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謙之的密碼

摘 要：《魏書·釋老志》所記寇謙之在嵩山兩次遇神的故事，是一個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jì)的宗教敘事。其中隱藏在干支符號之后的年月日選擇，尤具深意。首先，兩次大神降臨的日期都是十月五日，這是天師道非常重視的下會日，選擇這一天與三會日諸神降臨治堂的通說相合，易為天師道信徒所接受。其次，運(yùn)用以干支為主要工具的擇日歷術(shù)，選擇正月朔日與十月五日干支重合的兩個年份作為修道敘事中的重要節(jié)點(diǎn)。較早的辛丑年被作為修道開始之年;而較晚的神瑞二年，其歲干支與正月朔日、十月五日重合，具有更高的神秘性，太上老君降臨并授予寇謙之“系天師”之位便定在此年。再次，牧土上師李譜文降臨嵩山的日期，被安排在泰常八年嵩洛地區(qū)被納入北魏版圖之后，又在泰平王登基成為皇帝之前，無疑是寇謙之觀察外界政治變動后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最后，在泰常八年與修道開始的辛丑年之間，根據(jù)術(shù)數(shù)的美感選擇辛亥年作為修道歷程的重要節(jié)點(diǎn)并加以強(qiáng)調(diào)，這在一定程度掩飾了泰常八年神降與政治時局的聯(lián)系。

關(guān)鍵詞：寇謙之;天師道;宗教敘事;擇日歷術(shù)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6.06

《魏書·釋老志》道教部分以寇謙之傳記為主體，其中所記寇謙之的人生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即以始光元年進(jìn)入北魏朝廷為界，此前是山中修道階段，此后為“得君行道”階段。稍加思考即知，這兩部分的史源是不同的，入朝之后的部分，與普通臣僚傳記大體相同，都是以官方檔案記載的言論和事件為基礎(chǔ)編成;而出山之前的部分，尤其是學(xué)道、得道的經(jīng)歷，神怪詭譎，只能出自謙之本人的自述。試想寇謙之何以在一眾道士、方士、沙門中脫穎而出，得到崔浩進(jìn)而是太武帝的信任，除了有“人神接對，手筆粲然”的《錄圖真經(jīng)》①，他所講述的修道得道故事一定也發(fā)揮了很大作用②。關(guān)于寇謙之的修道經(jīng)歷，前賢已有很多研究③，本文特從前人幾乎未曾措意的時間安排出發(fā)，試著還原寇謙之的“敘

作者簡介：胡鴻，武漢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暨中國三至九世紀(jì)研究所教授（武漢 430072）。

① 語出《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3315頁?！朵泩D真經(jīng)》及同時得到的藥方等，分別為“（牧土）上師李君手筆有數(shù)篇，其余，皆正真書曹趙道覆所書”（《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第3314頁），這與數(shù)十年前東晉茅山的楊羲、許謐降神所得“手書”頗有相似之處，但亦有所區(qū)別，楊許手書尚且是由人來筆錄仙真之語，此處則發(fā)展為神仙親自書寫再傳給人間。陳寅恪已經(jīng)提及這一問題，并推測以劉裕滅姚秦為契機(jī)，北方天師教徒得以從北來人士中接觸到江左的扶乩之風(fēng)，寇謙之“遂得摹竊之，藉此以自矜異”。見陳寅?。骸洞藓婆c寇謙之》，《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40141頁。

② 康儒博（Robert Ford Campany）主張從敘事的社會交互和集體塑造本質(zhì)去研究仙傳故事，并且專門分析了修道者自我敘事中的修辭學(xué)，在方法上頗具啟發(fā)性，不過寇謙之的故事未在其分析對象之列。參看康儒博：《修仙：古代中國的修行與社會記憶》，顧漩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

③ 影響較大的論著有陳寅?。骸洞藓婆c寇謙之》，第120158頁;塚本善?。骸段簳嬂现兢窝芯俊?，東京：大東出版社，1974年，第305330頁;劉屹：《寇謙之的家世與生平》，《華林》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71281頁;劉屹：《神格與地域：漢唐間道教信仰世界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255263頁。

事”邏輯以及其后隱含的知識背景。

寇謙之在嵩山兩次遇到大神的降臨，并被賜予位號和經(jīng)、錄的經(jīng)歷，構(gòu)成了他成為“系天師”、清整道教、輔佐太平真君的最強(qiáng)依據(jù)。而這兩次大神降臨的時間，實(shí)蘊(yùn)含不少玄機(jī)。第一次是在神瑞二年（415）十月乙卯，太上老君親臨：

謙之守志嵩岳，精專不懈，以神瑞二年十月乙卯，忽遇大神，乘云駕龍，導(dǎo)從百靈，仙人玉女，左右侍衛(wèi)，集止山頂，稱太上老君。謂謙之曰：“往辛亥年，嵩岳鎮(zhèn)靈集仙宮主表天曹，稱自天師張陵去世已來，地上曠誠，修善之人，無所師授。嵩岳道士上谷寇謙之，立身直理，行合自然，才任軌范，首處師位，吾故來觀汝，授汝天師之位，賜汝《云中音誦新科之誡》二十卷?！薄段簳肪硪灰凰摹夺尷现尽?，第3313頁。

第二次降臨的是牧土上師李譜文，時在泰常八年（423）：

泰常八年十月戊戌，有牧土上師李譜文來臨嵩岳，云：老君之玄孫，昔居代郡桑乾，以漢武之世得道，為牧土宮主，領(lǐng)治三十六土人鬼之政。地方十八萬里有奇，蓋歷術(shù)一章之?dāng)?shù)也?！驳茏有?，云嵩岳所統(tǒng)廣漢平土方萬里，以授謙之。作誥曰：“吾處天宮，敷演真法，處汝道年二十二歲，除十年為竟蒙“竟蒙”二字，《冊府元龜》卷五三引作“童蒙”（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586頁），或是。，其余十二年，教化雖無大功，且有百授之勞。今賜汝遷入內(nèi)宮，太真太寶九州真師、治鬼師、治民師、繼天師四錄。修勤不懈，依勞復(fù)遷。賜汝《天中三真太文錄》，劾召百神，以授弟子……凡六十余卷，號曰《錄圖真經(jīng)》。付汝奉持，輔佐北方泰平真君，出天宮靜輪之法。”《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第33133314頁。

這兩段故事中的時間信息，至少有以下幾點(diǎn)值得注意：

首先，第一次太上老君降臨在神瑞二年十月乙卯，該月辛亥朔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63頁。以下涉及朔閏的資料，皆依據(jù)此表，不一一出注。關(guān)于使用該表查詢此時期日歷的有效性，后文將有詳論。，乙卯為五日。而第二次李譜文降臨在泰常八年十月戊戌，該月甲午朔，戊戌也是五日。十月五日顯然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日子。

第二，神瑞二年為乙卯年，此年正月乙卯朔，而老君降臨在十月乙卯，三個乙卯的重合，在歷法與術(shù)數(shù)語境下具有何種特殊意義？又如何才能選出這一天？

第三，神瑞二年老君降臨時提到“往辛亥年”嵩岳鎮(zhèn)靈集仙宮主向天曹表薦寇謙之，于是老君才來授予其天師之位。又，泰常八年李譜文降臨時說：“處汝道年二十二歲，除十年為竟蒙，其余十二年，教化雖無大功，且有百授之勞。”泰常八年為癸亥年，前推十二年也是辛亥年（411），可見辛亥年是寇謙之個人修道歷程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diǎn)。選擇辛亥年作為重要節(jié)點(diǎn)的依據(jù)又是什么？

在正式對這三個問題加以討論之前，還有必要先理清一個前提，即這些故事是否寇謙之的自述？進(jìn)而它們是否為寇謙之初到北魏朝廷之時就已經(jīng)完整編成的敘述？劉屹曾指出，由于《中岳嵩高靈廟碑》和《華岳廟碑》中僅言“上神降臨”，沒有提到兩次降臨，且寇謙之在北魏的活動如獻(xiàn)《錄圖真經(jīng)》、建“靜輪天宮”，都與第二次的李譜文降臨相關(guān)，因而兩次神遇中的第一次即太上老君降臨授予《音誦新科之誡》的故事，未必是424年入魏時就有的說法，而很可能是439年嵩岳、華岳二碑建立之后才編造出來的劉屹：《寇謙之的家世與生平》，第279281頁。。這一推理十分有力，不過仍存在一些令人質(zhì)疑之處。首先，嵩岳、華岳二碑文字簡略，僅言“上神降臨，授以九州真師，理治人鬼之政，佐國符命，輔導(dǎo)真君，成太平之化”，以及“受對揚(yáng)之決”“師君弘道，人神對揚(yáng)”，不但沒提降臨的次數(shù)，也沒寫“上神”的名號，降臨的時間與細(xì)節(jié)更付之闕如。即使較之《釋老志》所記的第二次降神，也大為簡略，若以碑文所記為判斷立碑之時寇謙之遇神故事的標(biāo)準(zhǔn)，那么第二次李譜文降臨故事此時也遠(yuǎn)未成型。碑文中甚至也沒提到《錄圖真經(jīng)》，但從《崔浩傳》《靈征志》等記載來看，《錄圖真經(jīng)》無疑是始光初年寇謙之獻(xiàn)給拓跋燾的最重要“信物”《魏書》卷三五《崔浩傳》：“世祖即位，左右忌浩正直，共排毀之?！怨珰w第……既得歸第，因欲修服食養(yǎng)性之術(shù)，而寇謙之有《神中錄圖新經(jīng)》，浩因師之。始光中……拜太常卿。時議論討赫連昌?！保ǖ?03頁）崔浩歸第在太武帝即位之初，始光三年就起為太常卿，足以證明《錄圖新經(jīng)》確為寇謙之始出山所獻(xiàn)之物?！段簳肪硪灰欢隆鹅`征志下》載大臣上奏曰：“是以始光元年經(jīng)天師奉天文圖錄，授‘太平真君之號?！保ǖ?215頁）此處的“天文圖錄”即是《錄圖新經(jīng)》。，由此亦可知碑文對寇謙之的記載并不全面。究其原因，二碑雖宣揚(yáng)了寇謙之作為系天師的一些事跡，但其立碑主旨并不在此。兩碑是北魏皇帝向中岳、華岳獻(xiàn)祭以宣示天命的產(chǎn)物，因此碑文中大篇幅談到祭祀山岳的重要性，以及北魏皇帝的功德，寇謙之在嵩山受上神之命輔助太平真君，只是“大代受命”的情節(jié)之一，不可能詳細(xì)展開。兩次遇神故事中的第二次提及輔助太平真君，所以在碑文中被特別提到。其次，研究者基本都同意，《道藏》中現(xiàn)存的《老君音誦戒經(jīng)》與所謂第一次太上老君降臨賜予的《云中音誦新科之誡》有關(guān)，里面有大量關(guān)于日常宗教活動細(xì)節(jié)的規(guī)定，符合“清整道教”的主旨《道藏》第18冊，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10217頁。參看楊聯(lián)陞：《〈老君音誦戒經(jīng)〉校釋》，《中國語文札記：楊聯(lián)陞論文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39103頁?！独暇粽b戒經(jīng)》中對老君降臨授經(jīng)于寇謙之的敘述詳于《釋老志》，但與《釋老志》所記有很多共通要素，部分字句甚至可以互校。如《釋老志》“地上曠誠”一句，“曠誠”不可解，校勘記曰：“‘誠，《廣弘明集》卷二引《釋老志》作‘職，疑是?！保ǖ?324頁）而《音誦戒經(jīng)》作“地上生民，曠官來久”，官、職義通，誠、職形近，可知《釋老志》原文應(yīng)作“地上曠職”，實(shí)為“地上生民，曠官來久”的簡略表達(dá);又如《釋老志》“立身直理”一句，《音誦戒經(jīng)》作“文身宜理”，“文”顯為“立”之訛，“直”“宜”形近，語義兩可，難以判斷正誤?？傊?，這兩段文字的淵源關(guān)系非常明顯，可能最初都出自寇謙之之手。。其中多次提到的一項(xiàng)重要活動是“廚會”，而《釋老志》言寇謙之教團(tuán)在平城“月設(shè)廚會數(shù)千人”《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第3315頁。，似乎不能說寇謙之在北魏的宗教活動與第一次降神故事毫無關(guān)系。最后，嵩、華二碑建立時，寇謙之入魏已有15年左右，早就獲得皇帝的信任與尊奉，如若此時僅有一次遇神的故事，此后又有怎樣的契機(jī)告訴皇帝另外還有更重要的一次后世道教文獻(xiàn)和石刻中，寇謙之的遇神故事仍有變化，總趨勢是神降的次數(shù)在增加。如北宋賈善翔《猶龍傳》（《道藏》第18冊，第27頁）與南宋謝守灝《混元圣紀(jì)》（《道藏》第17冊，第851853頁）都記了寇謙之在嵩山三次遇神，《混元圣紀(jì)》更為詳細(xì)，除《釋老志》所記兩次之外，另有“太常二年丁巳正月十五日，老君再降，賜以新科符箓七十卷，號曰‘并進(jìn)”?！疤栐徊⑦M(jìn)”四字在《釋老志》中緊接在“賜汝《云中音誦新科之誡》二十卷”之后，難以讀通，《混元圣紀(jì)》中的第三次降神也許是為彌縫這一漏洞而增加的，而《猶龍傳》中未見這樣的處理。在《混元圣紀(jì)》中，此前老君還在華山和河南谷水見了成公興兩次，此后又于庚辰年（440）在嵩山見了寇謙之，命授帝太平真君之號，于是改元。到元大德十年所建題為賈善翔撰文的《后魏嵩山登真寇天師傳》碑，則有“詔曰：我今圣師太上四臨，神仙六降”之語（見陳垣編：《道家金石略》，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716717頁）。另外，《隋書》卷三三《經(jīng)籍志二》著錄“《嵩高寇天師傳》一卷”（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108頁），《舊唐書》卷四六《經(jīng)籍志上》著錄為“《嵩高少室寇天師傳》三卷，宋都能撰”（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004頁），《新唐書》卷五九《藝文志三》略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19頁）。此書已佚，《猶龍傳》《混元圣紀(jì)》中的一些內(nèi)容或源于此書，但難以斷定。此條蒙孫齊先生提示，特此致謝??？基于以上幾點(diǎn)懷疑，本文暫時仍接受《釋老志》的敘事，假定兩次遇神故事在始光元年出山之時已經(jīng)編成，而且很可能寫在進(jìn)獻(xiàn)圖錄、經(jīng)書的上奏文書之中，以后遂成為國史編纂時所利用的資料。

一、十月五日

讓我們先從最明確的神仙降臨日期入手。如上所述，神瑞二年十月乙卯與泰常八年十月戊戌都是十月五日。這是一個怎樣特殊的日子？

十月五日是早期道教中的重要節(jié)日“三會日”之一。關(guān)于三會日，稍晚于寇謙之的南朝宋道士陸修靜所撰《陸先生道門科略》有詳細(xì)說明：

天師立治置職，猶陽官郡縣城府，治理民物。奉道者皆編戶著籍，各有所屬。今以正月七日、七月七日、十月五日，一年三會。民各投集本治，師當(dāng)改治錄籍，落死上生，隱實(shí)口數(shù)，正定名簿。……其日，天官地神咸會師治，校對文書。……三會之日，三官萬神更相揀當(dāng)，若增口不上，天曹無名，滅口不除，則名簿不實(shí)?！兜啦亍返?4冊，第780頁上欄、中欄。

三會日原本的主要功能是仿照世俗政府的方式登記道民的戶籍，此點(diǎn)凍國棟已有詳論凍國棟：《道科“命籍”“宅錄”與漢魏戶籍制的一個側(cè)面——讀陸修靜〈道門科略〉札記之一》，《中國中古經(jīng)濟(jì)與社會論稿》，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11頁。?！兜篱T科略》又云：

雖一年三會，大限以十月五日齎信一到治。《道藏》第24冊，第780頁下欄。

可見這是三會中排位最后，但其實(shí)是最為重要的一個。何以如此？凍國棟據(jù)《要修科儀戒律鈔》所引《太真科》以及《玄都律文·制度律》指出，“命信”即“天租米”的繳納入倉，是登錄“命籍”的前提條件凍國棟：《道科“命籍”“宅錄”與漢魏戶籍制的一個側(cè)面——讀陸修靜〈道門科略〉札記之一》，第23頁。。《玄都律文·制度律》云：

天租米是天之重寶，命籍之大信，不可輕脫，禍福所因，皆由此也。七月七日為上功，八月為中功，九月為下功，十月五日輸者無功無過，皆輸送本治?！兜啦亍返?冊，第459頁中欄。

由此可以推測，天師道選擇十月五日為期限，是充分考慮到谷物種植的季節(jié)周期，以便道民以當(dāng)年的新米充當(dāng)租米。夏歷十月已入冬，秋收活動都已結(jié)束，將之作為輸送租米的最后期限，并借此舉行宗教集會，無疑十分合理。三會日中，正月七日與七月七日都是在世俗文化中各有淵源的節(jié)日，正月七日為“人日”最早的記載見于曹魏東平王徽《是日登壽張安仁山銘》：“正月七日，厥日惟人?！逼浯蝿t見于西晉董勛《問禮俗》和梁宗懔《荊楚歲時記》。見李昉等編：《太平御覽》卷三○《時序部》“人日”條，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40頁;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彥稚輯校：《荊楚歲時記》，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1頁。另參胡文輝：《“人日”考辨》，《中國文化》1994年第9期，第9092頁。，七月七日是著名的七夕參見李昉等編：《太平御覽》卷三一《時序部》“七月七日”條，第148151頁;劉宗迪：《七夕》，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唯有十月五日是天師道獨(dú)創(chuàng)新設(shè)的節(jié)日。根據(jù)姜伯勤的研究，《玄都律文》反映了曹魏至寇謙之以前或非寇謙之系統(tǒng)的北方天師道制度，亦即“三張舊法”姜伯勤：《〈玄都律〉年代及所見道官制度》，《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1期，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5052頁。此說有爭議，小林正美認(rèn)為《玄都律文》是劉宋末至梁代時期，將天師道教徒中傳承的律文加以整理而成。見小林正美：《六朝道教史研究》，東京：創(chuàng)文社，1990年，第206207頁。，淵源甚久。在現(xiàn)實(shí)功能的基礎(chǔ)上，十月五日集會的宗教意義逐漸被凸顯出來，即《道門科略》所說的“天官地神咸會師治”，“三官萬神更相揀當(dāng)，若增口不上，天曹無名，滅口不除，則名簿不實(shí)”。在《赤松子章歷》卷二“三會日”條更進(jìn)一步發(fā)揮為：

三會日：正月五日上會，七月七日中會，十月五日下會。右此日宜上章言功，不避疾風(fēng)暴雨日月昏晦天地禁閉。其日天帝一切大圣俱下，同會治堂，分形布影，萬里之外，響應(yīng)齊同?！兜啦亍返?1冊，第183頁上欄。

“其日天帝一切大圣俱下，同會治堂”一句，尤其值得注意?！冻嗨勺诱職v》的創(chuàng)作時代雖很可能在寇謙之之后《赤松子章歷》的成書年代有爭議，陳國符認(rèn)為是南北朝時期的天師道經(jīng)典，參陳國符《道藏源流考》附錄四《南北朝天師道考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15316頁。大淵忍爾、小林正美、丸山宏認(rèn)為是唐代或六朝末至唐代，倪克生（P. Nickerson）、施舟人（K. Schipper）則認(rèn)為是唐代末年，王宗昱提出《赤松子章歷》是一個匯編本，里面包含了六朝至唐不同時期的內(nèi)容，成書年代下限是北宋初期（以上參看王宗昱：《〈赤松子章歷〉的書年代》，劉仲宇、吉宏忠主編：《正一道教研究》第1輯，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148161頁）。近年劉祖國又從語言學(xué)角度肯定了王宗昱等人的結(jié)論（劉祖國：《從量詞使用看〈赤松子章歷〉的成書年代》，《宗教學(xué)研究》2020年第3期，第4852頁）。，但類似的觀念在此前應(yīng)已流行，故而寇謙之自述兩次大神降臨皆在十月五日，更易為天師道信徒所接受。在片段保存其《云中音誦新科之誡》的今本《老君音誦誡經(jīng)》中參看陳國符：《道藏源流考》，第99頁;楊聯(lián)陞：《〈老君音誦戒經(jīng)〉校釋》，第3940頁。，寇謙之寫道：

老君曰：三會日道民就師治，初上章籍時，于靖前南正北向行立定位，各八拜九扣頭九搏頰，再拜伏地，請章籍迄，然后朝賀師。明慎奉行如律令?！兜啦亍返?8冊，第214頁上欄中欄。

寇謙之雖然宣稱要“除去三張偽法，租米錢稅，及男女合氣之術(shù)”，十月五日輸送租米之事當(dāng)在革除之列，但他并未否定三會日上章籍的做法，以及其背后眾神降臨考校功過的宗教意義，甚至特意據(jù)此來選定大神降臨于己的時間，反映出其“清整道教”的復(fù)雜性。

由于寇謙之對三會日的沿用和重視，三會日在他生前和身后的北朝道教中一直保持重要地位?？苤t之在平城東南設(shè)立道壇，據(jù)《魏書·釋老志》記載：

遷洛移鄴，踵如故事。其道壇在南郊，方二百步，以正月七日、七月七日、十月十五日，壇主、道士、哥人一百六人，以行拜祠之禮。《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第33173318頁。

可見從平城到洛陽直至鄴城，貫穿整個北朝后期，三會日在道壇都有拜祠之禮，此制顯然在寇謙之生前便已確立下來。三會日的“上會”，上引多數(shù)南北朝道教文獻(xiàn)是正月七日，唯《赤松子章歷》作“正月五日”。不過寇謙之所接受的上會應(yīng)該是“正月七日”，除了《釋老志》關(guān)于行拜祠禮的這條記載之外，仍有一證：在寇謙之的勸說下，太武帝拓跋燾在太平真君三年親至道壇受符箓，選定的日期是正月甲申《魏書》卷四下《世祖紀(jì)下》，第111頁。，此年正月戊寅朔，甲申正是七日。中會七月七日，諸書無異說。太和十五年七月戊戌，孝文帝移道壇于桑乾之陰，改曰崇虛寺《魏書》卷七下《高祖紀(jì)下》，第200頁。。是月辛卯朔，戊戌為八日，似等待七日的拜祠禮結(jié)束之后方進(jìn)行遷移。至于下會日，《釋老志》此處的“十月十五日”與上引諸道教文獻(xiàn)所云“十月五日”區(qū)別很大，《魏書》本身并無版本異文，然而《廣弘明集》所錄《釋老志》作“十月五日”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二，《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明刻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9年，第19頁?！端鍟そ?jīng)籍志》作“正月、十月之十五日，并有道士哥人百六人，拜而祠焉”（第1240頁），連同正月也說成十五日了，參以上文對正月七日上會的論述，可知《隋書》這種改動顯然不正確。，雖然不能驟然斷定孰正孰誤，至少提示了《魏書·釋老志》此處文本出現(xiàn)訛誤的可能。

北周時期編成的《無上秘要·正一炁治品》所記二十四治及配治、游治設(shè)立的時間也與三會日合若符契：

太上以漢安二年正月七日日中時下二十四治，上八中八下八，應(yīng)天二十四炁，合二十八宿，付天師張道陵，奉行布化。

上皇元年七月七日，無上大道君所立上品治八品。

無極元年十月五日，正真無極太上立中治八品。

無極上皇二年正月七日，無為道君玄老立下治八品。

天師以漢安元年七月七日，立四治，付嗣師，以備二十八宿。

嗣師以建安二年十月五日，天師所布，立八品配。

系天師以太元二年正月七日所立八品游治。周作明點(diǎn)校：《無上秘要》卷二三《正一炁治品》，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93302頁。

這一篇文字摘編自南北朝道經(jīng)《正一炁治圖》，將所有立治的時間都定在三會日，較之此前諸神來降治堂的說法，對三會日的宗教意義建構(gòu)顯然又進(jìn)了一步。時代較早的《大道家令戒》則云：

道以漢安元年五月一日于蜀郡臨邛縣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與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布玄、元、始?xì)庵蚊??！兜啦亍返?8冊，第236頁中欄。

可見以三會日安排二十四治的立治時間，是較晚才出現(xiàn)的新說。《無上秘要》綜合道教各派，引道經(jīng)以上清、靈寶兩派的洞真、洞玄部經(jīng)書居多，天師道正一部的經(jīng)典僅有兩種，《正一炁治圖》是其中之一周作明：《〈無上秘要〉前言》，第16頁。。由此可見，三會日的觀念，不僅在舊天師道的觀念與實(shí)踐中受到重視，在南北朝后期融會三洞的新道教中仍有一席之地。然而，隨著道教從天師道的以“治”領(lǐng)民向道觀修行轉(zhuǎn)變孫齊稱之為從祭酒體制向道觀體制的轉(zhuǎn)型，參看孫齊：《從領(lǐng)戶治民到出家住觀——中古道教體制變遷述論》，徐沖主編：《中國中古史研究》第7卷，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第339361頁。，三元日最終取代三會日成為最重要的節(jié)日，即正月十五上元、七月十五中元與十月十五下元?！段簳め尷现尽返摹笆率迦铡比绻莻鞒炚`造成，很可能就與三元日的強(qiáng)大影響有關(guān)。

綜上所述，寇謙之自述的兩次遇神時間都在十月五日，是附會于天師道傳統(tǒng)的三會日的下會。按天師道的觀念，此日不僅道民前往諸治納租米、上章籍，諸神也下降到治堂考校功過。寇謙之將遇神時間置于此日更容易得到道民的理解。寇謙之雖革除部分“三張舊法”，卻保留了三會日作為重要節(jié)日，因而在南北朝時期不論在南方北方，三會日都維持了其宗教節(jié)日的地位。

二、干支重合的擇日邏輯

下面來討論第二個問題，即神瑞二年為乙卯年，此年正月乙卯朔，而老君降臨在十月乙卯，三個乙卯的重合是否有意義，又是如何選出的？

古代歷法的計(jì)算，最為重視的是冬至日，尤其是與十一月一日重合的冬至，即朔旦冬至參看孫英剛：《“朔旦冬至”與“甲子革令”：歷法、讖緯與隋唐政治》，《神文時代：讖緯、術(shù)數(shù)與中古政治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13343頁。。然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歷，“以正月為歲首”《漢書》卷六《武帝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99頁。，此后，歲首基本被固定在了建寅的正月，雖無關(guān)歷法計(jì)算，但正月一日在文化意義上日漸重要起來。宮廷之中在此日舉行一年中最為重要的一次集會儀式，即正旦大朝會《后漢書志》卷五《禮儀志中》“朝會”條及注引蔡質(zhì)《漢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1303131頁。。此制在太初改歷之后方能定型，但很快在各類節(jié)慶中脫穎而出。漢宣帝時呼韓邪單于首次入朝漢天子，在此前一年即表示“愿朝三年正月”，顏師古注曰：“會正旦之朝賀也。”《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第37983799頁。由此可以推知，記載中最早見于漢武帝天漢元年（前100）的正月“朝諸侯于甘泉宮”，就是正旦朝會的最初形態(tài)。單于選擇參與此次朝會，因?yàn)樗镜脑O(shè)定就是百姓、諸侯、四夷對天子表示臣服的儀式。班固《兩京賦》曰：“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接百蠻?！薄逗鬂h書》卷四○下《班固傳》，第1364頁?？傊?，從漢武帝后期開始，正月朔日已經(jīng)成為國家政治和禮儀中最隆重的常規(guī)節(jié)慶。

在天人感應(yīng)的語境下，這樣的日期也會被賦予神秘意義。西漢哀帝元壽元年（前2）正月朔日發(fā)生了日食，隨后十余日傅太后崩，這在當(dāng)時的災(zāi)異家看來是一件大事。被征召來問詢的大儒孔光解釋說，這是“六沴之作”“變見三朝之會”，“其應(yīng)至重”《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9頁。?？坠庖龘?jù)的是《洪范五行傳》，其原文作：

凡六沴之作，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則后王受之;歲之中、月之中、日之中，則公卿受之;歲之夕、月之夕、日之夕，則庶民受之。皮錫瑞：《尚書大傳疏證》卷四《洪范五行傳》，吳仰湘編：《皮錫瑞全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88頁?！逗榉段逍袀鳌返淖髡弋?dāng)為漢武帝時期的夏侯始昌，參看陳侃理：《儒學(xué)·術(shù)數(shù)·政治：災(zāi)異的政治文化史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6974頁。

孔光未敢明言“后王受之”，而委婉地說成“其應(yīng)至重”?！逗榉段逍袀鳌芬匀瘜?yīng)于“后、王”的原理，是將年、月、日的特別時段與人間地位等級相對應(yīng)。而正月一日是年月日的共同起點(diǎn)，稱為“三朝之會”，它在災(zāi)異論中的重要性不難想見。同樣關(guān)于這次日蝕，鮑宣又上書言：

陛下父事天，母事地，子養(yǎng)黎民，即位已來，父虧明，母震動，子訛言相驚恐。今日蝕于三始，（如淳曰：“正月一日為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始猶朝也?！保┱\可畏懼。小民正月朔日尚恐毀敗器物，何況于日虧乎?！稘h書》卷七二《鮑宣傳》，第30913092頁。

鮑宣的分析與孔光相似，惟以“三始”代替了“三朝”，意義完全相同。這里還提到“小民正月朔日尚恐毀敗器物”，說明即使跳出政治性的災(zāi)異論，在民間風(fēng)俗中正月朔日也受到特殊的重視。正月朔日，民間有各類節(jié)慶儀式，成為后世春節(jié)的雛形，這在南朝成書的《荊楚歲時記》中有更詳細(xì)記載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彥稚輯校：《荊楚歲時記》，第110頁。。

擁有多重神秘意義的冬至日、正月朔日，其干支與其他干支的耦合可為數(shù)術(shù)家提供發(fā)揮的空間。隋代的蕭吉便是抓住了這樣的機(jī)會上書以獲得皇帝的關(guān)注，因?yàn)榕c寇謙之時代相距不太遠(yuǎn)，記載又較為詳細(xì)，很適合作為旁證?！端鍟な捈獋鳌份d其開皇十四年上書曰：

今年歲在甲寅，十一月朔旦，以辛酉為冬至。來年乙卯，正月朔旦，以庚申為元日，冬至之日，即在朔旦?！稑分瓐D征》云：“天元十一月朔旦冬至，圣王受享祚。”今圣主在位，居天元之首，而朔旦冬至，此慶一也。

辛酉之日，即是至尊本命，辛德在丙，此十一月建丙子。酉德在寅，正月建寅，為本命與月德合而居元朔之首此句中華書局點(diǎn)校本標(biāo)點(diǎn)為“酉德在寅，正月建寅為本命，與月德合，而居元朔之首”（第1994頁），按“為本命與月德合”不應(yīng)點(diǎn)斷，故本文對此處標(biāo)點(diǎn)做了改動。，此慶二也。

庚申之日，即是行年，乙德在庚，卯德在申，來年乙卯，是行年與歲合德，而在元旦之朝，此慶三也。《陰陽書》云：“年命與歲月合德者，必有福慶?！薄逗榉秱鳌吩疲骸皻q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主王者?！苯?jīng)書并謂三長，應(yīng)之者，延年福吉。況乃甲寅蔀首，十一月陽之始，朔旦冬至，是圣王上元。正月是正陽之月，歲之首，月之先。朔旦是歲之元，月之朝，日之先，嘉辰之會。而本命為九元之先，行年為三長之首，并與歲月合德。所以《靈寶經(jīng)》云：“角音龍精，其祚日強(qiáng)?！眮須q年命納音俱角，歷之與經(jīng)，如合符契。

又甲寅、乙卯，天地合也，甲寅之年，以辛酉冬至，來年乙卯，以甲子夏至。冬至陽始，郊天之日，即是至尊本命，此慶四也。夏至陰始，祀地之辰，即是皇后本命，此慶五也。至尊德并乾之覆育，皇后仁同地之載養(yǎng)，所以二儀元?dú)?，并會本辰?！端鍟肪砥甙恕端囆g(shù)·蕭吉傳》，第19931994頁。為方便閱讀，本文以一慶為一段，與原書不同。

蕭吉的上書將歷法和術(shù)數(shù)的干支耦合發(fā)揮到了極致，其中包含大量歷術(shù)術(shù)語，前人未做詳解，此處不避枝蔓略作疏通并繪示意圖（圖1）如下：

（1）開皇十四年歲在甲寅，十一月辛酉朔為冬至日。十一月朔旦冬至是歷法周期一章的起點(diǎn)，是值得慶賀的征祥。加之“甲寅”歲又合于讖緯所主張的歷元參張齊明：《〈易緯·乾鑿度〉與“甲寅元”之爭》，《國學(xué)學(xué)刊》2016年第1期，第5359頁。另外，“甲寅蔀首”一語難解，郭津嵩先生提示辛酉為甲子日起源之歷的二十蔀首之一（見《后漢書志》卷三《律歷志下》，第3061頁），則是連下句十一月朔旦辛酉而言，可備一說。，故云“居天元之首”“圣王上元”。此為第一慶。

（2）皇帝楊堅(jiān)生于大統(tǒng)七年（541），歲在辛酉，故而辛酉是他的本命干支;皇后獨(dú)孤氏生于西魏大統(tǒng)十年（544）關(guān)于獨(dú)孤皇后的出生年，若據(jù)《隋書·后妃傳》，獨(dú)孤皇后崩于仁壽二年（602），時年五十（第1262頁），推其生年應(yīng)在553年（西魏廢帝二年）。然此年干支為癸酉（正月甲子朔），并非甲子。而《北史·后妃傳下》云獨(dú)孤皇后崩時年五十九（第533頁），據(jù)此推算，則其生年在544年（西魏大統(tǒng)十年），此年歲在甲子。兩說不同，《北史》所記不僅合于蕭吉上書，亦與傳記中其他記事相合，當(dāng)從《北史》。修訂點(diǎn)校本《隋書·后妃傳》?？庇浽唬骸耙云湫心暧浿?，作五十九是。”（第1266頁）正是以蕭吉上書為據(jù)，不過蕭吉所說的是“本命”，并非“行年”。，歲在甲子，故甲子為皇后本命干支。上條已明辛酉又是朔旦冬至的干支，故言本命“居元朔之首”，此為第二慶的一部分。而甲子又是來年夏至之日，第五慶由此而來。

（3）行年的算法見于蕭吉《五行大義》卷五“第二十三論諸人”蕭吉撰，錢杭點(diǎn)校：《五行大義》，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42頁。，男性從丙寅起順數(shù)，乙卯年楊堅(jiān)55歲，第55行年即庚申;開皇十五年元旦的庚申日正合于楊堅(jiān)的行年，即“庚申之日，即是行年”。

（4）關(guān)于干支之德，詳見于《五行大義》卷二“第七論德”蕭吉撰，錢杭點(diǎn)校：《五行大義》，第43頁。。十干按奇偶數(shù)被分為陽、陰兩組，陽德，其德自在，陰卑，配德于陽，其配合辦法是與往前推5位的陽干相配，如“辛德在丙”，其所隱含的原理仍是五行的循環(huán)。支德的解釋更復(fù)雜，但其實(shí)質(zhì)是某支之德在往后推5位的支上，如“酉德在寅”。借助這套復(fù)雜曲折的轉(zhuǎn)換，才有了“辛德在丙，此十一月建丙子。酉德在寅，正月建寅，為本命與月德合”，本命干支的德與朔旦、元日所在月的月建相合，其實(shí)準(zhǔn)確說應(yīng)該是“本命之德與月建合”，構(gòu)成第二慶的另一部分。而“乙德在庚，卯德在申”，乙卯年的歲德即為庚申，庚申又是楊堅(jiān)的行年，正好此開皇十五年的乙卯年以庚申為正月朔旦，故有第三慶“行年與歲合德，而在元旦之朝”。

（5）第四、五慶引入了新的原理：“甲寅、乙卯天地合”，此條見于《五行大義》卷二“第八論合”，是從《河圖》中引用而來蕭吉撰，錢杭點(diǎn)校：《五行大義》，第47頁。。甲寅年冬至郊天日干支同于皇帝本命，乙卯年夏至祀地日干支同于皇后本命，三重“天地”在此會合，故曰“二儀元?dú)?，并會本辰”?/p>

經(jīng)過以上分析，姑且不管那些曲折的換算規(guī)則，我們可以看到在蕭吉冗長曲折的上書中，最重要的幾個對象是年（太歲）、十一月朔旦、冬至、正月朔旦、本命、行年六者的干支。第三慶中正月朔旦的干支與行年相合，強(qiáng)化了歲德和行年的聯(lián)系，構(gòu)成了一個三重的“巧合”。因此蕭吉在引用《洪范五行傳》的三朝之說后又特別強(qiáng)調(diào)：“正月是正陽之月，歲之首，月之先。朔旦是歲之元，月之朝，日之先，嘉辰之會?！睆氖捈倪@封上書中，不難看出兩點(diǎn)，第一，干支是以時間為對象的數(shù)術(shù)的主要分析工具，這類術(shù)數(shù)基本是用干支來進(jìn)行推算與附會;第二，年干支、正月朔日干支均為此類分析中的重點(diǎn)對象，其他干支與它們的重合便為術(shù)數(shù)的發(fā)揮提供了契機(jī)。

蕭吉的上書，是他奉命潛心“考定古今陰陽書”14年之后的成果之一《隋書》卷七八《藝術(shù)·蕭吉傳》，第1993頁。，其中所體現(xiàn)的術(shù)數(shù)原理，絕不只是他個人的穿鑿附會，而是融會了南北朝時代長期流行的陰陽術(shù)數(shù)知識，這些知識中很大一部分可以追溯到魏晉甚至漢代。因此，若說比蕭吉早一百年的寇謙之，作為那個時代的歷術(shù)專家，也共享了其中很多的觀念和技術(shù)，應(yīng)該不算太荒謬。由此再看寇謙之于正月乙卯朔的乙卯年的十月乙卯日遇到大神降臨，恐怕不能再簡單用巧合來解釋。

如非巧合，即屬人為。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呢？讓我們從較為簡單的十月五日與正月朔日的干支重合開始分析，這種重合可以通過歷法計(jì)算得出。北魏此時仍沿用曹魏《景初歷》（西晉改名《泰始?xì)v》）《魏書》卷一○七上《律歷志上》：“太祖天興初……仍用《景初歷》?！雷嫫?jīng)鐾?，得趙所修《玄始?xì)v》，后謂為密，以代《景初》?！保ǖ?905頁）另參看藪內(nèi)清：《中國的天文歷法》第一編第三章《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歷法》，杜石然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5766頁。，19年中有7年設(shè)置閏月，而閏月設(shè)置在哪個月后則要根據(jù)節(jié)氣和中氣的計(jì)算得出。干支以60為一個循環(huán)，如果十月五日與正月朔日干支重合，則十月五日應(yīng)是此年的第301天，也就意味著需要符合以下兩個條件：（1）此年必須是閏年，且閏月必須設(shè)在十月之前;（2）十月之前含閏月在內(nèi)的十個月必須是6個大月和4個小月，如此加上十月后的5天正好到達(dá)第301天。這樣的計(jì)算，對于歷算專家寇謙之來說，應(yīng)該是駕輕就熟的。

在驗(yàn)證這一規(guī)律之前，還有必要理清寇謙之可能的選擇范圍。毫無疑問，這只能是他在嵩山修行的時期?？苤t之從哪年開始進(jìn)入嵩山修行呢？研究者有不同的回答，劉屹在總結(jié)砂山稔、馬瑞志、尾崎正治等學(xué)者的觀點(diǎn)后，選擇了以《中岳嵩高靈廟碑》為最可信史料，根據(jù)其中“隱處嵩岳卅余年”，推測他進(jìn)入嵩山的年代“遠(yuǎn)在天賜、永興之前”，亦即390年代前期參看劉屹：《寇謙之的家世與生平》，第276頁。。此碑既與寇謙之有極大關(guān)系，自然可以視為強(qiáng)證，上述觀點(diǎn)也是迄今最有力的推斷。不過，在前引《釋老志》的記載中，卻強(qiáng)調(diào)著另外的年份。泰常八年（423）十月牧土上師李譜文的“誥”中寫道：“處汝道年二十二歲，除十年為竟（童）蒙，其余十二年，教化雖無大功，且有百授之勞?！边@里所認(rèn)定的寇謙之的修道年限是22年，且將之分為兩段，即前10年和后12年。泰常八年為癸亥年，前推12年即辛亥年（411），也就是第一次太上老君所說的嵩岳鎮(zhèn)靈集仙宮主表天曹的年份，可見這一年也被定為寇謙之個人修道歷程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diǎn)。從辛亥年至癸亥年是修道已有所成的“教化”階段。從辛亥年前推10年，便是辛丑年，即姚秦弘始三年、北魏天興三年（401），此年即為其道年的起點(diǎn)。在其敘事中，這個學(xué)道開始的標(biāo)志，如果不是隨同成公興入山修道，則應(yīng)是在嵩山上發(fā)生的另一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很可能是成公興的仙逝。若果然如此，自天興三年下至始光元年的23年，加上此前有成公興相伴的7年，正好略超過30年，恰與碑文的“隱處嵩岳卅余年”相合。為了讓后面的推算更加合理，本文擬選擇這一最為寬松的年代區(qū)間，即將寇謙之在嵩山修行的時期推定于姚興皇初元年（394）至北魏始光元年（424）之間，這也就是他選擇十月五日與正月一日干支重合的年限范圍。

查《二十史朔閏表》可知，從皇初元年至始光元年的30年中，共有11個閏年，其中天興元年（398）閏十一月、永興元年（409）閏十月、泰常二年（417）閏十二月，可以排除。剩下的8個年份中，十月一日之前有6個大月和4個小月的僅有兩個，即天興三年（401）與神瑞二年（415）陳垣：《二十史朔閏表》，第6164頁。。如上所述，天興三年是李譜文“誥”中所說的道年起始之年，而神瑞二年便是寇謙之最后選定的太上老君第一次降臨的年份。僅有的兩個十月五日與正月一日干支重合的年份，在寇謙之的敘事中都占據(jù)重要地位，其刻意選擇之跡更加明顯了。

若要斷定寇謙之據(jù)此選定日期，還有兩個問題需要厘清。第一，《二十史朔閏表》這一部分的歷日是否為北魏前期所行用之歷？陳垣所著《二十史朔閏表》魏晉南北朝部分根據(jù)北宋劉義叟《長歷》和清汪日楨《歷代長術(shù)輯要》制成，其中《長歷》為《資治通鑒》編纂時所用，陳氏又據(jù)正史紀(jì)志校其訛誤，所改動處較前兩者更為精審陳垣：《二十史朔閏表·例言》，第1頁。。敦煌藏經(jīng)洞保存有一份《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年歷日》抄本劉操南：《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年殘歷讀記》，《敦煌研究》1992年第1期，第4445頁;鄧文寬：《敦煌天文歷法文獻(xiàn)輯?！罚暇航K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01110頁。，注明月大月小、節(jié)氣和重要節(jié)日，內(nèi)容較為簡單，避拓跋珪諱改“癸”為“水”，確為北魏行用之物。據(jù)鄧文寬的研究，其朔日干支，即與《二十史朔閏表》完全相合鄧文寬：《敦煌吐魯番天文歷法研究》，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頁。。太平真君十一年、十二年，是北魏行用《景初歷》的最后兩年，仍與寇謙之生前的歷法相同，由此基本可以肯定《二十史朔閏表》與寇謙之生活時期的北魏歷法是一致的。

第二，寇謙之是否有條件獲得這樣一份歷？自西漢中期以來，頒歷成為王朝制度，雖不能保證普及到全民，至少州郡縣官署都遵用太史按年奏上的新歷參看陳侃理：《秦漢的頒朔與改正朔》，余欣主編：《中古時代的禮儀、宗教與制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48470頁;趙貞：《中古歷日社會文化意義探析——以敦煌所出歷日為中心》，《史林》2016年第3期，第6475頁;薛夢瀟：《早期中國的月令與“政治時間”》附錄《早期中國的紀(jì)時法與時間大一統(tǒ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38245頁。?？苤t之隱居嵩山，本不在官方頒朔制度所及范圍內(nèi)。但他一直與官界有所往來，比如東晉占領(lǐng)洛陽期間，守將毛修之“在洛，敬事嵩高山寇道士”《宋書》卷四八《毛修之傳》，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555頁。?？苤t之的長兄寇讃，在泰常二年（417）姚秦覆滅后出仕北魏，其本傳云：“姚泓滅，秦、雍人千有余家推讃為主，歸順。拜綏遠(yuǎn)將軍、魏郡太守。其后，秦雍之民來奔河南、滎陽、河內(nèi)者戶至萬數(shù)，拜讃安遠(yuǎn)將軍、南雍州刺史、軹縣侯，治于洛陽，立雍州之郡縣以撫之?！薄段簳肪硭亩犊茏{傳》，第1047頁?？茏{立治于洛陽當(dāng)在泰常八年之后，但此前他為魏郡太守時亦相距嵩山不太遠(yuǎn)。從寇謙之與南北方官界的聯(lián)系來看，獲得朝廷歷日并非難事。退一步來說，北魏此時所行用的是曹魏《景初歷》，同時期的東晉也行用此歷，故二者朔閏一致，此歷已經(jīng)行用近200年，其推算方法應(yīng)為習(xí)歷算者所諳熟。寇謙之于天文歷算之學(xué)素有研習(xí)，又得成公興指點(diǎn)更為精進(jìn)，陳寅恪甚至推測他已掌握了佛教徒輸入的印度新天算之學(xué)陳寅?。骸洞藓婆c寇謙之》，第125130頁。。在《釋老志》所載寇謙之的敘事中，李譜文說他所統(tǒng)領(lǐng)的“地方十八萬里有奇，蓋歷術(shù)一章之?dāng)?shù)也”。從四分歷開始，即采用19年7閏的章法，19年稱為一章，為歷術(shù)計(jì)算的最基本單位。此種歷術(shù)行用甚久，但在此時已受到挑戰(zhàn)。就在他隱居嵩山期間，412年北涼頒行的《玄始?xì)v》率先采用了600年間置入221個閏月的算法，不再以19年為基本單位，稍后劉宋的祖沖之也采用391年置入144個閏月的算法，這些被稱為“破章法”，由此可以得到更精確的陰陽合歷藪內(nèi)清：《中國的天文歷法》第三編《天文計(jì)算法》，第202203、211215頁。。北魏采用《玄始?xì)v》則在文成帝踐祚之時《魏書》卷一○七上《律歷志上》，第2906頁。，那時寇謙之已去世多年了?？苤t之此處以“十八萬里有奇”為歷術(shù)一章之?dāng)?shù)，表明他最熟習(xí)的仍是《景初歷》為代表的舊歷術(shù)。即便不能完整得到在嵩山三十年的所有官頒歷日，寇謙之完全可以根據(jù)歷算原理，推排出這些年的朔閏。

至此我們可以大致還原寇謙之遇神敘事中安排老君降臨時間的邏輯。首先他重視十月五日，因?yàn)槟鞘翘鞄煹赖南聲?。其次，進(jìn)一步為十月五日選擇一個的特殊年份，也就是正月朔日與十月五日的干支重合的年份。在隱居嵩山的30年中，根據(jù)歷法的計(jì)算，恰有兩年符合這一條件。這兩年都成為其修道敘事中的重要節(jié)點(diǎn)。而兩年之中又有一年的年干支與前兩者重合，在30年極為有限的選擇范圍內(nèi)，這的確是非常僥幸的巧合。如果他也了解蕭吉所引《洛書》中“甲寅、乙卯，天地合也”的說法，也許還會為“乙卯”賦予更多的意義。篤信道教又精于歷術(shù)的寇謙之對此巧合作何觀感已難以確知，他很可能就此展開了很多宗教聯(lián)想。天師道最高神“太上老君”降臨并授予寇謙之“系天師”之位的日子，就被定在這極為難得的正月乙卯朔的乙卯年的十月乙卯下會之日。

三、辛亥年與泰常八年

上文已經(jīng)提到辛亥年（411）被設(shè)定為寇謙之學(xué)道歷程中的重要節(jié)點(diǎn)。辛亥年既是嵩山鎮(zhèn)靈集仙宮主向天曹表奏薦舉寇謙之的年份，又是脫離“竟（童）蒙”進(jìn)入“教化”階段的分界點(diǎn)。那么將這些節(jié)點(diǎn)安排在辛亥年，其背后的用意和邏輯何在？這個問題比較難以確鑿回答，下面試將幾種可能性逐一列出加以分析。

先看第一種可能性。上節(jié)已說明三乙卯重合的神瑞二年十月五日是寇謙之降神故事的最核心時間標(biāo)識，而這一年的十月朔日正是辛亥日。從辛亥年到乙卯年，從十月的辛亥日到乙卯日，這兩組干支的耦合，似正合于“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換算關(guān)系，是否據(jù)此附會而來？錢鐘書注意到《太平廣記》中《郭翰》《東方朔》《張法義》《李和子》等一系列故事都涉及“人間天上日月遲速不同”，在《管錐編》中留下了一條長札記錢鐘書：《管錐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0291037頁。。其中大部分故事中天上時長與人間時長的換算比率都不相同，并未確定于天上一日等于地上一年。較早出現(xiàn)的類似換算比率出自《張法義》故事，其中唐貞觀時期的張法義得高僧求情，閻王特放七日，法義以七日太短，師曰：“七日，七年也?！崩顣P等編：《太平廣記》卷一一五“張法義”條，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797798頁。又見釋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八九《受戒篇》引《冥報(bào)記》，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5882590頁。唐臨《冥報(bào)記》成書于唐高宗永徽四年，今有方詩銘輯校本（《冥報(bào)記·廣異記》，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李德輝整理本《冥報(bào)記》（陶敏主編：《全唐五代筆記》第1冊，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1166頁）。《冥報(bào)記》所收其他故事中，人間與冥界并無明顯的時間差。即冥界一日等于人間一年，而設(shè)定在元和年間的《李和子》故事云“鬼言三年，人間三日也”，正與之相反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三四三“李和子”條，第27212722頁。又見段成式撰，許逸民校箋：《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一《支諾皋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483頁。。定型化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出現(xiàn)在唐末以來詠嘆七夕的詩中，或可看作是此前多元化的換算率最終簡化定型的結(jié)果?？苤t之的時代是否已經(jīng)有這樣的觀念，是非常值得懷疑的。即使以《釋老志》的這一故事作為此觀念出現(xiàn)的最早證據(jù)，那也只是一個孤證，不足以確定。而且，在《釋老志》所記的寇謙之故事中，并未直接提到十月辛亥朔，所以寇謙之刻意附會辛亥—乙卯的天人二重時間結(jié)構(gòu)的可能性不大。

再看第二種可能性。辛亥年（411）是北魏明元帝永興三年、東晉義熙七年，嵩洛地區(qū)仍在姚秦統(tǒng)治之下，與北魏尚無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這年四月，盧循在交州戰(zhàn)敗身死，持續(xù)12年席卷東南的孫恩盧循叛亂至此基本被平息，這在天師道的歷史上是一件大事。孫恩之父孫泰傳錢唐杜子恭之術(shù)，實(shí)為南方天師道的領(lǐng)袖參看陳寅?。骸短鞄煹琅c濱海地域之關(guān)系》，《金明館叢稿初編》，第712頁;唐長孺：《錢唐杜治與三吳天師道的演變》《太平道與天師道——札記十一篇》之“十”，《山居存稿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82201、282285頁。，這次起事以天師道為組織基礎(chǔ)，對于此后天師道的走向有極大影響?？苤t之以辛亥年被嵩山鎮(zhèn)靈集仙宮主薦舉接任天師之位，有無可能是有意接續(xù)杜子恭——孫恩——盧循的道統(tǒng)？這一猜想除了時間耦合，沒有任何其他的證據(jù)，華北的天師道徒是否承認(rèn)南渡僑人在江南發(fā)展的天師道系統(tǒng)，史無明文，很可能是不認(rèn)的陳寅恪指出：“寇謙之值江左孫恩、盧循政治運(yùn)動失敗以后，天師道之非禮無法尤為當(dāng)時士大夫所詬病，清整之功更不容已?！保ā洞藓婆c寇謙之》，第135頁）陳寅恪的觀點(diǎn)可以理解為，寇謙之眼中的孫、盧，是天師道的非禮無法的代表。。無論在《釋老志》還是《老君音誦戒經(jīng)》的敘事中，都強(qiáng)調(diào)張道陵之后地上天師之位一直空缺，連張衡、張魯都不被承認(rèn)，更不必提孫恩、盧循了。這種可能性也不太能成立。

還剩下最后一種可能性，第二節(jié)已論寇謙之借李譜文之口說自己的道年是22歲，且將之劃成前10年和后12年兩段。這樣的兩段分別對應(yīng)天干地支之?dāng)?shù)，無疑是將22年進(jìn)行分期的最佳方案。若此則辛亥年是由牧土宮主李譜文降臨的年份逆溯12年而得到，那么需要回答的就是李譜文降臨的時間是如何確定的。李譜文的降臨在泰常八年（423）十月五日，日期第一節(jié)已經(jīng)分析過，這一年份又是如何選定的？

寇謙之在嵩山期間，這一地區(qū)先后被姚秦和東晉統(tǒng)治，直到泰常八年四月，北魏才完全奪取了包括嵩山和洛陽在內(nèi)的河南地區(qū)，明元帝親至洛陽巡視《魏書》卷一○八之一《禮志一》載此事曰：“幸洛陽，遣使以太牢祀嵩高、華岳?！保ǖ?990頁）《禮志一》的這一部分?jǐn)⑹聫奶┏Ｈ觊_始，連用了“明年、后二年、明年”，于是將明元帝幸洛陽系于泰常七年。點(diǎn)校本《?？庇洝氛J(rèn)為“幸洛陽”之前疑脫“四月”，但未注意到《禮志一》的年份與《太宗紀(jì)》不合。除了“四月”之外，《禮志一》的這一段中仍有脫文，其上一年九月“幸橋山，遣有司祀黃帝、唐堯廟”與《太宗紀(jì)》的泰常七年所記完全相合（第72頁），故而明元帝幸洛陽仍應(yīng)從《紀(jì)》系在泰常八年。;繼而在此年十一月中，明元帝崩，泰平王正式即皇帝位。這兩件大事都發(fā)生在泰常八年，可以說寇謙之及嵩山與北魏的直接聯(lián)系要到泰常八年才可能建立。第二次神降被置于此年，無疑要放在寇謙之與北魏建立政治關(guān)系的語境中去理解。李譜文降臨的敘事中，充滿了政治隱喻。牧土宮主李譜文“昔居代郡桑乾”，恰于北魏占領(lǐng)河南之年前來將“嵩岳所統(tǒng)廣漢平土方萬里”授予寇謙之，而且命之“輔佐北方泰平真君”?？苤t之的字“輔真”，很可能也是受此神諭之后所改。

“泰平”在道教、儒家經(jīng)學(xué)中都是重要概念，北燕和柔然都曾用“太平”做過年號《魏書》卷九七《海夷馮跋傳》，第2302頁;卷一○三《蠕蠕傳》，第2494頁。。一般是用來描述某個治世，與君主連稱則不常見。泰常七年四月，拓跋燾被封為“泰平王”，五月，以皇太子身份攝政，但仍稱“泰平王”，翌年十一月泰平王即位成為皇帝。泰平這一王號該如何理解？在拓跋燾被封為泰平王的同時，其他皇子被封為樂平王、安定王、樂安王、永昌王、建寧王、新興王、長樂王?？梢娺@次為皇子封王，刻意選擇有樂、平、昌、興、安、寧等吉祥文字的郡名?！疤┢健币矐?yīng)來自泰平郡，并不特殊?！段簳さ匦沃尽分杏袃商幒吞┢交蛱接嘘P(guān)的地名：第一處是晉州平陽郡所領(lǐng)五縣下列“泰平”，注云“真君七年置”《魏書》卷一○六上《地形志上》，第2715頁。。此泰平為縣，且設(shè)置時間在后，不能直接視為泰平王之封國。又朔州條下有太平郡，按朔州于孝昌中始改鎮(zhèn)為州《魏書》卷一○六上《地形志上》，第27362737頁。，此太平郡恐亦與拓跋燾的封地?zé)o關(guān)。在以北魏末期資料寫成的《魏書·地形志》中，已難找到泰平郡的直接記載。然《魏書·靈征志下》載：

高宗太安三年三月，有白狼一，見于太平郡。議者曰：“古今瑞應(yīng)多矣，然白狼見于成湯之世，故殷道用興，太平嘉名也。又先帝本封之國而白狼見焉，無窮之征也?！薄段簳肪硪灰欢隆鹅`征志下》，第3192頁。

“先帝本封之國”就是泰平王的封國，泰平郡至少從明元帝到文成帝時期一直存在，亦寫作“太平郡”。此后高允在《征士頌》中仍列有“太平太守、平原子雁門李熙士元”《魏書》卷四八《高允傳》，第1190頁。，可見在獻(xiàn)文帝時期依然存在。而《魏書·太祖紀(jì)》載：

天賜元年春正月，遣離石護(hù)軍劉托率騎三千襲蒲子。三月丙寅，擒姚興寧北將軍、泰平太守衡譚，獲三千余口?！段簳肪矶短婕o(jì)》，第46頁。

北魏的泰平郡很可能承襲自姚秦，其治所大概就在蒲子。綜合以上考證，“泰平王”的泰平絕非采用道教的“太平”概念，只是一個從現(xiàn)有郡名中提取的嘉名。

政治嗅覺靈敏的寇謙之，捕捉到了泰平王輔政與即位的信息，于北魏占領(lǐng)嵩洛之后，巧妙地編造了李譜文授《錄圖真經(jīng)》且命之輔佐“泰平真君”的故事。他看到了北魏將成為華北的新主，也察覺到北魏皇帝對中原的統(tǒng)治仍面臨合法性危機(jī)，而且知道既有的儒學(xué)與讖緯之類難以完全解決夷狄為天子的問題，于是抓住“泰平王”這一封號與道教的核心政治詞匯“太平”之間的偶合，力圖誘導(dǎo)已稱帝的泰平王成為道教君主“泰平真君”這一計(jì)劃的實(shí)行并不一帆風(fēng)順。始光元年寇謙之剛到魏廷之時，“奉其書而獻(xiàn)之，世祖乃令謙之止于張曜之所，供其食物。時朝野聞之，若存若無，未全信也”（《釋老志》，第3315頁）。張曜是“仙人博士”，管理宮廷御用方術(shù)士，可見魏朝最初亦以方士看待寇謙之。有賴于崔浩的極力推動，他才逐漸得到太武帝的信任。然而太武帝改太平真君年號，距離寇謙之初至魏廷已過去16年，再過兩年之后的真君二年，魏太武帝才登道壇受符箓。太平真君五年張掖郡上靈石圖文之瑞，朝臣上奏時說道“始光元年經(jīng)天師奉天文圖錄，授‘太平真君之號。陛下深執(zhí)虛沖，歷年乃受”（《魏書》卷一一二下《靈征志下》，第32143215頁），所說的正是這一曲折。何德章也曾指出：“從寇謙之獻(xiàn)天文圖錄到拓跋燾登壇受箓，其間二十余年（實(shí)為18年），可以想見當(dāng)時朝野對這一非常舉動有不少爭論?！保ê蔚抡拢骸侗蔽簢柵c正統(tǒng)問題》，《歷史研究》1992年第3期，第120121頁）。畢竟，這是讓一直被排斥在正統(tǒng)政治場域之外的道教登上廟堂的最佳時機(jī)。因此，“輔佐泰平真君”的神諭不宜出現(xiàn)在拓跋燾封泰平王之前，亦難以等到他稱帝之后，為了讓此神諭具有及時的預(yù)言意味，這次神降被安排在了泰平王已經(jīng)攝政但尚未即皇帝位的泰常八年十月。“李譜文降臨”的時間既然定在了泰常八年，辛亥年也就可以由此逆推12年得出了。辛亥年在整個敘事中得到特別強(qiáng)調(diào)，一定程度上起到轉(zhuǎn)移視線、淡化泰常八年神降與政治時局聯(lián)系的作用。

結(jié) 語

經(jīng)過以上分析，本文對寇謙之嵩山遇神故事中隱藏的時間密碼給予了一種解讀。不妨對寇謙之的構(gòu)思層次進(jìn)行如下猜想：

第一層，將大神降臨的時間確定在三會日之下會，即十月五日，這樣可以符合三會日諸神降臨治堂的天師道舊說，易為天師道信徒所理解。

第二層，運(yùn)用以干支為主要工具的擇日歷術(shù)，選擇一個可以讓十月五日的干支變得特殊的年份，最終選中的是正月朔日與十月五日干支相重合的年份。在他留居嵩山的三十年中，根據(jù)歷法計(jì)算，恰有兩年符合這一條件。這兩年都成為其修道敘事中的重要節(jié)點(diǎn)。較早的辛丑年被作為修道歷程開始之年;而較晚的神瑞二年，其年干支也是乙卯，與正月朔日和十月五日重合，具有無可比擬的神秘性，天師道最高神“太上老君”降臨并授予寇謙之“系天師”之位的時間就定在此日。

第三層，密切關(guān)注山外政治動向的寇謙之，在嵩洛地區(qū)被北魏占領(lǐng)之后不久，迅速抓住了泰平王成為北魏皇帝的契機(jī)，“安排”牧土上師李譜文于泰平王攝政而未稱帝的泰常八年十月降臨嵩山，命他輔佐北方泰平真君，并授予《錄圖真經(jīng)》和天宮靜輪之法。

第四層，學(xué)道開始之年與第二次神降之年既定，這22年最具術(shù)數(shù)美感的劃分，就是分別對應(yīng)與天干與地支之?dāng)?shù)，于是借助李譜文之口將其“道年”分成了10年與12年兩個階段。其分界點(diǎn)即為辛亥年，于是此年被定為嵩岳鎮(zhèn)靈集仙宮主向天曹表薦寇謙之的年份。

這樣一套時間設(shè)定，環(huán)環(huán)相扣，嚴(yán)絲合縫，為寇謙之的遇神經(jīng)歷賦予了充分的神秘性。其看似非人力所能為的精巧，也有力支持了神跡的“真實(shí)性”。但這些精妙之處，寇謙之并未明白說出，而是用半遮半掩的密碼來表達(dá)，等待著有心人去解讀。像崔浩這樣精通歷法又篤信天師道的朝中大臣，或許就是寇謙之設(shè)想的解讀者。當(dāng)他們讀出這套時間密碼時，會產(chǎn)生一種發(fā)現(xiàn)宗教奧秘的成就感，從而更堅(jiān)定地相信寇謙之故事的神圣性與真實(shí)性。

附記：本文曾在武漢大學(xué)與法國多學(xué)科佛教研究中心共同主辦的“中古早期東亞的信仰與文化流動”論壇、首都師范大學(xué)“中古與近世：對話歷史人類學(xué)”學(xué)術(shù)工作坊以及華中師范大學(xué)“跨學(xué)科視域下先唐的知識、思想與文獻(xiàn)”學(xué)術(shù)工作坊進(jìn)行報(bào)告，先后得到與會學(xué)者高萬桑（Vincent Goossaert）、汲喆、譚凱（Nicolas Tackett）、佐川英治、魏斌、鄭振滿、劉志偉、游自勇、趙益等先生的指教。另外，孫齊先生惠示多條重要意見，兩位匿名審稿人也提出了不少批評，在此一并致以誠摯謝意！

[責(zé)任編輯 孫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