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沛珊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0207)
“旅行就是去開啟一段新的歷程,是空間層面的移動。”[1]920世紀末,旅行文學作為一種新興文學體裁被提出,且近年來備受關注。保羅·弗賽爾(Paul Fussell)在《出國:英國文學在兩戰(zhàn)間的旅行》(1980)一書中將旅行文學定義為個體對差異和他性的敘事。他解釋道:“這種自傳體式的敘事產生于講述者對遙遠或陌生事物的接觸?!盵2]203除了用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等業(yè)已成熟的文學批評范式去分析這類文學,很多學者也致力于從旅行本身出發(fā),去發(fā)現(xiàn)旅行的文學意義。因此,旅行敘事作為一種新視角也應運而生。就美國旅行文學而言,詹尼斯·P·斯道特(Janis P. Stout)在《美國文學中的旅行敘事:范式與偏離》(1983)中全面列舉了美國經(jīng)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1983)。而中國學者田俊武則在《美國19世紀經(jīng)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研究》(2017)中揭示了旅行敘事的結構、模式和功能。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作為美國文學的代表人物,憑借其擅長描寫的天真美國人到訪歐洲古老大陸的故事,被一致認為“書寫了幾部杰出的旅行文學作品”[3]109。他的許多作品作為旅行敘事的典范被上述兩部專著提及,而《專使》(TheAmbassadors)則被稱為是“他過往所有積累的集合”[4]。這個講述55歲才到訪巴黎的美國“大使”的故事,無疑是一部旅行敘事的杰作。令人遺憾的是,斯道特并沒有對這部小說進行清晰詳盡的分析,而田俊武僅僅著重比較了美國和歐洲的差異,而在主題的解讀上,將《專使》的主題歸為文化沖突和道德觀的問題。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致力于從旅行敘事的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分析。而就其主題而言,旅行的意義不單單是為了揭示歐美文化差異,更重要的是斯特雷瑟在旅行中的成長,即異鄉(xiāng)人經(jīng)歷觀察—想象—發(fā)現(xiàn)三個階段的成長過程。
自內戰(zhàn)以來,交通工具的高度發(fā)達為美國人出行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出國旅行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除了本就富裕的貴族家庭,很多文人墨客如亨利·亞當斯、伊迪絲·華頓等也開始了他們的西歐之旅。因此,“歐洲大觀光也被看作是另一種形式的精英教育”[5]128。而亨利·詹姆斯,既是富家子弟,又是文學愛好者,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歐洲大觀光的一員。正如湯普森對旅行文學所解讀的那樣,這種文學形式“或多或少地反映了撰寫該文的旅行者本身,特別是他的價值觀、關注點以及設想”[1]10。詹姆斯在大西洋上來回旅行的寶貴經(jīng)歷,在他關于國際主題的寫作中得到了充分的顯現(xiàn),因此,要分析《專使》的旅行敘事,就必須對詹姆斯的旅行經(jīng)歷進行介紹和解讀。
詹姆斯的父親是一位著名的牧師,他堅信國際視野對孩子們有益。因此,詹姆斯只有六個月大的時候就開始了前往英國和法國的旅行。在他兩歲時,第一次坐在車里向外看,窗外的美景在他眼里便是孩提時最早的旅行記憶。從童年起,他就開始學習歐洲語言,參觀獨具歷史文化氣息的宮殿和建筑,并與歐洲人交朋友。1869年,詹姆斯獨自穿越大西洋來到英國和其他歐洲國家,并且寫下了幾篇游記。他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如《大西洋的輪廓》(1875)、《法國掠影》(1884)、《意大利時日》(1909)等都如實記錄了他對自己旅行經(jīng)歷的反思。除了旅行小記,在他的小說和短篇故事中,也不乏旅行的題材,特別是有關那些旅居西歐的美國人的故事。那種對歐洲古老大陸的新鮮感殆盡以后,這些小說更多是建立在詹姆斯對自己旅行見聞的反復質詢和思考基礎之上的。通過對新舊世界在各個領域,包括歷史、文化和文學等方面的比較,詹姆斯逐漸形成了他獨有的國際主題和現(xiàn)實主義心理小說的寫作風格。他將自己精湛的寫作技巧與獨特的旅行經(jīng)歷相結合,并且“時機一旦成熟,他就能達到與喬治·艾略特、屠格涅夫、左拉等文學天才同等的地位,甚至在某些時候,詹姆斯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6]5。
作為一位以旅行者自居的寫作者,詹姆斯在自己的作品中回答了旅行意義之所在以及他對待歐美新舊世界的看法。通過在舊大陸的虔誠朝拜,他不得不承認美國在文化歷史層面的貧瘠,并且表現(xiàn)出對歐洲深厚文化底蘊和理性精神的崇拜。就他而言,美國人“一旦離開他們自己給自己營造的所謂天堂的幻境,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地脆弱不堪”[6]7。美國人在歐洲世界的對比下,不過是天真和無知的代名詞。除此之外,美國人的身份使他感到坐立不安,因為“這個國家的原始簡單和歷史短暫使他感到無依無靠,無所歸依”[3]110。因此,詹姆斯早期的旅歐經(jīng)歷可以被看作是一種認祖歸宗的使命感??墒牵瑢W洲的了解越深,他越發(fā)感受到歐洲大陸的城府和虛偽。在他的國際題材小說中,“腐敗”(corrupt)一詞常常被用來形容歐洲,而這也體現(xiàn)出詹姆斯對歐洲大陸另一面的客觀表達??偠灾?,詹姆斯對待歐美的態(tài)度,“并非是普通大眾以為的那樣,褒揚歐洲,貶低美國”[7]。而歐洲旅行的意義,在他眼中,并非是簡單意義上的像小蝌蚪找媽媽那樣的歸家需要,也不只是一個批評家面對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非要評判出孰優(yōu)孰劣來。而是通過歐洲之旅去獲得在他眼中自己必須具備的文化背景和高深思想,從而建立他自己的身份認同。他將自己看作是“一個超然的旁觀者,不停記錄的同時,也應當從他所感悟到的偉大歷史中繪制出一個個故事來”[3]111。由于他始終堅持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詹姆斯正如其秘書所言,是“另一個世界的公民,而不屬于地球的任何一處地方”[7]。因此,他的旅行經(jīng)歷更多是為了自我的認知和個體的成長。
斯特雷瑟是一位55歲的美國中年男子,他奉紐瑟姆夫人之命,跨越大西洋來到法國巴黎,一心只為奉勸查德,亦即紐瑟姆夫人的兒子回到美國,回到伍萊特去,好讓自己完成此行任務,并最終同紐瑟姆夫人完婚。然而,當他到達法國后,一切卻似乎都背道而馳。那個聲稱是他們“導游”的戈斯特雷小姐,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伴游女郎,帶人周游四方”[8]13。受到這位女士的影響,斯特雷瑟不再強調自己作為一個說客的身份,反倒成為了真正意義上來歐洲游玩的客人。更確切地說,這是一次到訪巴黎的遠足旅行?!霸诙鍤q時,他就曾在此漫步,但這不但沒有破壞眼下的興致,反而使眼下的情感豐富起來,使他舊地重游成為一件很有意義值得與人分享之事?!盵8]12因此,他以謹慎客觀的態(tài)度開始漫步于歐洲大街小巷,參觀名勝古跡,并時常與歐洲人促膝長談。
他參觀的第一個地點是英國,典型的歐洲國家。盡管是第二次到訪英國,但當斯特雷瑟走在英國街道上時,他依然情不自禁地享受著那周遭的一切。“蜿蜒曲折的城墻——宛如這個已然膨脹的小城的腰帶,久已斷開,近半仍由細心的市民妥為保護?!盵8]11此情此景,他深受觸動。城墻為何斷裂?也許多少年前,由于領土爭端或者貿易危機,這里曾經(jīng)上演過一場殘忍的戰(zhàn)爭。不論當時戰(zhàn)況如何,這堵墻已然成了歷史的見證,且被世世代代的居民保護和愛惜。在斯特雷瑟眼中,只有像英國、法國這樣的歐洲國家,哪怕是一堵破碎的墻,也能激起一個人對歷史事件的想象。而這種深厚的歷史底蘊當然不僅僅存在于對一堵墻的想象上,更體現(xiàn)在實實在在被歷史記載的建筑身上。斯特雷瑟情不自禁地欣賞起眼前的這座大教堂來:
他背靠槽沿,面對教堂的塔樓,在眼下所立之處正可絕妙地俯視教堂,那高高的一大片紅棕色,呈正方形,尖頂聳立,飾有卷葉形浮雕,屢經(jīng)修整復原,但在他那長久未見世面的雙眼看來卻很迷人,何況還有今年第一批燕子在它四周穿梭飛翔呢[8]12。
詹姆斯形象地刻畫了斯特雷瑟愉悅的觀光心態(tài),特別是用“絕妙地俯視”和“長久未見世面的雙眼”來形容他的神態(tài),直接完美地展示了他作為一個美國人是如何被歐洲古老建筑所折服的。除了他歐洲旅行的第一站——英國,這次遠足還包括了各式各樣豐富多彩的體驗。他去到劇院觀看錯綜復雜但震撼人心的歌劇,參加上流社會的聚會并欣賞古典音樂和精致繪畫,也常常就餐于法國著名餐廳,一邊品嘗純正的葡萄酒,一邊享受浪漫的氛圍。在伍萊特,他雖然也和紐瑟姆夫人去高檔餐廳、參加上流宴會,然而那些日子與他在歐洲所感受到的那種高雅相比,卻是完全不同的。在斯特雷瑟看來,即使是巴黎的鄉(xiāng)村也可以成為“小說的背景,藝術的媒介,文學的溫床;幾乎和希臘一樣遙遠,但也幾乎可謂一樣神圣”[8]399。
除了那些實實在在的建筑、繪畫和聚會,作為旅行主體的斯特雷瑟還深切感受到了歐洲人的說話方式和個性特色。戈斯特雷小姐是他接觸到的第一個地地道道的歐洲人,當他們相遇時,斯特雷瑟用自己慣常的謹慎態(tài)度,把這位歐洲小姐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最后他得出結論:“嗯,她文明得更徹底——!”[8]7后來,當查德帶他去見那位天才藝術家格洛里安尼時,他從這位年輕人的談吐中看到了自信和光芒,他仿佛“在這令人愉快的時刻,意識到自己在其中敞開了每一扇心靈的窗戶,讓那相當灰暗的內心吸收一回他原先的地理中未曾標出的一個地帶里的陽光”[8]146。那位雕塑家的眼睛,就是那“富有穿透力的陽光”[8]146。而最具歐洲優(yōu)雅高貴氣質的代表則要歸屬于那位令查德無法自拔的德·維奧內夫人。斯特雷瑟被這位夫人的氣質所折服要回溯到他無意間去到巴黎圣母院的那天。在靜穆的教堂里,那位女士虔誠的背影使他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古希臘神話中某個漂亮、勇敢而且智慧的女神形象?!八谀莾海硨χ?,但他的印象完全認定她該是又年輕又引人注目,而且她頭部所保持的姿勢,即使在圣潔的昏暗之中,仍看得出自信來,暗示著一種對堅強、安全、解脫的信心?!盵8]219斯特雷瑟沉浸在眼前此景中,將這位女士看成是理想女性的化身,一切崇高事物的集合。他毫不吝嗇自己的夸贊,更深深屈服于“她那文靜溫柔之中透露的敏銳”[8]230以及“她那極為正經(jīng)的態(tài)度”[8]230和“絕無自命不凡的姿態(tài)”[8]230。
當然,他的歐洲之旅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朝圣,那種歐洲腐敗的一面也在他謹慎客觀的觀察態(tài)度中顯露無疑。巴勒斯小姐毫無節(jié)制地縱酒吸煙,是歐洲人墮落放縱形象的典型。然而,“她抽煙倒是她放縱行為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了”[8]87。這也就是指她不為人知的一面可能更為不堪。巴勒斯小姐糜爛奢侈的生活體現(xiàn)了歐洲摧毀人的那一面,這也就證實了紐瑟姆夫人對查德的擔憂不無道理。對于伍萊特人來說,歐洲的腐敗是“根深蒂固的不體面”[8]87。甚至是優(yōu)雅大方的德·維奧內夫人,也隱藏著太多秘密,且置身于一段婚外情中。而她則是憑借“含糊其辭中的圓滑”[8]221來掩蓋自己陰暗和自私的想法,并呈現(xiàn)出優(yōu)雅知性和善解人意的樣子來。
和這種對旅行客體的判斷相比,斯特雷瑟多次強調自己旅行的意義更在于對“人應該如何存在”這一問題的思考和體會。他對查德說:“我命該享受一個月的樂趣,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現(xiàn)在享受的樂趣足夠我這輩子剩下的日子用了?!盵8]240而類似的感悟他也跟戈斯特雷小姐訴說過:“我當然是青年——踏上歐洲之旅的青年。自從我在切斯特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變年輕了,或者至少開始得到年輕的好處,這就是一直以來在發(fā)生的事。”[8]252在他這些感受中,最能反映他對“人之存在”的回答要數(shù)他對比爾漢姆說的那段話了:
你能怎么活就怎么活;不這么活就是個錯誤。只要你有自己的生活,你具體做什么倒問題不大。如果你從未有過自己的生活,那你有過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去吧,只要不犯我的錯誤就行。因為那就是錯誤。生活吧![8]161-162
盡情地享受人生才是生活的本質所在。不要為了某個任務、某個人或其他外在的事物而存在,而應該為自己而活且要按自己的意愿而活。簡而言之,這場歐洲之旅,包括歐洲沿途的建筑風景、歐洲人身上的優(yōu)雅或是圓滑,都給斯特雷瑟一次重新活過的機會。
既然斯特雷瑟眼中這趟歐洲之旅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如何更好地活著,那么他對歐洲的那種向往就應該看作是一種學習和自我提升,而他為美國感到羞愧的情緒則出于自我反省。因此,從旅行敘事的角度看《專使》,就能發(fā)現(xiàn)問題的核心不在于文化沖突或者道德價值觀,而是一個人的成長。田俊武指出:“成長是19世紀的美國人在他們漫長的歐洲之旅中十分重要的目標。”[9]62從斯特雷瑟的旅行來看,一個人要成長,必須經(jīng)歷觀察—想象—發(fā)現(xiàn)這三個階段。
觀察,就是在面對新的或不同的情況時,要采取謹慎、客觀的態(tài)度。斯特雷瑟此行的任務是說服查德回到伍萊特,然而,查德本人直到書的第四部才出現(xiàn)。在前三部中,斯特雷瑟游歷了好幾個地方,且大部分時間都和戈斯特雷小姐在一起,這暗示他需要先熟悉新環(huán)境,而不是到歐洲就立刻直奔主題。在這段時間里,他意識到歐洲人的多面性:有些人像戈斯特雷小姐那樣,比天真的美國人更精明也更文明;而有些人就是伍萊特人眼中歐洲人的樣子,腐敗且墮落,比如巴勒斯小姐。因此,在觀察階段中,他的第二個任務是查明查德到底屬于前者還是后者。見到查德后,他立刻直言不諱地說:“你知道,我來,是要讓你不折不扣地擺脫一切,把你直接帶回家去?!盵8]109他這么直接不是因為緊張或者受伍萊特直來直往的影響,而是要騰出時間來看查德的反應。然而,他從查德身上看不出任何厭惡或反感的情緒,反而是一種全新的面貌和禮貌的儀態(tài)。接著,他繼續(xù)觀察查德,直到最后發(fā)現(xiàn)查德并不是紐瑟姆夫人所以為的那樣叛逆且墮落,而是已經(jīng)徹底變成一個看上去又有魅力又文明的人了。理清這一點以后,他的下一個觀察任務是要弄清楚查德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留在歐洲的原因。在后面幾部中,他終于發(fā)現(xiàn)德·維奧內夫人就是查德迷戀巴黎的原因,而他也因此結識了這位女人。又過了一個漫長的觀察期,查德在歐洲的生活畫卷逐漸清晰起來,斯特雷瑟最終選擇支持查德留在巴黎,因為他認為是歐洲的一切改變了他,而查德和這位夫人之間的愛情是別處難尋的真愛。他激動地說道:“根據(jù)所有的跡象來看,對查德來說,最大的變化當然莫過于純潔的愛慕?!盵8]135
在對相關情況進行一番觀察之后,他進入了想象這一階段,因為想象力豐富而變得理想化和沖動。他深信查德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成熟的青年,而德·維奧內夫人則是一位優(yōu)雅的女性,而且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純粹的愛。因此,他逐漸產生了“一種安全感,單純感”[8]218,并決定幫助查德成功留在巴黎。當他得知德·維奧內夫人的女兒訂婚后,他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然而,除了她的女兒以外,瑪米也是查德和維奧內夫人浪漫愛情的障礙。幸運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比爾漢姆對瑪米的愛慕,并因此找他倆談話,且成功說服比爾漢姆主動出擊。他將自己的想象階段,亦即采取這一系列行為并因此捍衛(wèi)查德的愛情一事看作是他細致觀察這一階段開出來的鮮艷玫瑰。詹姆斯這樣描述道:“他確實有過這種自知是暫時的舉動和躁動,暫時縱情于諷刺,縱情于幻想,頻繁地憑本能抓住成長中的感差的玫瑰,自己感到玫瑰的氣味和色彩越來越強烈,他甚至可以埋鼻狂嗅?!盵8]343當一個人仔細審視一件事并得出自己的結論后,他很自然地會堅持自己的觀點。在這一時期,他變得片面,因為他會有意識地暗示自己,他的觀點應該是正確的,而那些與自己觀點相悖的東西往往會被忽視。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觀察他想觀察的,也只相信他想相信的。因此,事物就遠離了它們的本來面目,用一種充滿理想化的方式被呈現(xiàn)出來。正如斯道特評論的那樣:“斯特雷瑟并不是民族英雄,而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十足個性化的人物?!盵10]80
旅行敘事的最后一個階段見證了斯特雷瑟真正的成長,可以稱為“發(fā)現(xiàn)”時期。當他在法國郊外偶遇查德和德·維奧內夫人時,他最終發(fā)現(xiàn)了真相,并因此頓悟。斯特雷瑟再也無法回避婚內不忠的道德問題,而曾經(jīng)浪漫的崇高愛情也完全崩塌。亨利·詹姆斯描述道:“他終于意識到,他其實一直都在盡力地什么都不想。其實,其實,他的努力已經(jīng)白費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著數(shù)不清的美妙的事?!盵8]414直到那時,他才終于明白,真正純粹的愛情其實并不存在,而真相往往是不堪一擊的。他又重新回到了觀察者的位置,而這一次他不是為了發(fā)現(xiàn)美好,而是找到真相。通過與查德的交流,他斷定查德很可能與另一個女人有染,而德·維奧內夫人也一直對她和查德的關系不道德的一面心知肚明。她之所以表面上風輕云淡,是想要利用斯特雷瑟的想象和信任去維系她同查德的關系。簡而言之,“查德·紐瑟姆并非完全無辜”[10]80,而德·維奧內夫人也并非完全優(yōu)雅?;谶@種認識,他終于掌握了西方大陸的真實面貌:它深厚的文化和歷史促進了人的成長,尤其是精神上的成長,而其腐敗和虛偽也同樣典型。因此,在感受過高雅文化之后,斯特雷瑟決心要離開這塊大陸,因為他停留得越久,它邪惡的一面就暴露得越多,而顯然對他這樣一個“最不尋常的浪漫主義者和自由之人”[10]81來說,歐洲骯臟的一面毫無疑問是有害的。歸鄉(xiāng)并不意味著滿載而歸的勝利,也不是出于鄉(xiāng)愁的情緒,而僅僅是一次旅程的結束,自我成長后的結局。至于查德,斯特萊瑟不再有義務說服他回伍萊特,或給他提供幫助了,畢竟那些“說客”專使們還在不斷地到來,而且對于此刻的斯特雷瑟來說,查德有權選擇以何種方式過自己的一生,且沒有任何人能真正幫他完成自我成長的任務。
斯特雷瑟的巴黎之行并不為別人而來,這一行自始至終屬于他一個人,而且可以這么說,這不是一次差遣,其本質上就是旅行的經(jīng)歷。正是因為“空間距離的因素導致了斯特雷瑟自我的成長,或者更確切地說,從習慣和環(huán)境的決定因素中解放出來,而這些決定因素對轉型至關重要”[10]81?!秾J埂肪褪菍λ固乩咨D型的再現(xiàn),通過對觀察歐洲事物和歐洲人、想象理想關系的存在和發(fā)現(xiàn)最終真相三階段的揭示,體現(xiàn)了成長的主題。
通常,故事中的人物,尤其是主角,往往是作者自身的反映。因此,從旅行敘事的角度來看,“像詹姆斯一樣,斯特雷瑟是一個具有智慧和敏感的旅行者,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11]64。也就是說,詹姆斯的敏銳和觀察同他對文化沉淀和生命真諦的困惑都或多或少體現(xiàn)在他的旅行敘事中,而斯特雷瑟的旅行經(jīng)歷,那些形象的建筑,迷人的文化和各式各樣的歐洲人,還有他觀察—想象—發(fā)現(xiàn)的成長過程則更是如此。如果亨利·詹姆斯的歐洲旅行是為了自己,那么斯特雷瑟巴黎之旅的意義也可以歸結為自我成長。換句話說,“重點不是在歐洲土壤上比較兩種對立的事物,而是一個人物心智上的成長”[10]79。
“斯特雷瑟在巴黎的逗留成為他的意識的一次遠征?!盵11]《專使》的確是一部典型的旅行文學作品,旨在揭示旅行中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過程。當旅行主體遇到新環(huán)境,他通常首要的任務是去觀察這些不熟悉的事物;而當他已經(jīng)對新事物形成自己的看法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激發(fā)起想象力來滿足自己的興奮和快樂;到最后,他終于不再幻想,而是找到了真相,并因此完成真正意義上的成長。本文通過對《專使》的解讀,歸納了異鄉(xiāng)人成長之旅的主要階段,這不僅肯定了小說自我成長的主題,也為分析旅行文學的意義提供了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