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躍 升
( 凱里學院文學院,貴州 凱里 556000)
鈡嶸在《詩品序》云:“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菜狗N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1]?詩歌的創(chuàng)作有賴于客觀外界對詩人心靈的刺激。不同的場景,不同的際遇給詩人造成不同的心理感受,從而創(chuàng)作出內(nèi)容不同的詩歌,表達出截然迥異的情感體驗。劉勰所說:“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1]。作家的情感因受客觀外界的激發(fā),為了表述這種情感,必然用語言文字予以體現(xiàn),這就是文學作品形成的過程?!渡袝に吹洹芬嘣疲骸霸娧灾?,歌永言”[2]。這里的“志”,即指作家或詩人的思想情感。鐘嶸、劉勰等都說明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均依賴于客觀事物的感召以激發(fā)作家的心靈,作家再借助語言文字等方式以表達作家的“志”,這種文學作品就是作家思想感情的載體,也就是作家“志”的文字體現(xiàn)。然而,作家心中的“志”(即思想情感)是復雜微妙的,很難用語言文字予以詳盡描述。誠如《莊子》云:“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因此,作家為了表達自己復雜微妙的思想情感,就必然借用語言文字構(gòu)建意象以寄寓其復雜而難以言傳的情感,即“立象以盡意”。王弼云:“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意以象盡,象以言著”。結(jié)合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際,通過文學作品準確領悟作家所要表達思想情感也應該包括兩方面:一是對文學作品的文字的解讀以理解其意象;一是結(jié)合文學作品的意象對文學作品中的“言外之意”準確把握,并作出判斷、評價。因此,在文學鑒賞與解讀的過程中,必須通過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文字以把握作家建構(gòu)的意象,然后結(jié)合意象領悟作家復雜而微妙的“意”,即 “披文以入情”,才是文學鑒賞與詮釋的正確途徑。但文學作品中的意象所蘊含的“意”不是簡明直白的,而需要經(jīng)過鑒賞者對作品意象進行仔細品味、咀嚼,并結(jié)合自己生活經(jīng)歷、情感體驗進行再創(chuàng)造。所以,文學鑒賞與詮釋不是對文學作品的消極被動翻譯,而是結(jié)合文學作品的語言文字所構(gòu)成的意象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一種精神活動。首先,人們在鑒賞與詮釋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所面對的是為文學作品的語言文字所構(gòu)成的意象,這個意象含義具有隱含性、多重性。鑒賞者只有反復玩味作品的意象,結(jié)合自身的經(jīng)驗去領悟,既可以“豐富”“補充”和“擴大”文學作品中意象的象征意蘊,又可以結(jié)合作品意象創(chuàng)造新的意蘊內(nèi)涵。明代王恭《春雁》云:“春風一夜到衡陽,楚水燕山萬里長。莫怪春來便歸去,江南雖好是他鄉(xiāng)”。明永樂二年,王恭被薦翰林待詔,敕修《永樂大典》。不久,又授翰林典籍。盡管仕途順利。但遠離家鄉(xiāng),毅然辭官,回歸故里。他在《春雁》中以寫春雁不計“楚水”至“燕山”的萬里之遙,征途之苦,執(zhí)意回歸北方的意象抒發(fā)自己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之情。王恭本是福建閩侯人,江南本是他的故鄉(xiāng)??梢?,詩中的“楚水”、“燕山”只是代名詞,并非確指。詩人為了表達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就將大雁擬人化,明是寫雁,暗是寫人,富有人情味。詩歌中隱含的深層意蘊就需要讀者結(jié)合春雁執(zhí)意北歸的意象發(fā)揮想象,去豐富、補充及拓展。其次,文學作品的詮釋與鑒賞還需要結(jié)合寫作背景、作家的身世經(jīng)歷等通過聯(lián)想、想象、玩味,進一步發(fā)掘出作家隱含于藝術(shù)形象之中的“言外之意”、“韻外之旨”。如唐代張籍的《節(jié)婦吟》云:“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從字面上看,這詩是寫一位有夫之婦拒絕另一男人的愛情追求。然而,仔細玩味此詩的題解,這首詩的題旨卻與其字面意義迥然有別。據(jù)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載此事云:“李師古以書幣辟之,籍卻而不納,作《節(jié)婦吟》一章寄之。”即寫專橫跋扈的割據(jù)軍閥李師古用錢征辟他,詩人《節(jié)婦吟》婉拒,委婉曲折的言辭傳達詩人難言的苦衷。因此,結(jié)合此詩作者的人生處境及詩歌文本體悟、聯(lián)想,才能領悟此詩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準確地把握這首詩的本意。
《莊子·秋水》亦曰:“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3]。莊子認為:凡是可以用語言文字可以描述的東西,都是粗大之物;只能意識到的東西,都是細微之物。這些都是語言文字所不能描述的。王先謙亦曰:“曰粗,則猶可以言論;曰精,則猶可以意致”[4]。在此,可以看出言與意之間辯證關系,即語言為表述作家的思想情感的工具,但語言又無法充分表述出作家復雜微妙的思想情感,即莊子所云:“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3]。陸機在《文賦》中感嘆曰:“每自屬文,……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5]。作家在受客觀外界的感召之后,所產(chǎn)生的想象情感是復雜的微妙,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然而要將無限豐富的情感與想象用語言文字表現(xiàn)時,卻發(fā)現(xiàn)無法將豐富的思想情感加以充分表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在表意的過程中,言雖不能盡意,但語言文字卻是作家之意的必要載體,也是必要的媒介。《易傳·系辭上》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6]。劉勰也在《文心雕龍》中說:“文不盡意,圣人所難”,由于人類的思想情感復雜豐富而微妙,語言表意的局限性,故作家通過構(gòu)建意象以寄予情感,以“立象盡意”的方式解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言不盡意”這個難題。詩歌主要就是以構(gòu)建意象來表達詩人思想感情的,詩歌中所描述的具體物象就蘊含了詩人的主觀情感及價值評判。如韋莊的詩歌《臺城》詩歌中構(gòu)建出了一幅江南陰雨連綿、城市荒蕪,雜草叢生的圖景,以此渲染一種凄涼的氣氛,表達了無限惆悵之情,抒發(fā)了盛衰興亡的感慨,表現(xiàn)了詩人或喜悅或悲傷的情懷。所以,對文學作品的鑒賞與詮釋就不能僅僅停留在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文字上,需要結(jié)合文學作品的意象、自身的生活閱歷等進行綜合分析、理解和領悟,進而達到“妙悟”作品深層的真實內(nèi)涵。
陸機《文賦》中說:“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汜。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艷”[1]。他明確地把“味”這個概念引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并逐漸使之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所要求的準則之一。陸機所稱道的“味”就是文學鑒賞者在仔細品賞作品文字、意象之后的一種獨特精神享受,這是文學鑒賞者對作品文字理解之后的升華。劉勰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彼J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具有字面意思和文外之意雙層結(jié)構(gòu),而“文外之意”就是作品字面之外隱含的深層意義,它需要讀者自己去思索、玩味、領悟。鐘嶸也對“言外之意”進行過論述,認為:“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7]。即語言文字之外的深層含義。這就是要求詩歌要具有 “味外之旨,韻外之致”[8]。嚴羽《滄浪詩話》謂:“言有盡而意無窮”[9]??梢姡把酝庵狻笔菍ξ膶W作品特別詩歌一個基本要求。因此,文學鑒賞與詮釋的宗旨就在于準確地把握文學作品的 “味外之旨”。宋代的嚴羽 認為:“妙悟”是把握文學作品“言外之意”的有效途徑。他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彼J為:領悟詩歌的言外之意與悟禪的途徑基本相同,維在“妙悟”。而 “熟參”是對作品“妙悟”的根本途徑。所謂“參”,就是指鑒賞者對詩歌作品進行仔細研讀、揣摩與體味。所以,嚴羽強調(diào)參詩要廣、要熟、要活。嚴羽雖然只論及對詩歌“言外之意”的詮釋與鑒賞,但同樣適用于其它文體的文學作品。此外,在對文學作品詮釋鑒賞的過程中,必須潛心閱讀作品,凝神觀照,細心體味,在結(jié)合文本與作家身世經(jīng)歷的基礎上展開想象,達到與作者言意的溝通,并豐富作品的內(nèi)涵意義。
文學詮釋就是鑒賞者借助文學作品構(gòu)建的意象以洞悉和領悟作家所表達的復雜微妙的思想情感,認識生活本質(zhì),提升自身人格精神的過程。古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往往追求“象外之象” “味外之旨”。梅堯臣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1]。嚴羽在《滄浪詩話》也提倡 “言有盡而意無窮”[9]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怎樣透過語言文字準確地去把握作者的旨意,確切領悟作品的“象外之意”?孟子提出了兩條途徑:第一,知人論世。孟子謂萬章曰:“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10]。孟子認為:文學作品的思想意蘊與作家的經(jīng)歷、時代背景、文化教育背景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因此,深入準確領悟文學作品的深層意蘊就必須詳細了解作家的經(jīng)歷、文化背景和生活的時代?!睹献印とf章上》載:《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醇葹樘熳右?,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孟子)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10]。他以“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反問舜的父親瞽瞍為舜的臣子而違背孝道禮制。再次說明:把握和理解詩歌的含義不能只看字面含義,需要“以意逆志”。即結(jié)合鑒賞者要結(jié)合自身的情感體驗、生活經(jīng)歷去揣測詩歌的“言外之意”、“韻外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