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強
海島外圍有一條長鯨, 繞著海島旋轉(zhuǎn)。長鯨是何時來到海島的,不得而知,島上居民從小就看到這頭鯨在環(huán)繞海島。它的身子能繞海島三圈半,每當(dāng)有船經(jīng)過,它就會沉到海面之下,仍保持高速旋轉(zhuǎn), 海面上激流翻滾,船只必須格外小心。船過之后,長鯨黑漆漆的脊背再度露出水面。只有島上的船才能自由通行,島外來的船,都被拒之門外,望著小山似的脊背,只能掉轉(zhuǎn)船頭。人們尊長鯨為島神,并在海灘上建了一座島神廟,正堂中掛著卷軸,繪制一個三圈半的左旋符號,代表鯨的身子,正中一個圓點,代表海島。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頭鯨的身子在暗中生長,已經(jīng)能夠繞島四圈。人們便到島神廟中修改了那個符號。鯨的身子還在生長,在無休止的環(huán)形運動中,它游了何止億萬里。在海島的編年史中,它不斷出發(fā),又不斷回到起點。當(dāng)它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它的青春戛然而止,一下墮入了庸碌的中年。
早在十二世紀(jì)末,東海有兩座島嶼,二者之間相去不遠,中間有一條窄水道,兩岸陡峭,島上的人們隔海相望,雞犬之聲相聞,要到對岸去須乘船才能抵達。這一天,不知從哪里游來一頭鯨,它一路追逐魚群,為了食物四處奔走,魚群遁入兩島之間,尋著礁石躲避,那頭鯨信心十足,認為自己身子苗條,足以從兩島之間穿過,便長驅(qū)直入,不料卻卡在兩島之間,動彈不得。海峽被鯨魚填滿,人們試著從鯨背上走過,腳底偶爾會有抖顫,后來習(xí)以為常。這頭鯨又存活了很多年,它死以后,背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泥沙,兩座島合并為一座島。
鯨的別名包括:鯤,鯢,海,海鰍,鰍龍,魚孽,閏魚,巨魚,吞舟,潮魚,京魚,井魚,炮魚,房魚,波臣,謫龍,烏耕將軍,海翁,海龍翁,海公,海主,老海牛,海精,海豎,海大魚,島鯨,摩伽羅魚王,把勒亞魚,趕魚郎,龍兵,老趙,老人家。
十七世紀(jì)末,畫家聶璜畫過井魚。他堅信,井魚的頭頂有一口井,它嘴里吸進海水,經(jīng)過頭顱過濾,從井口噴出來的都是淡水。在海上行船的水手們見到井魚噴水,紛紛拿水桶去接,可見淡水在海船上的珍貴。井魚的說法,應(yīng)是來自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
早在十三世紀(jì),博物學(xué)家周密在其筆記中記載了一件異物。該異物出現(xiàn)在華亭縣某雜貨店中,外形似桶,但沒有底,不知是何種材料制成,非竹非木,非金非石,被一海商購得。海商堅稱,此物名曰海井,是世上難得的珍寶,只要把海井放置在海水中,從那圓圈中間汲水,取到的都是淡水。也有人認為,這正是井魚頭竅附近的環(huán)狀骨,骨質(zhì)的圓環(huán)中細孔密布,是一個天然的過濾器,可以濾掉海水中的鹽分。
來自比利時的傳教士南懷仁在他的《坤輿圖說》中,提到一種把勒亞魚,并繪制了圖像。把勒亞魚的碩大頭顱從波濤中露出,儼然一座突然出現(xiàn)的島嶼。這是西洋的大魚,身長可達數(shù)十丈,頭部有兩個噴水孔,水從孔中涌出,躍升到天空,猶如懸浮的河。每當(dāng)遇到路過的船舶,把勒亞魚就要朝船中噴水,頃刻水滿,船只沉沒。后來人們想出了應(yīng)對方法,在大水從天灌下時,水手們打著雨傘,向水中扔出酒壇,大魚連連吞下酒壇,動齒咀嚼之時,酒壇已然化為齏粉,酒水在唇齒間流溢,那些酒壇在大魚嘴里,就像酒心巧克力。它也難以抵擋酒精帶來的迷醉,睡意襲來,海浪的撫摸更帶來了陣陣?yán)Ь?,它沉入海底的黑暗深淵。船上的水手喜動顏色,卻不敢出聲,生怕驚醒這頭墜落的怪獸。許久之后,在看不見的海底深處,傳來雷鳴般的鼾聲。
龍涎香,是一種最為名貴的香料。人們認為這是海中巨龍在睡眠中流出的涎沫,經(jīng)沉淀凝結(jié)而成,故名龍涎。經(jīng)此香熏過的衣物,芬芳經(jīng)久不散。
近世以來,人們才知道,龍涎香是抹香鯨的排泄物。抹香鯨吞食章魚之類的軟體動物,喙骨難以消化,抹香鯨的腸內(nèi)便有分泌物將其包裹,隨后排出鯨體外,糞便被海水沖散,未能消化的硬塊從中分離出來。此時的龍涎香松軟且有惡臭,在海上漂浮浸泡多年,雜質(zhì)淘盡,才會轉(zhuǎn)而變硬,臭味消散,并散發(fā)出幽香。在海上漂蕩百年以上的龍涎香最為名貴,其外表呈白色,最末品為褐色,只有十余年的漂泊史。
遇到擱淺已久的鯨,不可靠近觀看。鯨的體內(nèi)有氣壓,用來對抗深海的壓力,離水后,海水壓迫消失,身體則膨脹起來,若在炎熱的夏季,這種膨脹作用便更加明顯。鯨體內(nèi)的食物腐敗后釋放出甲烷等氣體,更加劇了鯨的形變,有的鯨甚至突變?yōu)槠で驙?,在海灘上立起孤零零的穹頂,爆炸一觸即發(fā)??占艧o人的午后海濱,巨響過后,球形的鯨終于爆炸,膏脂涂抹到天空,尾鰭貼在了礁石上,牙齒激射到灘涂中,波浪為之凝滯。它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作為終結(jié)。
暮春時節(jié),鯨成群結(jié)隊出現(xiàn)。身處隊列之首的,負責(zé)開道,它們不時躍出海面,仿佛馬戲團的鉆火圈表演,連續(xù)的起落,營造出歡騰的儀式。鯨群的身子切開海面,頭頂還噴起水柱,水霧懸在半空,隱隱折射出虹霓的七彩之光,這是海上最為熱鬧的陣仗。漁夫們認為,這些大魚是龍宮的兵將,在海面上急行軍,匆匆趕赴未知之地。這些鯨從不騷擾漁船,漁民有時還站在船頭向鯨招手,鯨群一路追趕魚蝦,跟在鯨群身后撒網(wǎng),往往會滿載而歸。
溫州有漁民王安,夜間在海濱泊船。他從岸上買來米酒和熏肉,回到船上自斟自飲。忽有人跳上船來,案上的酒杯為之一震。來的是個黑衣人,徑自到了船艙中,向王安拱了拱手。王安以為是同在此處停泊的漁民,便邀來同飲。來人也不客氣,坐下同飲。酒過三巡,黑衣客忽然墜淚,王安驚問緣故,黑衣客說,如今我命不久矣,多謝款待,明日我們當(dāng)可再見。說完,離船而去,王安追到船尾去看,早已不見人影。次日凌晨,有巨鯨在海灘擱淺,長十五丈,眾人分割其肉,王安趕到時,鯨已剖開,在魚腹中,王安見到了昨天夜里的酒菜,幾片熏肉尚在,酒氣四溢。
(摘自《花城》2021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jié),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