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未來
著名學者李澤厚先生在11月2日于美國科羅拉多與世長辭,享年91歲。這位上個世紀人文領域的絕對學術明星,在21世紀以后變得相對低調(diào),他笑稱“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都不知道我”。
這當然只是謙虛之辭。
四十年前出版的《美的歷程》,時至今日依然是暢銷書籍,帶領一批又一批年輕人步入美學的殿堂。篇幅只有十幾萬字的中國古典藝術巡禮,被馮友蘭盛贊“是部大書,一部中國美學和美術史,一部中國文學史,一部中國哲學史,一部中國文化史”,這無疑是一本越讀越厚的書。
惟有高屋建瓴,方能深入淺出。
吸引無數(shù)讀者的優(yōu)美文字背后,是龐大的思想體系。李澤厚在不同著作里創(chuàng)造了很多概念,比如“巫史傳統(tǒng)”“樂感文化”“悅智悅神”,都被追隨者奉為圭臬。李澤厚在不同時期應不同需求產(chǎn)生過不同“本體”,比如“工具本體”“心理本體”“度本體”“情本體”……可謂美學取經(jīng)路上的七十二變。
如此逍遙自得的一個學者,卻提出過一個樸實無華的概念:“吃飯哲學”。
吃飯,每個人每一天都會做的事情,實在太平凡太日常了,到底有什么值得展開哲學思考的呢?又如何上升到美學層面高度呢?
事實上,美學從來都不只與美有關,吃飯也不單純?yōu)榱斯?。對吃飯行為進行深入思考,也能展開一段另辟蹊徑的美學歷程。
而這一切,就要從那個全民美學的時代開始講起。
中國現(xiàn)代美學起源于對西方現(xiàn)代美學的接受。王國維引進康德和叔本華的美學本體論,蔡元培提倡美學研究和美感教育,于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本土的美學研究開展起來。其中還包括朱光潛,他一方面翻譯大量西方著作,另一方面完成《文藝心理學》,構建了一個以“審美的無利害關系”和“為藝術而藝術”為核心的美學體系。
但到了五十年代,情況有了微妙的變化。
此前處于正統(tǒng)地位的朱光潛及其“唯心主義”,突然間成為了眾矢之的。隨著馬克思主義成為新中國意識形態(tài)的指導思想,更多的美學家認為美是客觀而非主觀的。朱光潛及時自我修正,寫下了《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試圖把握主觀客觀之間的平衡。
當時大學畢業(yè)意氣風發(fā)的李澤厚,在第一次美學論爭的大環(huán)境下自然按捺不住,用一篇《美的客觀性和社會性—評朱光潛、蔡儀的美學觀》,同時批判了身處議題正反方的朱光潛和蔡儀。
這篇文章很有意思。
李澤厚,就美的客觀性問題上和朱光潛產(chǎn)生對立,就美的社會性問題上與蔡儀產(chǎn)生分歧。最后得出結(jié)論,美一方面是客觀的,另一方面又離不開人類社會,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
“美不是物的自然屬性,而是物的社會屬性。美是社會生活中不依存于人的主觀意識的客觀現(xiàn)實的存在?!?/p>
當其他人還在為美的主觀和客觀爭個不停時,李澤厚拋出了社會性范疇,一下子拉近了美學討論和馬克思主義的距離,占據(jù)了上風,這樣的發(fā)言意義不凡。
只可惜這場討論戛然而止。
直到八十年代,社會復蘇,美學界才重新熱鬧起來,發(fā)生了第二次大論爭。經(jīng)歷了十年動亂,一些落后的觀念亟須被掃除,大家將希望寄托在了美學身上。于是更多西方當代美學著作被翻譯和介紹進來,人人談論美和自由,首屆中華全國美學學會舉辦。
美學研究迎來了最好的年代。
美學熱,在世界范圍內(nèi)是絕無僅有的,但又是有跡可循的。
思想解放、價值重估、意義延伸,一切都從這里開始。美學發(fā)現(xiàn)和肯定了人的精神生活,為人文精神賦予合理性,用于建立新的秩序再合適不過了。李澤厚在《四個“熱”潮之后?》描寫道:“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美學熱,‘熱到工廠也請人講美學,理工科學校也大開美學課,美學書刊占滿書店好幾個書架?!?/p>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應該是“出圈”。
美學熱的最大贏家,可能是李澤厚。
他用歷史本體論視角討論康德哲學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初版三萬冊,很快賣光,是當時賣得最好的學術著作。被稱為“美學三書”的《美的歷程》《華夏美學》和《美學四講》,更是構建出了以實踐論為基礎的美學體系,在學界引起了轟動。
在那個沒有炒作的年代,李澤厚是絕對的學術頂流。
在李澤厚看來,馬克思主義在一眾理論中脫穎而出被中國青年知識分子選中,并不是沒有理由的。馬克思沒有留下關于美和藝術的系統(tǒng)理論,但李澤厚準確地捕捉到了通過實踐活動創(chuàng)造美的可能。在歷史本體論視域下,歷史是由一個個活著的人組成的,而藝術也是由一個個活著的人創(chuàng)造的。
如此說來,討論“美是什么”,還得先討論“如何活著”。
“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p>
李澤厚在《歷史本體論》開篇就引用了《論語》里耐人尋味的一篇??鬃佑X得自己沒有知識,因為他對鄉(xiāng)下人的提問一無所知,但通過正確引導,“叩其兩端”,他最終還是幫助鄉(xiāng)下人解決了問題。
如此逍遙自得的一個學者,卻提出過一個樸實無華的概念:“吃飯哲學”。
在李澤厚的哲學體系里,其中一端無疑是“活著”。人活著就要吃飯,在實用理性的基礎上,李澤厚提出了“吃飯哲學”。既要吃飽,又要吃好。
這當然不是李澤厚的靈光乍現(xiàn),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里,吃飯從來都不只是個人的問題,還是經(jīng)濟決定論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基礎。馬克思追溯人類勞動手段的歷史,把社會發(fā)展還原成生產(chǎn)工具的發(fā)展。
馬克思指出,“為了生活,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因此生產(chǎn)滿足需要的資料成為第一個歷史活動。”
吃飯除了能讓自己活下去,還推動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為了吃飯,人類不斷實踐,而事業(yè)、愛情,還有其他方方面面,都是吃飽飯才能開始的。只有物質(zhì)生產(chǎn)需要得到滿足,才能開始擁有更多精神層面的追求。
吃飯問題還真是個根本問題。
馬克思關于吃飯問題的闡述,提出事物發(fā)展需要遵循客觀規(guī)律,很好地傳達了他的唯物史觀:“饑餓總是饑餓,但是用刀叉吃熟肉來解除的饑餓不同于手指甲和牙齒撕啃生肉來解除的饑餓。因此,不僅消費的對象而且消費的方式,不僅客體方面,而且主體方面,都是生產(chǎn)所生產(chǎn)的,所以生產(chǎn)創(chuàng)造消費者?!?/p>
李澤厚舉例予以說明:原始人不會渴望巧克力,現(xiàn)代人一般也不欲望茹毛飲血。
實現(xiàn)了“吃飽”的訴求,就會開始“吃好”。
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人類在維持和改善生活質(zhì)量上作出的努力,不斷推動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從石器時代到青銅器、鐵器、機器,再到現(xiàn)在的人工智能時代,一路高歌猛進。
人活著就要吃飯,人存在就要受到經(jīng)濟決定論的影響,這就是唯物史觀。
在中國改革開放的背景下,李澤厚旗幟鮮明主張腳踏實地發(fā)展生產(chǎn),著力解決人們以吃飯為首的一切物質(zhì)生活問題。吃飯哲學,是特定時期的產(chǎn)物,是現(xiàn)實需求也是時代需要。等大家都吃飽飯,社會環(huán)境早已為個體提供了創(chuàng)造歷史的必要條件。
李澤厚的“吃飯哲學”認為,人類首先以生存為目的,其根本在于把握事物的“度”。所謂“度”,就是掌握分寸,恰到好處。
“度”不存在于對象,也不存在于意識,它是在實踐環(huán)境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實踐工具,是建構歷史進程本體的重要依據(jù),是人和人、人和自然的相處原則。“實踐”是“度”的最終歸宿,也只有在“實踐”中,“度”才能建立并實現(xiàn)。
和“吃飯哲學”相對應的是“實踐美學”。作為方法論,“度”是連結(jié)“吃飯哲學”和“實踐美學”的橋梁。
闊別美學領域多時的李澤厚,前兩年提出了一個新概念“有人美學”,可視為“實踐美學”的上位及延伸,包容一系列沿著人的線索展開的美學探索。這個名字和“吃飯哲學”如出一轍的美學概念,構成了李澤厚哲學體系的另外一端。
在李澤厚提出“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的那場經(jīng)典戰(zhàn)役中,“實踐”是他的主要武器。
朱光潛混淆了主觀意識與社會實踐,蔡儀忽略了實踐在美的創(chuàng)造中的作用,只有他清楚認識到實踐是人類在意識和目的指導下對外界事物的改造:“具有主觀目的、意識的人類主體的實踐,實際上正是一種客觀的物質(zhì)力量。”
《美的歷程》從上古一路講到明清,每個章節(jié)都是先從時代背景和人的生活談起,結(jié)合作品展開藝術形式或藝術風格的探討,揭示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某一作品或某一藝術思潮或趣味、風格會被社會所接受和流行的原因。
為什么唐詩和宋詩有不同的味道?為什么宋元以來山水畫占據(jù)畫壇的主要地位?為什么六朝以瘦削為美而唐代以肥碩為美?為什么現(xiàn)代家具和古代家具或歐美家具在審美上有所差異?
關注個體的生存境遇和實踐行為,就能在實踐美學里回答這些問題。
美的本質(zhì)和人的本質(zhì)密不可分,而人的本質(zhì)又和自由息息相關,因此能推導出“美是自由的形式”這個重要命題。這里的自由,不是漫無目的的自由,也不是不切實際的自由,而是掌握客觀規(guī)律后在物質(zhì)實踐過程中的一種自由。
“如果說,現(xiàn)實對實踐的肯定是美的內(nèi)容,那么,自由的形式就是美的形式”。
于是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內(nèi)容。于是南國文化中孕育出楚漢浪漫,在時代動亂下產(chǎn)生了魏晉風流。其中好的作品都體現(xiàn)出客觀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實踐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度”也成為了固定的審美形式保存下來,比如唐詩、宋詞、元曲。
“有意味的形式”最早由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提出的,他主要針對視覺藝術中線條和色彩的組合讓人產(chǎn)生審美情感,構成審美形式。貝爾稱之為藝術的根本性質(zhì),卻給不出具體的解釋,多少有點陷入循環(huán)論證。
從“吃飯哲學”到“有人美學”,多么有趣的一條思想路徑。
對此,李澤厚作了補充說明:審美客體“有意味的形式”來自人類的物質(zhì)實踐,因為里面積淀了生活的內(nèi)容和意義才不同于一般的形式和線條。而審美主體的感受也是因為積淀了特定的觀念和想象“審美感情”。
比如三足鼎這個形狀結(jié)構,并非模擬或?qū)憣崳炔皇莾勺愕镍B,也不是四足的動物,是造型本身帶來的穩(wěn)定。
審美功能和意義在此刻重疊,這個自由的形式便有了意味。
從當時千奇百怪的青銅器具到如今琳瑯滿目的電子產(chǎn)品,似乎所有的形式都和實踐有關,都能產(chǎn)生意味。這就暴露了一個問題,實踐美學以實踐為本體,過分重視審美實踐活動的社會性,忽視了其特殊性,容易混淆了審美實踐活動與一般實踐活動的區(qū)別。
李澤厚也在不斷對“實踐”一詞的內(nèi)涵作出調(diào)整。
在“吃飯哲學”時期強調(diào)物質(zhì)生產(chǎn),到后來有意識區(qū)分廣義和狹義的兩種實踐行為,只有狹義的才與審美有關,廣義的則“幾乎相等于人的全部感性活動和感性人的全部活動”。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從實踐本體論轉(zhuǎn)向情本體論。他提出,中國文化是樂感文化,以情為本體,美是情感化的形式。
很難說情本體是否背離了工具本體的實踐美學。當然,關于美的討論從來都是充滿矛盾的。至少情本體依然能將美的本質(zhì)和人的本質(zhì)捆綁在一起。
2019年,李澤厚新寫了一篇《作為補充的雜談》,作為其“美學作為第一哲學”專論的補充。文章提到,今天的環(huán)境和三十年前有很大差別,個體欲求速增,人際關系淡薄,“生態(tài)美學”“環(huán)境美學”“生活美學”等概念應運而生。他將這些都納入“有人美學”的范疇。
從“吃飯哲學”到“有人美學”,多么有趣的一條思想路徑。
李澤厚先生駕鶴西去,但關于美學的討論,永遠不會停止。
在找資料的過程中,我看到一個很有趣的小故事。還在讀初一的李澤厚走上一座小山,看山花爛漫、春意盎然,突然陷入了深思:人終有一死,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這大概是我后來對哲學—追問人生之謎感到興趣的最初起源,也是我的哲學始終不離開人生,并且把哲學第一命題設定為‘人活著而對宇宙論、自然本性論甚至認識論興趣與不大的心理原因?!?/p>
后面的一切好像都是從這個瞬間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