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門·瑪麗亞·馬查多
我以前覺得在魅力百貨工作就像從棺材里往外看。若你走過賣場東側(cè)大樓,更會發(fā)現(xiàn),夾在兒童攝影棚和白墻衣飾店中間的入口,像個深黝黝的黑穴。
這種缺乏色彩的設(shè)計是為了凸顯衣服,為了讓付錢的金主陷入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危機,并在驚嚇之余掏錢購物??傊な沁@么告訴我的?!昂谏?,”她說,“能提醒我們生命及青春年華如此易逝。此外,粉色塔夫綢看起來突出,是因為有一整片暗沉的空無來烘托。”
店面角落有面幾乎是我兩倍高的鏡子,外邊圍著巴洛克風格的金框。吉悉很高,用個小踏凳就能徒手清掃鏡子頂上的灰塵。她的年紀跟我媽差不多,或許再大一點,臉卻異常年輕,沒什么紋路。她每天把嘴唇涂成極度平整、干凈的亞光桃紅色,如果你過于專注地盯著那片嘴唇,還會有點暈眩。我認為她的眼線是直接文在眼皮上的。
我的同事娜塔莉認為,吉悉經(jīng)營這樣的店是為了哀悼逝去的青春;不過只要有“真正的成年人”做出蠢事,她都會歸結(jié)為這個原因。娜塔莉會在吉悉背后翻白眼,把衣服掛回架子上時總是有點粗魯,仿佛這些衣服正是她只能拿基本薪資、文憑沒用以及背上學生貸款的兇手。我會跟在她身后撫平那些裙子上的皺褶。我無法忍受裙面出現(xiàn)多余的折痕。
我知道事實是什么。不是因為我特別敏感什么的。我只是偶然聽見了吉悉打電話。我見過她用手撫過一條條裙子的模樣,以及指尖在人們皮膚上徘徊的模樣。她的女兒就像其他人一樣走了,而她無能為力。
“我真的很喜歡這件?!币粋€頭發(fā)像海豹毛一樣硬的女孩這么說,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剛從海里上岸。那條裙子的顏色類似多蘿西腳上那雙紅鞋,并以 V 字線大大地露出背部。“但我不想被人家說是那種女孩?!彼哉Z,不是在跟什么特定的人說。她把雙手叉在臀部,轉(zhuǎn)身,臉上閃現(xiàn)一抹微笑。有那么一刻,她看起來就像《紳士愛美人》那部電影里的女演員簡·羅素,然后她又只是個海豹女孩,然后她只是個女孩。
她的母親為她拿來另一條裙子,這條是金色的,表面上閃著鈷藍光芒。今天是換季的第一天,還有很多好貨可選:亮藍綠色襯裙搭配帶有雷鳴圖樣的灰粉色泡泡袖上衣,舞伶系列,另外還有蜜蜂色衣飾。人魚裙剪裁、白如鹽灘的裙子,棗紅色的喇叭裙,肝紫色的公主裙。有條裙子穿起來像奧菲莉亞,那個永遠濕答答的女子。有條裙子叫“?,斚胍诙螜C會”,顏色跟站在陰影里的母鹿一模一樣。另外有條刻意以碎布條風格呈現(xiàn)的奶色絲綢裙子,穿起來則像報喪女妖。這些裙裝因為用了一層層塔夫綢,唯有從人身上拖長、垂墜下來時才不會又卷又皺。衣服的胸口不是因為手縫珊瑚紅亮片呈現(xiàn)脆脆的質(zhì)感,就是綴滿亮珠子,又或者被霧藍色、清晨霓虹奶油色,或如同過熟哈密瓜的橘紅色網(wǎng)狀縫線給撐得飽滿。其中有一條是用幾千顆烏黑的珠子縫在午夜黑的裙子上,穿的人只要一呼吸,整件衣服都會隨之起伏。其中最昂貴的裙子要花掉我三個月薪水,最便宜的也要兩百美金,而且還是因為有條綁帶壞了,彼得拉的媽媽又忙得沒空縫好,所以才從四百美金打折下來的。
彼得拉會直接把衣服送來魅力百貨,她母親是我們最大的供貨商之一。薩迪的拍攝團隊總在魅力百貨入口附近徘徊,死瞪著我們的顧客,無禮地評論他們的外表,但無論是克里斯、凱西,還是那些輪班來鬧事的渾球,都不敢惹彼得拉。她總在棕色短發(fā)上戴一頂棒球帽,腳穿一雙鞋帶系得很緊的戰(zhàn)斗靴。當她拖著那些裝在塑料袋里的輕薄裙裝前來時,看著就像赤手空拳地跟一頭巨大的舞會怪獸作戰(zhàn)——內(nèi)面縫滿襯裙,而且觸角上滿是假鉆石的怪獸——而你沒事可不會想惹這種女人。凱西某次在休息抽煙時說她是個死T,但他太怕她了,所以在她面前一個字也不敢提。
她讓我緊張,會讓我口中大量分泌口水的那種緊張。自從我在魅力百貨工作以來,我們只交談過兩次。第一次對話是這樣:
“需要幫忙嗎?”
“不用?!?/p>
然后,三個禮拜后:
“一定是下雨了。”我說,當時舞會禮服怪獸正在她雙手中抖動,塑料袋上還流下一滴滴水珠。
“要是雨下得夠多,或許我們都能被淹死。這種改變挺不賴的?!?/p>
她從一堆布料底下鉆出來時,看起來非??蓯?。
就在經(jīng)濟衰退最嚴重時,出現(xiàn)了第一波報道。第一批受害者——應(yīng)該說第一批受害女性——已經(jīng)在公開場合消失了數(shù)星期。許多擔憂的親友闖入她們的家和公寓,以為會找到尸體。
我猜她們實際上看到的場面更慘。
幾年前有段影片在網(wǎng)絡(luò)上大紅:那是一個在辛辛那提的房東,他要把一名沒繳房租的女性房客趕出去,為了避免后續(xù)麻煩,他帶了錄像機,結(jié)果錄下這段業(yè)余攝影師掌鏡的影片。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不停呼喊她的名字,把鏡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同時不停說一些惡毒的俏皮話。他針對她的藝術(shù)作品、她的臟碗盤,還有她床頭柜上的情趣玩具發(fā)表了一大堆意見。這段影片實在不著邊際,如果不是特別專心地看下去,你很可能看不到最后的大結(jié)局。接著鏡頭一轉(zhuǎn),她人就在眼前,在臥房中陽光最燦爛的角落,身影被光線隱沒。她全身赤裸,努力想遮住自己。你可以看到乳房從手臂間露出,還能透過她的身體看到墻面。她正在哭。聲音如此輕軟,難怪之前全被房東喋喋不休的廢話給淹沒了。但此刻你能聽見了——如此悲愴、如此驚恐。
沒人知道起因是什么。不是通過空氣傳染,也不是通過性行為。導致這種現(xiàn)象的不是病毒或細菌,就算真的是,也是科學家找不出的那一種。一開始所有人都責怪時尚產(chǎn)業(yè),接著怪千禧世代,接著到了最后,大家開始怪水。可是水被檢測過了,身體變透明的也不止千禧世代,而且讓女人的身體淡去,對時尚產(chǎn)業(yè)也沒什么好處。難道你能把衣服穿在空氣身上嗎?倒也不是說他們沒試過就是了。
我們在緊急出口后方一起度過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克里斯把香煙遞給凱西,然后兩人就這么來回抽著同一支煙。煙霧從他們口中繚繞吐出,仿佛金魚游出。
“屁股,”克里斯說,“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屁股。屁股要夠大,肉要夠多,你才有東西抓,你懂嗎?如果沒什么好抓的,那還有什么意思?就像、就像——”
“就像沒杯子還想喝水一樣?!眲P西接下去說。
我每次都很驚訝,明明只是在形容上床,男人總能扯出這類狗屁詩歌。
他們也把煙遞給我,就像之前一樣。而就像之前一樣,我拒絕了。
凱西把煙頭在墻上磨了磨,任由煙蒂落地;煙灰粘在墻面磚塊上,仿佛有人狠狠咳出的東西。
“我想說的是,”克里斯開口,“如果我想干一團水霧,我就等一個滿天大霧的夜晚,直接把老二掏出來就好啦?!?/p>
我把肩膀和脖子之間的肌肉繃起來?!帮@然有人就喜歡這樣?!?/p>
“誰?我就不認識這樣的人?!笨死锼拐f。他伸手把大拇指按入我的鎖骨,動作很快?!澳阌驳孟耦w石頭?!?/p>
“多謝?”我把他的手拍開。
“我是說,你的肌肉很結(jié)實。”
“好吧?!?/p>
“其他那些女孩——”克里斯正要開始。
“老兄,我跟你說過,我有一次拍到某個女人開始褪色嗎?”凱西說。薩迪的攝影棚主要是拍兒童肖像,給他們道具、將他們擺在那些糟糕透頂?shù)娜S布景中——農(nóng)舍呀,樹屋呀,還有湖邊涼亭,而那座湖還真是用綠毛氈圍繞一片玻璃做出來的——不過偶爾也會有十幾歲的男孩女孩來拍照,甚至成年情侶。
克里斯搖搖頭。
“我本來只是想用計算機把她的肖像清理干凈,因為上面有很多奇怪的反射,像是鏡頭臟了還是破了。接著我意識到,我看到的,是她背后的東西?!?/p>
“哇操,老兄,你跟她說了嗎?”
“當然沒有。我想她很快就會自己發(fā)現(xiàn)啦?!?/p>
“嘿,石頭小姐,”凱西從正隆隆行駛的叉車上方往下吼,“你一起來嗎?”
等我休息結(jié)束,回到工作崗位,娜塔莉雙眼瞪得老大,正在魅力百貨店內(nèi)大踏步走動,仿佛一頭在籠內(nèi)高傲踱步的老虎。吉悉在我簽到時翻了個白眼。
“我真不知道干嗎留下她,”她講話的聲音干干的,“彼得拉等會兒會拿一些新裙子過來,別讓娜塔莉砍了誰的頭啊。”
娜塔莉打開四片口香糖,一片片折疊扔進嘴里,然后把所有口香糖嚼成一團,動作緩慢而且沒露出絲毫愉悅感??死锼购蛣P西經(jīng)過,但她狠狠瞪了兩人,他們立刻逃走,仿佛看到她在瘋狂嘔吐。
“蠢貨,”她咕噥著,“我可是有天殺的攝影學位的啊,但就連薩迪那種店,明明只是為尖叫的嬰兒拍拍照,我都應(yīng)聘不上。那兩個渾蛋到底怎么有辦法在那邊工作的?”她胡亂拍打眼前看到的第一根掛衣架,山藍色的裙撐因此顫抖起來。我把掛衣架轉(zhuǎn)回原本的方向。
“你想過嗎,來這里的這些女孩,到底知不知道長大以后就會跟我們一樣活得一塌糊涂?”她說。我聳聳肩,她又胡亂拍打另一條裙子。我任由她在整間空曠的店內(nèi)發(fā)泄怒氣。我站在離我最近的衣架附近,那是個包括絲滑海沫色到濃苔色的淺色系列,然后就這么一邊撫平一條條裙子,一邊望著前門。
今晚的裙子看起來比往常更加哀傷,更像沒了繩子的牽線木偶。我一邊整理歪掉的亮片一邊偷哼著歌。一片亮片彈出去,在空氣中翻飛滾落。我跪下,用指尖按住亮片,然后理了理衣架上的裙擺,好讓裙擺跟黑色地毯全部維持一英寸的距離。接著我抬眼看到一雙戰(zhàn)斗靴,還有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裙子。
“你快下班了嗎?”彼得拉問我。我抬頭盯著她,盯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彎曲的食指上還粘著那片發(fā)光亮片,感覺讓皮膚發(fā)紅的熱氣開始一路往上蔓延到脖子。
“我,嗯,九點結(jié)束。”
“現(xiàn)在就九點啦。”
我起身。彼得拉把那批裙子輕巧地放在柜臺上。娜塔莉已經(jīng)回到收銀臺旁,正興味盎然看著我們?!澳阕约宏P(guān)店可以嗎?”我問她。她點點頭,左邊眉毛極銳利地彎起,幾乎有碰到發(fā)際線的危險。
我們坐在美食中心里的一張小桌邊,這個美食中心就在魅力百貨和溜冰場對面。百貨公司剛關(guān)門,所以這里也空空的,只剩工作人員在關(guān)燈,或者在店門口咔拉咔拉推著爐架。
“我們可以喝點咖啡之類的,或者——”
她碰觸我的手臂,一陣快感從我的屄一路躥上胸骨。她戴了一條我之前沒見過的項鏈:一顆煙霧面石英被包裹在糾纏著的黃銅藤蔓內(nèi)。她的嘴唇很干,有點脫皮。
“我討厭咖啡?!彼f。
“那不然——”
“我也討厭?!?/p>
彼得拉的媽媽在高速公路附近經(jīng)營汽車旅館,她父親幾年前過世,旅館就是從他手上接下來的。來光顧的大多是卡車司機,彼得拉一邊開車一邊解釋,旅館離大路這么遠也是因為這個。入口和建筑物之間的廣闊空地如同凍原,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凹凸不平的冰,彼得拉的老式旅行車開在上面,就像獨木舟行駛過波濤洶涌的浪頭。慢慢地,我們終于離旅館越來越近,看起來就像一棟鬼屋逐漸逼近。旅館旁有棟荒頹的建筑,招牌上有幾個字母閃呀閃的,B-A-R,而且要先閃三次才會完全亮起來,接著再一次暗掉。彼得拉單手放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在我手掌上緩慢畫圈。
彼得拉把車停在一排似乎沒人在用的停車位上。標了房號的一扇扇門緊閉,靜默地把冷空氣擋在外頭?!拔业萌ツ冒谚€匙,”她說,下車走到我這一邊,開門,“一起來嗎?”
到了大廳,我們看到一名身穿桃色睡袍的壯碩女子正在柜臺后方使用縫紉機,整個人松垮垮的,看起來就像一個融化的甜筒,一頭狂亂的長發(fā)從頭頂噴發(fā)后消失在背后??諝鉁嘏⑷彳?,充滿一種機器輕緩的嗡鳴。
“嘿,老媽。”彼得拉開口。女子沒回應(yīng)。
彼得拉用手敲敲柜臺。“老媽!”柜臺后的女子抬頭看了一眼,低頭繼續(xù)工作。她露出微笑,但沒說什么。她的手指就像蜜蜂,因為冬日過暖而從蜂巢內(nèi)輕快涌出——迷醉、目標明確,但又恍惚。她在機器中來回移動一片厚重的棉布,縫出折邊。
“這位是誰呀?”她問。她的雙眼沒再離開手邊的工作。
“她在百貨公司的吉悉那兒工作?!北说美f,同時在抽屜里翻找著。她抽出一張白色房卡,刷過一臺灰色小機器,按了幾個鈕?!拔掖蛩阍僮屗龓讞l新裙子回去?!?/p>
“聽起來很棒,小寶貝?!?/p>
彼得拉把卡片放進口袋。
“我們打算去散散步?!?/p>
“聽起來很棒,小寶貝?!?/p>
彼得拉在246號房上了我,那是位于建筑后方的一個房間。她打開燈和床上方的電扇,抓著后領(lǐng)把上衣脫掉。我躺上床,她跨坐上來。
“你真美?!彼龑χ业募∧w說。她用骨盆摩擦我的骨盆,我呻吟,有那么一刻,她戴的項鏈的冷冰冰的墜子落入我嘴里,輕敲我的牙齒。我笑了,她也笑了。她把項鏈取下,放在床邊的桌上,鏈子像沙子滑成一座小丘。等她再次坐起身時,天花板的風扇在她頭周遭圍成一圈光暈,仿佛中世紀繪畫中的圣母。房間另一邊有面鏡子,我能時不時瞥見她投射在鏡子里的樣子?!拔夷懿荒堋彼_口,我還沒等她說完就點頭。她用手壓住我的嘴,啃咬我的脖子,三根指頭滑入我體內(nèi)。我抵著她的手掌又笑又喘。
我很快就到了,激烈地到了,就像一只玻璃瓶摔碎在磚墻上。仿佛始終等著有人允許我這么做。
結(jié)束后,彼得拉把一條毯子拉到我身上,我們躺在那里聆聽風聲?!澳氵€好嗎?”她過了一會兒問道。
“不錯呀,”我說,“我是說,很棒。我希望每天下班都能以此作結(jié)。這樣我絕不會翹班?!?/p>
“你喜歡在那里工作嗎?”她問。
我用鼻子哼氣,但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說。
“那么糟嗎?”
“我的意思是,還可以吧,我猜?”我把頭發(fā)扎成一個髻,“一定有其他更糟的工作吧。只是,我缺錢缺得一塌糊涂,這也不是我活著真正想做的事,但還有很多人比我慘吧?!?/p>
“你很照顧那些裙子?!彼f。
“我只是不想讓娜塔莉亂搞它們,就算她只是半開玩笑地這么做,但感覺——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很不體面?!?/p>
彼得拉仔細地看著我?!拔揖椭?。我知道你感覺得出來。”
“什么意思?”
“來吧?!彼鹕恚劝岩路谆厝?,然后是內(nèi)衣、長褲,而且一下子就把靴子的鞋帶綁得跟之前一樣緊。我花了點時間找上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它卡在床墊和床頭板之間。
彼得拉帶我走過停車場,進入大廳。她媽媽現(xiàn)在不在。她走到柜臺后方,推開門。
那個房間乍看上去異常明亮——里面散落了一片片耀眼的藍色,就像誘導我們穿越沼澤的鬼火。裁縫用的人形偶立正站好,仿佛一支毫無目標的軍隊;周邊圍繞著許多長桌,上頭散落著針包、一卷卷縫線,還有一籃籃亮片、珠子和小飾品,有條沒卷起的量尺像蛞蝓一樣延展著,還有一匹匹布料。彼得拉牽起我的手,帶我沿墻前進。不是只有我們在房間里,彼得拉的媽媽正在一條裙子旁忙著,手腕上掛著一枚手鏈型針包。隨著雙眼逐漸適應(yīng)黑暗,光線逐漸在眼前凝合成剪影,我意識到房間里充滿女人。就跟那部爆紅的影片一樣,這些女人都是透明的,身上閃著微光,仿佛思想的余緒。她們飄來飄去,轉(zhuǎn)著圈子,偶爾低頭看向身體。其中一個女人臉色嚴肅、悲傷,站得離彼得拉的媽媽很近。她朝那件披在人形偶上的衣袍走去——那件衣袍是奶油黃色的,裙子的褶皺像劇院收攏的幕布。她把自己壓入衣服內(nèi),沒受到絲毫阻礙,只感覺像一顆冰塊在夏日空氣中融解。彼得拉的母親直接將穿了金線的針穿入女孩的皮膚,無辜的金色明滅閃動。當然,針也同時穿入布料。
女孩沒有尖叫。彼得拉的媽媽沿著女孩的手臂及軀干縫上整齊細密的針腳,皮膚和布料就這么密合在一起,仿佛一個切口的兩面。我意識到我的指甲已掐入彼得拉的手臂,而她任由我這么做。
“我要出去?!蔽艺f,彼得拉把我拉出門外。我們站在燈光明亮的門廳,畫架上有個招牌寫著:歐陸早餐,早上六點到八點。
“她在——”我指著門問,“她在干什么?她們在干什么?
“我們不知道?!北说美_始在一個水果碗中東挑西揀。她拿了顆橘子,壓在手掌下滾來滾去。“我媽一直是個裁縫。吉悉來找她幫魅力百貨做衣服時,她答應(yīng)了。幾年前,這些女人開始出現(xiàn)——她們會把自己折疊、壓入這些縫線中,她們似乎就是想這樣?!?/p>
“她們?yōu)槭裁匆@樣?”
“我不知道?!?/p>
“她沒阻止她們嗎?”
“她試過,但她們就是不停地到來。我們甚至不知道她們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遍僮娱_始滲出汁液,空氣中充滿柑橘油的刺鼻氣味。
“你跟吉悉說過嗎?”
“當然說了。但她說只要是她們自己找上我們的,就沒關(guān)系。而且這些裙子賣得很好——比她之前做的任何商品都好。人們好像就是想要這種衣服,即便他們自己沒意識到?!?/p>
我徒步離開汽車旅館,緩慢走在結(jié)冰的地表,不?;埂S心敲匆淮?,我回頭,看到彼得拉的輪廓映在大廳窗戶上。我的手凍到麻痹。我的屄感到抽搐,頭痛,她的項鏈仿佛仍垂落在我嘴里,我可以嘗到金屬的味道,還有那顆石頭的味道。到了大馬路上,我攔了輛出租車。
我隔天一大早去了魅力百貨。我的鑰匙掉了——一定是掉在旅館的梳妝臺上了,我在內(nèi)心小聲咒罵——只好等娜塔莉來開門。進了百貨商店之后,我讓她去做早上的工作,自己開始在裙子中翻找。衣物在我指尖底下沙沙摩擦,掛在衣架上吱嘎晃蕩。我把臉壓入這些裙面,用雙手撐開上衣,好留點空間給她們。
到了午餐休息時間,我在百貨商店里閑晃,一邊在經(jīng)過每樣商品時思考:有誰在里面呢?有個毛氈展架上的樣品裝了木相框,一列列往下排成V字形,但下降的方向歪歪的,仿佛有什么侵入了它們。游戲店的櫥窗中擺著玻璃和鋼制棋組——那些臉是路人反射在皇后和小卒渾圓曲線上的倒影,還是真有臉從內(nèi)往外窺探?還有臺很老的小精靈機器,每個人都曾為它貢獻過二十五美分,感覺就是處心積慮要吞掉人們的零錢。我走過人工香味濃重的杰西潘尼化妝品柜臺,想象那些顧客打開一條條唇膏,旋出色彩,而那些褪色的女人全擠在化妝品旁,準備從大拇指開始把自己壓進去。
我走到安妮阿姨的店門前,站在那里望著師傅拉扯濕重的面團,想象那些幼童和褪色的女孩(她們褪色越厲害就越年輕,對吧?新聞上是這么說的)把自己壓入面團,對,那里不就有一只蜷曲的手在里面嗎?一片嘟起的嘴唇?一名小女孩站在柜臺前,要求媽媽幫她買份椒鹽脆餅。
“蘇珊,”母親開始訓話,“椒鹽脆餅是垃圾食物,吃了會胖?!比缓蟀雅⑼献?。
一群少女在我回到崗位時涌入魅力百貨。女孩們隨意把裙子從衣架上扯下、翻弄,就連在試衣間穿脫衣服也沒拉好簾子,無法擋住外面的視線。當她們走出試衣間時,我可以看到那些褪色的女性緊貼在她們體內(nèi),手指緊纏在金屬扣環(huán)上。我實在無法分辨她們是拼命撐住自己,還是被困住。那些布料的摩擦和顫抖很可能是啜泣,也可能是笑聲。女孩們把身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綁上綁帶再綁緊。店門口,克里斯和凱西正啃著思樂冰的吸管。他們大叫大嚷,但就是不走進來。他們的嘴巴被思樂冰的色素染成藍色。
“操你的!”我緊捏著一個訂書機跑向入口,訂書機的重量讓人安心。若有必要的話,我的手臂已經(jīng)準備好要把訂書機丟出去了?!皾L出去。滾你祖宗的給我出去?!?/p>
“老天,”克里斯眨眨眼,往后退了一步,“你有什么毛???”
“嘿,林賽,好看??!”凱西對店內(nèi)大叫。一名金發(fā)女孩轉(zhuǎn)身燦爛一笑,把屁股往側(cè)邊一翹,仿佛打算在屁股上擺個嬰兒。在一沓沓厚重的綢緞深處,我看見那些沒被眼皮蓋住的眼睛。
我在魅力百貨陰暗的廁所中,把胃里所有東西吐了出來。
(本文為節(jié)選,全文收錄于《派對恐懼癥》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