退出了微博。
第二天出差途中,我居然在火車上碰到了一個久未謀面的好朋友。我向他傾訴自己的遭遇時,他問我:“之前別人對你那么多贊譽,你覺得合適嗎?”我說:“那肯定愧不敢當?!彼謫枺骸澳悄愀吲d嗎?”我說:“還挺高興的?!?/p>
他反問我:“別人對你的表揚名不副實,你就很開心;對你的批評名不副實,你就很沮喪。這不是典型的雙標嗎?本質(zhì)上,過分的夸獎與過分的批評不都是誤解嗎?誤解本就是人生常態(tài)?!彼囊环?,讓我瞬間釋然。人生中很多事情都事與愿違,我們認知太有限了,只能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然后接受這種事與愿違。
微博事件,對我是個很好的提醒,說明虛榮是有代價的?!皹s譽是有限的,只有德行才是永恒?!边@句話就是寫給我的。人要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本性,既不高看自己,也不低看自己,凡事盡好自己本分就好。
當一個人突然有了知名度和影響力,如何做到不讓名氣被濫用,不釋放內(nèi)心那種蠢蠢欲動的幽暗,也是我時刻需要警惕的。
我本身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普通人有的毛病我都會有。我現(xiàn)在在很多方面仍然不成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人總是對明天有很多的期待和恐懼,而期待與恐懼疊加后,會導致忘記今天該做的事情。對我而言,不能把心思寄托在明天上,我只想做好每一天該做的事情,能夠?qū)棺约旱钠接梗灰屪约郝德禑o為。
當年,我也像今天的年輕人一樣,面臨著像英國阿克頓勛爵說的四大挑戰(zhàn):對極度權(quán)力的渴望,對貧富不均的憎惡,對人間天堂烏托邦的向往,以及將自由和放縱混為一談。而在今天高度信息化的大環(huán)境中,我們獲取知識的渠道太多了,人也因此變得越來越虛無。所以,我們就更需要有一種定見,在不確定性中,尋找出一種相對確定的東西。
2020年,對我而言是一個很意外也很魔幻的年份,我沒有想過會突然處于聚光燈下,這讓我誠惶誠恐。很多人看重我,并非因為我這個人,而只是看重我所傳授的那些來自先賢大師們的智慧。贊譽屬于他們。我所得到的榮光不過是草船借箭,眾人將本來不屬于我的榮譽投射于我,我就陰差陽錯地頂上了太多不配有的光環(huán)而已。
在新的一年中,我希望盡力做一些減法,把很多聚光燈下的事情減掉,拿出更多時間去教學、讀書、思考。
我的外公也是一名教師,從小對后輩管教嚴格。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影子。他是個有著樸素正義感的人,臨終前,他在病榻上留下一紙遺書,第一句話就是:“后輩子孫當自卑視己,切勿狂妄自大?!?/p>
外公已去,其言猶存,我終生難忘。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