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1
早春的苔藍城,總要彌揚好些日子的風沙。公寓樓后面,是一片果園,這個時節(jié),走到窗前,可見滿樹花枝,他偏愛那桃杏和蘋果花,一樹樹,在那春陽下,也疊印在來自故鄉(xiāng)的記憶里,暖意融融地開,細細碎碎地開,在風沙天氣里,灰意蒙蒙地開。晚上,就算刮著漫漫風沙,他的舍友蘇遠帆也會讓窗戶一直開著。夾槍帶棒的空氣躥進來,夜晚的各種聲息也聚流進來,夢境都豐富了。
蘇遠帆一大早就在彈撥吉他,楊柳不討厭,也不欣賞,倆人倒也和平共處一室。他們同來自于西北的一個省份,在苔藍這個外省的城市,就以老鄉(xiāng)相稱。同期被分配到苔藍來的,還有另外三個老鄉(xiāng)。
剛來時,五個人時常在周末搭幫結(jié)伴去街上溜達,在街巷和商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街角隨便尋一個啤酒攤,海闊天空,說各自的際遇,也論說苔藍這座城市。有時,喝到大醉,直到夜深。通往公寓樓的那條路,一年多過去,還沒有鋪好,出租車司機都不愿意去那邊,他們幾個時常走路回去,一路吵吵嚷嚷,難以從一種蕩漾開來的情緒里收回去。蘇遠帆嘴里永遠在滴哩嗒嗒嗒,恍若還是那懷著迷夢的少年。大伙獨愛他身上那股與世無爭的傻勁兒,似乎是對生活的滿意程度,決定了蘇遠帆是個胖子,而楊柳,是一把瘦骨頭。微卷的長發(fā),迷離的雙眼孩童般地眨動著,蘇遠帆走路都富有節(jié)奏感,他在老家的女朋友常給他寫信來,全壓在他那個白色枕頭底下。據(jù)說,他們已經(jīng)寫了七年的情書了。當著蘇遠帆的面,他們幾個翻出那些信來大聲地讀,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情書,在信里,兩個戀人探討的是藝術(shù)和藝術(shù)家,引經(jīng)據(jù)典,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那個叫柳小麥的女子,寫信的語言更接近于文學作品。而他們幾個,專挑那零零星星的情思暗轉(zhuǎn)的動人詞句,勾得幾個異鄉(xiāng)人的心思,在某時某刻的記憶里,暗悠悠地游走一會兒。他們一致認為,寫這樣信的,一定是個既嚴肅又浪漫多情的女子。
越往東走,越靠近郊區(qū),旁邊一家酒店才粉刷完了外壁,開始營業(yè),他們慢慢知道,這家相當樂觀的酒店,從路易到亨利,不到三年時間里,這已經(jīng)是第六次開張了。一到開不下去的時候,就關(guān)門整頓,粉刷一遍外殼,換個店名,炸兩天禮炮,又開業(yè)了。這幫年輕人初來乍到的晚上,從破破爛爛的街道上經(jīng)過,酒店的窗口亮著稀稀拉拉的幾盞燈,他們沖那燈光吼一嗓子:“嗨!燈下的妹子喲,出來唄。”
小個子潘軍小時候跟著祖父吼秦腔,嗓門特渾厚,他只要一發(fā)聲,準會引得夜色深處院落里的狗一陣陣驚恐急吠。妹子卻從沒出來過一個。這一帶多果園,酒店對面,很大一片園子,高大挺立的白楊將園子圍了起來。秋天時,他們會鉆進去摘一兜蘋果,也沒人來管顧。因為土質(zhì),這里的水果無與倫比,他們以此推論,這里的妹子也一定無與倫比吧。一直沉默走路的王海波,突然發(fā)出一陣尖酸刻薄的笑聲。在深夜里,那笑聲令人的骨頭都一凜。
小宋在部隊上當過廚子,喝酒時問大家,你們想吃得好一點嗎?到了周末,他們買了廚具碗筷,在小宋的房間里合伙開灶。小區(qū)里有四十九棟樓房,你若是在市區(qū)打車回這里,司機會問,就那堆豆腐渣嗎?那邊不去,只能送你到亨利酒店。
但小區(qū)里面,有學校、醫(yī)院,還有俱樂部,一應(yīng)俱全。里面的小孩不用出大門就可以從幼兒園一路上到高中,那所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還蠻棒的,外面的都想擠進來,沒有相當?shù)年P(guān)系,也是不容易的。相應(yīng)的,這堆豆腐渣的價錢,卻也是一直在飆升的。單位把他們這撥新人分到面朝果園的一棟單身樓住宿,他們五個被分在同一個樓層,幾個房門時常通宵敞開著,他們在休息時奔出躥進,吃喝談唱,很有夜夜笙歌的意思。
楊柳從沒有過這樣的快樂時光。來這兒之前,他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他是家中老大,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父母半輩子光為喂飽幾個兒女的肚子已是黔驢技窮。還有祖母也跟他們一起過活。他時常煩躁得很,對他們每個人都很兇,從不跟他們和氣說話。從小學到高中,他幾乎沒什么朋友。如今,想到弟弟妹妹們因為收到他的禮物而欣喜若狂的樣子,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滿足,這幾個老鄉(xiāng),也讓他放松,似乎,這已是如意人生了。
先是小宋談了個女朋友,雙方父母因為家族生意很早就相熟,算得上是故交,小宋很在意這個,談父輩比說那個女人的時候多,廚子很快就去給女友和她的家人做飯去了。差不多將半個苔藍城混熟后,潘軍和王海波倆人也就難得見著面了,偶爾,在單位的會議室里碰見,驚見他倆像換了個人,發(fā)型時尚,很是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每到休息日,楊柳就覺得很茫然。一遍遍想著逝去的那些日子,對弟兄們的薄情寡義很是氣憤,如果有能力,他想造一棟樓,專供兄弟幾個住在里面。他和蘇遠帆都不愛出門,音樂家聽一遍手機里的樂曲,就可以在吉他上彈奏出來,房子外的事物就很遙遠。楊柳則怕出門花錢。這個,他們是不會懂的,這幾個老鄉(xiāng)從小生活在城市。他其實也懶得進灶房,有時候,他能覺出來,因為他的緣故,蘇遠帆才堅持把兩個人的食堂繼續(xù)開下去。
這個周六,他還不知道要如何打發(fā)。蘇遠帆從沒說過他的女朋友要到來。沒有絲毫征兆,她突然就站在他們宿舍開著的門口。
小麥。
他一下就喊出她的名字,像跟她早已經(jīng)很熟那樣,同時將手中的打火機沖蘇遠帆扔過去,吉他聲才停了。
沒有相片上好看,她的穿著也有點風塵仆仆,就像是從過去幾日的漫漫風沙中而來。夾在信件里的相片,靜靜地泛動著一股冷氣,冷峻之氣。而面前的女子,則有股戾氣。
蘇遠帆接過她手里的包時也沒把吉他放下,以那種迷離溫柔的眼神看了女友半天,像要認清那個女子。
跟小麥握手時,楊柳有點失神,仿佛曾經(jīng)與她通信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蘇遠帆,又想起,小宋跟他私下里說,有點迷上那個寫信的女子了,不過,小宋跟現(xiàn)在那個富有的女朋友似乎處得不錯。
一開口,方知他跟小麥才是真正的老鄉(xiāng),小麥嬰兒肥的臉漲紅著,跟他用家鄉(xiāng)話說著故鄉(xiāng)的閉塞和落后。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出門去,讓兩個戀人獨自待在一起,卻倚著對面的床頭站著,熱烈地說著他心里并不愛的家鄉(xiāng),那里比苔藍的氣溫要高上七八度,這個時節(jié),麥子已經(jīng)綠得很有氣勢了。蘇遠帆找了條毛巾,又去水房打水,小麥將外套拿去陽臺上抖了抖,又拿毛巾擦了幾遍,他問一句,小麥答一句,與他的目光相碰時,她會紅一下臉,眼神里一抹嬌羞混合著不安的閃光。他記起自己的妹妹,見了生人,也是這般窘樣。
我在幽暗中分裂自己。
我每天都在虛無的中心。
她在信中所寫的某句話,總會擊中他的心臟,音樂家對此毫不知情。他了解舍友女友的每一件事:音樂夢因為沒錢而中斷。有個數(shù)學老師評價她老是我行我素,腦子有點不正常??催^不少閑書。畢業(yè)后拼命考上了公務(wù)員。沒想到,那份工作就是寫成堆的材料。她的字,硬撅撅的。印象里,她跟他曾經(jīng)通過很多次話。此刻,斷續(xù)的話從他腦子里閃過。而小麥也顯得六神無主。
快熬死我了。她對蘇遠帆說,同時流露出還有他這個外人在的矜持和難堪。
干脆辭了算了,音樂家養(yǎng)活你,絕對沒問題。他的語氣生硬,不是那么友好,想走出去,卻仍坐在兩個戀人中間。
蘇遠帆說,那些成天耗在辦公室里的女人,總是讓人難以有愛的沖動。
她沒有接話,扭頭去看著窗外,那一瞬間,她是寫信的那個人。
那種煎熬,他是深深懂得的。那你有沒想過,跟音樂家將來怎么辦。柳小麥不會真的辭職,蘇遠帆也不過是信口胡說,他卻魯莽生硬地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心里不無傷感地想到自己,再過些日子,他們將撒在鐵路線上,黑白不分地去操縱一列列除非斷電或鐵路消失才能停歇的機車了。他的生命,將會一直單調(diào)重復(fù)著,想想這個,又感覺到絕望的海水。而他的那幾個老鄉(xiāng),早已蠢蠢欲動,終于可以親自開火車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讓兩個戀人陷入提前到來的麻煩之中,聽上去像個多嘴多舌的家長。他一點也不擔心小麥會聽出他說話時帶著的一絲挖苦和不敬。
小麥沒說話,明顯這個問題令她越發(fā)陷入了沉重。家鄉(xiāng)那憨實貼地的口音,使得面前這個女子有些笨拙,但她是那種有內(nèi)在意識的人。她涂了口紅,但那顏色根本不適合她,頭發(fā)很隨意地披散著。
你不適合留長發(fā)。他又說,語氣古怪。事實是,恰恰是那頭發(fā),令她看上去才有了那么點兒溫順。
她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
隨后,蘇遠帆在換衣服,他跟小麥站在窗口說了陣話,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不知怎么的,倆人竟然起了爭執(zhí)。她非常較真地反駁,而他則罵了句臟話,然后重重地摔門而去。
跑下樓梯,出了小區(qū)的大門。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心里仍有莫名的憎恨??茨敲炊鄷?,有什么用。高考落榜后,他燒了屬于自己的書。
真是酸腐,鄉(xiāng)巴佬。對著夜色,他罵了好幾遍。
他以為蘇遠帆準會和他干一架,但后來蘇遠帆說,小麥太耿直,老把自己困住,有點傻。
2
章思玉起初也給他寫信,尤其他剛出門打工的那兩年,幾乎每周都收到她的信,比柳小麥寫給音樂家的書信浪漫多了,他時常也會被感動。信里,常會掉落一縷頭發(fā)或一束丁香花柔情蜜意的瘦枝。
大約有半年時間,他感覺跟章思玉之間的聯(lián)系要斷了。他不知該松口氣,還是該去南方那所三本院校找她。突然地,又有信來了。如此反復(fù)。
他的人生,在稀里糊涂中早就被改寫了,那是在章思玉看中他之后。高考落榜后,他四處晃蕩,找能賺錢養(yǎng)家的機會。有一年冬天,他從廣州回到老家。章思玉說,他再也不用去打工了。他有了城鎮(zhèn)居民戶口,他的名字被印在了章家的戶口本上。
他不愿多回老家。那是個干旱少雨靠天吃飯的地方,人心多慈悲,也古怪。老家的人都曉得他這份工作是靠章思玉獲得的。
記憶里,有兩棵丁香樹,一棵開白花,另一棵開紫色的。在那棵紫丁香的樹下,他第一次吻了章思玉。安適的環(huán)境,春天的生機。那時,他求什么呢,植物生發(fā)的季節(jié),他便萬分感動。
從那所三本院校畢業(yè)后,章思玉被安排到縣城的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而他,開始了在苔藍機務(wù)段的培訓(xùn)學習。
他很清楚自己的命運,全仰賴章思玉對他感情的深淺。在部隊上時,他時常懷揣著一股陰冷的無處訴說的恐懼,他自己難以確知,對章思玉的感情是不是真實可靠。有一回,跟幾個戰(zhàn)友喝醉了酒,他大哭大叫:“你們知道嗎?我感覺自己過的每一天,都是靠著僥幸而活?!?/p>
上次回老家,父親備了禮品,命令他去章家,父親一再說,人不能忘恩負義。
那天清早,他六點就起來了。先去對面山坡上的學校,在一間宿舍里一直待到中午。他上初中時,這個小小的房間,白天是父親的辦公室,晚上他住在這里,一個人安心復(fù)習功課。他根本學不進數(shù)理化,在睡夢里都被絕望折磨。
后來這個房間歸了表哥,表哥后來也成了民辦教師。那時的假期,他仍然住在這里。他躲著再不去表哥家串門子,他會打發(fā)一個學生,給表哥捎去或取來鑰匙。最終,他沒有考上大學。
表哥不知去哪兒了,一早上沒見人影。那些孩子在簡陋的操場上尖叫追逐,他將雙手疊放在桌子上的一塊玻璃上,玻璃板下,壓著表哥跟表嫂咧嘴大笑土得掉渣的照片,表嫂穿著一件大紅的上衣,樣子有點蠢。娶了表嫂后的表哥,跟表嫂越來越像,愛發(fā)表意見,說三道四。
他騎了自行車,沿著山路走了一個多小時,到縣城時,一場大雨突然降下。他推著自行車拐來拐去地走著,攔了幾個學生打聽才知道,他走反了。章思玉家他去過不止一次,大雨讓這個縣城變得詭異。走進章思玉家時,有些狼狽,兩腳泥全帶進了那棟房子,他坐下時,身上的雨水又濕了沙發(fā)。他趕緊站起來,章思玉將他引進衛(wèi)生間,遞給他一塊毛巾,扶著門框看著他。
你變了。
是嗎?
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他不敢朝墻上的那面鏡子看,心里有所期待,似乎又沒有。他能感覺到,她也不一樣了,似乎那些書信都不是她那個人寫的。而他,從來也只是敢在紙上回應(yīng)她的感情。
他記著每個茫然無措的瞬間。
他突然想逃了。沖到樓下的雨里,他立住了。樓下停滿了車子,他的自行車擠在中間,后座上一只濕答答的布袋子里裝著兩瓶酒,他不知道那酒值多少錢,章家人會不會看在眼里,那會兒上去時,他猶豫了下,沒將它拎上去。
那是天意。如果他媽媽看到此刻想逃跑的兒子,一定會這樣說。她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總會說那句話。
當他再次踏進那個門里去時,章思玉有點茫然地望著他,什么也沒說。他抱著那兩瓶酒說,剛才忘了拿上樓,下去取了一趟。
你記得不,這種天氣里,我們被困在學校里,你教我做的那些題,我其實一道也沒聽懂。
他記起章思玉爸媽的懇求,幫幫思玉吧,她就聽你的,馬上就高考了。
我只記住了你。章思玉望著他。
你要是能聽我一句勸,那可能是因為我真積了德了。章爸突然出現(xiàn),說了這么句話又走了。
兩句話的余音都還在房間里,他感覺自己是某種罪惡的同謀,內(nèi)心又很溫柔。
章思玉好歹考了個三本,他的分數(shù)也夠,他沒錢去上。他向來成績很好,但他沒考上。幾個同學說,是一場不確定(而非不由自主)的戀愛毀了他。父親因為生病很早就從民辦教師的崗位上退下來,作為長子,他必須得賺錢養(yǎng)家。
城市戶口,以及能去外省培訓(xùn)并且成為一名火車司機,都是章思玉賜他的,但這次來,他方省悟,章父也是借機將他打發(fā)得遠遠的。
他再次想到那個問題,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是不可能跟他同甘共苦的,更別說跟他當農(nóng)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了。屋子里突然很靜。房子空闊,他沒有仔細打量過。兩個人聽著那雨聲,也沒有說什么話。他倒是想說很多的,又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跑來這兒,他完全可以自己選擇的。
在章思玉的房間里待了片刻,他感覺這樣不好,就要到客廳去。章思玉說,我爸答應(yīng)的事,都給你辦了,你要怎么感謝我?
他轉(zhuǎn)過身,抱了抱她。章思玉的母親對人講,這個叫楊柳的小伙子,心機重著呢。他想知道章思玉是否也這樣看他。
真是這樣嗎?
什么?
你接近我,只是為了想讓我爸幫你解決一份工作。
他抱著那個身體,腦子里像是被雨簾罩起來了的那街道,混雜、多聲部的噪音,全給那雨兜起來了。
她是要聽那句承諾,他偏說不出。只是將腦袋埋進她的頭發(fā)里,緊貼著她。一只凌空的鳥,翅膀擦著水面,臉頰迎上來,尋著了他的唇,他由她帶領(lǐng)著,腦子和手腳在瞬間妥協(xié)下來,一齊發(fā)蒙般沉潛、馴順。她是那般盲目,又很狂野。也許,她也是在自身的黑暗里沖突,好一下子看清楚那未來。他一下站起來,又往門口走。
你變了。
他沒說話。
苔藍城的女人沒有教壞你吧?
他不知道她話里的意思。雨一直下不停,回家的山路,一定滿路泥濘,自行車可能他得推著走了。
快五點鐘的時候,雨下得小了,他起身要走,到這會兒,像是才會正常表達。他說,再晚,就看不清路了。章思玉不放他走。他便給一個同學打電話,晚上去他那兒留宿。
晚飯時,只有他和章思玉,章媽做好了飯菜,只夾了幾口就出去了。吃了兩碗米飯,他還很餓。他總是很餓,蘇遠帆每次都讓他把所有的菜都吃完,就算他曾經(jīng)對他的女朋友不敬,音樂家依然裝作隨意地說,哥們兒,不要剩下了,浪費。音樂家真沒做飯的天賦,為了他這個舍友,在盡職盡責。工資到手的當天,留下極少一點生活費,其余全寄到家里去了,弟弟妹妹們還在上學,家中還有外債要還。換作是小宋繼續(xù)當他們的廚子,他就不敢這么懶了吧。
回去一定要善待那個胖子。他很想跟章思玉講講音樂家,當然他更想說說小麥。但章思玉沒心思聽這個。
縣城離他們的村子不過三四十里地,卻天上地下。他低下腦袋想著自己的奶奶。至今,一家人的午飯和晚飯都只吃面,煮一鍋面條,每人一碗舀著吃。
章思玉不信,那怎么吃得下,頓頓吃那個。我有事要告訴你。
他往窗外看。感覺心又懸起來了。后悔自己為什么要留下來。
章思玉舉著一套西裝命令他穿上。他走到鏡子前,看著自己的眼睛。
我去上海出差時專意為你買的。無論章思玉說什么,她的嗓音里都有一股霸道,如果他是個女孩子,一定會喜歡這個。他脫了西裝,又抱了她。找不到話說時,他就抱抱她。
習慣。嗯。也許習慣就好了。他跟自己說。
章部長終于答應(yīng)了,等明年,會想辦法把我調(diào)到苔藍去。我倒是喜歡這縣城,有那么多熟人和朋友,可是,這里沒有你。
他的嘴拙得很。為什么是明年?真是個傻人啊。他想著章部長的表情。你要告訴我的,就這個?
你不開心啊?
他笑了笑。過了半天,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你老是這么裝,一定也很辛苦吧。
他的心懸起來,但他沒說話。
他能感覺到,她在把一股怒火極力地壓下去。朋友們都希望,我們能早點在一起。
他那會兒還不知道,章父章母其實讓章思玉在這天跟他攤牌:他們就到這里了。
朋友們都說我是鬼迷心竅了。
他想著她撒潑扮蠻威脅她父母的樣子,內(nèi)心深處觸動了下。好啊。好。腦子里是暗昏昏的果園,噪音。
你得懂得感恩。不然呢,你在外鄉(xiāng)漂泊,或者此刻你不得不跟你表哥一起雙腳戳到泥土里抽著煙,談?wù)撁褶k教師微薄的工資收入,一邊還要談?wù)撉f稼地里的收成,不得不忍受表嫂為你介紹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當老婆。
她送他去同學家。路過她那個環(huán)境像高爾夫球場般的單位,幻想自己能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她啟動那輛紅色的車子時,他想到,走遍縣城,也不過幾個小時,她這種人,越來越不懂走路的樂趣,會不會終將失去走路的能力了呢?他七八歲時,就可以走幾十里山路去鎮(zhèn)上。一行字,似乎是記憶,又像是在幻覺中的紙上:
他聞得出自己身上屈辱的肉體的味道,還有靈魂茫然無措的味道。
下過雨的街道空曠、潔凈,夜空里,能望見清冷閃亮的星子,他認為自己應(yīng)該滿懷善意,更該滿懷激情。他突然伸手緊抓著她的手,熱烈的雙目望向她,那樣的時刻,他身體里有愛,或許,只是沖動。這有什么區(qū)別呢。
3
下午四點鐘,他剛出車歸來,幾個兄弟等著他一起去梧桐巷幫音樂家搬婚床。音樂家租了那條巷子里的房子,利用休息日,已經(jīng)一樣樣搬過去好些東西,他幫音樂家拿過去一些碗和廚具,那都是音樂家自己花錢添置的,最初大家集資買的,音樂家全留給了他。把衣物帶過去之后,音樂家就徹底從宿舍里搬出去了?,F(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了。
那條巷子口,一棵粗壯的槐樹跟一根電線桿并排站立,往里走,兩邊的人家院門外植滿梧桐樹,午后,太陽很烈地曬著,梧桐樹下,安靜得很。巷子走到底,是一個三層小樓,音樂家租的是一樓的一個套間。他進去時,一幫人已將那張厚實的大床安置進了里面的套間里,他探頭看了一眼,只放得下一張床,再沒有一絲空隙可供人轉(zhuǎn)身了。
正好,鞋脫了直接上床。他沖大伙兒笑道。他說出的話很難讓人猜測,究竟是幽默還是譏諷。墻上掛著一幅婚紗照,他看了兩眼,躲開小麥那雙眼睛。怪不得人人都去拍婚紗照,好看。那正是他們該有的樣子。幸福美滿的樣子。
有人問蘇遠帆,那邊準備得怎樣了?音樂家先得去老家辦婚禮。
小麥有些焦慮,不過,是因為工作方面的事。
他腦海里閃著章思玉的臉,真是奇怪,同一件事,有些人會得心應(yīng)手,有些人卻會被煎熬。他看著那些簡單的家具,它們,將會被柳小麥每天擦拭、珍愛和用舊。
今晚跟那姑娘見一面吧。小宋碰了下他的肩膀,屋里的幾個人都曉得,小宋的女朋友給他接連介紹了好幾個對象。沒人曉得章思玉的存在。
他看著窗外,拐角的樓梯上,站著若西。
他跟音樂家第一次來看房子那天,若西的媽媽正追著若西樓上樓下地打,他們一進去,若西一下子跳到他身后,就像他們已經(jīng)很熟了那樣。
隔著玻璃,他搖了下手。若西一直望著他上樓去了。
被你啟開的心扉,永遠空置著。
這喘息,這汗水,難道都是假的?
腦子里印著某種熟悉的句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像一個作家隨時隨地尋找著一個屬于自己的句子,還是,那其實是從信件中竊取來的回憶,他記不清了。剛逝去的夏天,在章思玉辦公室的那張沙發(fā)上,他感覺到令人難過又絕望的愛,他給了她承諾。
而這些,他的這些推心置腹的兄弟,至今都還不曉得,連蘇遠帆都不明白,一說起女人,他老像是懷有仇恨。
一個秋葉翻飛的黃昏,成了新娘的柳小麥跟著音樂家來了。她跟上次來時不一樣了,多了幾分成熟的豐韻,眼神溫柔。她終于辭職了。
幾個老鄉(xiāng)相約,在一個晚上,一起出現(xiàn)在那條巷子里。小宋帶著他的女朋友,跟小麥打了個照面后,她接了個電話就回去了。楊柳盯著她的背影,看上去,她比小宋要大上三五歲,是個精明且富有心機的女人,他覺得自己很會看相,尤其是女人。她們不可能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不知道小麥意識到這個沒有。跟這樣的女人一起生活,光是想想,就令他渾身一陣哆嗦。就連章思玉,內(nèi)心里其實也是憨直拐不了幾個彎的。
眾人擠坐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不知怎的,一會兒就喝高了,哥們兒幾個都贊美小麥為了愛情義無反顧,不像他們在苔藍城里追逐的那些女人,本質(zhì)上,是那房子的大小和車子的款式等著他們?nèi)M足,又虛情假意地沖音樂家喊叫,你就是有福,一分錢不貼,彈幾下破吉他,就把小麥給勾來了。
音樂家書信里的愛情故事(多半是被眾人截章斷句杜撰而來),大伙早都說爛了,但這天晚上,音樂家又被逼著講了一遍。胖子那會兒不胖,就是愛彈愛唱,他將小麥寫在校報上的一首詩譜成曲,被眾人傳唱,從那時起,他們就開始給彼此寫信了。
他們逼小麥輪番跟他們喝酒。小麥的紅臉愈發(fā)紅了。
你們這是在談?wù)撋袷サ膼矍閱幔柯犅犇銈冏约赫f的話,你們懂什么?蘇遠帆站起來叫道。他早醉了,就連那酒,也欺負他這個單純的老好人,一碰就醉。別的幾個人,在那種情形下,都爭著坦白,已經(jīng)被女人折騰苦了。小宋緊貼著他,不停地看表。他忍不住說,要不你先回吧,鬧起來,何必呢。
說到底,你的脖子,是自個兒甘愿往那繩索里伸的。小宋拍打他,兄弟,相信我,你得親自去嘗試,才會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放肆地追著小麥,她是不是真的快樂幸福呢?她真的是為了愛情義無反顧地辭職了嗎?
幾輪手機鈴聲響過后,他們一哄而散,脖子又都朝著那明知是個圈套的繩索里甜蜜地伸去了。
小小的屋子里,煙霧繚繞,他伸長兩條腿,歪在擠進墻角的沙發(fā)里又抽了支煙。他一點也不想回到一個人的宿舍去。蘇遠帆在他旁邊睡過去了幾次,不斷地撐起來扯著他說話。小麥將茶幾略略地收拾了下,又給他倒了杯水。
蘇遠帆倒在他身上又睡著了,他讓他靠在肩膀上睡得舒服些。
他說著很乏味的話,就談到了學生時代,那時候,還有夢想,他想在縣城里工作,把父母也接去,弟弟妹妹們也都能依靠他。
小麥說,我的夢想,是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至于別的,倒像從未考慮過。他當然了解她所說的,在農(nóng)村,一家?guī)卓谌藬D在一間屋子里,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空間。又說到工作。
如果你不喜歡,那每一天可都是折磨。
我感覺世界成了一堵墻壁,再怎么用力都穿不透它。我想為我的父母撐著,我得到的,正是他們幻想和期盼的東西。無論如何,我得堅持住,可我辦不到。我還有兩個弟弟還讀高中,一家人供我上學不容易??晌椰F(xiàn)在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小麥居然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突然間,一切都靜了下來,只有那哭聲像要穿透四壁。他不知要怎么辦,蘇遠帆突然坐了起來,怎么了,放點音樂。要站起來,卻又倒下睡了。小麥又去倒了杯水。
我們對自己,總是了解得不多。他哼嘰了一聲。他感覺一股暗流在身心里涌動,將雙肘撐著兩只膝蓋抱住腦袋。我從沒想過,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了解。她說。他感覺在眾人言不由衷的熱鬧結(jié)束后,小麥才終于松了口氣。不知道她是在說了解他這個人,還是說,了解他不知道自己這件事。還是,她只是開了個玩笑。
夜已深,他們停止說話時,能聽見低低的天花板上白熾燈發(fā)出咝咝的電流聲。正對著沙發(fā),擺放著電視機和一只燃氣爐,高保真音響拆得七零八落,這只是一些將就的家具。他認識的那些女人,事先都會先打探男人的家庭背景,才會決定怎么拿捏你。而面前這個傻女人,一味地只在自己的精神困境里,她在意的,仿佛也不是繾綣復(fù)雜即將展開的婚姻生活。
等老了以后,我會不會后悔現(xiàn)在的我所做的決定呢?
蘇遠帆含混地說了句什么,換了個姿勢靠向他。這個暄白的胖子,緊偎著他已然熟睡。深秋的涼意浸入小小的屋子里。粉色的窗簾低垂,一盆綠植闊大的葉片被溫暖的燈火照亮。
他要說點什么好呢?讓這安靜持續(xù)就好,偏又道,不錯啊,借著婚姻,你成功逃離了那折磨人的工作。
這回,小麥什么也沒說。但氣氛一下很僵。他那愛挖苦人的嘴只要再伸長那么一點,倆人準會又吵起來。她將雙手絞在一起,看上去很難堪,但他能感覺到,她并沒有趕他馬上走的意思。
院子里傳來腳步聲。他終于站起身,將蘇遠帆扶到床上躺好,躲開她的眼睛說,我走了,你早點睡。門開了,他的聲音隨后高揚起來,若西,還沒睡啊。
一個細細弱弱的身影從樓上下來了,他跨到院子里去,拉開鐵門,若西說,我來關(guān)吧,你一個人這么晚過去,不怕嗎?
我怕啊,你送我回去。
你再送我回來?哈哈。
他走遠了,感覺到若西還在門里注視著。也許,他可以邀請她出來走走路。再走遠一些,聽見鐵門哐里哐當合上了。
邊走邊看出車計劃,明天早上七點鐘出車,他得抓緊時間睡覺了。手機屏幕的一點亮光照亮他的臉。他深吸了幾口夜晚的空氣,一些念頭黏稠執(zhí)拗地浮沉,他大聲地哈氣,把頭高高地仰起,夜空灰灰的,離他非常遙遠。
微微的風撲到臉上,涼意愈發(fā)濃重,這深夜里的空氣,簡直好極了。一股隱隱約約的氣息,是某種植物在夜晚隱秘地釋放出來的。兩旁的店鋪還亮著燈,兩三輛車子,無聲地駛過身邊。他的心跟街道一樣空曠,又很滿,他走得很慢,像一個病人?;杌璩脸恋?,就走到那片果園邊上了,聽說已被賣給了商家要造房子,實是可惜。他大聲地咒罵。手機響了下。一條信息。
楊哥,碰見鬼沒?
是若西。他笑出了聲,沒有回信息。
若西父母年輕時出門打拼,走過很多地方,若西是在新疆出生的。若西有兩個姐姐,跟她們的父母忙著賺錢,晚上住在城區(qū)的房子里。若西剛從一個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畢業(yè),一個人住在梧桐巷子這邊。跟音樂家去租房子時,就是若西來傳話和收錢的。一次性交清,已經(jīng)給你們很優(yōu)惠了,水電一月一付,老錢說你們知道的。再去幾趟,若西才不那么說話了。
老錢家開了三家陜西涼皮連鎖店,老錢夫婦經(jīng)營著老店,順便賣早餐。老錢還鼓搗古錢幣。兩個女兒分別經(jīng)營另兩家,二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大女兒跟前男友一直藕斷絲連,卻結(jié)不了婚。第四家,只等若西找個上門女婿就開張,他們幾個單身漢一去街市里吃涼皮子,若西父母就說這番話。
大伙齊心協(xié)力將他往前推:“你給咱們抓緊了,可不能錯過了這個涼皮店。”
那些亮燈的窗里,住著他那些已經(jīng)成了家的同事。為了躲開師母給他介紹對象的事,他好久都沒有去過師傅家了。慢吞吞地上樓。宿舍里空空的,他讓窗子開著,夜風馬上令他感到一陣冷意,蚊蟲撞擊到窗紗上。直接倒在床鋪上,時間像是靜止了,盯著天花板,他感覺自己像一枚破殼的蛋,有那么一霎兒,極力想攀附點什么,以防止蛋液四處漫攤開去。
他照著那個號碼打過去。
我請你看電影好不好?電話里,是個高中女生的聲音。
我得跑車啊,哪有時間。他想著,人生的大部分時間,正像此刻一樣,會很快空耗過去。
可你天天來看小麥姐啊。
蛋液凝固。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他這才意識到,這個夜晚之前,他已經(jīng)數(shù)次去過音樂家的出租屋了。他不想糾正什么。人活這一生,小姑娘,你懂什么呢。
4
一個人時,他常試著進行一些睿智的思考。他先會想起一個句子,就是在偷看的信中所引用的那些句子,在哪本書里大概他也曾讀到過,可是在小麥寫給蘇遠帆的信里,他才把它們給記住了。有一封信里,開頭寫著:“昨晚夢見了海水,可我從來沒見過大海。爬起來看看窗外,一切事物的單調(diào)又開始包圍著我,就像我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這是我在獄中歲月的又一天。探手摸到你寫來的信紙的棱角,世界又明朗了一線兒。”
若非你也有過那樣在獄中般的體驗,否則那樣的信件,并不怎么吸引人。是不是柳小麥曉得有人會偷看,才把一個熱戀中女子的真實心理壓抑著,寫下那樣文藝化的語言,不得而知。他似乎也能猜測到蘇遠帆寫給小麥的信里,會是些什么內(nèi)容。很明顯,他們把寫信和收信當成了一種寄托(有時候一周三封)。對章思玉,時而會有模棱兩可的一縷思念之情,總是在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蒼白又沉重之際,他的心才會那么猛烈地跳動幾下。想想蘇遠帆,除了是個愛音樂的老好人,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呢。馬上為自己這種齷齪的心理嚇一跳。
有一天,在出租屋里,他居然真的這樣問小麥了,他感覺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小麥問他,要是有兩個人可供你選擇陪伴長途旅行,一個俊美聰明,卻冷漠自私;一個有著笨人那樣的忠誠和貼心。你會選擇哪一個陪伴你?
他微微覺得臉燒。如果說他有些粗獷,蘇遠帆則精致,他把卷曲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束,膚白體胖,倒也增添了幾分藝術(shù)家的溫柔氣質(zhì)。處在倆人之間,他感覺不到新婚燕爾的甜膩,倒像那倆人已經(jīng)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在各自的世界里,相敬如賓。蘇遠帆新買了一套高保真音響。
是啊,選哪一個與之同行,你最后,都是會后悔的。小麥沒理會他,自顧自說。沉默了一陣,又說,哪兒有什么選擇,都是命運牽著你走。
這番交談后,有一陣他再沒去過出租屋。多半時候,他在路上。停車的時候,幾個兄弟會互通電話,匯報各自的位置和預(yù)計要到達目的地的時間,約好返回苔藍時一起聚一聚。他們的酒量越來越好。他跟小宋通話最多。蘇遠帆會在電話里說,到了來我這兒吃飯,反正你一個人。
那晚,眾人約好去小宋那兒。他要出門時蘇遠帆給他打電話說,帶小麥過去吧,他回來就午夜了。
他便打電話讓小麥自己坐公車到青年路。他提前到那兒了,站在公車牌下等了半個小時,簡直火冒三丈。終于看到一個穿著厚厚的橘色外套的身影,鼻子酸了下,火氣被他忍住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小麥身上有一股鄉(xiāng)巴佬的死命倔強和某種她獨有的女人氣質(zhì)的奇異混合,正是這個,把她與四周那些蒼白的城里人一下區(qū)別開來,他站在那兒,又想起她那些信里寫的話,那似乎才是真實的她自己,令他的心一度充滿好奇,智慧,一種奇異的仿佛可以與這個世界和解的快樂。而現(xiàn)在,小麥越來越把這些掩藏得深了,想必,她跟音樂家再也不用那么文藝的語言進行交流了吧。
這里是一片別墅區(qū)。走進一個木柵欄的門里去,里面是個三層小洋樓,歐式風格,玻璃花房里種著熱帶植物,開著一些奇異的花,他看了眼小麥,小麥眼里有像是不清楚未來那般的茫然,也有種壓抑著的不安。這是小宋第一次請他們來做客。進到這里,他們身上鄉(xiāng)下人的氣息就分外明顯了。小宋的女友穿了身天藍色的掐腰小短裝和裙褲,高跟鞋襯得她比小宋高出一頭,不知怎么,他老覺得這個女人眼睛里都隨時透著一股刻薄,尤其是面對小麥時。小宋過來拍拍他,跟小麥握了手,他的女友則瞥了眼小麥,馬上轉(zhuǎn)過臉跟楊柳說話。他們背地里拿這個女人臉上的兩個小淚窩開過很粗俗的玩笑,小宋大叫著糾正他們,那是酒窩。
落座后,那些年輕的火車司機帶來的女人們脫了長風衣,里面仍是各式高檔衣裙。他感覺小麥緊跟在他身后,吃飯時,她坐在他旁邊,只夾了幾口菜,沒人與她交談,小宋的女友過來了幾次,沒有跟小麥對視一眼。有人給她添酒水,小麥像說外語般地說著謝謝。似乎是這座歐式小洋樓里陰森森又自鳴得意的東西控制著大伙兒,一桌人不約而同地全向著小宋的女友,為她的冷笑話虛情假意地笑著。
他也沒跟小麥說任何話,故意把不知道怎么跟人搭訕的她冷冷地晾在一邊。跟章家人迫不得已坐在一起時,他感覺自己被排斥在他們的交流之外,雖然他們后來極為熱情地拉起一個個有關(guān)于他的話題,但在他的內(nèi)心,仍然會引起一陣極為難受的攪動。
吃飯時,小麥也沒有把那件厚外套脫下來,她的臉頰上汪出一塊塊紅暈,他都能看到她額頭上的汗珠。小時候,他去親戚家,坐在人家的炕沿上,死活不肯脫鞋子,因為他不愿眾人看見他的襪子上都是洞。如果不是靠章思玉,他這一生都會是個農(nóng)民,一生都不可能跟坐在這氣派洋樓里的人成為同事和朋友。他突然意識到,他和小麥的自我依然倔強,但滿是只有他們自己才能了解的那種空洞。
那天后,他又常去梧桐巷。
不知說了什么,他們總是說得忘了時間和其他的事。也沒有顧及蘇遠帆有時不在那個出租屋里。那個小院里,時常是小麥一個人。他一走近那個鐵門,便能聽到那套高級音響流淌出的音樂。很奇怪,那兩個人很少同時欣賞同一首樂曲。小麥總是在一個人的時候才聽音樂。沙發(fā)上堆著一摞書,也不知她看了沒有。那陣子,她跟著蘇遠帆學吉他。楊柳下一次去時,書已經(jīng)扔掉了。
我不想毀了年少時那神魂顛倒的一點幻想和熱望。
越老,你會發(fā)現(xiàn),很難有愛上點什么的欲望了。他說。
天哪,這一切,很可怕。他不知道要說什么,胡亂地應(yīng)道。而她似乎已經(jīng)懂了他想說什么,也說,是,也許是。
蘇遠帆在時,他敢放肆地說那些信,每一句,都是我想說的。
什么?不會吧。你從哪兒看到的。她吃驚又憤怒的樣子,讓他想把她捉進懷里愛撫她。
只有他們兩個人時,內(nèi)心猛烈的渴望又潮水般地止息了。
一個黃昏,三個人出門去散步,發(fā)現(xiàn)正站在小洋樓附近。順便去看一下小宋吧。蘇遠帆上次沒趕上,想去拜訪下。
哎呀,若西約了要去剪頭發(fā),你們?nèi)グ?。小麥趕緊說。
小宋電話里說,一會兒過來接蘇遠帆。楊柳晚上要出車,便隨小麥走了。
他們走路回去,他不時拉小麥一把,躲開那些車子。
不如,我去開個奶茶店吧。
總得把蜜月度完啊。
蘇遠帆跟小麥的婚姻,不同于他知道的任何夫妻。他們像兩個電影里的人,一下子走到現(xiàn)實里來了。不知小麥有這種感覺沒有。如果是他,他根本不會讓小麥辭職的吧。
黃昏的光正在變暗,微弱的一縷,撲在她臉上、頭發(fā)上,起風了,街道兩旁的槐樹,紛紛葉落。他能感覺到她對他的信任,以及某種程度上的依靠,他們彼此的自我,在躲來避去的親密中摩挲著。
他沒問她跟蘇遠帆商議過沒,便去注意兩旁的門店,奶茶店門前果然都很熱鬧,一直有人排著隊。他們也去排隊,他讓她站在前面,他伸手將前面的人與她之間擋開一點距離。她回頭沖他笑。他心里起了小小的漣漪,渴望隊能再排得長一些。不說什么,或說了什么,都是閃閃亮亮的。買了兩杯熱飲,果然好喝,他懷疑那里面加的東西都不是自然生長出來的,她嫌太甜了,一路將那只塑料杯握在手心里取暖。也有門店出租或轉(zhuǎn)讓,他打了上面的兩個電話,將對方要的租金報給小麥,小麥說,天哪。
天哪。這輩子我都賺不了那么多。
看見了公交車亭下的長椅,坐著休息了一會兒。等車的人漸漸少了。也沒說什么,只是坐著看街道。然后,他們站起來接著走。接近了梧桐巷,他提議再往前走走,沿著火車站的那條街,可能會有便宜一些的鋪面。
從那家再次開張的酒店門前經(jīng)過,他想起他們幾個剛來這里時的熱情和沖動。當然,也就想起了壓在音樂家枕頭底下的她寫的信。轉(zhuǎn)頭看了眼小麥,他仰著脖子笑出了聲。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卻也不問。對面那片果園,果樹早已被伐掉,不知怎的,卻一直在那兒閑置著。
她曾經(jīng)寫過的每一封信,他都細細地讀過,也曾在心里暗暗地給她回過信。你可曉得不?他在暗中看著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