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玉,于京一
(山東大學 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264209 )
《靴子》(1998)是紅柯1990年代新疆系列短篇小說的佳作之一,其新疆書寫延續(xù)了紅柯一如既往的詩意風格與自然氣質(zhì)。多數(shù)學者從愛情敘事的角度,將《靴子》歸結(jié)為旅店少女為醉酒客人洗靴子而萌生情愫的一則愛情故事。鄭悅認為,《靴子》中女孩為男性脫下馬靴后在心靈上完成了愛情的歸屬,女性在犧牲自我、成全對方的同時完成了作者對于愛情的想象[1]。李丹夢認為,《靴子》“作者大約是要表達對雄性力量的頂禮膜拜”,而這樣的頂禮膜拜反映了紅柯神話中一如既往的情愛格局,即“女人大多天然地崇拜男人、依附男人、栽培男人、澆灌男人”[2]。但透過對《靴子》一文的考察梳理,它顯然并非單純表現(xiàn)年輕女人與已婚男人的禁忌之戀與情愛故事。與以往短篇小說頻繁出現(xiàn)的“奔馬”“雄鷹”“羊”“樹”等動植物意象,以及“爐子”“汽車”“掃帚”等西部日常用品的敘事裝置類似,紅柯以“靴子”作為敘事線索貫穿小說全篇,不僅串聯(lián)起男女兩性之間的情感交流,更透過人與物之間的溝通對話來“重建人的自我”,使故事人物發(fā)現(xiàn)并主動建立起與自然世界最原初、本質(zhì)的生命關(guān)聯(lián)。如曹斌所說,“物與人交流,實際上是作家運用直覺、意識流、自由聯(lián)想、幻覺對人的生命意識的放大,用以顯示生命主體的崇高”[3]。
“靴子”作為游牧民族的必備生活用品,被賦予了深刻的象征意義,成為連通腳與大地的媒介,即人與自然達成交流與融合的信物。首先,紅柯借由醉態(tài)化的感官敘事,呈現(xiàn)年輕女人在視聽觸等多重感官帶動之下,主動與“靴子”所寓意的自然世界建立生息相通、物我共融的生命聯(lián)系。其次,紅柯借助“手”“腳”(及外在裝飾“靴子”)等性意象,進行大篇幅熱烈直率的性愛描繪,展現(xiàn)超越倫理與道德觀念,完全聽從自然本性的原始生命力與欲望本能。最后,紅柯通過表現(xiàn)年輕女人在兩性關(guān)系中由被動到主動的主體意識建構(gòu)過程,思索女性主體出場對于西部文學主體性地位建立的意義與價值。
楊義在《李杜詩學》中曾經(jīng)提出,李白創(chuàng)造了一種“富于內(nèi)在精神體驗的醉態(tài)思維,散發(fā)著西北胡地健兒的率真豪俠的氣質(zhì)”[4]68,它要求作者“把自己的精神調(diào)動到擺脫世俗牽累而對生命進行自由體驗這樣一種巔峰狀態(tài),去體驗宇宙人生的內(nèi)在生命本質(zhì)和清風明月般動人的美”[4]67。同樣經(jīng)歷過西部地域文化與自然環(huán)境磨礪鍛造的紅柯,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保持微醺狀態(tài),作品彌漫出一股任俠狂逸的酒氣與豪氣。醉態(tài)化的審美思維方式放大了人與物的感官體驗,視覺、聽覺、觸覺三種互通共融的感覺方式,在《靴子》中成為誘導年輕女人“她”展開內(nèi)心世界對于物象世界的主觀想象,并與之建立聲息相通、物我共融的生命聯(lián)系的有效路徑。如李丹夢所言,“紅柯似乎有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只有化為切身的感官經(jīng)驗,形而上的探索才能落到實處。自然的擬人化因其對感官的誘導、解放和延伸而成為主體建構(gòu)的關(guān)鍵與必需”[5]。紅柯在《靴子》中打造了一個實體的旅店“窗口”,為“她”主觀化的感官體驗提供交流的路徑,“當人類滿足于自己房屋門與窗功能的完美無缺,忘了自己與自然生死相依的難以割斷的關(guān)系時,人類就會切斷自己與自然家園的聯(lián)系,迷失返回自然的路徑”[6]。從這個意義上說,窗戶無疑為“她”打開了一扇心門,通向生命敞開、精神成長的自然之途。駐足窗前與行走草原代表了年輕女人不同的生命態(tài)度與體驗,而通過視、聽、觸等感官方式,年輕女人完成了自我意識的轉(zhuǎn)變及生命原力的覺醒。
觀看是人類無意識的行為表現(xiàn),位置、距離甚至視角的變動都會影響觀看者的感知印象,折射出觀看者細微復雜的心緒與感受。小說《靴子》中,年輕女人無疑占據(jù)了一個絕對化、無意識的觀察視角,小說充斥著女人的“看”以及情緒浮動下的“回避看”。
首先,觀看之物為外在環(huán)境。在“她”的視角之下,旅店的整體環(huán)境與個人空間得以呈現(xiàn):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里邊是床,外邊是一大堆熱水瓶和臉盆,還有水桶和拖把[7]174。狹小閉塞的空間與擁擠雜亂的室內(nèi)擺置構(gòu)成了女人平淡生活的日常。房門、走廊、門板構(gòu)成的室內(nèi)空間與公路、騎手、草原構(gòu)成的自然世界兩相對立,無形中喻示著年輕女人“她”與自然世界的隔絕。其次,目之所及為具體的物象——醉酒壯漢與窗外景物。觀看醉臥在床的男人實則是觀察他沾滿泥巴還有牛糞的長筒馬靴?!八檬纸佄嬷臁盵7]169“她的手躲在背后,她不敢動”“她的手從背后躥出來,飛快地在衣服上抹幾下”[7]170等等身體反應的詳盡刻畫傳達出“她”隱晦的心理表征:對于“臟東西”、污穢之物的嫌棄?!盎乇芸础辈⒖桃馀c醉漢保持距離的行為表明“她”無法將醉倒在床的壯漢與草原驍勇強悍的騎手建立聯(lián)系,而從習以為常的生活理念出發(fā)對壯漢的行為舉止做出價值判斷——骯臟、狼狽、毫無騎手風范。年輕女人在看,同時也在被看。作為“她”的對立面的旅店老板與醉漢,發(fā)覺女人行為的抗拒——手的不自然狀態(tài)。因而醉漢以一句粗糙樸實卻深刻傳達男性生命觀念的話:不好就砍掉,作為對女人的勸誡。旅店老板的“你年輕你不懂男人”[7]170看似玩笑話卻也暗藏生命的箴言?!八睂τ谑值恼湎圩o與對于醉漢靴子的不以為意,甚至與醉酒壯漢、旅店老板看法與態(tài)度的迥異均映射出兩性殊異的生活方式與生存狀態(tài)所構(gòu)成的生命觀念的差異,這成為他們理解與溝通難以逾越的鴻溝。而紅柯企圖跨越這一鴻溝,尋找溝通兩性生命存在的合理方式,一種西部生命所共有的價值觀念與精神內(nèi)涵。
最后,站在窗前的年輕女人與窗外所見之物互為鏡像。在拉康的鏡像理論看來,窗戶幻化為一面鏡子,主體透過窗戶觀看外界,外界及萬物成為一種鏡像,自我在對于他者觀察與想象的過程中獲得對主體的建構(gòu)與認同。年輕女人“她”由初始無意識甚至回避、拒絕的觀看轉(zhuǎn)化為帶有情感色彩的注目遠眺?!堆プ印分性敿毭枥L了女人“她”多次探頭窗外的場景,女人視線延伸所及之處,已經(jīng)不自覺帶有追尋遠方、好奇探望的情感色彩。“她”不僅看到壯闊的大地天空與自然風景,還頻繁看到動物車馬的投影。關(guān)于投影的想象是年輕女人對于自然之我的聯(lián)想,在承載萬物、超越時空的大地與天空面前,萬事萬物都形如塵埃,唯有以釋放性的生命存在奔騰活躍于大地與天空之間,自然生命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聯(lián)通與共存。
外界環(huán)境中的未知聲音所具有的迷惑性與號召力,往往能夠攪擾變動心理狀態(tài)下的人物心神,誘導聽者自發(fā)追尋聲音源頭,并展開與聲音相關(guān)的聯(lián)想與臆斷,且在傾聽行為中被潛移默化地帶領(lǐng)、改變,甚至塑造個體的情感認知與主體意識。
小說《靴子》中,旅館內(nèi)部與遼闊草原構(gòu)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場域。室內(nèi),醉漢“一邊喝一邊嚼茶葉,咔嚓咔嚓像馬吃草”[7]169“那人呼呼大睡,胸腔和喉嚨里全是滾燙滾燙的睡眠聲,跟茶水一樣煮的很釅”[7]172。這些聲音顯然造成了“她”心理世界的震動,成為攪擾“她”毫無聲色的生命世界的有力“噪音”。年輕女人從窗戶探頭出去的行為,既是對缺乏聲色與波瀾的生命世界的回避與疏離,更是對于窗外不斷走動的馬靴聲的回應?!八髅髀犚娪心_步聲,一下一下走過來,往公路上走,她聽得清清楚楚是笨重的馬靴聲。她連靴子上的鐵刺都聽見了,好像往石頭上釘釘子。鐵咬石頭,咯錚咯錚”[7]171。笨重的馬靴聲是年輕女人對于遠方世界的想象之聲,更是其內(nèi)心世界沖破生命束縛、渴望自由的回響。它來源于自然世界強大的召喚力量,一步步靠近年輕女人,從天山到大路再到女性心靈深處?!八钡那榫w起伏與身體行為是回應生命召喚的過程?!胺块T嘭一下開了,門板在墻上撞了一下”[7]171,女人內(nèi)心世界的沖撞,具象化于小旅館內(nèi)部空間的突破與響動。窗外不斷靠近女人的幻聽靴音,以及室內(nèi)醉漢穿著靴子走向遠方的真正靴音,都以某種召喚性的力量深深嵌入女性的情感世界與自我認知上。靴音在這里成為一種精神性的引領(lǐng)物,如草原上的曠古長歌般響徹了年輕女性的生活世界。
年輕女人與“靴子”的接觸行為,無形之中成為了解男人生命存在的窗口。在紅柯眼中,作為草原日常生活用品的靴子因為與大地的緊密聯(lián)系而具有了神性。靴子的神性表現(xiàn)在精神世界與生命理念相關(guān)的生命啟示與指引,它是手抵達腳的媒介,更是一種傳輸生命經(jīng)驗與建構(gòu)自我意識的媒介。男人必須“邁步向前”“靴子成了大地的神物,騎手雙手扶地,把臉頰貼在草地上,騎手向靴子跪拜,靴筒里裝著一個高貴的靈魂”[7]176。唯有穿過戈壁沙漠,踏步行于草原,與自然相融共生,生命的動態(tài)與激情才能予以盡情釋放。同樣,年輕女人的生活狀態(tài)與心理圖示透過女性之手得以展現(xiàn)。年輕女人與醉漢初次見面時捂手、擦手、手背在身后等閃躲與拒斥的手部動作到后文手與靴子的主動交融契合,無疑暗示了女性對于自我意識與生命觀念的毀棄與重塑。紅柯以細膩詩意的筆觸描繪出了手與靴子接觸的動態(tài)美感:
她彎著腰,張著雙臂,可她沒跳,胳膊和胳膊上的手在她猶豫的功夫,就撲上去,去脫那人腳上的靴子。[7]172
她的手無比豪邁地順著黑沉沉的膛線,輕輕晃著,猛一抽,把馬靴抽下來,咚,扔在地上。[7]173
她不用刷子了,她的手跟魚一樣從水里摸上來,順著靴筒滑動,水跟手一起滑,到頂上只剩下一只濕手,跟牛舌頭一樣,舔啊舔它的牛犢子。[7]175
靴子在女人手里變成新的,靴子有了光澤,女人用布打了一遍,又打一遍。一雙馬靴就出來了。[7]176
“撲上去”“摸上來”“無比豪邁”等手部表現(xiàn),以及不厭其煩地脫鞋、洗鞋、擦鞋的接觸行為,足以表明年輕女人刻板閉塞的生命“偏見”的摒棄,并不再以觀望想象的客體姿態(tài)對醉漢做出情感認識與價值判斷。相反,年輕女人在有意打破習以為常的生命結(jié)界,嘗試走出原有的生活空間與認知范圍,主動認識并了解男人所生活與體驗的自然世界,并以一種順從甚至虔誠的姿態(tài)進入到草原生命的交匯與啟迪中。而拘囿閉塞的生命也由此朝向敞開,與自然及其眾多的草原生命融為一體,在交融契合中實現(xiàn)生命的通透體驗。
年輕女人觀看與傾聽并響應曠野的召喚,以及女人之手與男人靴子通過觸摸實現(xiàn)“契合交歡”,都為女性主體意識建構(gòu)、生活態(tài)度轉(zhuǎn)變、最終走出生命的結(jié)界、踏上自然之途提供了契機與輔助。極致張揚的感官書寫,為人與物的徹底溝通打造了一條精神通道,實現(xiàn)了故事人物對于生命存在與人生本相的本質(zhì)透視,這是紅柯敘事的可貴之處。
紅柯在《真正的民間精神》中談及現(xiàn)今愛情小說的創(chuàng)作非常之少,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求愛、求歡、性,其最美妙的因素離人類太遙遠了”[8]。因而在紅柯西部小說中,他著力表現(xiàn)對遠離世俗與社會屬性的超凡愛情的詩意描繪與贊美,傳達出西部大地男人與女人情感的真摯與熱烈,并企圖超越世俗的兩性愛情,回歸人類情愛的本真狀態(tài)。如李澤厚所言,“性欲成為愛情,自然的關(guān)系成為人的關(guān)系,自然的感官成為審美的感官,人的情欲成為美的情感”[9]。生活于邊疆大地的男人與女人,他們愛戀、情欲的自然產(chǎn)生既是兩性必需的生理需求與情感交流,也是一種超越倫理與道德觀念,完全聽從自然本性的原始生命力與欲望本能。表現(xiàn)男人與女人的情愛關(guān)系就是表現(xiàn)自然與人的關(guān)系以及人的自然化生命形態(tài)與生命理念?!堆プ印分写嬖诙嗵幮詯蹐雒娴碾[晦描寫,“隱晦”并不表示刻意模糊與掩飾,而是紅柯巧妙地以性意象作為表現(xiàn)手段,物我契合。在紅柯書寫中,一切欲望尤其是性欲本能被充分合理化、肯定化,充溢著他對人類本能欲望與自然天性破除遮蔽束縛,回歸本真展現(xiàn)的贊美。
“手”“腳”(及裝飾物“靴子”)等性意象的觸摸暗喻著男女兩性的陰陽交融。埃利?!ぶZ依曼在《大母神: 原型分析》曾說,“在自我和意識仍然弱小、未經(jīng)發(fā)展而無意識占支配地位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女性的基本特征”[10]。女性之手,天然具備柔軟、干凈、魅惑的自然屬性,被女性所特別呵護與珍視。而女性之手的手勢、姿態(tài)呈現(xiàn),以及與外物的接觸撫摸,都使得手不僅是觀看審美的對象,更成為實現(xiàn)欲望的工具與欲望的象征之物。小說《靴子》中,女人之手不再作為他者審視觀看的客體物,在紅柯的敘述裝置下成為表現(xiàn)年輕女人拘囿閉塞的生命觀念的象征物,同樣也是聯(lián)結(jié)兩性關(guān)系的性愛中介。西方性心理學家哈夫洛克·靄里士曾經(jīng)表明腳與鞋所具備的性隱喻義:“在足戀者,足或履不是一個工具,而是一個真正的象征,是不惜頂禮膜拜的東西,是一個理想化的對象,摩挲時固須極其虔敬之誠,想象時更不免忘餐而廢寢?!盵11]這樣的隱喻義跨越中西時空始終捆綁在對女性身體的文化闡釋上。中國宋朝始興的“小腳文化”以及對女性腳和鞋子的迷戀,也始終伴隨著男權(quán)色彩的性欲窺伺。紅柯一反其道,不寫女人之腳與鞋子,而對草原騎手的馬靴進行重彩濃墨地描繪,并企圖恢復人之腳與鞋的本然意義——行走需要?!把プ印币庀笠矓[脫了中國自古以來腳與鞋所具有的性政治與社會含義的復雜隱喻與象征符號,而被賦予了單純而崇高的神性色彩。小說《靴子》通過表現(xiàn)女人之手與醉漢之腳(靴子)脫鞋、洗鞋、擦鞋的動態(tài)接觸過程,來展現(xiàn)男人與女人的性愛交融。女人“手”由初始的不知所措、抗拒嫌棄到與靴子的主動接觸并享受融入,暗示年輕女人已經(jīng)蛻盡了刻板堅執(zhí)的生命偏見,真正達至了個體本能欲求與自然世界契合的理想生存狀態(tài)。
自然被“擬人化”成為欲望對象,與生命個體建立情感聯(lián)系。紅柯筆下的群山、戈壁、大漠、草原、河流等自然景觀意象并非僅僅發(fā)揮地理背景設置、敘事線索推進的結(jié)構(gòu)功能,它在紅柯小說中經(jīng)常是擬人化的靈性所在,充滿生機與活力,與靠近它的自然生命建立著真正的情感依賴。而自然作為雄渾的、野性的、激情的性愛一方,往往能夠與女性生命個體建立情感聯(lián)系,甚至實現(xiàn)性欲的交融與姌和。譬如,在紅柯小說中出現(xiàn)的“河流”自然意象,《雪鳥》中“男人把丫頭護送到河源,男人就不再是保鏢和勞力,男人就是這條河”[12]223“他這么一嚷嚷,就改成一條充滿生命氣息的大河,女人非但沒有受到損害,生命的意義反而得以張揚”[12]224;《靴子》中年輕女人提著紅塑料桶到峽谷的河邊打水,“水面很平穩(wěn),水卻很緊,她臉憋得通紅,身體往后傾,手一點一點從水底吐出來,然后是半圓形的粗鐵絲,桶出來時嘩啦啦像下白雨。桶水淋淋站在岸上。她緩緩氣。她嘴張得不大,可她的呼吸又深又長,胸脯高起來,落下去,大峽谷捏她就像捏一個皮球,捏摸夠了一松手,她又豐滿起來。她站在大峽谷里,她豐滿結(jié)實苗條。她的豐滿從胸到腰到臀上,腰又圓又細,腰更結(jié)實更苗條”[7]174。在此,河流是自然的化身,被具象化為一個人。在性愛雙方的依戀、交姌與互融中生命實現(xiàn)了解放與意義的張揚。
“靴子”作為兩性精神引領(lǐng)的神物,并沒有超越紅柯書寫的“物”的表現(xiàn)范疇。它始終圍繞著兩性關(guān)系發(fā)展而發(fā)揮作用,并“把女人當成大地最美妙的地方”[7]176,以此彰顯出紅柯西部書寫中對于母性與生殖文化的極致推揚,在小說中實踐“人類回歸大地母親的夙愿”[13]?!把プ印睂τ诖蟮啬赣H的回歸,一方面表現(xiàn)出女性與自然所天然具備的生命聯(lián)系,一切草原生命在自然懷抱中息息相通,歸為一體,生命能量也在自然生命中不斷傳遞、更新、再造;另一方面反映出紅柯一如既往的女性生殖崇拜,兩性交姌同樣是為著創(chuàng)造生命的需要,是生命得以延續(xù)、種族得以繁衍的人類本能。《美麗奴羊》中處女地紫泥泉與科學家妻子同樣是大地上最美妙最有生殖力的地方,孕育出了明亮滾圓的美麗奴羊以及世世代代的草原娃娃?!堆B》中跳進河中的女兵不但沒有喪失生育能力,反而生出了一個又一個壯實的男嬰,“給大地帶來了豐收”[12]223。
“永恒的男性與永恒的女性之愛包含著嗆人的血腥味”[14]。紅柯一改現(xiàn)代社會身體敘事的復雜含義與文明底色,祛除工具與符號的附加意味,將隱秘化甚而羞澀化,帶有形而下色彩的性欲本能赤裸裸呈現(xiàn)出來,置于崇高甚至神圣的地位,張揚自然社會中身體與欲望的動能與自由,身體欲望的釋放承載著精神解放、心靈自由的形而上啟示。
在紅柯筆下的男女兩性主體關(guān)系中,“女性只是屬于‘男性/自然’編碼下的次生品,闖蕩自然是男性的專利”[15]164,此種刻板單一的男性主體性伴隨著女性角色的出場以及主體性作用的發(fā)揮在逐漸弱化。兩性關(guān)系逐漸演化為一種新的主體間性,“生存不是在主客二分的基礎上主體構(gòu)造、征服客體,而是主體間的共在,是自我主體與對象主體間的交往、對話”[16]。主體間通過交往、對話,在對另一主體存在的認同下達至對自我主體性的確認。
小說《靴子》中,年輕女人與醉漢初次見面時,醉漢狂馴桀驁的言行與女人畏縮怯懦的舉止仍然顯示出男性高高在上并審視打量女性的姿態(tài)。年輕女人既不了解自然世界及其他生命存在,也無法達至對自我主體性的肯定,遑論生命存在的意義。在經(jīng)歷了與“靴子”即自然親密的接觸之后,年輕女人從抵抗、不解到充分理解男性生命理念與存在之義,實現(xiàn)了由女孩到女人的精神蛻變與主體確認?!堆プ印饭适陆Y(jié)尾,男人與女人進行了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他們均脫落了手、腳(靴子)等象征符號,重新回到人的初始狀態(tài),展開了面對面的情感與生命交流。此時,年輕女人已經(jīng)在兩個主體的情感價值交流中獲得了比較平等的位置,男女兩性達到了高度的諧和與充溢,他們不僅能夠自如交談,互相打量對方,更能夠?qū)崿F(xiàn)情感、精神的雙向發(fā)展。年輕女人已經(jīng)拋開了外在的束縛——肉體上的矜持含蓄、謹小慎微以及心靈的束縛禁囿、無法放松,而是像蛹一樣裹著拉舍爾毛毯,“光身子睡覺感覺特別敏銳”,感覺的敏銳實則是心靈與外物實現(xiàn)通感,獲得了精神上的持久放松與輕快,也意味著女性主體身份與意識的清晰。
女人在美妙的時光里身體就沒有重量。她深切地體味著她的輕盈與飄逸。她像是踩著水像是在漂。從房子到走廊,近在咫尺,從走廊到門口,近在咫尺,從門口到無邊無際的野外,近在咫尺;而她的行走如同歌手在草原上拉著長調(diào),無邊無際地向四野蔓延。[7]177-178
年輕女人“她”在突破生命拘囿的蛻變中獲得了至輕的身體感受,“輕盈與飄逸”得益于舊的舍棄與新的發(fā)現(xiàn),走近與融入自然,一任生命的舒展與精神的暢快。紅柯筆下的人物擁有一種遼闊的大地意識,草原與大漠的遼遠廣闊與遙不可及化為人物的“心靈世界”與“生命氣息”,不僅小說敘事有很強的空間感,人物處身其中的空間感受也極其強烈,女性主體“近在咫尺”的生命感受,是她精神復蘇、得以領(lǐng)會生命啟示的一種證明。
劉文祥在分析當代西部文學的主體性變革時,曾言及女性的出場對于西部文學建構(gòu)的意義,正如女性由被動走向主動的主體建構(gòu)過程,“西部文學也在告別父權(quán)、告別他者的目光中生長出屬于自身的主體性: 它表明一種姿態(tài),西部文學不愿意繼續(xù)被別人闡釋,而是要自己闡釋自己”[15]168。始終處在刻板偏執(zhí)的西部印象審視打量下的西部文學,似乎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書寫定位。蠻荒、落后、粗野等等西部專屬詞匯并不能涵蓋西部的全面,“如果我們承認時光在流傳,世界在改變,那么,我們就應該承認‘西部特色’也將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所指。”[17]而擺脫文學、文化偏見的唯一方式便是擺脫掉自我的“他者”身份。就像小說故事里未經(jīng)世事的少女一般,如果始終深陷于他者眼光中,永遠臣服于男性話語之下茍安于既定的生命狀態(tài),她將永遠無法清晰地認知自己。西部文學同樣,必然要擺脫掉來自主流文學、文化的他者眼光,摒棄以外界期待、認可、命名作為依據(jù)進行書寫的自我“他者”身份,發(fā)掘西部地域特色與族群身份特征對于西部文學的書寫意義,從源頭建構(gòu)西部文學的主體性身份。
紅柯以熾烈的詩性語言與淋漓的酒神氣質(zhì),在小說《靴子》中呈現(xiàn)了一幅西部女性生動鮮活的心靈圖示。兩性關(guān)系,尤其是女性的情感與精神走向成為紅柯敘事主題的關(guān)鍵。紅柯曾言,無論男人或是女人,都需要一種“狂飆突進的酒神精神”[18]要“與奔馬與鷹融為一體”[19]。事實上,西部凜冽偏塞的環(huán)境不只屬于騎手與奔馬,同樣是生活在天山腳下的女人的精神家園與靈魂棲息地。不同于目的化地體驗生活,“對人起巨大影響的是無意識的,是環(huán)境,是一種氛圍”[20]。紅柯筆下的年輕女人“她”已經(jīng)融匯進作家塑造的代表西部生命力量的人物群像當中,而且被賦予了獨特的性格神韻與精神內(nèi)涵,在不斷發(fā)見與蛻變中實現(xiàn)了真正的自我。
透過《靴子》中作者有意味的性別建構(gòu)與女性關(guān)照,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性關(guān)系書寫以及女性角色出場在紅柯新疆敘事中有了更深層的含義。首先,紅柯崇尚陰陽調(diào)和、萬物合一的兩性關(guān)系與生命狀態(tài),尤其對女性生殖給予極度推崇與肯定。其次,男人與女人皆能夠順應自然規(guī)律,各得其所,共同發(fā)展,實現(xiàn)人性的圓滿與完善。最后,它深層次地表現(xiàn)出人與自然和諧一體的關(guān)系及原始生命奔流涌動的自然化生命形式,甚至指向“一種浸透著濃烈的血性力量和原始生命激情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21]。這種野性、剛烈的地域文化形成于西部艱烈而蠻荒的自然環(huán)境中,以一種非理性的姿態(tài)塑造出西部人民特有的生命意識,遵從自然化的生命法則,透過身體機能的強力描摹與肉體欲望的放縱呈現(xiàn)來張揚生命的野性與強悍,達至精神與靈魂的充溢與舒展。它是內(nèi)地人所無法接受甚至難以企及的。
透過紅柯頗具風格的兩性書寫與女性關(guān)照,我們能夠看到一種迥異于文明社會的完全自然化的生命存在,它強調(diào)物我交融卻非機械化的生命物化、堅守生命意義回避世俗的物欲橫流、執(zhí)著于大地皈依與心靈寧靜,這是西部文學書寫的價值與意義所在。而紅柯前期小說保持了一貫的非理性生命書寫的風格,窺一斑而知全豹,透過對《靴子》的考察與梳理,利于讀者走近紅柯的西部,了解紅柯的感性與單純,以及一個自然化的西部對于紅柯的精神意義與文學意義。
注釋:
①新疆系列小說是指紅柯1990年代從新疆回到陜西之后創(chuàng)作的小說,包括《奔馬》(1996)、《美麗奴羊》(1997)、《鷹影》(1997)、《阿力麻里》(1998)等作品。學者李敬澤認為自1996年紅柯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短篇《奔馬》后,繼1997、1998年接連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給1990年代文壇帶來了風暴和驚喜,他們代表了紅柯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佳水平。
②“行走”作為新疆游牧民族生活與生產(chǎn)的重要方式,傳達出邊疆人民特有的生存觀念與生命理念。透過不斷地“行走”,邊疆人民與雄渾遼闊的自然世界建立了深厚的生命聯(lián)系與情感交流,形成他們勇武強悍、自由好動的生命品格與精神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