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連城三紀彥
阿巖……
整整一年了,你應該還在警署忙著吧?
我曾想過,如果放棄當刑警,第一個發(fā)火的恐怕會是你,因為你總把我當作親弟弟一樣疼愛??赡愕阶詈蠖紱]發(fā)火?!疤优芪磭L不是個好主意。”我走前,你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阿巖——”我情不自禁的叫喊聲你聽到了嗎?阿巖,我那一聲呼喚,是想最后把真相告訴你啊……
乍看那只是一樁司空見慣的綁架案。被綁架的是全日航空副社長山藤武彥的獨生子一彥。
當天下午,山藤的妻子桂子與一彥一同在后院草地上玩耍,忽然有個自稱寶石銷售員的男人打來電話。男人推銷了一會兒說:“我去拿一些資料過來,請稍等片刻?!?/p>
桂子等了三分鐘左右,對面依然沒動靜。她掛掉電話回到院子,已經(jīng)不見一彥的蹤影。
半小時后,丈夫武彥回到家中。正當夫妻倆討論是否要報警時,綁匪打來了第一通電話:“我綁架了你的兒子。請準備五百萬日元。假如我收到五百萬, 并且你未報警,可以保證令郎的性命。”
武彥認為區(qū)區(qū)五百萬,還是順著綁匪的意思,不要報警為好。
但是桂子認為綁匪的話不可信。
最終,警方接到了報警電話。
綁匪的第二次聯(lián)系是在當晚凌晨兩點。這通電話打給了山藤手下一位K 姓職員。“準備好五百萬,等我明天聯(lián)系?!?/p>
這時,K 問:“你說的明天,是指今天、星期五嗎?”
因為是凌晨兩點打來的電話,“明天”這個說法有些含混不清。綁匪沉默了片刻,回答說:“沒錯?!?/p>
但星期五卻壓根沒有聯(lián)絡。第三次聯(lián)系是星期六下午。
這一回,綁匪給全日航空秘書室打去電話:“請山藤夫人現(xiàn)在立即前往新宿站,坐在三號站臺的長椅上,把錢裝在黃色的小背包里。從三點等到三點半,如果沒有人上前搭話,今天的交易就宣告中止,等待下一次聯(lián)系?!?/p>
桂子依約到達站臺,一直等到四點,也沒人前來搭話。
綁匪隨后的一通電話是在那天晚上十一點:“把五百萬日元放在黃色小背包里,明天中午十二點,把包放在A 街道臨時橋前面的電話亭旁邊?!?/p>
第二天, 警方在A 街道的各個關鍵地點安排了十輛車。桂子到達指定地點,將小背包放在電話亭旁。中午十二點零九分,一輛白色的捷特小汽車在電話亭前停了下來,一名年輕男子迅速跑到電話亭邊拿走小背包,又馬上開走了。
隨后,追蹤行動開始了。
捷特車一路北上。綁匪完全沒注意到被跟蹤,不緊不慢地行駛著。如果就這樣繼續(xù)下去,追蹤行動很可能就此成功。然而20分鐘后,發(fā)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小事故。
綁匪的車快要到達前方的T字路口時,駕車跟在后方的年輕警員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為了避讓旁邊的車輛,將方向盤猛地向右打,結果與迎面而來的車子發(fā)生了沖撞事故。
慌亂中,那位受驚的刑警報告綁匪的車在T字路口右轉了。于是警署在右轉的國道上做了新的部署。然而實際上,綁匪左轉了,逃之夭夭。
不過刑警的失誤在某種意義上反而是萬幸。傍晚,綁匪的最后一通電話打過來:“錢已順利收到,孩子現(xiàn)在正在櫻木公園的長椅上熟睡?!?/p>
綁匪所言不假。在暮色中,打了麻醉藥正在夢鄉(xiāng)的一彥被救了回來。
一彥獲救之后,警方立即展開公開搜查,被拍到的綁匪模樣在電視上一播出,就馬上有了回音。廣榮莊公寓的管理員報了警:“三號房間住的岡田啟介,長得跟綁匪非常像……他單身,可最近兩三天時不時聽見男孩的哭聲……上個月初,還有黑幫的人闖進來讓他還賭債……”
刑警馬上趕往廣榮莊,但岡田已經(jīng)先一步開車跑了。
兩天后,嫌犯岡田啟介以意外的方式浮出水面——他連人帶車,摔死在一條懸崖公路的谷底。警方從車中的手提包里發(fā)現(xiàn)了五百萬只少了三萬的現(xiàn)金。
最終,岡田之死被斷定為意外。這起綁架案也順利畫上了終止符。
不過,真相果真如此嗎?
案發(fā)那天,我給阿巖你家打了個電話。因為想起你說“兒子真一發(fā)燒將近40度”,便想去府上探望。
是太太接起了電話:“我家那位又回警署了。聽說出了綁架案……”我大吃一驚,緊接著又聽太太說:“真一的體溫又升上去了。村川先生,讓巖本至少打個電話回家吧……”
掛斷電話后我趕到警署,加入特別搜查本部。在山藤家附近訊問時,我想起你太太說的話,于是轉述給你。
“不會有事的?!蹦愕幕卮鹇犐先ズ軣o情,可到底還是打了個電話回家。
我知道,你其實比誰都更擔心真一。真一是個智力發(fā)育遲緩的孩子,5歲時都不會叫“爸爸”。太太說,盡管孩子這樣,但只要別人稍有怠慢,你就會大發(fā)牢騷。
而在那樁案子里,卻有為人父母者與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就是山藤夫婦。
案發(fā)當晚,我初次進入山藤家,映入眼簾的是水晶吊燈、波斯地毯和真皮沙發(fā),極盡奢華的房間卻冰冷徹骨。父親武彥反復控訴“攸關孩子性命,不想讓警方介入”,母親桂子則雙眼含淚。然而我怎么都不覺得他倆是真心擔心孩子的安危。在我看來,他們在乎的只是有錢人的虛榮心。山藤家那奢華的房間,與我小時候的房間如出一轍。家中有的是錢,卻沒了人情味。
“像你這樣的有錢人家少爺,為什么要來當刑警?”阿巖你經(jīng)常問我這個吧?我每次都隨口胡謅幾句,其實……
5歲時,我自己也曾經(jīng)歷過綁架。
我跟那個男人一起在一間黑屋子里待了好幾天,但我并不害怕。那個綁匪對我很體貼,寧可自己餓著,也會把吃的留給我。晚上我怕黑,他還會雙臂環(huán)抱著我睡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人的體溫,是有血有肉的溫柔。
最后,警察們沖進屋子,綁匪立刻從窗戶跳出去,往一個小坡上跑。
“快逃啊,叔叔,快逃!”也不知我有沒有發(fā)出聲音來,只記得叫喊聲在我體內(nèi)激起旋渦,令我難以呼吸。但很快,叔叔被刑警逮住了。在被押上警車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時至今日,我依舊無法忘記他的眼神。那并不是一個罪犯的眼神,而是人的眼神。
我決心成為一名刑警,就是想從罪犯們眼中再次找到那個眼神。
星期六的晚上,你回家睡了會兒。我挺擔心真一的,便也去你家露了個臉。
“3小時前吃過藥之后就沒再動過,一直睡得很沉?!碧f。幽暗的房間里,真一的小臉從被窩里露出一半,沉眠著。
“3小時一直是這樣子嗎……”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是啊……”
“呼吸還正常吧?”
阿巖你大概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趕忙沖上前,蹲到真一身旁去查看他的呼吸。就在那一刻,我的胸口就像冷不防被針扎了一樣隱隱刺痛。蹲在孩子身旁的你,與20年前的綁匪叔叔做出了相同的動作。當時我正吊在叔叔的手臂上玩耍,可沒有抓緊他的臂膀,摔到了地上?!靶」恚銢]事吧?”叔叔大吃一驚,像阿巖你那樣沖到幼小的我身旁。
“他要是醒著,看到你,不知該有多高興呢。比起親爸爸來,真一跟村川先生你更親呢?!碧f道。真一的確跟我更熱絡,他經(jīng)常來我的宿舍玩,有好幾晚還和我一起睡。
第二天中午,駕駛席上的我和副駕上的你同時看到了一路北上的嫌犯車輛。
“就那輛。”伴隨著你的低語,我踩下油門,而就在這時,我拼命壓抑的情緒一瞬間炸開了。那個綁匪的雙臂、最后一刻注視我的眼神……我抓緊方向盤,抑制住雙手的顫抖。前方很快要經(jīng)過一個三岔路口,向左轉或向右轉,我的一聲聯(lián)絡就能改變之后的追蹤行動……
當年那綁匪,像要剜開我胸膛似的緊貼著我不放。我想起山藤家的豪華地毯、大吊燈和冰冷的空氣。20年前,母親從刑警手中將我一把奪入懷中,那一瞬間,她冰冷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視著別人家的孩子。我又想起阿巖你蹲下來心焦地看著孩子睡臉時的背影,想起真一觸摸我身體的小手,以及那個綁匪在警車前的最后一次回眸。
“快逃啊,叔叔,快逃!”我內(nèi)心爆發(fā)出一句吶喊。接下來的瞬間,還沒等意志發(fā)號施令,我的手已猛地向右打方向盤。
隨后,你問道:“往哪邊轉彎的?”“右邊?!?/p>
我斬釘截鐵地如此回答時,你伸向對講機的手頓了一下,又回頭訝異地看看我的臉。
為什么——你一定很想問吧?然而你終究什么都沒問。你已經(jīng)從我的眼神里讀懂了一切。
因為我已經(jīng)知曉了那樁案子的真相——那樁案子還有另一個罪犯。
沒錯,阿巖,這個人,當然就是你了。
擄走一彥的綁匪在作案時犯下了兩個失誤。
第一個便是綁匪給K打去的第二通電話。在K確認“明天是否指當日,星期五”時,綁匪表示肯定。但在星期五卻沒有接到綁匪的電話。
這件小事讓我產(chǎn)生了很大的疑惑。這個綁匪如此“迷糊”,會不會是因為掌握綁架案具體日程安排的是另一個人?
假設另一人為A,打電話來的男人為B好了。如果是一般意義上的共犯,B至少也應該知道下一次聯(lián)系的“明天”究竟是星期幾,所以我認為B只是遵照A的指令行動。更進一步想,B是否也正在等待A的下一次聯(lián)系呢?B是否想聯(lián)系A卻聯(lián)系不到呢?
符合這種情況的共犯關系真的存在嗎——正在思考這個難題時,我看到了無法主動聯(lián)系綁匪、只能等待綁匪打來電話的山藤夫婦,頓時恍然大悟。
B是否也正處于和山藤夫婦同等的境況呢?B會不會也是孩子被綁架的受害人呢?換言之,在一彥綁架案背后,是不是還發(fā)生了另一樁綁架案?
一個孩子被綁架的男人形象浮出水面。這個男人B準備不出來綁匪A要求的五百萬現(xiàn)金,又不敢報警。最后,他想到了一個最異想天開的方法——自己再去實施一樁綁架案,用贖金來填贖金的空子。他僅僅是將綁匪給他的指示再原樣轉達給自己犯案的受害人。
不過,為什么孩子被綁架,B卻沒有報警呢?至少這樣比親自犯下另一樁綁架案來豪賭要安全。所以我推測,B對警方嚴重不信任。誰會那么不信任警察?那只有警察自己了。
偶然間,我發(fā)現(xiàn)身邊就有一個滿足以上所有推論的人。綁匪B必須是一個身處警方內(nèi)部,又隨時有機會去打電話的人。
阿巖……
沒錯,你編造了孩子發(fā)燒的借口,頻繁往家中打去電話,向太太詢問綁匪A是否來電。每當有來電時,就再將原話轉達給山藤夫婦。你用某種方式救回真一之后,又讓太太把一彥放到了櫻木公園中,沒錯吧?
此外,阿巖,對你來說,我是一個危險的證人。因為你離開我去打電話的時間,與山藤家接到綁匪來電的時間是一致的,萬一被我察覺可就不好辦了。因此,為了讓我打消疑心,你特地讓我看到了真一熟睡的模樣。
不過星期六晚上,我并未真切地看清楚真一,而太太說了一句“三小時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睡”……你們夫妻倆可真是犯了傻,就這么輕易犯下了第二個失誤,忘記了真一跟我一起睡過好幾晚,他喜歡抱緊被褥趴著睡……
你的策略的確夠巧妙,卻也暗藏一個巨大的問題。只要岡田日后被捕,他所綁架的孩子并非一彥的事實便會暴露。因此,擄走真一的綁匪要么逃出生天,要么就必須把他除掉。
在A街道T字路口的時候,坐在副駕上的你是多么想讓綁匪逃脫啊。你的焦慮真切地傳遞到了我這邊,我心想,要讓阿巖你脫罪,就必須先讓岡田逃脫才行。A街道的T字路口是你人生的岔路口,也是我人生的岔路口。
“快逃啊。阿巖,快逃啊!”我在心中向坐在身邊的另一名綁匪拼命呼喊著,并在那一刻將方向盤向右打去。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我們交換了共犯之間的密約。
之后,岡田死了。我可以懷疑那并非意外。岡田能從廣榮莊逃離,是因為你提前告訴了他警方的行動。隨后在約定的碰頭地點,你又將岡田殺害并偽裝成意外……
說到底,這只是一樁父親因顧及孩子的性命,在走投無路時所犯下的過分愚蠢的案件罷了。在警察和父親的角色中,你選擇了父親。
“逃跑未嘗不是個好主意。”最后,阿巖,我要將你那時說的話,作為我的心里話送給你。
再見了,阿巖……從今往后,我將永遠保持緘默。
(王世全摘自《鼠之夜》,
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