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醫(yī)“候脈”說起

摘 要 中古以來，有“候脈”一詞，謂搭脈。“候”的核心義是目光對事物的投射與接觸，就是察看?？梢允莻刹鞌撤剑褪莻珊蚧虺夂?可以是巡查下屬，就是候望或守候，也包括了對賓客的迎候;可以觀察萬事萬物，如對疾病的觀察就是候診或癥候，對天象的觀察就是測候或節(jié)候。均有動詞和名詞兩種用法。而“候”核心義源于其本義“矢射向靶子之形”，即有聚焦點。用于人目光的聚焦，就是觀察。從同步構(gòu)詞的角度看，候脈是屬于動賓結(jié)構(gòu)中的看脈類，強調(diào)眼部的動作。由此證明核心義和同步構(gòu)詞在詞義分析中具有較強的解釋力。

關(guān)鍵詞 候脈 候 核心義 同步構(gòu)詞

古代治病，沒有儀器，中醫(yī)治病有“望、聞、問、切”四種方法，其中“切”指用手搭脈，是四法中直接和病人接觸的一法，起到最主要的判斷作用，是古人十分看重的方法?！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有非常生動的記載：“問臣意：‘診病決死生，能全無失乎？臣意對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脈，乃治之。敗逆者不可治，其順者乃治之。心不精脈，所期死生視可治，時時失之，臣意不能全也?！敝嗅t(yī)認為，只要人體任何一個地方發(fā)生病變，就會引起氣血的變化，并在脈搏上反映出來。因此，中醫(yī)師通過切脈，就能知道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以及病的輕重。漢語發(fā)展史中，圍繞著“切脈”這一診病手段，產(chǎn)生了不同的表達方法。這里，我們從“候脈”說起。

中古以來就有“候脈”一詞?！度龂尽の褐尽とA佗傳》裴注引《佗別傳》：“佗使悉解衣倒懸，令頭去地一二寸，濡布拭身體，令周匝，候視諸脈，盡出五色?！薄侗饼R書·方伎傳·馬嗣明》：“邢邵子大寶患傷寒，嗣明為之診，候脈。”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四《針砭》：“若唐長孫后懷高宗，將產(chǎn)，數(shù)日不能分娩。詔醫(yī)博士李洞玄候脈?！薄昂蛎}”即搭脈，但其具體含義是什么？得義之由是什么？屬于“切脈”的哪個類型？還需要討論。

分析復(fù)音詞的結(jié)構(gòu)方式，同步構(gòu)詞是一個有效的分析角度;而詞義的來由可以從核心義的角度進行探討。這里試從這兩個角度探討“候脈”一詞，從而進一步證明核心義和同步構(gòu)詞在詞義分析中的作用。

一、 “切脈”類語詞的大致分類

古人“切脈”有很系統(tǒng)的理論。比如健康人的脈搏是病人脈象的參照，稱為“平脈”。漢張仲景《傷寒論·平脈法》：“平脈者，平人不病之脈也。如四時平脈，五藏平脈，陰陽同等平脈之類是也。人病則脈不得其平矣?！眿D女懷孕，脈象也與常人不同，稱為“喜脈”?！扒忻}”就是看看與“平脈”有何不同。脈象有“細脈”“滑脈”“沈脈”“牢脈”“濇脈”“疾脈”“遲脈”“結(jié)脈”等不同狀態(tài)，都對應(yīng)著不同病癥和病因。如《素問·脈要精微論》：“心脈搏堅而長，當(dāng)病舌卷不能言;其耎而散者，當(dāng)消環(huán)自已。”“堅而長”“耎而散”都是對脈象的具體描寫。從語匯發(fā)展史看，“切脈”一義有多種表達方式，依據(jù)詞義，大致有以下三類。

（一） 搭脈類，強調(diào)手部的動作

先秦以來，“切脈”應(yīng)用較早，《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越人之為方也，不待切脈、望色、聽聲、寫形，言病之所在?！焙蟠永m(xù)。如唐劉禹錫《因論·鑒藥》：“切脈、觀色、聆聲，參合而后言曰：‘子之病，其興居之節(jié)舛。”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一○：“醫(yī)者意也，古人有不因切脈，隨知病源者，必愈之矣?！?/p>

“切”就是切割，指用刀把物品分成若干部分?！抖Y記·少儀》：“牛與羊魚之腥，聶而切之為膾?！薄扒懈睢北厝灰杜c物接觸，因而有貼近和接觸的特征。幾何學(xué)上有“切線”，體現(xiàn)的就是接觸的意思?！段倪x·馬融〈長笛賦〉》：“啾咋嘈啐，似華羽兮，絞灼激以轉(zhuǎn)切?！崩钌谱ⅲ骸扒校q磨切也。”也是接觸的意思?！盾髯印駥W(xué)》：“《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睏顐娮ⅲ骸安晃薪谌??！薄段倪x·揚雄〈羽獵賦〉》：“入西園，切神光?！崩钌谱⒁龔堦淘唬骸扒?，近也?！边@是抽象的靠近義，與接觸意思相因。

因而，“切脈”就是手觸病人的脈搏，即搭脈?！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脈，乃治之。”即其例。

有“撫脈”。漢桓寬《鹽鐵論·輕重》亦云：“扁鵲撫息脈而知疾所由生，陽氣盛則損之而調(diào)陰，寒氣盛則損之而調(diào)陽。是以氣脈調(diào)和，而邪氣無所留矣?！边@是“撫息脈”連言。真正成詞，寫作“撫脈”的還很少見。明茅元儀《寄曹能始觀察書二癸亥》有一例：“申維烈行曾附一函，或已達，記曹儀身在羈累，日困追攝，然鼎上之雞，終不惜GF8CB羽，猶慮失晨以負豢養(yǎng)。每見撫脈既斷，奴雖至弱，亦不能不逞以自壓其眾，而我所備者，自遼及云中，可三千里竟，無一可恃齊寇之患?！?/p>

“撫”謂用手按住?！抖Y記·曲禮上》：“車驅(qū)而騶，至于大門，君撫仆之手，而顧命車右就車?！笨追f達疏：“撫，按止也……君欲令駐車，故君抑止仆手也?！薄墩f文》：“撫，安也。從手無GF8A1聲。一曰揗也。”段注：“揗者，摩也。”

有“案脈”?！稘h書·王嘉傳》：“前東平王云與后謁祝詛朕，使侍醫(yī)伍宏等內(nèi)侍案脈，幾危社稷，殆莫甚焉！”《三國志·魏志·華佗傳》：“李將軍妻病甚，呼佗視脈，曰：‘傷娠而胎不去。將軍言：‘聞實傷娠，胎已去矣。佗曰：‘案脈，胎未去也。”

也作“按脈”。《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善診者，察色按脈，先別陰陽，審清濁，而知部分?！?/p>

“案”與“按”同。《說文》：“按，下也?！倍巫ⅲ骸耙允忠种瓜乱病Ｓ〔吭唬阂终?，按也?！本褪且允窒掳吹囊馑糩1]，“按脈”就是搭脈。

后代有“把脈”。元無名氏《冤家債主》第二折：“我昨日請一個太醫(yī)把脈，那廝也說的是，道我氣裹了食也?！?/p>

有“憑脈”。元武漢臣《老生兒》第一折：“請來憑脈，他道小梅行必定是個廝兒胎?！薄墩f文》：“憑，依幾也。”就是憑靠義，因而也是接觸。

現(xiàn)代漢語中有“搭脈”。金庸《倚天屠龍記》：“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手腕，只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我雖不敢直率拒醫(yī)，但你們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豈能再犯？當(dāng)下替兩人搭脈?！?/p>

有“摸脈”?！读憾瑢υ捔_大倫》：“有一天，看到這個人的行脈已經(jīng)稍蘇，稍微復(fù)蘇了，一摸脈，脈起來有勁了?！?/p>

以上屬于搭脈類，動詞語素“切”“撫”“案”“按”“把”“憑”“搭”“摸”強調(diào)手部的動作。這屬于一組同步構(gòu)詞，即手部動作語素與“脈”的結(jié)合，為動賓式雙音詞。以上例句時代不同，但是這些詞在句中表義相同、結(jié)構(gòu)方式相同、語素含義相近。

（二） 看脈類，強調(diào)眼部的動作

有“診脈”，《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以其言飲藥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jié)，特以診脈為名耳。又：“齊王太后病，召臣意入診脈。”《世說新語·術(shù)解》：“（殷）浩感其至性，遂令舁來，為診脈處方。”宋邵雍《邵氏聞見錄》卷一七：“士人之妻孕，診其脈曰：‘六脈皆絕，反用子氣資養(yǎng)，故未死。子生，母即死矣。已而果然。”

《說文》：“診，視也?！倍巫ⅲ骸啊秱}公傳》：診脈，視脈也。從言者，醫(yī)家先問而后切也?！薄稘h書·藝文志》：“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鵲、秦和，蓋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顏師古注：“診，視驗，謂視其脈及色候也?！薄霸\”也泛指省視;察看。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漾水》：“是以經(jīng)云：漾水出氐道縣，東至沮縣為漢水，東南至廣魏白水。診其沿注，似與三說相符而未極西漢之源矣。”

后因偏旁類化，又作“胗脈”。唐無名氏《玉泉子》：“省郎張廷之有疾，過詣趙鄂胗脈?！鼻謇顫O《凰求鳳·假病》：“請先生過來，用心替他胗脈?！?/p>

有“視脈”?！度龂尽の褐尽とA佗傳》：“故甘陵相夫人有娠六月，腹痛不安，佗視脈，曰：‘胎已死矣?！庇郑骸肮识洁]頓子獻得病已差，詣佗視脈，曰：‘尚虛，未得復(fù)，勿為勞事，御內(nèi)即死?！薄端螘の木磐鮽鳌な及餐跣萑省罚骸胺蛾栕娣嗅t(yī)術(shù)，姿貌又美，殷氏有疾，翻入視脈，說之，遂通好?！?/p>

有“看脈”?！度龂尽の褐尽とA佗傳》裴松之注引《佗別傳》：“有人病兩腳躄不能行，舉詣佗，佗望見云：‘已飽針灸服藥矣，不復(fù)須看脈?！薄段鍩魰肪矶稹冻不鄯蕉U師》：“張公會看脈，李公會使藥，兩個競頭醫(yī)，一時用不著。”

有“相脈”?！稄埣疑綕h墓竹簡·脈書》：“相脈之道，左□□□□□案（按）之，右手直踝而簟之?！薄恶R王堆漢墓帛書·脈法》：“相眽（脈）[之道]，左□□□走而案（按）之，右[手直踝而簟之]?！盵2]

有“察脈”。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七：“建炎初，真州城中疾癘大作，某不以貧賤，家至戶到，察脈觀色，給藥付之。”宋王洙《王氏談錄·醫(yī)》：“昔東都有一醫(yī)者，姓劉……其治疾察脈，無隱不知?！?/p>

以上雙音詞中，“診”“視”“看”“相”“察”均表示眼睛看，是目光的接觸，屬于“看脈”類，強調(diào)眼部的動作，這些動賓式雙音詞也是一組密切相關(guān)的同步構(gòu)詞。

其實，在診病過程中，手部的動作與眼部的動作是密不可分的。中醫(yī)診斷病癥，沒有儀器，就靠“望、聞、問、切”四法。而這四法是綜合運用的，絕不是單一孤立的?！端貑枴っ}要精微論》：“切脈動靜而視精明。”就是指搭脈的同時察看眼睛，“精明”就是眼珠、目光。再如“按”（或“案”）是以手下壓的動作，同時也有察驗、察看的含義?！夺屆め屟哉Z》：“識，幟也，有章幟可按視也?！碧脐愖影骸渡鲜翊ò参Ｊ隆罚骸澳嗣芬蝗?，專在按察?！薄鞍匆暋薄鞍床臁苯酝x并列?！稇?zhàn)國策·趙策二》：“臣竊以天下地圖案之，諸侯之地，五倍于秦。”漢王充《論衡·問孔》：“案圣賢之言，上下多相違?！彼魏檫~《夷堅丙志·桃園圖》：“圖已成，樓閣人物，細如發(fā)絲，儼然可睹，女仙七十二，各執(zhí)樂具。知音者案之，乃霓裳法曲全部也?！笔瞧渥C。所以，“按脈”“案脈”如果列入“看脈”類，也是可以的。

（三） 驗脈類，強調(diào)綜合評估脈象

無論稱“視脈”還是“搭脈”，都是一個綜合審視評判的過程，強調(diào)用心對疾病進行全面分析。因此，隋唐以后也產(chǎn)生了新的說法，表示驗證、評判脈象。

有“驗脈”。《太平廣記》卷二二○引唐張讀《宣室志·李生（二）》：“天寶中，有隴西李生自白衣調(diào)選桂州參軍，既至任，以熱病旬余，覺左乳痛不可忍，及視之，隆若癰腫之狀。即召醫(yī)驗其脈，醫(yī)者曰：‘臟腑無他。若臆中有物，以喙攻其乳，乳痛，而癰不可為也。”

有“對脈”?！墩f郛》卷七四引令狐澄《大中遺事》：“唐宮中以診脈為對脈?！彼沃茌x《清波別志》卷下：“稼軒在上饒，屬其室病，呼醫(yī)對脈?！盵3]

有“評脈”?！短綇V記》卷四三五“續(xù)紳”條引唐康駢《劇談錄》：“咸通乾符中，京師醫(yī)者續(xù)坤頗得秦醫(yī)和之術(shù)，評脈知吉兇休咎。”《拜月亭》二【梁州第七】白：“郎中仔細的評這脈咱?！?/p>

有“準脈”。《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老生兒》一[點絳唇]白：“當(dāng)日婆婆上席去來，我暗使人喚的個穩(wěn)婆婆與小梅準脈來?！盵4]

二、 “候脈”的歸類與得義緣由

那么，“候脈”屬于上述“切脈”的哪一類？為什么稱“候脈”？

要回答這個問題，要從核心義入手。根據(jù)文獻用例和詞典釋義，筆者以為“候”有察看的意思，其特點是目光對事物的投射與接觸。接觸的對象不同，含義則發(fā)生變化，其核心義就是“察看”。分析如下：

1. 目光與敵人及其軍事設(shè)施接觸，就是伺望，偵察

《史記·李將軍列傳》：“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彼抉R貞索隱：“許慎注《淮南子》云：‘斥，度也。候，視也，望也?！薄秴问洗呵铩べF因》：“武王使人候殷?！睗h袁康《越絕書·外傳記吳地傳》：“婁北武城，闔廬所以候外越也?！苯云淞x。

同義并列雙音詞有“探候”“覘候”“偵候”“刺候”等。三國蜀諸葛亮《將苑·輕戰(zhàn)》：“有探候不謹，與無目同?！薄端螘ち皞鳌罚骸百\遣兵二千余人覘候?！薄度龂尽の褐尽空袀鳌罚骸罢屑冉堂駪?zhàn)陳，又表復(fù)烏丸五百余家租調(diào)，使備鞍馬，遠遣偵候?！薄稘h書·陳咸傳》：“時槐里令朱云殘酷殺不辜，有司舉奏，未下。咸素善云，云從刺候，教令上書自訟?！鳖亷煿抛⒁龝x灼曰：“云從咸刺探伺候事之輕重，咸因教令上書。”這些都是動詞刺探偵察的意思?！缎绿茣む嶑麄鳌罚骸敖裢罗谶叄押蛑袊?，假令緩急，臣下乃不知陛下所在，不敗事乎？”《漢語大詞典》對“狙候”的解釋是：“伏伺;覬覦?！焙軠蚀_。

“候”轉(zhuǎn)為名詞，有二義。一是斥候，軍候。A. 為軍中任偵察之事的人;還指掌管伺察、稽查等事的小吏?！赌印ぬ柫睢罚骸昂虺鲈疥惐恚谧T之外內(nèi)?！薄蹲髠鳌は骞荒辍罚骸凹{斥候，禁侵掠?！薄痘茨献印け浴罚骸扒昂笾U易，見敵知難易，發(fā)斥不忘遺，此候之官也?！薄赌印ぬ柫睢罚骸爸T吏卒民非其部界而擅入他部界，輒收以屬都司空若候，候以聞守。”孫詒讓間詁：“此候為小吏?！薄俄n非子·說林上》：“子胥出走，邊候得之。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候因釋之?！蓖跸壬骷猓骸昂?，吏也。《吳越春秋》作‘關(guān)吏欲執(zhí)之。”B. 也指邊境守望、報警的官吏?！稘h書·揚雄傳下》：“今大漢左東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東南一尉，西北一候?！鳖亷煿抛⒁峡翟唬骸岸鼗陀耖T關(guān)候也。”晉陸機《飲馬長城窟行》：“往問陰山候，勁虜在燕然?！?/p>

二是指邊境用來伺望、偵察敵情的設(shè)施，即哨所、土堡。銀雀山漢墓竹簡《孫臏兵法·陳忌問壘》：“去守五里置候，令相見也。”《后漢書·馬成傳》：“筑保壁，起烽燧，十里一候。”《后漢書·南匈奴傳》：“（朝廷）增緣邊兵郡數(shù)千人，大筑亭候，修烽火?！薄巴ず颉蓖x并列，是瞭望和監(jiān)視敵情的崗?fù)さ??！逗鬂h書·馬援傳》：“援奏為置長吏，繕城郭，起塢候?！薄皦]候”猶塢壁，也是瞭望設(shè)施。《釋名·釋船》：“五百斛以上還有小屋曰斥候，以視敵進退也。”“斥候”是小屋，因為“視敵進退”的作用而得名。“候”的這個意義后來寫作“堠”。

2. 目光與下屬及其管理對象接觸，就是監(jiān)視，督察

《周禮·天官·宮伯》“授八次八舍之職事”漢鄭玄注：“衛(wèi)王宮者必居四角四中，于徼候便也?！辟Z公彥疏：“必于八所以為次舍者，相徼察來往，候望皆便，故次舍皆八也?！比龂裰T葛亮《與兄瑾言治綏陽谷書》：“有綏陽小谷，雖山崖絕險，溪水縱橫，難用行軍。昔邏候往來，要道通入?！薄搬韬颉薄昂蛲薄斑壓颉倍际茄膊臁⒈O(jiān)視的意思。

“候”轉(zhuǎn)為名詞，就是監(jiān)督者，即各類官吏?！蹲髠鳌ふ压辍罚骸八捴秸簦莺蚴刂??！笨追f達疏：“水希曰藪，則藪是少水之澤，立官使之候望，故以虞候為名也?！边@是守山林水澤的官吏。《漢書·嚴助傳》：“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守候”可以理解為守城的官吏?！稘h書·蕭望之傳》：“望之以射策甲科為郎，署小苑東門候。”顏師古注：“門候，主候時而開閉也?！薄侗笔贰に宸苛晖跤聜鳌罚骸暗刍笾焓杓捎?。乃于玄武門達至德門量置人候，以伺動靜，皆隨事奏聞。”“人候”就是“候人者”，就是監(jiān)視者。

3. 目光與客人接觸，就是迎接、問候。包括原地接待與前往問候兩方面

（1） 迎接，接待

《禮記·曲禮上》“使某羞”漢鄭玄注：“古者謂候為進?！碧瓶追f達疏：“古時謂迎客為進，漢時謂迎客為候?！蹦铣航汀峨s體詩·陶征君田居》：“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边@是指原地等待賓客。

因而“候”又有等待、趁著義。《漢書·游俠傳·陳遵》：“嘗有部刺史奏事，過遵，值其方飲，刺史大窮，候遵沾醉時，突入見遵母?！碧篇毠录啊逗瓜兄壑凶鳌吩姡骸皯n來無良方，歸候春酒熟?！薄暗却笔庆o態(tài)的，“趁著”則是動態(tài)的，是伺機而動，前者為動詞謂語，后者則可以做狀語。現(xiàn)代漢語的“候機”“候車”也屬此類。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書證》：“待人不得，又來迎候?！鼻逶丁峨S園詩話》卷十：“聞余游羅浮歸，乞假到鼎湖延候?！薄坝颉薄把雍颉蓖x并列，是迎接義。雙音詞“等候”“守候”“伺候”亦其例。

“候”轉(zhuǎn)為名詞，也有二義。一是指負責(zé)迎送賓客的官吏。《左傳·襄公二十一年》：“使候出諸轘轅?！倍蓬A(yù)注：“候，送迎賓客之官也?！薄秶Z·周語中》：“候不在疆?！表f昭注：“候，候人也;掌送迎賓客者?！倍侵附哟e客的驛站，驛館。《周禮·地官·遺人》“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漢鄭玄注：“廬，若今野候，徒有庌也?！辟Z公彥疏：“漢時野路候迎賓客之處，皆有庌舍，與廬相似。”《后漢書·和帝紀》：“舊南海獻龍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就是指迎候賓客的房舍。

（2） 拜訪，問候

《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爸鞲纲群蛑偈妗`其書而奏焉?！睗h王符《潛夫論·交際》：“不候謂之倨慢，數(shù)來謂之求食?！薄逗鬂h書·朱暉傳》：“顯宗舅新陽侯陰就慕暉賢，自往候之，暉避不見?！薄逗鬂h書·王良傳》：“時司徒史鮑恢以事到東海，過候其家，而良妻布裙曳柴，從田中歸。”這是指主動前往問候友人等。

后來“候”仍然是動詞，但含義有所變化。一是逐漸表示恭敬問候的意思。如：《后漢書·趙咨傳》：“之官，道經(jīng)滎陽，令敦煌曹暠，咨之故孝廉也，迎路謁候，咨不為留。”《魏書·楊播傳》：“椿年老，曾他處醉歸，津扶持還室，仍假寐合前，承候安否?！碧茝堹|《游仙窟》：“承聞此處有神仙之窟宅，故來祗候?！碧泼辖肌读⒌滦戮印吩娭牛骸胺魇秘毷肯?，拜候丞相轅?！薄杜f唐書·陳少游傳》：“濠壽舒廬，尋令罷壘，韜戈卷甲，佇候指揮?！彼卧枴兜劫裰菖c南京張宣徽啟》：“始敢通箋記參候之禮，庶幾將心誠饑渴之勤?！鄙辖译p音詞“謁候”“承候”“祗候”“拜候”“佇候”“參候”等猶敬候，奉侍問安。

二是因此有了問候?qū)Ψ狡鹁拥惹闆r的敬詞用法。如：宋歐陽修《與蘇編禮書》：“數(shù)日來尊候必更痊安。單藥得效，應(yīng)且專服?！彼侮懹巍独蠈W(xué)庵筆記》卷五：“前輩尺牘有云尊候勝常者。”宋蘇軾《與楊元素書》：“比日履茲微涼，臺候何似？”“尊候”即恭敬問候?！芭_候”也是敬辭問候義?，F(xiàn)代漢語還有“問候”“恭候”“敬候起居”“耑候”等說法。

以上二義相因，有時不好區(qū)分。

4. 目光與其他特定對象接觸，就是觀察

《陳書·后主沈皇后傳論》：“（張貴妃）才辯強記，善候人主顏色。”唐韓愈《順宗實錄一》：“上每進見，候顏色，輒言其不可?！睂Σ∪说挠^察，就是診視，診斷?！吨軙ひι珎鳌罚骸耙源撕蚣玻渭部商?。”“候脈”即其義。

“候”轉(zhuǎn)為名詞，指觀察對象的變化狀況，即征兆、癥狀、情形?！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罚骸胺蚵犝呤轮蛞?，計者事之機也，聽過計失而能久安者，鮮矣?！睗h王符《潛夫論·思賢》：“夫生飰秔粱，旨酒甘醪，所以養(yǎng)生也，而病人惡之，以為不若菽麥糠糟欲清者，此其將死之候也。”晉傅玄《挽歌》：“人生鮮能百，哀情數(shù)萬端。不幸嬰篤病，兇候形素顏?！薄端螘覀鳌罚骸俺加忠詾殚_立驛道，據(jù)守堅城，觀其形候，不似蹙弱?！薄侗饼R書·方伎傳·馬嗣明》：“邢公子傷寒不治自差，然脈候不出一年便死，覺之晚，不可治?！币陨侠?，“候”都是征兆、癥狀、情形的意思。

對病的觀察，轉(zhuǎn)為名詞就是“病候”，指病情及病象。《北齊書·方伎傳序》：“神農(nóng)、桐君論本草藥性，黃帝、岐伯說病候治方，皆圣人之所重也?！薄吨軙ひι珎鳌罚骸皟?nèi)史柳昂私問曰：‘至尊貶膳日久，脈候何如？”“脈候”也稱“脈象”，謂脈搏變化的情況。因而有雙音詞“征候”“癥候”“狀候”等。

對火的觀察，轉(zhuǎn)為名詞，就是“火候”。唐段成式《酉陽雜俎·酒食》：“貞元中，有一將軍家出飯食，每說物無不堪吃，惟在火候，善均五味?！?/p>

作為名詞，“候”的抽象性特征充分顯現(xiàn)。如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賞譽》：“王大將軍稱其兒云：‘其神候似欲可?！薄吧窈颉本褪巧袂?、精神狀態(tài)。

5. 目光與天象接觸，就是觀天象，占驗，測算

《史記·秦始皇本紀》：“然候星氣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諱諛，不敢端言其過?！薄逗鬂h書·郎GF8A2傳》：“時卒有暴風(fēng)，宗占知京師當(dāng)有大火，記識時日，遣人參候，果如其言?！薄端螘ぢ蓺v志下》：“《乾象》之弦望定數(shù)，《景初》之交度周日，匪謂測候不精，遂乃乘除翻謬，斯又歷家之甚失也?！薄皽y候”并列，謂觀測天文與氣象。《續(xù)資治通鑒·元明宗天歷二年》：“樂本于律，律本于氣，而氣候之法，具在前史?？蓳衿У貫槊厥?，取金門之竹及河內(nèi)葭莩灰候之?！?/p>

“候”轉(zhuǎn)為名詞，表示時令、時節(jié)、天氣。晉陸云《寒蟬賦》序：“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yīng)候守節(jié)，則其信也。”此處“候”與“節(jié)”對文同義。唐韓偓《早玩雪梅有懷親屬》詩：“北陸候才變，南枝花已開。”前蜀韋莊《和薛先輩初秋寓懷即事之作二十韻》之一：“玉律初移候，清風(fēng)乍遠襟?！?/p>

還有“氣候”“節(jié)候”“時候”“歲候”等同義并列。如《公羊傳·莊公二十二年》“冬，公如齊納幣”漢何休注：“凡婚禮皆用雁，取其知時候?！蹦铣晤佈又断囊钩蕪男稚ⅡT車長沙》詩：“歲候初過半，荃蕙豈久芬？”根據(jù)時令，遷徙的鳥稱“候鳥”。[5]

以下限定性語素與“候”組合成雙音節(jié)詞，更能夠體現(xiàn)“候”表示季節(jié)與天氣的含義：南朝齊謝朓《出夏館》詩：“麥候始清和，涼雨銷炎燠?！薄冻鯇W(xué)記》卷三引南朝梁簡文帝《晚春賦》：“嗟時序之回斡，嘆物候之推移?！碧贫拍痢堆┲袝鴳选吩姡骸扒蚁氪汉蚺Y間傾一巵?！碧仆醪洞核假x》：“蜀川風(fēng)候隔秦川，今年節(jié)物異常年?！碧漆瘏ⅰ段渫蛣闻泄俑鞍参餍袪I便呈高開府》詩：“孟夏邊候遲，胡國草木長?！?/p>

總結(jié)以上“候”的五類含義，可以進一步看出：“候”的核心義是“察看”，即目光對事物的接觸。從詞義看，“候脈”屬于“候”義的第四個方面：目光與特定對象接觸，就是觀察，對病人脈象的觀察。從類型上看，屬于看脈類，強調(diào)眼的動作。

那么，“候”為什么有觀察義，也就是目光聚焦一點的含義？這是由其造字義決定的。因為“候”的造字義是射箭?！墩f文·矢部》：“矦，春饗所射矦也。”GF8C9，古文矦。后來作“侯”。這是《說文》的侯字：

《說文》古文? 《說文》小篆

早期的“侯”是這樣寫的，如商代：

甲一八六? 乙八九二

像矢射向靶子之形，而射箭是需要目光聚焦靶心或所射對象的。漢代，“侯”字開始分化為“侯”“候”兩字?！墩f文·人部》：“候，伺望也。從人矦聲?！庇玫氖瞧浞只蟮暮x。

《說文》小篆

《周禮·小?！粪嵶ⅰ昂钪院蛞病?，《廣雅·釋言》“侯，候也”，都說明二字形本來是相通的。于省吾（1979）244：“王侯之侯與時候之候初本同字，候為后起的分化字。”裘錫圭（1983）也認為“侯”“候”本由一語分化。蓋早期本字是作且乙簋，像矢射向箭靶，是“有的放矢”的形象化表述，有具體的聚焦對象。用于人目光的聚焦，就是觀察，后來寫作“候”，增加了“亻”旁。[6]

另外，現(xiàn)代漢語還有“號脈”的說法。清李世忠撰《梨園集成·藥王傳》：“（生）計然如此，脈乃人之根本。你且土臺打坐，平道與你號脈，然后下藥?！泵駠R秦野人《武宗逸史》：“御醫(yī)小心走上前，低聲喊：‘皇上萬歲！見武宗還不理他，就小心把手摸在武宗手腕上號脈，這時武宗大叫一聲：‘干什么？……太醫(yī)趕來，把脈號脈，哪還有半點動靜？”“號脈”的得義緣由是什么？屬于哪個類別？筆者以為“號脈”就是“候脈”的音變[7]，應(yīng)當(dāng)屬于前文說的看脈類，強調(diào)眼部的動作。

三、 “候脈”及其同步構(gòu)詞

所謂同步構(gòu)詞，不是指同一個時代采用同一種構(gòu)詞方式，而是指，同一概念在不同的時代有相同的構(gòu)詞方式，表現(xiàn)出既有聯(lián)系又有差別的組合關(guān)系。第一部分說到的“切脈”類以手的觸摸為主，“看脈”類以目光接觸為主，“驗脈”以綜合評判為主，這三組均屬于狹義動賓式同步構(gòu)詞，這三組為廣義的同義同構(gòu)雙音詞。而除了“候脈”等動賓式之外，還有另外一組表示切脈以察看病狀的構(gòu)詞類型——同義并列式。如：

診切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齊王中子諸嬰兒小子病，召臣意診切其脈?！?/p>

診驗 診視檢查?！赌淆R書·王僧虔傳》：“愚謂治下囚病，必先刺郡，求職司與醫(yī)對共診驗;遠縣，家人省視，然后處理?！?/p>

診候 《北齊書·方伎傳·馬嗣明》：“（馬嗣明）為人診候，一年前知其生死?！薄稌x書·齊王冏傳》：“初，攸有疾，武帝不信，遣太醫(yī)診候，皆言無病?！碧评钫亍短茋费a》卷中：“鄭云逵與王彥伯鄰居，嘗有客來求醫(yī)，誤造云逵門。云逵知之，延入與診候曰：‘熱風(fēng)頗甚?！?/p>

也作“胗候”。《原本老乞大》：“我有些腦痛頭眩，請大醫(yī)來胗候脈息，看甚么病?！?/p>

診察 《南史·張融傳》：“（張融）子雄亦傳家業(yè)，尤工診察，位奉朝請。”宋無名氏《道山清話》：“臣本無宿疾，偶值醫(yī)者用術(shù)乖方，不知脈候有虛實，陰陽有逆順，診察有標本，治療有后先?！?/p>

以上“診切”等都屬于同義并列式雙音詞。例子還有很多，此不贅述。

簡言之，古代表示看病、診療的語義場中，至少有兩類同步構(gòu)詞的表達方式：有“切脈”“候脈”“診脈”等動賓式雙音詞，為表示“接觸”義的動詞語素（包括手和目光的接觸）與名詞語素“脈”的組合;也有“診候”“診察”等并列式雙音詞，為兩個表示“接觸”義的動詞語素（包括手和目光的接觸）的組合。臺灣地區(qū)學(xué)者曲守約（1982）《續(xù)辭釋》曾有舉例，云：“凡此，皆有關(guān)診脈之不同辭語，及其真正之意旨也?！笨勺鳛閰⒖肌?/p>

脈之于人，性命攸關(guān)，所以有“命脈”一詞。因為對人脈搏的重視，也相應(yīng)地把其他事物用“脈理”作為比喻。漢王符《潛夫論·思賢》：“養(yǎng)壽之士，先病服藥;養(yǎng)世之君，先亂任賢。是以身常安，而國脈永也?！笔瞧淅Ｔ偃缬小巴撩}”“地脈”“水脈”“山脈”“氣脈”“人脈”“語脈”等，這也屬于同一類構(gòu)詞方式。

如今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相當(dāng)發(fā)達，儀器設(shè)備可以把人體的每一個血管紋理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病癥背后的原因未必明了。手術(shù)解決的是病癥，中醫(yī)則可以調(diào)節(jié)整個肌體，用疏解的辦法逐步消除病癥產(chǎn)生的原因。西醫(yī)救急，中醫(yī)調(diào)理，中西醫(yī)兩者結(jié)合是極佳的治療方法，我們應(yīng)當(dāng)大力提倡。

附 注

[1]關(guān)于“按”或“案”的含義，參筆者（2013）《“按（案）”詞義考》。

[2]二例引文據(jù)《張家山漢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1）[二四七號墓]第245246頁。

[3]參看《唐五代語言詞典》（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第105頁。也許“對脈”是取與“平脈”相對照的意思。

[4]參看《元語言詞典》（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第440頁。

[5]《呂氏春秋·孟春》：“候雁北?！备哒T注：“候時之雁，從彭蠡來，北過至北極之沙漠也?！备哒T注是“候”的等待時節(jié)義，而“候燕”成詞，就是按季節(jié)遷徙的大雁了。

[6]碩士生楊淼幫助提供了古文字的例子，在此致謝。

[7]孟蓬生教授在筆者討論時提出了這一想法，謹致謝忱。

參考文獻

1.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漢語大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1994.

2. 江藍生，曹廣順.唐五代語言詞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3. 李崇興，黃樹先，邵則遂編著.元語言詞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

4. 劉堅.近代漢語讀本（修訂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5. 裘錫圭.甲骨卜辭中所見的“田”“牧”“衛(wèi)”等職官的研究——兼論“侯”“甸”“男”“衛(wèi)”等幾種諸侯的起源.∥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文史（第十九輯）.北京：中華書局，1983.

6. 曲守約.續(xù)辭釋.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2.

7. 王力.漢語史稿（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

8. 王云路.“按（案）”詞義考.語言研究，2013（3）.

9. 王云路.中古詩歌語言研究.西安：世界圖書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

10. 王云路，王誠.漢語詞匯核心義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

11. 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

12.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

（浙江大學(xué)古籍所 杭州 310014）

（責(zé)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