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
一
那些日子,父親極為討厭狗,確切地說,是憎惡。
我家前院靠近大門的位置,長著一棵桃樹,已有碗口粗。那是個初夏的傍晚,桃樹上的桃子僅有蒜瓣大,虧得茂密葉子遮掩,否則就像扒光衣服的瘦毛孩兒,看著很寒酸,很可憐。太陽已經(jīng)滑到西山頂,橙色晚霞將我家破爛院子鍍上一層夸張的色彩,母親腌咸菜的缸仿佛貴金屬打造,顯得格外大氣。炊煙從暖色的屋頂緩緩升起,院中彌散著干白菜燉粉條的味道,執(zhí)著,綿亙。我在廂房做作業(yè),母親在正房堂屋忙晚飯,一派祥和。
直到父親尖厲的叫罵聲響起。
父親輕易不罵人。他是個看上去高大威猛其實有些懦弱的人,對生活中逆來的事總能做到順受,而且他還愛看書,四大名著、《福爾摩斯探案集》《十萬個為什么》他都看,看得眼睛老早就近視了,一個農(nóng)民下地干活兒還必須戴著鏡片厚如瓶底的近視鏡,遠(yuǎn)看像個算命先生,十分不倫不類,為此沒少被村里人笑話。
我和母親同時沖到了院里。
父親帶有顫音的罵聲還在院內(nèi)回蕩,人已不見蹤影,院門口胡亂地撇著他那把木柄有了深色包漿的鋤頭,由于用力過猛,鋤刃將干硬的地面砍出一道口子,像是金色的大地在痛苦呻吟。隨即,我和母親看到了桃樹下那一籠三黃雞苗,籠子是爛的,雞苗是死的,死相很難看,橫七豎八,破羽爛衫。母親也嗷的一嗓子,癱在了地上。我則瘋子似的沖出大門,朝父親的背影追去。
雞苗是被狗咬死的。
朱皇帝欽賜的雞名,也無法赦免這幾十只三黃雞苗慘死在狗嘴之下。父親將雞籠子放在桃樹下,是想讓小雞們早點接觸大自然,若能吃掉幾條樹上落下的蟲子,長出那么幾根漂亮羽毛,也是好的。小雞們在籠子里,籠子在院子里,所有人都很放心,不會想到它們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出意外。事后我想,這場慘案也就十幾分鐘的事,在此之前,我曾上過一趟廁所,那時院里還天下太平。顯然,貓沒那么大力氣破壞鋁絲籠子,除了狗,而且還是一條智商很高、悶頭作案的狗,一條冷血無情、貪得無厭的狗,否則,小雞們不會遭此橫禍。
我干活兒不行,但身輕如燕,很快攆上了父親。由于激動加跑動,他呼哧呼哧地喘,臉色變得有些猙獰,厚厚的眼鏡片滴上了汗珠,看著像要炸裂開來。他正朝村北方向跑,在我看來,前面有金色的樹木,金色的花花草草,金色的石頭墻和金色的房屋,唯獨看不到金色的目標(biāo)。
“爸,誰家的狗?”我試探著問,聲音聽起來很怪異,像嗓子眼兒卡著哨子。
“你咋知道是狗?”父親腳下一趔趄,差點跌倒。
“難道有狼?”我扶了他一把。
“是條黑狗!”父親繼續(xù)朝前奔去。
“誰家的?”我又問。
“我要打死它!”父親說著,猛然剎住腳步,從地上撈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就在這個瞬間,前面那片金色樹木的暗色陰影下,有條更暗的狗影子閃了閃,箭一般朝北山坡躥去。是條黑狗,就是它了。我腳下發(fā)力,追得愈加堅定。禍害一兩只也就行了,還惡毒地搞種族滅絕,這樣的狗,打死也罷。我是個忠誠維護家庭利益的孩子,何況家里還很窮。為改變被閑人們笑話的尷尬局面,父親曾一度想把讀進腦子的書變成財富,為此勒緊一家人的褲腰帶,從牙縫里擠出一點錢,東打聽西咨詢,進了這五十只三黃雞苗,期冀小雞變成大雞,而后雞生蛋、蛋生雞,利用這些雞實現(xiàn)人生逆襲。可如今,眼瞅小雞們長到了手掌大,翅膀尖變了顏色,卻一個不留神,葬送了狗嘴。
是可忍孰不可忍。
管它誰家狗呢,管它好奇還是肚餓呢,逮到了,定打死。我和父親追得更猛,更迫切了。然而,憤怒使我們忽略了一個常識,我們是為奪命,狗子是為保命,且一方兩足,一方四腿,顯然沒在一個水平線上。這是一條更護老巢或者說更懂迂回戰(zhàn)術(shù)的狗,它沒有朝家的方向跑,而是黑旋風(fēng)一般朝山坡掠去,一會兒左突,一會兒右奔,將我和父親累得面無血色嘴唇發(fā)白,父親甚至嘴角釀出白沫,眼鏡狼狽地卡在鼻頭上,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抖動,看似隨時會飄然墜地,咔嚓散架。最終,在一片灌木叢前,我們失去了狗的蹤影。此刻,西邊的橙色早已消失,天地被一團氤氤氳氳的黛色所籠罩。
我和父親不得不垂頭喪氣地返回家中。
這時,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的母親已打掃了慘案現(xiàn)場,五只小雞被狗吃了,咬死四十三只,還有兩只僥幸逃出了鋁絲籠,在桃樹旁的一簇月季花中被發(fā)現(xiàn)。
“這兩只雞給你了,當(dāng)鳥養(yǎng)吧。”父親對我說,而后撇下我和母親,撇下雞籠子和幾十只小雞尸體,徑自回屋,沒吃飯就躺下了。
我卻忙碌了好一陣子。先是將破雞籠的鋁絲拆下來一部分,編成一個小籠子,將兩只大難不死的小雞放了進去,掛到桃樹上。接著又在樹下挖了一個坑,將那些不幸罹難的雞苗安葬。來年,這棵樹一定能多結(jié)桃子。
從這天起,父親就與狗結(jié)下了梁子,只要有狗靠近我家,或者在下地途中見到游蕩的狗,他必打之。由于視力不好,他的攻擊值并不高,很多時候未能得逞,有一次還差點被咬了腳后跟。
二
大概受了書本的熏陶,父親養(yǎng)雞失敗后,并未頹喪在勤勞致富的征程上。翌年春暖花開,他斗志昂揚地買回一頭母豬,啟動了大豬下小豬、小豬變大豬的發(fā)家模式。那時,兩只劫后余生的三黃雞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已長成大雞,毛色油亮,體形健碩。只不過,令我和父親都很生氣的是,當(dāng)初他是按五十只母雞買的雞仔,為此,還專門看過如何通過觀察雞屁股挑選母雞苗的書,誰承想,僅存的兩只雞長大,就有一只是公的——雄赳赳氣昂昂,不下蛋光打鳴,除了吃肉一無是處的公雞。當(dāng)這只色彩斑斕的三黃公雞飛到桃樹上擴胸仰脖吼出第一聲鳴叫時,父親氣得撇了手中書,從堂屋門檻上站起身,抄起那把包漿完美的鋤頭,想敲死它,以掩蓋這百分之五十的謬誤。好在我及時攔住了。
“它現(xiàn)在是我的?!蔽艺f。
父親仍一臉怒色。
“一公一母,下的蛋能孵小雞。”我又說。
父親終于卸去力道,將鋤頭靠在桃樹上,摘下眼鏡,對著天空照了照,又戴上,“這樣,基數(shù)小,太慢?!闭f罷,他回屋去了。
其實,我也有過將這只公雞變成燉雞的沖動。
去年中秋,兩只三黃雞在小籠子里顯得很擠了,白天我將它倆放在后院,晚上再圈進籠子掛到高處。后院是幾分菜地,院墻也嚴(yán)實,在我看來是安全的。這兩只雞我早給起了名字,一只叫大玲,一只叫小玲,偏偏小玲成了公雞。但那時,小玲還沒有打過鳴,在我眼里雖然長相有點跑偏,還是期待它能下蛋的。后來我想,可能小玲也想掩蓋自己的真實性別,才遲遲沒有做出打鳴的舉動。
是個周末,太陽挺好,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干凈得一絲云都沒有。我寫作業(yè)累了,就來到后院,在晾臺上鋪張涼席,打算沐個日光浴。大玲和小玲正在菜地里捉蟲,時不時會有一只螞蚱或蛐蛐被它倆驚起,慌不擇路撞到我身上,它倆就伸著脖子撅著屁股朝我沖過來,企圖逮到,卻十啄七八空,看著很好玩。愜意會導(dǎo)致放松,放松就容易犯困。我正是愛睡覺的年紀(jì),何況本來就嗜睡,盯了一會兒兩只金黃燦爛的雞,我的眼球開始呆滯,眼皮開始沉重,最終合上了。
我是個逢睡必夢的主兒。
一片金光閃閃的麥田,穗子密不透風(fēng),像豎起的金針墻壁,卻有條黑狗泥鰍般穿行其間。天地?zé)o風(fēng),靜謐燦爛,本沒有我,我是突然出現(xiàn)的,渾身赤裸,也是金光閃閃,指甲蓋都迸射出金子般的光澤。我揮了揮手,密實的麥穗離開秸稈,蜂鳥一樣飛到了半空。我沒見過蜂鳥,書本上都沒見過,但我就是確定麥穗變成了蜂鳥。這些金燦燦的精靈在空中盤旋,飛舞,幻化出各種奇妙的圖案,有妲己的臉,西施的身,蒙娜麗莎的眼神,還有我們英語老師的胸脯——那真是世上最飽滿的胸,美極了,莊嚴(yán)極了。我瞪大眼睛,沉迷于這黃金的世界,正欲騰空而起,撲向那莊嚴(yán),體驗?zāi)墙鹕臏嘏?,卻猛然發(fā)現(xiàn)蜂鳥群疾速聚集,形成一支支利箭,雨點般朝我射來,想躲避已來不及,那些箭直直地射在我的眼睛上,我一下子疼醒了。眼前果真有箭頭,尖尖的,黃黃的,還左右搖擺……是小玲的喙,我登時火了,抬手扇了它一巴掌,將小玲扇下晾臺。這只該死的雞,八成是把我在深度睡眠中快速轉(zhuǎn)動的眼球當(dāng)成了可口的蟲子,差點沒啄瞎了我。但我舍不得真將小玲燉了,我被它那身斑斕的羽毛吸引了,我想若是個男人,有著小玲這樣的外貌也是可以傲視群雄的。作為劫后重生的一只公雞,小玲有它存在的理由。
然而,自從母豬貞子到來后,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愛從大玲小玲那里切一大塊下來,放到貞子身上。之所以將這頭長相并不可愛的母豬喚作貞子,在于它那雙睥睨世界的豬眼。父親將它趕進新建的豬圈后,我第一時間過去看新鮮,當(dāng)時貞子也很新鮮,正在不大的圈里四下探索,還朝院墻外黑色電線桿上的兩只花喜鵲哼了哼,最后看見我,它停了下來,白多黑少的眼珠也不動了,直勾勾地瞪著我,它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似乎有來自豬世界的怨懟,讓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恐怖片中從電視機里緩緩爬出的貞子——以毒攻毒,我就給它起了這么個名字。
入夏后,父親給我下了道命令:在母親每天三頓喂貞子一桶豬食的基礎(chǔ)上,我負(fù)責(zé)為貞子踅摸青飼料。我想這道命令的緣由在于想讓貞子溫飽思淫欲,早日有精力和體力發(fā)情懷孕,多多產(chǎn)崽子,為我家的勤勞致富貢獻力量。前提是我必須先貢獻力量。
“我哪兒知道豬都喜歡吃啥?”我說。
“只要你感覺人吃了死不了的東西,什么莧菜呀、灰菜呀、馬齒莧啥的都行?!备赣H一只腳蹬在圈墻上,一只手叉腰上,一只手扶眼鏡,像親臨前線指揮戰(zhàn)斗的司令員,若近視鏡換成望遠(yuǎn)鏡,就更威風(fēng)了。
“你說的這些菜,我都沒聽說過。”在仰慕父親之余,我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父親顯然為我知識的匱乏吃了一驚,他將眼鏡摘下來,在衣角上擦了擦,戴上,嘆了口氣,“你呀,平時腦子里都想些什么?就是人揪菜、落菜、麻麻菜……”
我長長地“噢”了一聲。
父親很滿意我的反應(yīng),繼續(xù)說:“紅薯秧也行,最好是嫩尖,富含蛋白質(zhì)和各類維生素?!?/p>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父親說的那些野菜,街頭巷尾、田邊地頭都有,但采的人也多,想弄一筐并非易事,紅薯秧就多了去了。我家住在村西頭,出了門再往西去,不過百米,南一塊北一塊,到處都是紅薯地,有我家的,更有別人家的,簡直就是青飼料的儲備地。紅薯秧長得太旺盛,反而不利于紅薯生長,需要定期打尖提蔓,只要不肆意禍害,在誰家地里割上半筐子尖尖兒,也不會挨罵。
我欣然接受了任務(wù)。
但我忽略了兩個關(guān)鍵問題:作為一個靦腆敏感好面子的孩子,去割人家地里的東西,對我而言并非易事;其次,豬這種畜生胃口極好,吃挑了嘴,一頓沒有綠色菜調(diào)劑就顯得不耐煩。貞子不耐煩了,我就會不耐煩。無論驕陽高照、酷暑難耐,還是刮風(fēng)下雨、電閃雷鳴,我每天都要去采一筐野菜或者割一筐薯秧尖回來,這很考驗一個孩子的耐性。
我特別討厭陰天下雨時去辦這件事。腳下是一踩一跐溜的爛泥,身上是黏糊糊的雨衣,雨水順著袖子淌到手上,握著的鐮刀也滑溜溜的,像攥著一條冰冷的死蛇,人的整個身心都仿佛要霉?fàn)€掉,這種情形下,還要撅著屁股去割紅薯秧的尖尖,好幾次我都差點割到自己的腿。
怕啥就會來啥。
盛夏的一個傍晚,放學(xué)時天空還只是陰著,可當(dāng)我跑回家,放下書包拿起筐子鐮刀準(zhǔn)備去割豬草時,一個大霹靂在北山頂炸響,將半個世界都照得晃了晃。站在桃樹下,我愣了片刻,思考去還是不去,就在這時,父親打豬食面子回來,見我還在磨蹭,吼了一句:“站樹底下,等著雷劈哪?還不趕緊的,一會兒真下起來啦!”
我撒丫子跑了出去。
三
雨,鋪天蓋地下了起來,空氣中的土腥味很快被斜斜的雨線打壓下去。
我的確調(diào)頭往回跑了十幾米,可當(dāng)我意識到跑得再快也改變不了被淋透的現(xiàn)實,我又站住了。這么回去,貞子晚上就要少吃一頓青菜,就會因心情不好而睡不踏實,從而影響情緒,它已經(jīng)到了該鬧圈的時候,卻總是四平八穩(wěn)心平氣和,很有深居閨閣不問種族延續(xù)的凜然范兒,這不能不讓人著急。父親早在鄰村找好了種豬,就等貞子的表現(xiàn)了,我不能因為怕雨淋而讓貞子繼續(xù)拖延下去。
哆嗦了一下,我振作精神,重新向紅薯地進發(fā)。雨比幾分鐘前小了些,仍唰唰的,整個世界就剩下這種單調(diào)的聲響,使我陷入了忘我的狀態(tài)。挨淋算得了什么?渾身冰冷算得了什么?要想發(fā)家致富,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而言,小孩子也要付出艱辛的,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dāng)然有。我不免氣憤,這種無處化解的憤懣令我穿過了自家那塊紅薯地,向雨幕的更深處而來。其實,我也不是有意放過自家的地,而是實在不能再在這片地上割了,它已經(jīng)被我割成了瘌痢頭,不加節(jié)制地光顧它,我想最后別說紅薯了,搞不好連紅薯秧子都所剩無幾。不是我想當(dāng)小偷啊,是貞子的肚子逼迫我這么干的。想到這里,我的腳步加快了,在水濟濟的地面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這聲響一度蓋過了令我沉陷的唰唰聲,同時也一下一下將我內(nèi)心的恐懼拍打出去,像對心靈的一次洗禮。
在一塊三面被高高的玉米秧遮擋的紅薯地頭,我停下了腳步。這家人真是大手筆,栽了這么一大片紅薯,足有兩畝多地,倘若產(chǎn)下果實僅用來自銷的話,想必這家人一年四季頓頓紅薯,打紅薯嗝、放紅薯屁,也要吃到紅薯爛掉為止。多么貪婪的地主啊。找準(zhǔn)秧子又黑又亮極茂盛的位置,我將背上的筐卸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抖了抖也有些僵硬的鐮刀,準(zhǔn)備開割。突然,一縷不同于雨聲的動靜傳入我的耳朵,像是孩子從遙遠(yuǎn)的地方發(fā)出的哭聲,又像一匹狼垂死前的呻吟,無論怎樣,這聲音在這種環(huán)境下是會令人警覺的,也會覺得匪夷所思,或者說,是恐懼。我慢慢恢復(fù)站姿,極目四下看去,綠色的紅薯地,綠色的玉米地,灰色的天空,白色的雨線,風(fēng)我看不到,但觀察那些木呆呆站立的玉米秧,我知道風(fēng)也沒有了,這個世界除了我,似乎再無活物。
父親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我也看過,書本上的內(nèi)容告訴我,凡事不要想得太簡單。
若在平日里艷陽高照,我被村人們看見,無非提醒我一句不要亂割傷了薯秧的根,而此刻,環(huán)境陰沉,人的想法難免也陰沉,他們會以為我在搞破壞,或者是個想干大壞事的大偷。我當(dāng)然不會讓自己陷入那種尷尬境地。將腳下的筐朝遠(yuǎn)處踢了踢,我緊握鐮刀,側(cè)耳傾聽起來。在沒能確定周圍環(huán)境安全之前,我不會再為貞子備食。
雨線似乎比剛才更稀疏了,給聲音的傳遞提供了便利。我沒聽錯,果真有時斷時續(xù)的哀嚎聲,那聲音雖說不大,卻很執(zhí)著,牽扯著我的魂魄朝前摸索,我的身體也只好瑟瑟發(fā)抖地跟了上去。聲音是從紅薯地的最里頭發(fā)出的,再往前走,就是與玉米地的交界處了。我瞪大眼睛在密匝匝的玉米秧中巡脧,里面除了鬼魅般擺動的葉子外,并無異常。我用力咳嗽了一聲,給自己壯膽。那嚎叫聲果真停了,頭頂上的蒙蒙細(xì)雨也停了。世界陷入了更詭異的沉寂中。
“屁也沒有!”我甩了甩鐮刀上的雨滴,自言自語道。
“嗷——吼——”再起的叫聲,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竟有些惱火。事后多年,當(dāng)我偶爾回憶起這一刻時,突然明白一個可笑的事實:不成熟的自尊心能讓一個■孩子變得盲目勇敢,這大概是孩子有時做事不管不顧的緣由吧。前面是一蓬更茂盛的綠色,紅薯秧與各種雜草混作一團,互相攀比,長得有點夸張,像是平地起了個綠色的鼓包。我確定,那鬼叫一般的聲音,就是從鼓包中傳出的。手中有鐮刀,胸中有膽量,我小心翼翼地朝前又邁了幾步,幸虧是小心地挪動,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那一團蓬勃綠色中,竟然有一口塌了沿的土井。
嚎叫聲連續(xù)了。狼?哦,不,我們這個地方有山,但早沒了狼的蹤跡,我父親小時候倒是在山上見過狼,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再分辨,是狗叫。我懸著的心撲通一聲落回了肚里。
一只渾身泥水的狗,一只狼狽不堪的狗,正在七八米深的枯井中仰脖干嚎著,后背上隱約還有一塊潰爛的傷口??吹教竭M它視線的我,它停止了嚎叫,就那么委屈地仰脖望著我,嘴里變成了絲絲縷縷的哼唧聲,似乎在央求我。
我直起身,扭頭就往家里跑,到了紅薯地的這一頭,還不忘將空筐子拎上。
“爸……狗……”我氣喘吁吁地奔進屋子,父親正在炕頭上躺著,手里舉著一本《如何讓母豬盡早發(fā)情》。現(xiàn)在的人為了賺錢,什么難為情的書都敢出。我心里哼了一聲。
“什么狗狗的,好好說話?!北晃覕_了情緒,父親有些不快。
“一條狗。”
“狗有啥好稀奇的?”
“井里有一條大狼狗?!?/p>
“哦?”父親慢慢坐了起來。
我將事情簡單敘述一番。
“這么說,你沒割薯秧回來?”父親問。
我愣了。只得點頭。
父親嘆了口氣,“別管狗了,去換件衣服吧?!?/p>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急了。
“那是狗?!?/p>
“狗命也是命!”
“是狗就該死?!?/p>
“不是所有狗都該死!”我急赤白臉道。
父親坐在炕沿上,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盯了我一會兒,笑了。父親的牙很白,這得益于他一天兩遍從未間斷的刷牙習(xí)慣。我知道,救狗這件事,有戲。
當(dāng)我和父親再次來到那口枯井旁時,天空中竟然出現(xiàn)了雨后晚霞。在瑰麗的余暉中,紅薯葉子和雜草上的水珠迸射出奇妙的光,將一口破井襯托得有了夢幻般的美。那條狗見我重新到來,看到了生的希望,艱難地站起身,仰著脖子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父子倆,目光不敢移動,唯恐我們再從它的世界突然消失。父親不愧是讀書多的父親,從家里出來前,特意尋了一條長長的井繩。稍事喘息,他熟練地在繩子一端打了個活扣,而后將這個繩套慢慢地朝井下續(xù)去。
“別把它勒死了!”我驚呼。
父親沒搭理我,繼續(xù)放著繩套,直到與狗嘴平齊。幾乎沒過腦子,我已經(jīng)趴在了井沿上,全然不顧身下的濕漉漉。我以為那狗會躲閃,誰知它僅是猶豫一下,就將頭伸進了套子。在我的驚訝中,父親開始緩緩收緊繩子。狗先是仰起了頭,接著伸出了舌頭,接著前腿開始離地,它的耳朵朝后背去,它的后腿也懸了空,它開始翻白眼了。當(dāng)狗被完全吊起來時,父親加快了拽繩子的速度。
我閉上了眼睛。
四
在我的極力懇求下,父親勉強同意將這條臟兮兮的狗暫時收留。
院里一下子熱鬧起來,盡管不知道這條狗能在家里待多久,有著起名癖的我,還是給它起了個名字:賽虎。這是條母狗,誰又規(guī)定母狗不能叫賽虎呢。大玲、小玲、貞子、賽虎,這幾個家伙各占據(jù)院子一角,非同類不溝通,卻不影響這個院子真正地?zé)狒[起來。
“找到主家,必須送走?!备赣H坐在門檻上,看著我給賽虎后背上的傷口抹碘伏。
“先得治好它啊,否則,會死的?!蔽艺f。
父親哼了一聲,站起身將堂屋門口的燈打開了,立即有小飛蟲沖了上去,將燈泡團團圍住。借著燈光,我看清賽虎的傷口里已有米粒大的蛆蟲在蠕動,我用一根小樹枝,將它們一一挑出,踩死,又將半瓶碘伏倒在了狗背上。從始至終,賽虎忍著沒動,只是用一雙充滿感激之情的狗眼望著我。它知道我在做什么。本來,父親將它拽上來后,我倆還擔(dān)心被咬,都不敢上去解繩子。這條狗大概看出了我們的心思,趴在泥地上,只是將脖子仰著,用所剩不多的氣力搖晃著尾巴。關(guān)鍵時刻,還是父親奓著膽子過去,迅速取下了繩套,而后他頭也不回地朝家走去。我急忙跟上,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這狗也跟著,且一直跟到了家門口。
“不能讓它進?!备赣H站大門口,攔住了我們。
“天都黑了,讓它去哪兒?”
“它是狗,不怕黑?!?/p>
“總得給它口吃的吧?”
“家里沒有給狗吃的東西?!?/p>
“不讓它進,你就別救它?!蔽覓伋隽巳鍪诛?。
父親沒詞兒了,扶了扶眼鏡,進屋去了。
我為賽虎抹完藥后,母親開始喊吃晚飯。聽到動靜,貞子在豬圈里哼哼起來,但我沒搭理它。今天,它必須少吃一頓加餐了。令我沒想到的是,當(dāng)母親問起這只狗的來歷時,父親竟用他那破了萬卷書的腦袋認(rèn)真推導(dǎo)了一番賽虎落井的過程。
“它應(yīng)該是與別的狗打架,落敗了,在后有追兵的情況下,慌不擇路,最終狗失前蹄,落入井中。由于驚恐,最初它沒有發(fā)出動靜,或者是昏迷了,直到一場雨將它淋醒,恰恰被兒子給發(fā)現(xiàn),我速度快,吊上來還沒死?!备赣H說罷,頗有些得意。
母親往他碗里夾了一塊炒雞蛋,算是對父親的肯定。飯桌上的氣氛很是融洽。趁著這種氛圍,我端著碗出了屋,來到拴賽虎的廂房門口,從旁邊將喂大玲小玲的鋁盆踢過來,朝里倒了半碗飯,又慢慢踢給賽虎。它看了我一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我以為父親能把這條狗留下,誰知第二天開始,他就四下打聽,問有沒有人家丟了狗。這讓我有些不快。好在,一連幾天,父親幾乎問遍了所有能問的人,大家都不知誰家丟了這么一條青色脊背的棕色大狗,也沒見誰家養(yǎng)過這樣的狗,村里倒是有幾條黑狗。父親有些沮喪,沒找到賽虎的主家也就罷了,還尋丟了想打死的那條黑狗。
我卻暗自高興。
賽虎來到我家一周后,后背的傷口明顯見好,也就在這天下午,貞子鬧圈了。
父親有些激動,當(dāng)即就命令剛放學(xué)回家的我和他一起,趕著貞子去鄰村配種。我當(dāng)然不想去,這哪是一個孩子可以跟著去干的事?但父命不是那么可以輕易違抗的,而且我怕他拿賽虎說事,只得忍了,拿了一根樹枝,懨懨地跟在父親身后,抽打著興奮的貞子朝鄰村而來。路上,我總想與父親和貞子拉開距離,奈何父親背著手走在前面,對豬不管不問,若是我不緊攆著貞子,它根本不走直道,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甚至想沖進路邊的菜園子吃點時令蔬菜,很是討厭??磥恚瑥V闊的大自然的確能夠稀釋欲望,豬更如此。
正是人們有空閑的時候,路上總能碰到下地干活兒回來的,也有坐在門口等待今天最后一頓飯的懶漢們,這令我比去偷割人家的薯秧還忐忑,我知道要發(fā)生什么。再看父親,在前面背著手,昂首闊步的,好像他是剛剛贏得一場比賽的冠軍。我很來氣,忍不住用樹枝朝貞子的屁股甩了一下,它卻猛地一縮臀,站住了。
“不能打它屁股,它會以為有公豬上身呢?!痹撍啦凰赖?,老鰥夫百順恰好路過,嚷嚷道。
我的臉欻地紅了。
“三叔,還沒做飯哪?”父親對百順說。父親就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能論上輩分,好像不這樣不足以體現(xiàn)他是個讀書人。
“仨飽一倒,哪個都不少?!卑夙樳肿煨Φ?,黑長臉大概沒洗,每條褶皺中似乎都埋伏著陳年老灰,“這是去配豬?。俊?/p>
“鬧圈了?!备赣H停下了腳步。貞子也停下,扭著脖子望向百順。
“鬧圈好啊,現(xiàn)在一窩小豬可賣不少錢哩?!卑夙樥f著,走到貞子旁邊,觀察了一番,“嗯,真是頭騷情的豬!”順手在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奇怪的是,貞子這次沒有縮屁股,而是朝路邊溝沖去,像一輛肉色小坦克,刨起一溜黃塵。百順哈哈大笑。
父親也笑。
我卻氣得夠嗆,沖下路邊溝,用樹枝抽了幾下豬耳朵,使貞子明白了今天的主要目的,又朝前奔跑十幾米后,回到了路上。而后,我不管落在后面的父親了,趕著貞子朝鄰村的方向疾走。
當(dāng)暮色籠罩整個村莊時,我和父親趕著心滿意足的貞子回了家。此行唯一讓我稍感好些的是,到了養(yǎng)種豬的獨眼老張家,當(dāng)老張頭打開圈門,將一頭牛犢般的棕色大公豬放出來時,父親很明智地給了我十塊錢,讓我去外面的小賣部給老張頭買包好煙,待我慢悠悠回來,豬世界的基因延續(xù)已經(jīng)完成。
對人來講,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每天一頓的野菜或者紅薯秧,我再也不敢耽誤,會準(zhǔn)時扔到貞子面前,它受用得也很坦然。終于有一天,我確定它的肚子開始大了,這種大,絕不是因為肥。父親得知后很興奮,又開始查書本,想確定母豬肚里能有幾只豬仔。可惜,書本沒告訴他這種能看穿豬肚皮的知識。
“頭一胎,下個十頭就行。”他又開始計算十頭豬養(yǎng)到多大賣最劃算,算著算著,就有喜悅溢滿了他的臉。
我暗自好笑。活了十四年,我還沒見誰家母豬頭胎能下那么多呢。父親是不是想致富過于迫切,有些糊涂了?
然而,比起貞子的懷孕,賽虎的肚子也在變大,才真正讓我激動不已。那天我沒去割薯秧,而是割了筐野菜回來,累是累了點,看到貞子吃得很開心,風(fēng)卷殘云的樣子,我也很開心。之后,我在院子里晃了一會兒,見賽虎趴在我給它搭的簡易狗窩旁吐舌頭,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它是沒水了,于是給添了點。當(dāng)它站起來吧嗒吧嗒喝水時,我發(fā)現(xiàn)了賽虎的變化,它的肚子比過去鼓了,奶袋下來了。
賽虎竟然揣著狗崽子。
五
父親很少正眼瞧賽虎。我一直想改變他對狗的看法——并非所有的狗都該死。
這個周末的下午,地里沒啥活兒干,父親看書累了,便從門檻上站起來,將那本飛了封皮的書卡在門把手上,背著手來到院里,望見掛在桃樹上的雞籠子,他來了興趣,像個大人物那樣踱了過去。我正在狗窩前訓(xùn)練賽虎坐下起立,見他那么專注地觀察籠子里的大玲小玲,急忙噤了聲,唯恐惹到他。不久前,我將籠子重新編了一下,比過去大了很多,但長成大雞的雙玲兩口子關(guān)在里面,仍顯得擠。
“怎沒把它倆放后院去?”父親問我。
“大玲下了蛋,經(jīng)常被小玲偷吃。”我說。
“那你該把公雞圈起來才是?!?/p>
“圈了小玲,大玲也就不下蛋了?!?/p>
父親顯然沒想到會這樣,皺眉思忖片刻,打開籠子,將小玲從里面拎了出來。如今,小玲至少十多斤了,胸寬背厚,看著很沉。
“抓它干啥?”我有些擔(dān)心。
父親沒說話,拎著小玲來到賽虎面前,蹲下,將雞腦袋送到了狗嘴邊上。小玲的瞳孔放到很大,脖子伸著,緊盯賽虎,看上去一點也沒驚慌。反倒是賽虎后退了一步。
“爸!”我叫。
父親沒理我,對賽虎說:“來呀,吃它,給,吃它……”他不停地用雞嘴戳著狗嘴。
我害怕極了,我知道,只要賽虎有一點非分之舉,它的結(jié)局就會很慘,要么被端上桌,要么被趕出門。父親顯然又想起了那四十八只三黃雞苗?!鞍?,豬飼料該打了吧?”我想轉(zhuǎn)移父親的注意力。
“這是條成年狗,光下命令不行,還要讓它知道疼?!闭f著,父親從旁邊拽過來一根木棍,點著賽虎的頭,“你要是敢吃家里的雞,定打死!”啪的一聲,棍子打在賽虎腳下,折成了幾截。
我和賽虎都嚇壞了,一連幾天,我小心翼翼,賽虎也小心翼翼。每當(dāng)父親出現(xiàn)在院里,它都老老實實地在窩里趴著,盡量減小目標(biāo)。我呢,努力避免大玲小玲和賽虎同時出現(xiàn)在父親的視線中,防止他那儲滿書的腦袋里產(chǎn)生聯(lián)想,又對賽虎心生厭惡。如今,賽虎來家里有些日子了,一時半會兒,父親再也找不到它的真正主人,且賽虎是揣了小狗的,母憑子貴,備不住它的命運就改變了呢。
在做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后,我找個機會,將賽虎的事跟父親說了。
“我早看出來了?!备赣H哼了一聲,“吃的又不多,肚子卻越來越大?!?/p>
“狗來是財呢。”我說。
“福兮禍兮!”說罷,父親扛起鋤頭,干活兒去了。
我急忙背上筐,去給貞子找野菜。
天氣越來越悶熱,貞子的肚子也越來越大,脊背開始下榻。但若論鼓肚子的速度,顯然貞子不如賽虎,我也開始偷偷給賽虎增加營養(yǎng)。現(xiàn)在,它完全把這里當(dāng)成家了,看家護院很是稱職,毫無二心。有幾次,我偷偷把大玲小玲放在這個院,它倆過去跟賽虎搶食,賽虎仍很大度,任它們搶。關(guān)鍵是,每當(dāng)我放學(xué)回來,才進院,賽虎就會嗖地從狗窩里躥出來,不顧有孕在身,搖尾晃腰的,讓人心生感動。
我開始憧憬院子里有一窩狗的情形,那該多熱鬧,多富有生活氣息啊。
同時照顧大玲小玲、貞子和賽虎,這令我很充實。我的作業(yè)并不多,還經(jīng)常沒有,這樣的日子,對一個孩子來說,家里窮點也是天堂。何況我的父母很勤勞,父親的確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樣出去打工,但他很顧家,也舍得把力氣使在莊稼上,糧食不少打,我家不缺吃喝。錢,無非也是用來買東西。有了東西,還賺那么多錢干嗎?
白天跑東跑西,雜活兒沒少干,夜里睡覺就會很香。
這一夜,子時前后我卻被驚醒了。圍繞身邊的蚊子似乎喝飽了,不再嗡嗡亂叫,窗外傳來沉悶的雷聲,有一道道來自遙遠(yuǎn)地方卻很明亮的閃電在院里竄動,令人心神不寧。我想了想,確信雞籠子被我放到了廂房,院里也沒有啥可怕澆的,索性盯著窗戶發(fā)起呆來。我是見慣了電閃雷鳴的,可今晚的雷聲聽著發(fā)悶,傳過來整個房子都在晃動,窗玻璃像是有無形但有力的手在推,隨時會碎裂的感覺,那電光也格外刺目,仿佛電母就站在院子里,一下接一下努力著,將墻上的壁虎照得清清楚楚。我聽見賽虎像是嚎叫了一聲,接著又恍惚聽到貞子的嗷嗷聲,側(cè)耳細(xì)聽,又沒了它倆動靜,想來各自縮回窩了。我也趕緊用褥單將自己裹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閃電熄滅,雷聲也消失了,接著一股極悶熱的空氣扒著窗戶朝屋內(nèi)撲來,像是院里掀開了一口巨大的滾水鍋。未等我將開著的兩扇南窗完全關(guān)死,瓢潑大雨就嘩的一聲下了起來,緊接著外面狂風(fēng)大作,我看見后院的那棵大桑樹跳起了舞,腦袋拼命搖晃,甚至貼到了地上迅速積起的水面,像女人在洗頭。
末日也不過如此吧。
我用褥單蒙住了臉。
狂風(fēng)暴雨猛然停歇了,世界陷入了沙漠一般的沉寂。那些細(xì)細(xì)的沙粒緩慢流動著,沒有一點聲響,似水,如煙,在我的腳下縈繞,親吻著我的腳趾,癢癢的。我緩緩地蹲下來,發(fā)現(xiàn)沙粒之間有小小的嫩芽在迅速朝外伸探,幾乎在眨眼間,密密麻麻的嫩芽長到了筷子高,莖葉是白色的,每株上面還頂了一朵奶白色的小花,花有七瓣,晶瑩剔透,美麗得令人想哭。再細(xì)細(xì)看去,花瓣上皆有一句七言,有的是心海無界萬事寬,有的是天涯何處覓知音,有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有的是……突然,一聲熟悉的喊叫聲在耳邊響起,我猛地睜開了眼睛,沒錯,是父親,這聲音太熟悉,一下子讓我想起四十八只三黃雞罹難的那一刻,他發(fā)出的來自心中地獄的吼叫聲。再看窗外,陽光燦爛,已是大亮。
腦海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壞了,賽虎把大玲小玲給吃了!僅穿了條短褲,我趿拉著拖鞋奔出房間。
阿彌陀佛,賽虎無恙,正在狗窩里伸著脖子朝豬圈方向張望。也對,雞在籠子里,昨夜風(fēng)再大,風(fēng)也不會打開籠子的技巧。我的心僅安穩(wěn)了那么一下,待看清豬圈前父親的樣子后,它嗖地又懸到嗓子眼兒,我下意識捂住了嘴,唯恐心臟噗的一聲跳到泥地上。
父親蹲在豬圈前,雙手抱著頭,樣子很痛苦。旁邊,墻外那根電線桿被風(fēng)雨刮倒了,搭在墻頭上,折斷的那半截像死人的手臂,耷拉在墻頭上,一動不動,被刮斷的電線順著墻壁垂到地上,也是一動不動。
父親被電了!
我也嗷的一嗓子,沖了過去。那是我親爹,就算他再近視,再討厭狗,再不會賺錢,他也是我爹啊?;艁y使我忘了應(yīng)該拿根木棍啥的,可當(dāng)我跑到父親跟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心實屬多余。父親沒事,只是在嘆息,在絕望。有事的在豬圈里,是貞子。貞子直挺挺躺在水汪汪的豬圈里,肚子鼓鼓的,像脹滿了氣,腿兒像四根硬邦邦的短棍插在上面,看著很冰冷,很詭異,很令人腦袋發(fā)蒙。
“爸,豬死了?”我的聲音在抖。
“唉!”父親嘆了口氣。
“豬不是會游泳嗎?”
“電死的?!?/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根電線從墻頭斜斜地甩過來,像勾魂索一樣蜿蜒在豬圈里。
六
百順是第一個來我家瞧熱鬧的。
“愣著干啥,找人抬出來,殺了賣肉???”百順探著興奮的長黑臉,盯著圈里的死豬說。
父親沒搭理他,先去院外拉了電閘,而后用鋤頭將兩根電線挑到了墻頭上。這時,陸續(xù)又有幾位街坊聞訊趕來,一個個同仇敵愾地咒罵著昨晚天氣。父親在人群外站了一會兒,摘下眼鏡仔細(xì)擦了擦,戴上,在我擔(dān)心的目光下,撥開眾人跳進豬圈,動作猛了,濺起的糞水將褲子搞得一塌糊涂。
我回頭望了一眼在堂屋門口抹眼睛的母親,利索地甩掉拖鞋,也跳了進去。
父親攥住了死豬的兩條前腿,我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去拽兩條后腿。冰冷,像冰棍那么涼,涼得我一哆嗦。
“你去拽耳朵。”父親說。
我乖乖地去拽耳朵了。
有兩三位鄰居也跳了進來,幫我們父子倆朝外抬。死豬很沉,肚里像揣了鉛塊。初升的太陽打在人們身上,打在糞水中,攪起一團臭氣,搞得人們滿臉是汗。三折騰兩折騰,死去的貞子被抬出豬圈,放到了板車上。整個過程,父親一言不發(fā),眼鏡上濺了污水,也沒去擦。
“拉到六指兒家吧,我跟他說說,能給個合適的價。”一直旁觀的百順說。六指兒是我們村唯一一個賣豬肉的,早年也殺過豬,由于右手多了根小指頭,我很怕他,每次見他在村中央的小賣部前擺攤,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逢年過節(jié),家里買肉,都是母親去。
聽了百順的話,父親抬頭望了望恣肆的太陽,搖搖頭說:“這是死豬?!?/p>
“六指兒也不賣活豬???”百順嘿嘿地笑了,“放心,我只要點下水就行。”
“性質(zhì)不一樣。”父親不為所動。
“有啥不一樣的?就是沒放血唄,賤點賣不就得了?!卑夙樣终f。
周圍人也都附和。
想到為了改善貞子的伙食,自己付出那么多辛苦,我也想勸父親把死豬賣掉,但見他緊繃著臉,沒敢吱聲。
“不賣。”最終,父親一錘定音。
“那你想咋處理?”百順不解。
“埋掉。”
百順搖了搖頭,嘿嘿笑著走了。眾人也一個個散去,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
“爸,真埋掉?”我終于把話說了出來。
“埋?!?/p>
“埋哪兒?”
“埋到他們挖不出來的地兒。”說罷,父親將鍬鎬放到板車上,拉著出了門。我急忙在后面幫他推。我們父子倆一路西行,街上雖然仍有積水,好在是實地,不算難走,但到了我家紅薯地附近,變成了泥道,就舉步維艱了。直到此刻,我仍不知道父親想把貞子埋到哪兒去,只得齜牙咧嘴幫他推車。
“咧嘴更費力氣?!备赣H回頭對我說。他臉上全是汗,眼鏡已經(jīng)朦朦朧朧的了。
我急忙把嘴抿上了。又往前走了幾十米,我突然明白,父親是想把貞子埋到那口枯井里。嗯,埋那里,也算是下黃泉了。盡管有些可惜,我還是替貞子感到一絲慶幸。
一連三天,父親始終在忙碌,一車又一車地將院子附近的垃圾往枯井里運,后來沒垃圾了,地也干了,他又起土朝井里倒黃土,終于在最后一天傍晚,將那口井填死了。我是第一個參觀者。放了學(xué),背著書包我就趕過去了。井口周圍的雜草不見了蹤影,那口枯井也變成了平地。當(dāng)時父親不在,我站在莊稼地中間注視著這片新土,足有五六分鐘,突然,有風(fēng)吹過來,我渾身一激靈,扭頭一口氣跑回了家。從那時起,有兩三年,我都不敢往那塊地去,總覺得貞子正從土層中探出頭來,用它那白多黑少的眼睛幽怨地凝視這個世界。
父親累了,躺在炕上足足睡了兩天。這期間,我和母親小心翼翼的,唯恐驚擾了他。
爬起來重新下地干活兒后,父親的話更少了,有時在看書的時候,會走神,會盯著院里的豬圈愣上好久。他乃一家之主,他的一舉一動,直接影響到了整個家庭氣氛。一連十幾天,我們家都是死氣沉沉的,好像我們損失的不是一頭豬,而是全部未來。
直到這天早晨,我起床出來上廁所,一切才有了轉(zhuǎn)機。
太陽起得也很早,六點多鐘就已紅彤彤的,又大又圓,還不是很熱。空氣也很清新,像是被雨水過濾了一遍,但昨夜并未下雨。揉著雙眼,我來到前院,撒了尿之后,想去廂房把大玲小玲掛到桃樹上去,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賽虎的窩里不正常,有一堆東西在蠕動。我又揉了揉眼,這才看清,是小狗。過去一數(shù),六條毛茸茸的小賽虎。
我一陣狂喜,忘了要干的事,轉(zhuǎn)身跑回屋,“爸,媽,賽虎下小狗啦!”
母親一臉驚喜地走了出來。父親正在后院刷牙,聽到我的喊叫,肩膀哆嗦一下,嘴里噙著牙刷站起身,慢悠悠進了堂屋,見我和母親歡天喜地往前院來,他也跟上了。
“喲,不少啊,六個!”母親說。賽虎似乎很滿意母親的驚喜,抬狗眼望了望母親和我,水汪汪的眼眸中閃著波光。
“哼,都是賠錢的貨?!备赣H嘴角冒著白沫,含混說道。我正心生不滿,他已蹲了下去,將牙刷從嘴里拔出來,指點著幾只小狗,數(shù)了數(shù),“要是六頭豬也行啊?!?/p>
父親一提起豬,我和母親的興致全沒了,又不敢多說啥,只得散去。母親回堂屋準(zhǔn)備早飯,我則朝廂房而來,打算先把兩只雞安頓了,再趁父親不在時,給賽虎加點餐。誰料,才邁出去幾步,就被父親叫住了。
“這些狗崽子滿了月,你就負(fù)責(zé)處理掉吧。”父親朝地上吐了一口牙膏沫。
“怎么處理?”我心頭一顫。
“隨你?!闭f罷,父親也回屋去了。
我腦袋一陣發(fā)蒙,直到小玲在籠子里打了個憋屈的鳴,才將我從迷茫中喚了回來。
小狗們很可愛,賽虎也是個好狗媽,在我偷偷給它每天加餐的情況下,奶水充足,幾個小家伙長得很快,毛色也好,一個多星期過去,全都睜開了眼,像十二顆水晶在狗窩里閃動,迷死個人。然而,一想到再有二十多天,我就必須把它們處理掉,我心里就像塞進了六塊冰坨,拔涼拔涼的。
一個月,說慢也慢,說快,那就不僅是快的問題了,簡直一睜眼一閉眼的事。父親也沒再重復(fù)他的命令,只是每次從狗窩附近經(jīng)過時,瞥向賽虎和它的孩子們的眼神冷冷的,別說賽虎了,連我看了都心中一凜。我知道,父親是擔(dān)心這七條狗怎么養(yǎng),一旦送不出去,滿院子跑狗,一頓飯吃上個十斤二十斤糧食,他不心疼才怪。
其實,這一個月以來,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我沒少跟人打聽,幾乎見到可能的目標(biāo),我都要問人家一句:“想養(yǎng)狗嗎?我家有六只非常非??蓯鄣男」贰比欢?,村里人都在忙著如何賺錢,沒人有那心思聽我的話,況且我們這里最不缺的就是貓啊狗的,樂意養(yǎng)狗的人,家里早就有了,不樂意養(yǎng)的,你就是白送他一條二郎神的哮天犬,他都嫌腰太細(xì)毛太短。
小狗們一天天長大,開始在院子里四下探索了,這讓我越發(fā)心急如焚。
這天傍晚,我背著書包正蔫頭耷腦地朝家里走,被坐在路邊石頭上聽收音機的百順給叫住了。
“聽說你家狗下崽子啦?”百順關(guān)掉了收音機。
我沒搭理他,繼續(xù)朝前邁著螳螂步。
“跟你說話呢,怎么還不如你爸有禮貌?”百順站起身,攔住了我。
“三爺爺,您待著哪?!蔽疫`心地說了一句,想盡快擺脫他。
“這就對了嘛?!卑夙樅俸俚匦α耍谀樕系鸟拮訑D成了黑菊花?!跋氚压匪腿??”他問。
“你想要?”我心頭一喜,隨即又沮喪了,“給你也喂不起。”
百順竟然沒急,“誰說我想要啦?你拿集市上去賣嘛,總會有想買的?!?/p>
“會有人買?”
“林子大了啥鳥沒有?!?/p>
“謝謝三爺!”我給百順鞠了一躬,之后甩開雙腿朝家飛奔而來。
七
瞧父親的陣勢,我能把幾條小狗賣出去,簡直是半夜做夢啃豬蹄,想得美!但面對跌跌撞撞滿院子跑的狗崽子們,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更做不了別的夢,索性就無為而治,不管我了。
這反倒激發(fā)了我的斗志。
熬到周末,我把大玲小玲撒到后院,在它們的籠子里墊上一件破衣服,將六條小狗塞了進去,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去了十幾公里外的鎮(zhèn)上。這天鎮(zhèn)里有大集,我想碰碰運氣,萬一呢!
好久沒來大集上轉(zhuǎn)一轉(zhuǎn)了,霍然發(fā)現(xiàn)有錢人越來越多,好像市場上的東西不用花錢一樣,每個攤位前都擠滿了人。陽光下,人們你推我搡,摩肩接踵,一派喧囂。地上的浮土被無數(shù)雙腳卷起來,在無數(shù)個膝蓋下起起伏伏,很有一種虛無縹緲仙世界的感覺。聞著誘人的油條、燒餅、肉餅、豆腐腦、朝鮮面的味道,我在人群中如一條笨拙的魚,左沖右突,最終在集市另一頭人流稍顯稀疏的地方,找到一塊屁股大的空地,總算有了立錐之地。我先是站著,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突出不了狗籠子,于是又坐下,將六只小狗擺在了腳尖前,這樣,我這個賣狗的意圖就很明顯了。
卻沒人來問。
我可憐巴巴地注視著每一個朝我這里走來的人,希望他蹲下來,買不買的另說,問一問價格給我點信心也是好的,但是沒有,人們匆匆來又匆匆去,好像我和六條小狗是隱形的。即便如此,我也知道,自己沒必要吆喝,再說也沒什么可吆喝的,我只聽過沿街買狗人的吆喝,沒聽說還有賣狗的喊,這是農(nóng)村,貓狗就跟地里的土塊一樣,沒啥可稀奇的。
太陽一尺一尺地朝頭頂上躥,又一尺一尺地朝西邊天空溜。
已是午后時分了,集市上的人至少減了大半,我的六只小狗仍無人問津。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狗崽子們也餓得直嗷嗷,好在我出來時用瓶子裝了點水,我們才能支撐到現(xiàn)在。日頭越來越毒辣,刺得人睜不開眼。勉強瞇著眼又四下看了看,我決定,等上半個小時,若還沒人來問,就打道回府,下次再說。
有個矮胖子朝我這里走來,腆著大肚,瞇著小眼,手中拿著一把小紙扇,一會兒擋在頭頂,一會兒在腋下扇動,小短腿頻率很快,邁的步子卻不大,樣子有些滑稽。我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暫時忘卻自己的難熬。很快,矮胖子像一坨滾動的肉,滾到了我面前,我以為他會停下來,也給予我一點關(guān)注,誰料人家極順暢地滾了過去,這多少讓我有些失望,把目光又投到了人多的方向。
啪,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靶』镒?,這犬是賣的嗎?”矮胖子彌勒佛一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竟然殺了個回馬槍。
“當(dāng)然!”猶如清泉沐浴全身,我頓時來了精神。
彌勒佛點了點頭,蹲下來,仔細(xì)觀察著六條曬蔫了的小狗。
“若是全要,可以便宜點。”我心中迅速盤算著。每只若能賣二十元,就是一百二,就賺大發(fā)了。
“嗯,”彌勒佛又點了點頭,“這犬的品種還不錯?!?/p>
還有這樣的買家?我不禁心花怒放,“這可都是好狗!”
“是犬?!睆浝辗鸺m正道。
“有何不同?”他文縐縐的樣子也影響了我。
“首先,犬比狗大?!睆浝辗饘⑹掌饋淼纳茸由爝M籠中,挑起一只小狗的前爪,“其次,犬呢,是有二十個腳趾的,狗只有十八個,這是本質(zhì)區(qū)別?!?/p>
我的眼睛瞪成了牛眼。
彌勒佛很滿意我的反應(yīng),接著又說:“你看,犬的腳踝上是多一個腳趾的,叫作‘獠,是捕獵時的利器,而狗則沒有?!?/p>
我徹底被他折服,頻頻點頭。
“三百元一只,賣嗎?”彌勒佛突然問。
我大吃一驚,人都結(jié)巴了,“呃……哦……賣……賣?!?/p>
彌勒佛沒理會我的表情,眼神依舊盯著狗籠子,手卻從兜里拽出一沓錢來,“不過,這籠子得送我。”
“送……送……”
他笑了,點了十八張大鈔,放到我顫抖的手中,而后拎起狗籠子,騰云駕霧般消失在了人群中。
天啊,我碰到了天字第一號的大傻蛋!噢,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神仙、大仙人、大菩薩!處在狂喜狀態(tài)下的我,還不忘將褲腰帶解開,把錢塞進里面短褲的口袋,重新扎緊腰帶的我,成了一個富人。這感覺,就是再餓上一天,也是爽的!
回家的路上,不是我在蹬自行車,而是它在載著我飛。當(dāng)我沖進家門,滿臉是汗地跑到父母面前,將那一千八百元錢擺在他們面前時,世界一下子寧靜了。
父親連說了三遍“怎么可能”,而后竟然紅了眼圈。
母親也開始抹眼角。
于是,我又添油加醋地將事情經(jīng)過敘述了一番,父母這才恢復(fù)常態(tài)。
“今晚給你炒雞蛋,炒六個!”母親搓著衣角說。
“大玲今天又下了個蛋,還是雙黃的?!备赣H也笑著說。
他的話令我突然想起來,大玲小玲的籠子沒了,今晚它倆如何安身呢?得知我的擔(dān)憂后,父親利索地站起身,“好辦,我現(xiàn)在就給它倆搭個窩,不耽誤晚上住?!?/p>
八
父親一臉嚴(yán)肅地對我們娘兒倆說,財不外露,更不能讓人知道一條狗崽子賣了三百塊。我和母親鄭重地點了頭。誰承想,不到一周,幾乎全村都知道我家有一條值錢狗了,紛紛前來賞賽虎。造成這種局面的,恰恰是父親自己。
那天,父親下地干活兒回來,拉著一板車收割的大豆秧,松松垮垮、枝枝丫丫,像拉了一座山,將他整個人埋在秋收的燦爛中。他埋首前行,古銅色的脖子探伸著,脊背一聳一聳,像蠕動在大地上的一只老龜。
“大書生,歇會兒唄?”父親路過百順家門前時,老鰥夫扯著公鴨嗓喊他。
父親和車同時頓了一下,又向前慣行兩步,停住?!笆侨灏??!备赣H騰出一只手,扶穩(wěn)歪斜的眼鏡,從豆秸中探出臉去,朝百順笑。
“你家的小狗賣了?”百順轉(zhuǎn)著收音機的旋鈕,里面?zhèn)鞒鲋ㄖɡ怖驳穆曇簦荞搿?/p>
“啊……是。”
“真賣了?”百順關(guān)閉收音機。
父親想走開,又覺得不太好,“真賣了,養(yǎng)不起啊。”
“我還想要一只哩?!?/p>
“早說啊?!备赣H順口搭音。
“多少錢賣的呀?”
父親心里咯噔一聲,他想編個數(shù),又不擅撒謊,一時腦袋被抽成真空,嘴巴卻張開了:“三百……”
“三百?一條?”百順騰地站起來,“金狗???”
于是,父親多了個同行,不是幫他推車,而是催他快走。路上,百順又用他那滿口四環(huán)素牙的破嘴,拉扯了幾位好奇心比貓都強的閑人,轉(zhuǎn)圈圍住父親的豆秧車,押鏢一樣,浩浩蕩蕩地進了我家大門。賽虎見狀,從窩里沖出來獻上一頓狂吠。父親本來就煩,聽了狗叫,腦袋就有點大,恨不得一把火將豆秸點燃?!皠e叫了!”他吼了一句。賽虎嚇了一跳,立即偃旗息鼓,但仍警惕地注視著幾個閑人。自從狗崽子被賣掉后,它比過去謹(jǐn)慎了許多。我曾試圖給它做心理輔導(dǎo),告訴它咱家不可能養(yǎng)那么多狗,小狗們?nèi)サ牡胤奖冗@里吃得好睡得香,但收效甚微。父親后來對我和母親說,當(dāng)時,他極厭煩百順等人對賽虎的評頭論足,又拉不下臉攆人家走,只得由他們?nèi)チ恕?/p>
“看這狗身子,狗腿,多壯實。”有人說。
“尾巴,多長,多粗?!庇钟腥苏f。
“過去沒注意,還真跟柴狗不一樣……”百順說得最多,還蹲下來數(shù)狗的奶頭,“看著還有奶水哩!”
“想喝啊,去啊,有那賊心沒那賊膽吧?”有人揶揄道。
一句話撓了幾個人的胳肢窩,閑人們嘻嘻哈哈笑了起來。直到我母親聽到動靜,從后院趕過來,這伙人才識趣地散去。我父親干完活兒,將大門關(guān)了,而后坐在堂屋門檻上望著賽虎發(fā)呆,直到狗縮回窩里,又將嘴埋進腿中,他才站起身??纯丛鹤?,桃樹在,豬圈在,狗和狗窩在,一切如常,父親這才踏實了些。
但我家有一條好狗的事,仍隨著被秋風(fēng)吹落的枯葉,飄飄悠悠在村莊的角角落落轉(zhuǎn)了個遍,想瞞是瞞不住了。比起父親,我更擔(dān)心。我擔(dān)心的倒不是財已外露,而是賽虎的未來。一連多日,每次上學(xué)前我都會特意跟賽虎告別,唯恐回來就見不到它了。好在,一周過去,一個月過去,楊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掉光,賽虎也早就換上了過冬的毛,它依舊在我家院子里好好地待著,兢兢業(yè)業(yè)盯著大門口。
日子看似恢復(fù)了平靜。
這天晚飯期間,父親吃著吃著,突然停止了咀嚼,捏著半張餅,表情僵硬起來。我以為他硌到了牙或者咬到了舌頭,忙投去關(guān)切的目光。
“開了春,種桃樹?!备赣H含混地說。
我和母親同時停住了筷子。四下看看,也沒見啥能誘使人聯(lián)想到桃樹的東西,筷子倒是木頭的,桌子也是木頭的,但那都不是桃木,飯桌上也只有一碟咸菜、一盤炒土豆、幾張餅和四個碗,頭頂?shù)臒羰莾H有十五瓦的小燈泡,屋子里不是很亮堂,這一切都無法與桃樹產(chǎn)生任何關(guān)聯(lián)。
“為啥?”母親問。
我也含著一片土豆看父親。
“今年桃子值錢?!备赣H說。
“咱家的桃子可是一分錢沒賣成???”母親說。
夏天,院里的桃樹至少結(jié)了半筐桃子,不巧得很,正趕上貞子被電死,父母都沒心情搭理那些桃子,我倒是吃了不少,還偷偷給賽虎和大玲小玲喂了一些,從它們的舉動看,桃子很好吃,起碼不難吃。我眼睛都不眨地等待著父親的后話。
“那棵桃樹品種不行?!备赣H端起碗,喝了口粥,“我聽說,好品種的桃子,一斤能賣兩塊多!”一口粥似乎瞬間變成熱量,父親的臉顯得容光煥發(fā)。
“再好,種一棵兩棵的也沒啥用?!蹦赣H說。
“要種,就種一片?!备赣H說。
“哪有本錢?”母親問。
父親笑了,笑得很小人得志。在他的目光中,我恍惚看到一點苗頭。
“賣狗的錢,再加上點,就夠了。”父親坐實了我的猜測。
母親也笑了。
父母都笑,我也只能笑。飯桌上的氛圍就格外溫馨,仿佛我們眼前已經(jīng)擺了滿滿一桌子大蟠桃,就等著王母娘娘召開會議了。我很佩服父親,他看似書蟲一個,其實無時無刻沒在想著如何發(fā)家致富,他的這種脾性,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使我覺得世間沒有啥事能把人徹底困死,只要肯鉆,總會在生活的大口袋上鉆出一條通道來。這一夜我的心情格外好,像是我家已經(jīng)成為富裕戶,作為一個不缺錢的少年,我懷揣著各種愿望進入了夢鄉(xiāng),做了個色彩溫暖的桃花夢。第二天上課時,身心仍縈繞著甜蜜的味道,看每一位女同學(xué),無論高矮胖瘦,都是俊的。
然而,我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多久,在課間就被冷風(fēng)吹散了。
“鬧雞瘟了!”一個長著鷹鉤鼻的男同學(xué)說。平日我很討厭他,但現(xiàn)在他說的話,我沒法不聽進去,這畢竟事關(guān)大玲小玲的身家性命啊。
“瞎說?!蔽曳瘩g。
“我姥姥家養(yǎng)的雞昨天都死了?!焙孟袼懒穗u是光榮的,鷹鉤鼻將鼻孔都顯擺了出來。
“你姥姥家在哪兒?”我有些緊張。
“白塔村?!?/p>
“白塔呀?!蔽业男穆浠亓硕抢?,“離咱們村還有十幾公里呢?!?/p>
“這是雞瘟,瘟——你不懂嗎?傳得可快了?!柄椼^鼻顯然不滿意我的反應(yīng)。
“危言聳聽?!蔽移擦似沧臁?/p>
“我家西院的雞也死了!”鷹鉤鼻趾高氣揚地說。
我一下子傻了。他家在村東,我家在村西,有點距離,但與到他姥姥家的距離一比,豈不是伸胳膊就能劃拉到?
我預(yù)感事情不妙。
九
小玲現(xiàn)在打鳴非常有規(guī)律,早晨五點至六點,它會鳴叫六次,那顆核桃大小的腦袋里像是有塊電子表,中午它會在午飯時打一次,傍晚在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再來一次引吭高歌,而后它就完成任務(wù),去享受作為一只驕傲大公雞的美妙生活了。與小玲不同,大玲每天一副悶頭悶?zāi)X的樣子,除了吃睡,就是下蛋,春夏秋冬,一天一個,是我們一家人營養(yǎng)成分的調(diào)劑師。這兩只幸運的三黃雞,在日復(fù)一日中,儼然成了我們家庭的一部分。雞鳴狗吠,這才是農(nóng)村的日子嘛。
對于大玲小玲的安危,我當(dāng)然在乎。
放了學(xué),我一路狂奔跑回家,書包都沒放,直奔后院雞窩。大玲正在窩里趴著,小玲器宇軒昂地在窩前踱步,看似在醞釀今天的最后一次高歌,一切正常。我平復(fù)了一下心緒,緩慢貓下腰,從大玲屁股后頭摸出一枚熱乎乎的雞蛋,褐色的,個頭不小。整個過程,大玲僅是扭動脖子看了我?guī)籽郏凵裆铄?,沒有絲毫不情愿。我的心這才徹底踏實下來。
晚飯時,父親吃著炒雞蛋,還特意往我碗里夾了一大塊,像是在獎勵我。接著,他開始憧憬他的桃園。他說,他計劃好了,開春先買上六十六棵桃樹苗,討個吉利,就栽在西邊那塊紅薯地里,離家近,方便打理。他也查過書本了,那塊地適合種桃樹。至于院里這棵老桃樹,權(quán)當(dāng)練手藝的對象了,剪枝啊,疏果啊,施肥打藥啊,等一切都熟悉了,桃園也就該結(jié)桃子了。屆時,若是桃子長得大,長得多,他就在外圍扎一圈柵欄,只留一個門進出,如此,他就是桃花島島主了。
“那我就是黃蓉!”我興奮地接話。
這時,窗外傳來小玲的叫聲,可能天氣冷的緣故,它今天叫得有點晚,叫聲也有些沙啞,但比過去綿長,我甚至從這起起伏伏的鳴叫中聽出了旋律,像是一首老歌的調(diào)子。我的心情大好,父母的心情也大好,當(dāng)我用筷子夾著一塊雞蛋去喂前院的賽虎時,竟沒受到呵斥。夜里,我睡著睡著,突然醒來,側(cè)著耳朵聽了聽窗外的動靜,靜謐如空,并無異常,在這瞬間,迷迷糊糊的我,仿佛被一股溫暖平和的幸福感包裹著,剩下的夢都是美好的。
然而,待新的一縷陽光將我從酣睡中喚醒時,一切卻發(fā)生了逆變。
我起來晚了。不僅我起來晚了,父母也晚了。我們都很驚異,問誰誰都沒聽到雞叫聲。確認(rèn)這一點后,我大叫一聲,撇了才拿起的書包,直奔后院雞窩。晚了,也完了。大玲小玲都在窩里,卻是直挺挺的,雞冠子早沒了血色。
雞瘟,該死的雞瘟,像沉沉的夜色,像黑黑的死水,漫過了后院,匯集到雞窩,將死亡之氣浸入大玲小玲的身體,將它們的活力一點點吸干。兩只雞都死了,死得靜悄悄,死得冷冰冰。我的全身也在發(fā)抖,即便是紅燦燦的陽光撫摸著后背,我仍感覺身心都是冷的。這時,父母也趕了過來,我們一家三口站在雞窩前,沉默不語,像在集體默哀。
幾分鐘后,對于如何處理這兩只死雞,父親和母親爭執(zhí)起來。
“埋了吧,入土為安?!备赣H說。我贊同他的意見,卻有點不舍。
“安安安,你就知道安,大肥豬你埋了,我知道你傷心,就認(rèn)了,”母親抹了抹眼角,“這兩只雞,留給孩子解解饞也是好的?!蔽屹澩赣H的意見。畢竟,與貞子相比,大玲小玲分量輕了許多?;钪瑑芍浑u是大玲小玲,死了,就恢復(fù)了雞的本質(zhì)。雞已經(jīng)死了,入了肚總比埋進黃土要劃算。況且,當(dāng)初小玲還差點啄瞎我的眼呢,如今補償一下,也未嘗不可。想到這兒,我的傷心輕了許多。
父親最終妥協(xié)了。
這天放學(xué)回家,才進院門,我就聞到了香噴噴的肉味。賽虎見我回來,興奮地從狗窩里沖出,又是搖頭又是晃尾,一副討好樣。它的熱情,使我徹底從失去大玲小玲的傷心中走了出來。雞不如狗,狗通人性。
兩只雞整整燉了一大鍋。
吃飯的時候,最初我還是心有戚戚,感覺盆里的每塊肉都有靈魂,那些飄飄忽忽的熱氣就是,它們在注視著我,想要訴說什么。不過,我最終還是耐不住這些靈魂的香氣,抓起一只雞腿大快朵頤起來。父母也在吃,尤其父親,他吃得更仔細(xì),連雞肋都一根根地剔干凈。
“爸,這鬧了瘟的雞,吃了不會有事吧?”我突然問,接著又伸手拿起一根雞翅膀,也不知是大玲還是小玲的。
父親正在撕咬的嘴停了下來,眼鏡后面的目光茫然了一下,而后含混地說:“這個……高溫是可以殺菌滅毒的,對吧?”他望向了母親。
母親鎮(zhèn)定地點了點頭。
一連三天,我們頓頓有肉。我想,富裕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為了讓大玲小玲死得其所,我將所有雞骨頭都賞給了賽虎,讓它也過個節(jié)日,從而徹底忘掉了它的狗崽子們。大概是骨頭吃多了,第四天早晨我去上學(xué)前,見賽虎的眼角糊滿了眼眵,黃黃的,看著很惡心。放學(xué)的時候,我特意從村醫(yī)那里拿了瓶紅霉素眼藥水,將我一個月的零花錢都花完了。那是父親從賣狗的錢中抽出一點獎勵我的,統(tǒng)共五十元,我計劃用一年的。我滿懷愛心地抱著賽虎的腦袋給它點眼藥水,期待它的眼睛很快復(fù)原,誰知到了第二天,它的眼睛依舊被糊死了,我只得多給它滴了些眼藥。幾天過后,賽虎的眼睛才有所恢復(fù)。
這天傍晚,我頂著北風(fēng)剛進院門,就見父親和一個比他還高的白臉壯漢,面對面站在狗窩前說著什么。擔(dān)心父親要將賽虎賣掉,我急忙走了過去。
“你看這里,還有這里……就是我們廠子跑丟的追月,錯不了!”壯漢蹲下去,抓住賽虎的一條前腿,指著它肚皮下的兩小塊青色毛發(fā)說。賽虎非但沒有咬他,還在拼命搖尾巴,像是對我一樣。這讓我很不爽。
“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叉著腰叫道。
壯漢嘿嘿笑了,“我聽你爸說了,當(dāng)初是你救的追月,謝謝啊。”他松開賽虎的腿,把那只手伸向了我。我哼了一聲,沒動作?!拔覀儚S子不僅有追月,還有逐日,那是條公狗,都是黑背牧羊犬,是準(zhǔn)備育種養(yǎng)小狗的?!?/p>
“賽虎可不是什么黑背,你看,它后背一點不黑,是青色的?!蔽壹奔钡剞q解。
“哦,對,黑背也不一定都是黑色脊背。”壯漢有些得意地解釋。接下來,他不再理會我,而是很熱絡(luò)地跟父親聊了起來。看父親那副神情,已被他說動。壯漢說,這條叫作追月的黑背,本在他們造紙廠的大院里圈著,跟那條公狗一起,有一天,他想在院里讓它倆跑一跑,就將它們放了出來,他臨時有點事,進了一趟屋,待出來時,兩條狗都不見了,派人尋了一兩天,也沒尋到個蹤影,第三天的時候,逐日跑回來了,渾身臟兮兮的,還有傷,看樣子是跟村里的狗打架了,但追月卻再也沒了消息。見我一臉的怒氣,壯漢接著解釋說,他們的廠子離我們這里有二十多公里,他怎么也想不到追月會跑到這里來,前天,他路過我們村,下車到小賣店買包煙,無意中聽到人們議論我家的賽虎,越聽越像追月,于是一番打聽之后,今天前來認(rèn)領(lǐng)了。
“我不知道什么追月逐日的,這是我家賽虎,誰也不能把它牽走!”由于激動,我渾身發(fā)熱,早沒了進院前的冷感。
“不讓你白養(yǎng)這么久,我給補償?shù)摹眽褲h說。
“大人之間的事,你就別摻和了,回屋寫作業(yè)去吧?!备赣H在一旁說了話。
“沒作業(yè)?!蔽艺f。
“你……”父親有些生氣。
“貞子死了,大玲小玲也死了,絕不能再沒有賽虎!”我突然吼了一嗓子,接著大聲哭起來。我的哭相很有氣勢,還學(xué)著街坊嬸子們拍打著大腿,把兩個大人驚住了。
“沒事,我不急,反正找到了,再說,今天我也拉不走它,”說著,壯漢掏出煙來,遞給父親一支,“過兩天我再來吧?!?/p>
令人更生氣的是,父親本不會吸煙,卻笑瞇瞇地接過了煙卷。
十
翌日,為了保護賽虎,我學(xué)都不想去上了,結(jié)果被父親呵斥幾句,只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熬到放學(xué)時間,出校門我就急匆匆往家趕,進了院,見賽虎還在窩里趴著,我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賽虎,過來?!蔽医小V?,我一進門它就會出窩迎接,今天還有些拿捏,看來,它也意識到快要走了,對我愛答不理的,讓人有些生氣。
賽虎出窩的動作顯得很古怪,像是睡覺睡迷糊了,兩條后腿有些抖,但它的眼睛已經(jīng)恢復(fù),不再有眼眵,只是不如過去亮了。看來,這雞骨頭,尤其是瘟雞的骨頭,還是不要給狗吃啊。想到這里,我又有些心軟。
“來,立一個?!蔽覍惢⒄f,想跟它拉近一下關(guān)系。
聽到命令,賽虎腰背一挺,想往起站,誰料試了幾下,兩條后腿始終吃不住勁,根本站不起來。
“怎么了?賽虎?!蔽覔?dān)心地蹲下去,仔細(xì)觀察它的腿,并沒有扎什么東西?!傲⒁粋€!”我又命令。
賽虎掙扎著朝天空挺了挺身子,舌頭都吐出來了,最終還是笨拙地坐在了地上。我心想壞了,賽虎這是病了。急忙跑進屋找父親,將賽虎的情況敘說了一番。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备赣H輕描淡寫地說。
“是不是吃了雞骨頭鬧的?”我問。
“是不是都不打緊,咱們吃了不也沒事嘛?!备赣H說。
“人不是狗。”我氣呼呼地應(yīng)道。
“狗比人皮實?!备赣H說罷,不再理我,去看他的書了。
這一夜,我沒睡踏實,總在琢磨該如何治一下賽虎,也期望天亮后,真像父親說的那樣,它啥事沒有。后半夜,我被尿憋醒,還迷迷瞪瞪地去了趟狗窩前,賽虎好好地在睡覺,發(fā)現(xiàn)我來了,還搖了搖尾巴,我放心了些,渾身哆嗦著趕緊又跑回屋鉆進了被窩。
天亮了,沒有太陽,外面冷得很,我的汗毛都在收縮。
背著書包朝外走的時候,我又去看了看賽虎,令人傷心的是,它的后腿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覺,見我過來,它拖著兩條腿從窩里爬出來,像是昨夜經(jīng)歷了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生命垂危。我的眼淚唰地淌了出來,蹲下去撫摸著它的腦袋,那淚疙瘩就砸在了上面。賽虎不知所以,依舊討好地望著我,眼神里滿是依賴,后腿廢了,尾巴仍在無力地?fù)u,地面蕩起了一絲浮土。
“你等著,放了學(xué)我就給你買藥去,錢都花光了,也要治好你的腿!”我拍了拍賽虎的頭,站起身抹了一把眼淚,大踏步朝外走去。身后,賽虎哼唧了一聲,在跟我道別,抑或是回應(yīng)剛才我說的話。
放學(xué)時,我再次進了村醫(yī)的家,將賽虎的情況跟這位本村叔叔詳細(xì)地敘述了一番,懇求他想想辦法,開一服吃了就能好的藥。
“這個……”叔叔顯然被我的要求難住了,“狗該由獸醫(yī)來治的。”
“都是活物,上下差不多的。”我焦急地說。
“嗯……”叔叔沉吟了片刻,“按你所說,這狗先是糊眼接著瘸腿……”
“不是瘸,是癱?!蔽壹m正道。
叔叔白了我一眼,接著說:“應(yīng)該是有炎癥導(dǎo)致,或許是傷及神經(jīng)了。”
“賽虎會瘋?”我驚道。
“不是那個神經(jīng)?!笔迨逭f著,看了看我的雙手。我急忙從口袋里摸出那幾十塊錢,“叔,你給開藥吧,要足量的?!?/p>
村醫(yī)給賽虎開了幾包花花綠綠的藥,讓我拿好,早晚各一頓,先讓賽虎吃吃藥再說。從他家里出來,我心想,這些藥花光了我的全部零花錢,但愿能治好它,倘若不能,我也算盡力了。這么一想,惆悵又塞滿心中。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望見家門口停了一輛帶車斗的汽車,走近看,斗子里還放著一只鐵籠。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跑進院。那個白臉壯漢果真在,而且正跟父親爭吵。
“真不是故意的……”父親面紅耳赤的。
“不是故意?這才兩天,怎么會癱了?”壯漢的態(tài)度與那天截然相反,兇神惡煞的。
賽虎已經(jīng)縮回窩中,在里面惶恐地望著。
“叔,這狗病好幾天了?!蔽疫^去說。
“好幾天?鬼信?!眽褲h點著一支煙,狠狠抽了一口,噴出的煙霧將胖臉團團罩住,看著更嚇人。
我將那幾包藥舉給他看,“賽虎吃了雞骨頭,你沒來之前就病了,你看,現(xiàn)在它眼角還不干凈呢,昨天早晨就有點拉腿兒了?!蔽医忉屨f。
壯漢瞟了一眼藥包,而后蹲下身子仔細(xì)看了看窩里的賽虎,停了一會兒,他還掰開狗嘴端詳片刻,又仔細(xì)檢查了一下狗眼?!斑@狗徹底廢了,你們賠吧?!?/p>
我和父親面面相覷。
“聽說你們賣小狗賣了不少錢?”壯漢站了起來,將煙頭丟到地上,蹍碎,“小狗的錢我不要,就要賠償大狗的?!?/p>
“這狗可是我們救的!”父親急了,脖子上的筋鼓了起來。
“救它不假,但是你們也害了它?!眽褲h用腳尖挑了挑賽虎的下巴,賽虎就那么憨憨地任他去挑,“本想今天帶它走,還要感謝你們一下,看來,你們也并非什么好心人?!?/p>
“愛要不要,想賠錢,沒門兒!”父親的嗓音都變了。
“沒門兒!”我也喊。
壯漢冷冷一笑,“沒關(guān)系,那我就去派出所報案,讓警察來處理……”說著,邁步就要朝外走。
父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還擺了幾擺,似乎要暈倒。
“等一下,”父親攔住了壯漢,“賠多少?”
壯漢站住,回頭看了看窩里的狗,又看了看我們父子倆,“也不訛?zāi)銈儯@個數(shù)。”他晃著兩根手指。
“兩百?”我問。
壯漢更惱了,“至少兩千!”他嘆了口氣,“這都算便宜你們了,多好的狗啊,被你們給禍害了。”他還抹了一把臉,很沮喪的樣子。
我不讓父親給,母親也跑出來阻攔,父親一副很痛苦的神情,我們?nèi)谠谔梦蓍T前拉扯,那壯漢就站在大門口冷冷地看著,像是欣賞一場窮苦人家的情景劇,很令人氣憤??上В罱K父親還是把兩千塊錢給了他。壯漢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賽虎,上車走了。北風(fēng)順著街巷呼呼地朝我家院里灌,門口那棵光禿禿的桃樹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孩子在哭。直到夜里鉆進被窩,我還在微微顫抖。身心冰冷的狀態(tài)下,我進入了夢境,在那個無邊無垠虛無縹緲的空間里,貞子、大玲、小玲化作三顆流星,朝我疾速沖過來,嚇得我一下子醒了。
拿了我家兩千塊錢的家伙,不會是個騙子吧?那可是父親要用來建設(shè)桃花島的錢??!
我從炕上坐了起來。
窗外有風(fēng),夜空晴朗,繁星如煙。有貓頭鷹的笑聲從遠(yuǎn)處傳來,很是瘆人。
對呀,若他是個騙子,至少賽虎是熟悉的,否則為啥沒咬他?唉,也許賽虎被瘟雞的毒給毒傻了。鼻子一酸,我在黑暗中抽泣起來。
十一
像是一只大手按在人的胸口上,日子過得有些憋氣。
最憋氣的該是父親,家里不可能再翻出兩千多塊錢了,他的桃花島主夢因那些紙做的價值符號而轟然破碎。而我憋氣的是,賽虎的病情雖沒有繼續(xù)惡化,也沒見好轉(zhuǎn)。我用蘸了菜湯的面團裹著小藥丸喂了它半個多月,它依舊只能拖著兩條后腿走路,遠(yuǎn)看像一只海狗??上?,這里是農(nóng)家泥巴院,不是能夠暢游的大海,它每天唯有在狗窩附近爬行,一拱一拱,一蠕一蠕,看著很滑稽,也很絕望。當(dāng)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撲簌簌地染白了大地時,賽虎的食量驟減,很快瘦成皮包骨頭。我認(rèn)為它熬不到臘月。讓人稍感安慰的是,自那個白臉壯漢走后,再也沒人來賞狗或者認(rèn)狗了,賽虎真正成了我家的。但它還能不能護院,就是另一個話題了。
冬天,對于我們這樣的農(nóng)村家庭來說,還是有些空閑的。父親不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樣,外出打工到臘月才能回來,他物質(zhì)上窮,時間卻很充裕。沒了農(nóng)活兒,他就坐在家里看書,一本接一本地看,家里沒書了,還去別人家淘換,村里人都知道他愛看書,有本老皇歷也樂意借給他。母親對父親很容忍,哪怕他看書擋了路,也從不對他吆三喝四,我認(rèn)為這是父親的書生氣折服了她,才換來我家的長治久安。這個周末,陽光很好,父親坐在堂屋門檻上看一本《山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凸眼珠離書頁越來越近。母親在堂屋搓玉米,時不時會抬頭望一眼父親,眼神中溢滿了欣慰。我屋里屋外晃蕩了一會兒,最后拿著半個饅頭來到狗窩前,想再喂一喂賽虎。
看到我的身影,賽虎前腿撐地,將自己從狗窩里拖出來,嘴巴張著,尾巴緩慢擺著,像一條進化得可以上岸生活卻又缺吃少喝的魚。
“吃點東西啊?!蔽谊乱粔K饅頭,遞到它嘴邊。賽虎聞了聞,沒張嘴?!霸俨怀詵|西,你該去找貞子了?!蔽艺f。
賽虎打了個噴嚏。
天不冷,我見廂房窗臺上有塊舊紙板,便拿了過來,打算坐下慢慢喂它。誰料我剛把紙板放在地上,賽虎就眼珠一亮,張嘴叼住了。
“怎么,你要墊窩?”我以為它是嫌窩里涼。
叼著紙板,賽虎看了看我,見我并無怒色,于是前爪按著紙板撕咬起來。我笑了,認(rèn)為它也過得無聊,想撕紙玩。但賽虎再次出乎我的意料,把撕下來的紙片直接吃掉了,且很過癮的樣子。
“爸,爸!”我驚呼。
“一驚一乍?!备赣H從書本上抬起頭,眼鏡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像是他的臉上有太陽。
“賽虎竟然吃紙!”我喊道。
父親緩慢站起身,狐疑地走過來,“喲,它吃紙干嗎?”
“它是不是瘋了?”我擔(dān)心地問。
仔細(xì)端詳一會兒,父親搖了搖頭,“不像?!?/p>
“那它干嗎不吃饅頭卻吃紙?”
“我哪兒知道?!?/p>
我有點失望。在我看來,讀書破萬卷的父親,應(yīng)該無所不知才對。估計看穿了我的心思,父親從兜里又掏出一團紙,扔給了賽虎。相較于紙板,這團紙似乎更吸引它,賽虎叼住三下兩下就吞進了肚。
“八成缺什么營養(yǎng),沒事的,多給它喝水就行了。”父親說。我知道,這是他無奈的解釋,但也只能如此了。我從屋里拿來熱水,倒在賽虎的水碗中,將原有的冰坨給化開了。賽虎又吃了一會兒紙板后,埋頭吧嗒吧嗒喝了很多水,看上去的確精神了些。
哎,這憋屈的日子,狗都憋神經(jīng)了。好在不是瘋。
進入臘月,外出打工的人們?nèi)齼蓛傻鼗貋砹耍總€人都光鮮亮麗神采飛揚的,好像在外面掙了大錢。往往這個時候,是父親最蔫的階段,他幾乎不出院門,即便是需要磨面粉啥的,也是母親和我拉著板車去。他不開心,我更不開心,整天也垂頭喪氣的,因為別人家里常常飄出燉肉的香味,我家卻總是白菜燉粉條。若說還有讓人滿意的地方,就是賽虎盡管徹底癱了后腿,但不僅沒死,還比過去強了許多。我早把它的鏈子解開了,它可以像海狗那樣在院里自由爬行,速度倒也不慢。只是,無論家里再來誰,它都不叫了。知道它愛吃紙后,我用過的舊本子都不賣了,沒事時就扔給賽虎嚼一嚼,它來者不拒,剩菜剩飯配著紙板紙團,卻也維持了它的命。
過了年沒多久,隨著村里的男人漸漸外出,大地也緩緩蘇醒,向陽的墻角開始有嫩嫩的草芽冒出了尖兒。有人來找父親,想讓他跟著一起出去打工,父親思來想去,沒點頭。但他也沒閑著,接連幾天,晚飯后他會悄無聲息地出門,直到快睡覺才回來,去時臉色不好,回來時更不好,仿佛夜色在他的臉上涂了一層黑。直到最后一天夜里,他回來時,臉色變了,紅撲撲的,像在哪兒喝了二兩酒。
“看!”父親坐在炕沿上,從兜里變出一沓鈔票,在手中啪啪摔打著。
我和母親同時瞪大了眼。
“哪來的?”母親問。
“借的唄?!备赣H說。
“借錢干啥?”母親問出了我的話。
“買樹苗!”父親神采飛揚道。
“還種?”
“必須種?!备赣H仰面躺下,將那些鈔票舉在眼鏡上方,對著燈光鑒賞著,“我還就不信了,在村里就不能賺錢啦?”
在這一刻,我感覺炕上躺著的父親就是觀世音菩薩,有萬道金光正從他身上迸射出來,將不大的屋子照耀得金碧輝煌。父親從未借過錢,但他為了夢想,不惜抹下臉去求人,足見意志多么堅定,動力多么澎湃。書上說,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父親一定能取得成功,他一定會成為桃花島島主,那我就有機會當(dāng)黃蓉了——不,是郭靖!
我家的氛圍,再次回到了才賣掉六只狗崽的時候。
春天,裹著毛茸茸的溫暖,推著圓滾滾的希望,朝我們這個小村莊撲面而來。選了個周末,我們一家三口齊上陣,將父親小心翼翼買回來的六十六棵桃樹苗栽到了西邊那塊地里。六十多個樹坑,父親挖了四十個,我和母親挖了二十多個,由于父親要求的標(biāo)準(zhǔn)高,我和母親的手都磨出了水泡。這片地,除去更西邊埋著貞子的那口被填死的枯井,再也沒有井了,澆灌樹苗的水,都是父親從家里一擔(dān)一擔(dān)挑過來的。身材高大的他,擔(dān)著兩桶水,雙手分別拎著桶梁,像武松拎著兩只貓,很輕松。不過,這武松的眼神差,時不時會不小心在土路上趔趄一下,就有水花爭先恐后地濺出來,一連幾天,從我家到桃園的路上,始終有兩道濕漉漉的痕跡,像兩條充滿希望的生命線,將家與地連接在了一起。
父親嚴(yán)格遵循《桃樹的種植與管理》一書的教導(dǎo),將六十六棵樹苗分成十一行,每行六棵,橫豎斜都是筆直的線,那時沒有無人機,若有,從空中看去,這絕對是世間最板正的桃樹林。當(dāng)最后一桶水冒著泡緩緩滲入大地時,父親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之后,他的日子就與這些桃樹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
桃三杏四梨五年。
我們一家本以為第三年才能有收獲,誰知,在父親科學(xué)有效的管理下,翌年就有近半的桃樹開了花,每株至少二三十朵??匆娞一ㄔ诖猴L(fēng)中綻開了嫵媚的笑顏,父親大喜過望,將我和母親拉到桃園來賞花,他的興奮像一只只小鳥,在仍顯稀疏的桃林間穿梭跳躍,就差翩翩起舞了。我更加佩服我的父親。自從栽下了桃樹,他就很少坐門檻上看書了,春夏秋三季,忙完了大田忙桃園,打理完桃園又下田,累得他明顯瘦了、黑了、老了,厚鏡片之下的雙眼卻越來越有神采,像里面燃燒著火炬。我知道,父親其實不怕累,他之所以始終守著家,就是想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日子。熟讀詩書的他,對人生有自己的理解,他算不上君子固于窮,但也絕不是貪婪之輩,他只是想守著妻兒還能用自己的雙手過上殷實生活。其實,父親不吸煙不好酒,對物質(zhì)的需求很少,他是怕我們娘兒倆跟著他受窮而已。
到了這年夏天,我家的桃園竟然收獲了一筐半桃子,加上院里的那棵老桃樹,共有三筐。父親破天荒地拉著板車去了集市,用兩天的時間賣出了這三百多斤鮮桃,收入七百元。那一晚,吃過晚飯后,父親將一堆散碎銀兩撒在炕上,一家人嘻嘻哈哈數(shù)了好長時間,弄得兩手都是錢的味道,趁著父母高興,我甚至偷偷拿出一張兩角的錢去逗弄賽虎,好在,它不喜歡這種帶有復(fù)雜氣味的價值符號。
這一年,我只吃了幾個老桃樹掉下的爛桃子,但我心里是甜的。
十二
六十六棵桃樹很爭氣,到了第三年春天,每一棵都怒滿桃花,遠(yuǎn)看像爆炸了一團團粉色的云,縹緲,恣肆,絢麗。父親早就在桃園四周扎上了酸棗棵子,只留一個向東的小柵欄門。走進這方桃園,人就仿佛身處世外幻境,呼吸的空氣都是香甜的,美妙的。那些日子,沒事我就帶著賽虎去園子里待著,地上鋪塊舊涼席,往上一躺,仰望桃花,仰望桃花上方的藍(lán)天,感覺自己就是陶淵明,就是武陵人。唯一讓我遺憾的是,賽虎的腿依舊沒好,但它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能用兩條前腿拖著身體快速前行,甚至能趕上我走路的速度。它還是吃紙,不過飯也不少吃,比過去壯實了許多。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闊步前行。
又一個盛夏滾燙降臨,樹上結(jié)的桃子粗略估算也有個一萬大幾千斤。望著已有拳頭大小的蟠桃,父親反倒眉頭緊鎖,心如墜鉛,常常望著天空發(fā)呆。母親對我說,父親是擔(dān)心下雹子。我也替父親擔(dān)心,可是我想,我家不會這么倒霉的,我們這個地方,長這么大,我也就遇見過兩次降冰雹的時候,可以說很罕見,怎么會偏偏我家桃子要收獲了,老天爺就下雹子呢?我們又沒做什么缺德事,老天不會這么不睜眼的。
雨水倒是比去年多,一場接著一場,對于進入硬核膨大期的桃子來說,不是好事,容易裂口發(fā)軟,容易落果。每當(dāng)天空有陰云堆積時,父親就會很緊張,他沒時間看閑書了,除去吃飯睡覺,整個人都泡在桃園里。為了及時排水,父親用那把握柄油亮的鋤頭在桃樹下開了許多條水溝,深深淺淺,縱橫交錯,像在地皮上鋪了一張攔截雨水的網(wǎng)。那時家里還沒有電視,父親也學(xué)著老百順,買了臺收音機,巴掌大,掛在樹枝上,既不聽音樂也不聽評書,單用來聽天氣預(yù)報,時不時還拿出一本老皇歷,對照查詢每天的吉兇。
有的桃子開始紅嘴兒了。我的心也提溜到了嗓子眼兒,哪怕平地起股風(fēng),頭頂多片云,我都會替父親發(fā)愁,替桃子們擔(dān)心。有一次,放學(xué)的路上,我家所在的巷子口起了個不大的旋風(fēng),開始我沒在意,可就當(dāng)我馬上要走過去時,它由胳膊粗變成了水桶粗,將路旁的兩只塑料袋、一小堆枯樹葉吞噬吸卷起來。我立即扭轉(zhuǎn)身形,大吼了一聲:呔,何方妖孽,不得放肆!一個縱身跳到旋風(fēng)中間,又是腳踩又是手?jǐn)r,好是一番折騰,總算將這旋風(fēng)給滅了。書本上的知識告訴我,一只小蝴蝶也可能影響大天氣,我不能讓街東頭的風(fēng)禍害到村西頭我家的桃園。
全家都在想方設(shè)法保證桃子的安全。
母親在每棵桃樹上都拴了根兒紅布條,并悄悄對我說,這能使桃子們避開邪祟,個頭更大、更水靈。我不以為然,心想桃子又不是到處亂跑的孩子,埋死人的北山坡距這里還遠(yuǎn)呢,若說有,也無非是幾十米開外枯井中埋著的貞子,但它是我家出去的,定會保佑家里的桃子,有它的驅(qū)趕,什么邪祟能進咱家的桃園?我認(rèn)為母親想多了。
對母親的做法,父親不置可否,他也有他的打算。這天傍晚,他從桃園回來,手上還沾著泥,就開始收拾枕頭涼席,說要去園子里住,被母親給攔住了。
“離家總共不到一拃,你神經(jīng)兮兮地搬那兒去住,不怕被人笑話小心眼兒?”母親說。
“可不止一拃。”瞪著日漸凸出的雙眼,父親一本正經(jīng)較起真來。他的樣子很可愛,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我和母親忍不住都笑了。
父親怔了怔,也笑。笑夠了,他放下涼席,來到狗窩前,先是用衣襟擦了擦眼鏡,而后蹲下,端詳起賽虎來。夕陽下,無論外貌還是一舉一動,父親儼然與“書生”二字撇清了關(guān)系,如今,他的臉比過去更顯黝黑,胳膊同樣,脫掉背心,前胸后背像是均勻地涂了一層大醬,整個人仿佛生活在了赤道附近。
“把賽虎放桃園看著吧?”父親像在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它又不會叫了?!蔽艺f。
“起碼可以嚇唬一下啊?!?/p>
“去桃園,它住哪兒?”見父親不像是開玩笑,我叫道。
“搭個窩還不簡單。”
晚飯前,父親果真在桃園的中心位置給賽虎搭了個窩,然后命我用一塊紙板勾引著賽虎奔向工作崗位。其實,賽虎很喜歡去桃園,根本不用引誘。唯一讓它有些不適應(yīng)的,是父親新給它搭的窩過于簡單,住在里面會返潮。臨睡前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一下賽虎。今晚有月亮,將腳下的路照得斑駁起伏,我拿了電筒,但沒有打開。有賽虎在前面等著我,雖說是條殘疾狗,還是讓我覺得很踏實。隔著桃園的柵欄門,我望見賽虎也沒睡,正在樹影下仰望蒼穹中的月亮,很投入,像一匹來自遠(yuǎn)古的孤狼。沒有驚擾它,我又輕手輕腳地回了家,但月光下賽虎的剪影,還是在我腦海駐留了很長時間,直到豐收季到來,才被沖淡。
摘桃子的那天,父親讓我請了一天假。這樣,我不僅可以幫父母干活兒,還可以利用周末時間,陪父親一起去集市上賣桃。我第一次被這么看重,不禁躊躇滿志,干活兒特別賣力。那時,我還不知道躊躇滿志其實也是人生的一大悲劇。在我看來,摘果實不比澆灌果實,活兒輕松很多不說,渴了餓了,還可以飽餐鮮桃,多么愜意與暢快的一件事。然而,真正干起來,很快發(fā)現(xiàn)遠(yuǎn)非如此。天上日頭曬,底下熱氣蒸,我很快就汗流浹背,汗珠子在臉上、脖子上、胸脯子上橫流,還不敢去擦,手上有桃毛,摸哪兒哪兒癢癢。我想孫大圣之所以喜歡抓耳撓腮,大概猴子最喜歡吃桃吧。父母也渾身是汗,但他倆干得興致盎然。若是沒有賽虎與我互動,我早堅持不住了,它拖著半條身子,吐著舌頭在樹行間來回穿梭,一會兒蹭蹭我的腿,一會兒追趕蹦起的螞蚱,一會兒又嗅一嗅我失手掉落的桃子,做的都是無用功,卻讓人覺得它身殘志堅,充滿了生命活力。
累死累活是值得的。
我們豐收了,是大豐收。
六十六棵桃樹,第一批就摘了五十筐桃子,父親提前買的筐都用上了。為避免桃子積壓爛掉,父親決定先不摘了,把這些賣光再繼續(xù)。第二天,全家起了個大早,母親為我們爺倆準(zhǔn)備了豐盛的早餐,有干有稀,有菜有肉,吃飽喝足后,父親拉著板車,我在后面推,直奔鎮(zhèn)里的集市而來。有了上次賣狗的經(jīng)歷,我特別渴望再到大集上一展身手,推車很賣力,碰到下坡時,父親、板車、我,感覺像在飛。有下坡就有上坡,包括平道,水靈靈的桃子顯出威力,板車就很沉重了。
我們爺兒倆滿頭大汗地趕到集市上,太陽已高高地懸在市場上空,當(dāng)我和父親昂起頭來擦汗時,一下子驚呆了。偌大的集市,幾乎一半的攤點都在賣桃子,什么品種都有,大的小的,紅的青的,好的次的,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桃子味兒,酷熱之下,每個賣桃人都是一臉的焦灼。
“哪兒來這么多賣桃的?”父親的聲音明顯在發(fā)顫,像極了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雞苗被狗咬死時的情形。
我沒敢接茬兒,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他又問了問桃子的價格,得到準(zhǔn)確答案后,臉色更難看了,仿佛被人無來由地扇了一巴掌。
再氣憤,桃子還是要賣的。
好位置已經(jīng)被人家占了,我和父親只得繞到市場的另一頭,也就是當(dāng)初我賣狗的那個位置,把板車停下,挑最鮮亮最好看的桃子擺好,開始了叫賣。怎奈賣桃的比買桃的人還多,直到中午,我們才低價賣出去兩筐。我的肚子早餓了,可父親沒有要掏錢買飯的樣子,我也不敢吱聲,只得趁他不注意,偷偷揣了個不太好看的桃子,借口上廁所,找個他看不見的地方吃了,這才恢復(fù)點氣力。下午,太陽更毒,天氣更熱,人更蔫了,桃子的品相也不好看了,眼見集市上的人開始散去,父親仰天長嘆了一聲,開始以極低的價格尋找二道販子。販子們就盼著這一刻呢,頤指氣使地跟父親討價還價,將他最后的一絲希望打壓至了十八層地獄。
第二天,外甥打燈籠——照舊。
當(dāng)所有的桃子都離開我家,奔向各自最終的歸宿后,父親邊咒罵著邊攏了一下賬,想了又想,算了又算,發(fā)現(xiàn)除去這三年來的化肥、農(nóng)藥等雜項投入,剩下的剛好夠保本。他笑了,邊笑邊搖頭,笑過之后,我見他紅了眼圈。這一晚,不僅父母沒睡著,我也沒有睡著。看似不賠不賺,可我們一家三口三年的時光就這么白白耗掉了,誰能甘心啊。
但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十三
秋風(fēng)似剪刀,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將桃樹葉子剪下來過半,風(fēng)攆落葉滾,在桃園制造出一幅凋敝景象。父親拖著鎬頭拎著斧子進了園,在母親無效的阻攔下,將六十六棵桃樹變成了劈柴。接著,他一鼓作氣拆掉四周柵欄,用板車將這些十分耐燒的柴火拉回家,整齊地碼放在院中老桃樹下。之后數(shù)天,父親又開始了夜間串門,賠著笑臉一番打探,一番討教,一番糾結(jié),最終跟著村里人去縣城打工了。家里剩下母親和我,以及再次不吃食僅吃紙的賽虎,看似僅少了父親一人,卻像失去大半個天空。
讀書之外,我將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不讓賽虎餓死上。無論在哪兒,只要發(fā)現(xiàn)舊報紙、廢紙板,我都會撿回來,扔到狗窩前,每隔一天還會連哄帶訓(xùn)掰開它的嘴,硬塞些饅頭、餅子,命令它吃,它多少也能咽下去一點。徹底當(dāng)不成郭靖了,我并沒失落太久,畢竟父母還在,賽虎還在,希望還在。聽母親講,父親在城里是給人家當(dāng)環(huán)衛(wèi)工,一個月下來,能有一千塊錢的工資。我聽了很震撼,城里就是城里,打工就是比種地強,三十天賺的錢,比在村里三百天都不少,只要父親能堅持下去,家里的日子不愁過不好。我上高中了,家里需要錢,我也需要錢。我們村很多人家早就有了彩色電視,有一戶還買了小轎車,銀色的天津大發(fā),一踩油門,屁股后頭卷起一路狂塵,張揚得很。
我認(rèn)為父親早就該出去賺錢了。
等我畢了業(yè),也要出去闖一闖。
人啊,就怕沒希望,有了它,日子過得踏實,也更快了,像是昨天今天明天捆綁銷售。白駒過隙般的日子里,父親不負(fù)家人所盼,果真在城里扎住了根。這年春節(jié)前后,他只在家歇了兩個星期,此外就很少回來,偶爾回趟家,也是很晚才進門,天沒亮又急匆匆走了,導(dǎo)致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見過他。但他始終在我心里,且日漸高大。有時,我放學(xué)回來,進院的剎那,也會懷念父親坐在門檻上看書的情形,眼前會浮現(xiàn)他那副厚厚鏡片的近視鏡,以及上面閃爍的光芒。種地、養(yǎng)雞、養(yǎng)豬、栽桃樹……父親是個有知識的農(nóng)民,去城里打工,也是位腹有詩書的環(huán)衛(wèi)工,無論如何,都值得我這個做兒子的驕傲。
父親有他的事做,我有我的事做。我要讀書,要給賽虎找紙吃,還要盡可能讓它吃點正兒八經(jīng)的東西,沒多少閑工夫,只能將想念化為忙碌的動力。到了這年夏天,賽虎的狀況越來越不好,兩條前腿也明顯失去力量,蠕動起來更費勁了。我向母親要了點錢,給它買來一袋奶粉,有空就喂它。但它往往會拒絕,任那些白色奶水從長嘴的兩側(cè)流下來,滴滴答答,像它的嘴在哭。
賽虎的狀態(tài)令人沮喪,它畢竟是條狗,我也盡力了,能活多久就看它的命了。其實,我不怎么信命,更相信事在人為,譬如母親的狀態(tài),就是很好的證明。父親賺錢多了,母親花錢也不再那么拮據(jù),還破天荒為自己添了兩件顏色鮮亮的衣裙,穿上后至少年輕了十歲。當(dāng)然,在村里母親沒機會穿它們出去,但穿不出去跟沒得穿完全兩碼事,她極開心,我也很高興。父親的確是個好父親,在發(fā)家致富的道路上,他顯然踏上了光明的坦途。我開始期待哪天放了假,家里又沒啥事時,去城里探望一下他。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可以騎自行車去鎮(zhèn)里,那里有一路公交車直達縣城,票價也不貴。我想,若是自己突然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他一定會很幸福,眸子里會閃爍出驚喜的光,紅了眼圈甚至掉下淚疙瘩也說不準(zhǔn),因為他的兒子長大了。
我想去探望父親的火焰剛剛?cè)计?,卻被賽虎給澆滅了。
這天早晨我去上學(xué),推著車子路過老桃樹下,鬼使神差地站住了,先是抬頭看了看壓彎枝頭的那些大桃子,想著是不是周末將它們摘了賣掉,既增加一筆收入,又避免父親回來后觸景生情,再把這棵樹也砍了,接著又像被什么拽著,我支了車子回到狗窩前,朝賽虎打了個招呼。見我過來,賽虎虛弱地睜開眼,像要站起來,努力一番,最終僅是無力地晃了晃尾巴尖。
“好好養(yǎng)著吧,晚上回來喂你點奶喝?!蔽夷﹃幌滤墓奉^,賽虎咧了咧嘴,像人在笑。
“笑吧,笑比哭好?!蔽倚睦锾嵙诵?/p>
下午降了一場陣雨,待到放學(xué),雨過天霽,西邊的山巔還出現(xiàn)了火燒云,紅彤彤金燦燦的,將整個世界渲染得如夢似幻。想到要喂賽虎,我無暇欣賞這一切,急呼呼騎車朝家而來,進了院,放好車子奔向狗窩,賽虎正頭朝里躺著。
“精神精神,馬上開飯啊?!蔽叶紫律斫兴?。
賽虎沒反應(yīng)。
“喲,狗夢做得挺香?。 蔽逸p輕捅了捅它那瘦骨嶙峋的脊梁,想喚醒賽虎。狗和人一樣,得了病都犯懶。
賽虎仍靜若木雕。有朵陰云迅速飄進我的心,將那里的紅燦燦擠了個一干二凈。沒再猶豫,我伸手替賽虎翻了個身,這才確定,它早已沒了氣息。心頭的烏云瞬間化為傾盆大雨,將我淋得渾身冰冷,似乎每個細(xì)胞都在顫抖。良久,我站起身,進屋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母親,她跟我來到狗窩前,也駐足沉默了一會兒,說:“賽虎是條好狗?!?/p>
我點了點頭。
“把它埋了吧?!蹦赣H又說。
我嗯了一聲。
半個小時后,我將賽虎埋在了當(dāng)年埋貞子的那口枯井上方——它曾獲得重生的所在。我想,它從哪里來再回哪里去,該是最好的歸宿吧。晚飯我沒心情吃,只是沏了一大碗給賽虎準(zhǔn)備的奶粉,端著來到院里,一邊端詳著空蕩蕩的狗窩,一邊咕咚咚灌下了肚,竟然很飽,還有些肚脹。夜里,躺在西屋土炕上,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肚子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膬羰撬?。我忍不住胡思亂想,牛奶該是牛喝的,我喝了尚且不好消化,賽虎是條狗,它能消化得了嗎?不會是這些奶水提前要了它的命吧?轉(zhuǎn)念一想又不對,這可是真正有營養(yǎng)的東西,賽虎就是因為喝不下去,才結(jié)束了狗生,若它能多喝一點,或許就能多活些時日呢。哎,終歸是條病狗,該走還是要走的,也好,它去了,起碼貞子有個伴兒……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開始模糊,黑夜也愈加的黑,我似乎睡著了。
久不做夢的我,再次墜入周公創(chuàng)造的另個維度。
一條筆直的大道,像一把寬闊的巨劍,直刺天際。道路兩旁,仍是大片的金色麥田,那些金色的穗子沉甸甸垂著,一動不動??床坏轿?,但我能感覺到自己就站在大道的這一頭,也是一動不動。我正在考慮是否挪動腳步,突然從天際線上顯出兩條身影,以極快的速度朝我奔來。我很快看清了,是賽虎和貞子,它倆周身閃耀著金色光芒,像極了哮天犬和天蓬元帥,背上還分別站立著大玲小玲。
我是在充盈的滿足感中醒來的。
只要有夢,日子就能繼續(xù),一切也不會真正失去。幾天后,我的心情漸漸恢復(fù),就當(dāng)我再次計劃前去探望父親時,這個傍晚,天還沒擦黑,他竟然回來了。
“兒子,瞧瞧我給你帶了啥?”我剛進院,父親就從堂屋迎了出來,黑黝黝的臉上溢滿了笑。
我先是驚喜,隨即又有些沮喪,“爸,賽虎死了?!?/p>
父親點了一下頭,“知道,你媽給我打電話了?!闭f著,他攥住我的胳膊,幾乎是把我拉進了堂屋,“看看,看看。”他指著地上說。
水缸旁放著個舊紙箱,箱口大開。我探頭一看,“狗?”頓時心花怒放。不大的箱子里,正有只兩個月大的小狗仰脖望著我,那毛色,那直立的大耳朵,看著那么熟悉?!鞍郑阗I的?”
父親卻笑著搖了搖頭,“我給它起了名字,也叫賽虎?!闭f罷,他轉(zhuǎn)身出屋,去摘桃子了。我這才注意到,老桃樹下早放了兩只筐。
從母親那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大概。
賽虎死后的第二天,母親就去村里小賣部給父親打了電話,讓他差不多就回來看看。其實,賽虎沒死前,小賽虎就已經(jīng)到了父親身邊。在城里,父親很辛苦,不論寒暑,無論陰晴,都要在凌晨四點從住處出發(fā),趕往所負(fù)責(zé)的那條街道打掃衛(wèi)生。今年的雨水仍很充沛,差不多隔上兩三天就來一場,遇到小賽虎的那天,前半夜又是風(fēng)又是雨的,殘枝碎葉刮得到處都是,那些葉子被水吸在水泥路上,像粘了膠水,極難打掃。父親到位后,干得很投入,看不清時,甚至?xí)紫氯ヒ黄瑩焓奥淙~。就在他打掃到排水溝附近時,恍惚聽到有嬰兒的哭聲從一個下水井中傳出,嚇了他一跳,借著路燈一看,原是井篦子被人掀到了一旁。他急忙跑過去,那聲音卻變了,依舊如泣如訴,但能分辨出不是孩子的哭聲,更不是人發(fā)出的動靜,父親用手電筒朝里面照了一下,看到一只小狗正在井底可憐兮兮地望著上面。父親是不喜歡狗的,本不想去救它,他很忙,也怕被狗咬到。然而,猶豫片刻后,父親還是嘆了一口氣,將掃把放到一旁,趴在濕漉漉的地上,朝井下伸出了手。
責(zé)任編輯?劉升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