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弓
初二那年,我的數(shù)學(xué)破天荒考了滿分。數(shù)學(xué)老師高興壞了,拽著我到教師辦公室“展覽”:“之前我們低估了這位張同學(xué),這是個可造之才,好生培養(yǎng)一把,肯定能沖北大清華!”他夸我夸得很激動,但彼時的我對這兩所頂級高校全無興趣,只惦記著立刻飛奔回家去吃父親承諾的那盤糖醋排骨。
因為,哪怕家里開了一家小飯館,糖醋排骨也不是經(jīng)常能吃到的。生意忙,等食客散去,父母早已疲乏不堪,也不能指望再給我單獨做一道工序復(fù)雜的菜。
那天我回到店里,父親和母親正在廚房里忙碌,熱氣從兩個鐵鍋往外冒。聽說我考了滿分,父親一向嚴肅刻板的臉上浮現(xiàn)笑容:“這回爭氣了……看老漢兒(爸爸)給你整個糖醋排骨?!?/p>
他三兩下將一叢腰花碼進白瓷盤里,轉(zhuǎn)身從肉籃子里取出一扇精瘦的排骨,案板上響起“篤篤”的剁肉聲。幾分鐘后,排骨被父親剁成兩指節(jié)大小的肉塊,扔進沸水里,再丟進幾塊姜片和一勺料酒去腥。排骨焯好,下到油鍋里煎至表皮焦脆,父親再重新起鍋,倒油和白糖,小火炒出糖色。待排骨在鍋里滾上兩圈,就全部裹上醬紅的糖色,倒水用文火燜上半小時,倒入醋和其余的調(diào)料,轉(zhuǎn)大火收汁,撒上粒粒分明的白芝麻,一道糖醋排骨便在瓷盤里偎依著。
我端著一大碗米飯候在一旁,排骨剛出鍋,也顧不上燙嘴,就夾了塊扔進嘴里,只覺得好吃得舌頭都要融化了。
1993年母親懷上我時,正是我們這邊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的時期。我前頭還有個哥哥,為了留下我,父母幾經(jīng)折騰,最后求了好些人,被罰了款,才保住我。
生下我后,父母疲于奔命,又差點弄丟我?guī)状?。見我自小命運多舛,父親就拉我去算命。瞎老頭仰著臉,捉過我的手翻來覆去盤了10分鐘,才煞有介事地說:“這女娃可以,好生培養(yǎng),將來要給你家爭光咧……”父親高興壞了,認定我是那個會光耀門楣的人物,自此對我抱有莫大期待。
我剛上小學(xué)時,他從二手市場淘回一些樂器,期望我搞一搞藝術(shù)。但事實證明,我的破壞細胞遠多于音樂細胞:拉二胡弦斷了,吹笛子笛膜戳破了,吹葫蘆絲葫蘆掉了,吉他在我跟我哥干架時拍墻上散架了。我爸還不死心,聽人夸我手指長,是個彈琴的料,就斥巨資買了一臺電子琴。我學(xué)了個把月,只學(xué)會一首《牧笛》。于是,這便成了家里親友來訪時我的固定表演曲目。
眼見著來訪的親戚越來越少,父親又打算將我培養(yǎng)成文學(xué)家。他有天去市里幾家二手書店轉(zhuǎn)悠了一下午,最后呼哧帶喘拉回來七八箱舊書。屋子太小,沒地方擱書,父親就把它們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壘我床下。那時我并不明白知識有多重要,只覺得硌得慌。第二天,我就跟我哥拖著幾箱書去了廢品站。
這之后,父親消沉了一段日子,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他買回一堆筆墨紙硯,讓附近一位老先生教我寫毛筆字,修身養(yǎng)性。為了督促我,還約定每學(xué)會100個字,就炸一盤蝦片給我。在食物的誘惑下,我勉強學(xué)會了毛筆字。
除了食物誘惑,更多時候,父親對我成才的鞭笞,體現(xiàn)在“暴力”教育上。那幾年,挨揍幾乎成了我和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交流方式。其他時間,父親總是在為生活奔波忙碌。
貧窮在我的童年還是留下過痕跡的。時至今日,我都記得跟小學(xué)班主任的第一次見面,她皺著眉打量我,像打量一件殘次品——這所頂尖小學(xué)的學(xué)生家長非富即貴,我能混跡其中,是因為父親托了關(guān)系。
一開始我還用小孩子的方式討好班主任——拼命做作業(yè),上課積極回答問題,把抓來的螃蟹送給她吃。但她依舊不喜歡我。后來我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她:逃課,不寫作業(yè)。
不過這種幼稚的反抗終究是蚍蜉撼樹。
有天班主任拽著我出了學(xué)校,來到我父親的水果攤位前。那時日頭正盛,父親正坐在小馬扎上給背篼里的蘋果噴水,腳下一堆果皮和爛菜葉子。班主任在背篼前站定,木著臉俯視他:“你家娃我沒法教了,你帶回去吧?!?/p>
她將我搡過去,那是個斜坡,我沒站穩(wěn),不小心帶翻了面前的背篼。在我的尖叫聲中,幾十個蘋果沿斜坡滾了下去。父親顯出驚慌破碎的神情,但還是勉強擠出笑臉,先跟班主任打了招呼,才佝著腰去追那些已經(jīng)磕得爛巴巴的蘋果。他跑得倉皇又狼狽,還差點絆了一跤,褲腿和衣袖上全蹭上了泥。沒等父親回來,我就扔下班主任跑回了家。
我撲在床上哭了起來。我開始怨恨一切,恨班主任,恨學(xué)校,恨滾落的那背篼蘋果??蘩哿?,就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我是被一陣開門聲驚醒的,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父親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來。我騰地爬起來,見他把一盤排骨放到了木桌上,排骨在花瓷盤里顫顫巍巍地挨擠著,底層浸著醬紅色湯汁,面上浮著油花兒,空氣里滿是甜絲絲的肉香。
他夾了塊排骨放進我嘴里——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糖醋排骨,我瞪直了眼,幾乎是懷著莫大的虔誠在咀嚼。肉塊那么香,湯汁那么甜,似乎只吃上一口,就能讓人原諒之前所有的痛苦。
我一邊吃一邊啜泣:“老師為啥不喜歡我,我很乖的。”
父親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鄭重地看著我:“你要好好讀書,曉得不?”
我嚼著排骨猛點頭,眼淚全砸進那盤肉里。
數(shù)學(xué)考了第一名后,父親仿佛又看到了我會光耀門楣的曙光,開始對我傾盡所有。
一次參加數(shù)學(xué)競賽,他天不亮就帶我趕公交,到達目的地后,他去旁邊的副食店買了一瓶鮮橙多遞給我:“我先回去看店了,你好好考?!彼麑⑸砩纤辛沐X都掏出來塞給我,只留了1塊錢搭公交車。我抽出5塊錢想讓父親也買瓶水,他不接,舔舔干裂的嘴唇,沖我擺擺手走了。
父親盡全力給予我最好的生活,同時也不斷對我大倒苦水,將這個家庭消極的、貧窮的、不體面的、狼狽求生的一面全展現(xiàn)給我,軟硬兼施讓我努力學(xué)習(xí)。
重壓之下,我的焦慮情緒開始凸顯——在家時總喜歡把房門鎖上一個人發(fā)呆,在學(xué)校上課也總讓我覺得緊張,開始頻繁舉手上廁所。班主任見每次同學(xué)站起來給我讓位置太興師動眾,就將我調(diào)到講臺旁坐著。那是每個班重點人物的專座,我開始被迫接受其他班學(xué)生的目光洗禮,感覺很是丟臉。父親弄清原委后,第二天就拽著我去學(xué)校,第一次在老師面前顯出強硬姿態(tài),最后讓班主任把我的座位調(diào)了回去。
那之后,父親大約覺察到我的異常,有時等飯館里的食客走光了,他就擦擦手過來跟我說話。但我拒絕交流,他只好嘆著氣走開。
到了高中,住校,學(xué)業(yè)繁重,加上那年母親患重病進了ICU,我的心理防線全面潰敗,患上暴食癥。除了食物,我對其他任何事物都失去興趣,對暴漲30斤的自己也厭惡到極點。
周末回到家,我變成一點就著的火藥桶,凡事都要跟父親作對,我知道臨近高考,他會無限度地忍讓我。每次跟他大吵大叫后,他總是干瞪著眼大喘氣,顯出受傷的神情,最后轉(zhuǎn)身走掉。
一個午后,醫(yī)院打來電話,說母親病情加重,讓家屬趕過去??吹侥赣H的情形,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父親被醫(yī)生拉到一旁簽病危通知。將一堆文件遞還給醫(yī)生后,他仿佛被抽掉筋骨,順著墻癱坐在地上,捂著臉,先是低聲嗚咽著,最后忽然放聲痛哭。
那天我和父親一直守在ICU病房外,寸步不離。走廊里沒有座位,我倆就蹲著吃完了晚飯。我還記得買的是青椒肉絲和番茄炒蛋,父親將肉絲和蛋全撥到我碗里,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吃飽了早點回家,明天還要上學(xué)呢。這里有我,不用擔(dān)心。”我含著眼淚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刨飯。
好在半個月后,母親病情開始好轉(zhuǎn),我們都松了口氣。母親出院后,父親仿佛變了一個人,收斂起從前的脾氣,對我也不再嚴苛,有時見我成績下滑,也不著急上火,只說“盡力就行”。
但我的糟糕情緒沒有因此緩解,我開始失眠,出現(xiàn)抑郁傾向。一次期中考試時,我犯困趴在桌上睡著了。班主任把我叫進辦公室談心,他大概認定我想要減肥,考試時睡覺是因為節(jié)食身體不適。從辦公室出來,我回了寢室,一頭栽倒在床上。沒過多久,手機響了,父親說他在校門口。
烈日當(dāng)頭,父親的前襟和后背都已經(jīng)濕透,發(fā)尖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光。見我走近,他提著兩飯盒糖醋排骨、牛奶和一些水果走過來?!澳阕罱遣皇切睦镉猩妒??”
聽到這句話,我嘴里的話不受控制地蹦了出來:“如果我考不上一本咋辦?”說完,我死死盯著他,不想漏掉他任何一絲表情。
我以為他會生氣,會罵我沒出息,甚至又會開始拿他那套人生哲理來鞭笞我。但他神情變得更加柔和,語氣也淡淡的:“考不上就考不上了。以前我教育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是想讓你以后有更多路能選,其實最希望的還是你健健康康、高高興興……”他眼眶發(fā)紅。
高考結(jié)束,我考得很不理想,只上了一所二本醫(yī)學(xué)院。父親倒挺高興,當(dāng)天晚上拿出積了灰的通訊錄,挨個給親朋好友打電話,要給我辦升學(xué)宴。
“不用了吧?”我有些猶豫。
“別的娃兒都在辦,我們也得給你辦個。”父親笑了笑,繼續(xù)打電話去了。
那晚我洗漱完正要躺下,母親走過來:“你老漢兒看你今天沒咋吃飯,給你弄了盤糖醋排骨,你吃兩口再睡?!?/p>
客廳里,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撐著額頭睡著了,電話簿散在一旁。我坐在溫黃的燈光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排骨,拖出一根細細的糖線。
最終,他接受了我只是個普通孩子的事實,我也接受了他只是個普通父親的事實。我們跟對方和解了,也跟過去的自己和解了。
(摘自“人間theLivings”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