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熠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宋代是駢文寫作風格發(fā)生巨變的時代,也是駢文批評勃興的時代。與今人所持“不過摘舉雋語,標示作法,商討體格,或講述源流諸端,要之都不外技巧的問題”(1)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冊之一),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第30頁。的傳統(tǒng)印象不同,宋代的駢文批評在留心寫作技巧之時,同樣關注駢文在讀者群體中激起的影響(2)目前針對這一問題的討論還相對有限,如張仁青雖然肯定駢文有可以感人的特質,但未指出駢文與其他文體在感動人心時原理的不同(《中國駢文發(fā)展史》,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5~46頁)。曾棗莊明確指出了四六當“以情感人”是宋四六話對四六創(chuàng)作的理論總結之一(《宋代四六創(chuàng)作的理論總結:論宋代四六話》,《古籍研究》1995年第2期)。周劍之《論宋代駢體王言的政治功能與文學選擇》(《文學評論》2013年第3期)對這一問題討論較為深入,該文從應用性角度闡釋了駢文作者對讀者共鳴的追求,認為這種讀者的共鳴來自于“處在具體語境中的讀者對王言所傳遞信息的充分接受”。。在筆記與四六話中,宋人習慣于借助“摘句”的方式引述一段本文(3)在強調“讀者反應論”時,一般將“text”譯為“本文”而非“文本”,筆者這里亦從慣例。參見朱立元:《美學大辭典(修訂版)》,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第42頁。,同時提供本文產生的具體語境,最后用讀者群體的情緒或態(tài)度變化作為敘事的結束。這種敘事模式可以歸納為“本事—本文—讀者反應”,它體現(xiàn)著宋代駢文批評在動人效果及公共效應兩方面的追求。這類史料廣泛存在于《歸田錄》《容齋隨筆》《揮麈錄》《西塘集耆舊續(xù)聞》等筆記及早期四六話當中,構成了宋代駢文批評相當重要且有個性的一部分。不僅如此,宋人對駢文激起讀者情感共鳴的原理也有獨到的見解。本文將圍繞上述史料,鉤沉“本事—本文—讀者反應”敘事模式的歷史來源,展示宋人對駢文動人效果及公共效應的具體認識,以期糾正對宋代駢文批評“不外摘句”的傳統(tǒng)印象,呈現(xiàn)出宋代駢文批評更加真實的多元樣態(tài)。
洪邁在《容齋三筆》卷八中引述了其父洪皓出使金國時為徽宗升遐而作的《功德疏》,并在引文之后強調了北地漢人聽聞此疏后悲泣墮淚的激烈反應,其文曰:
徽宗以紹興乙卯歲升遐,時忠宣公奉使未反命,滯留冷山,遣使臣沈珍往燕山,建道場于開泰寺,作《功德疏》曰:“千歲厭世,莫遂乘云之仙;四海遏音,同深喪考之戚。況故宮為禾黍,改館徒饋于秦牢;新廟游衣冠,招魂漫歌于楚些。雖置河東之賦,莫止江南之哀。遺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縶惟歐血。伏愿盛德之祀,傳百世以彌昌;在天之靈,繼三后而不朽?!北比俗x之亦墮淚,爭相傳誦。(4)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八“徽宗薦嚴疏文”條,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515頁。
這段文字大體可以分成三個段落,以引文為分界,引文之前是對所引《功德疏》寫作語境的介紹,中間則引用疏文,最后以讀者群體的反饋作為結束。為了便于討論,筆者將這種敘事模式歸納為“本事—本文—讀者反應”。這條史料有兩點值得留意。其一,“北人讀之亦墮淚”的表述承認了四六文可以產生“感動人心”的效果,且洪邁記錄這條故事的行為本身也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即好的四六文就應當具有這種效果。洪邁的另一段話可以佐證這一觀點:“四六駢儷,……則屬辭比事,固宜警策精切,使人讀之激卬,諷味不厭,乃為得體?!?5)《容齋隨筆》三筆卷八“四六名對”條,第517頁。其二,“爭相傳誦”的表述又將讀者對本文的反饋引向一個由讀者群體組成的公共領域,指明了駢文造成的動人效果不僅會感動與本事相關的個體讀者,同時也能在特定的群體中引發(fā)公共效應。
這種強調讀者反應與公共影響的敘事模式在宋代的四六批評中大量存在,而作為一種講述故事的格套,“本事—本文—讀者反應”模式并不天然地用于駢文批評。宋世以前,它更多出現(xiàn)于史傳當中。著史者借用這種敘事,來表現(xiàn)君王與臣子之間上下交通的完成,如《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嬴政擬議帝號的一段:
秦初并天下,……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蓖踉唬骸叭ァ省?,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制曰:“可。”(6)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35~236頁。
這段敘事的核心本文并非駢體,但其模式顯然與《容齋三筆》敘洪皓功德疏一段相一致:“秦初并天下”以降,對秦王意欲修改尊號的背景介紹可以對應敘事模式中的“本事”;中間大臣的提案進言則對應著引用的“本文”;最終,作為讀者的嬴政,以自己的修改意見和符合新制的“制曰可”三字,肯定了廷尉李斯等人提出的尊號方案,這對應著模式中的“讀者反應”。這與前兩例中北人的流涕及時人的稱賞類似,明確的讀者反應認定了一次信息傳遞最終的完成。由于這一模式可以從君王的反應上直接體現(xiàn)上下交通的成果,因而在史傳中被大量使用(7)著名段落如《史記》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載賈為高祖說詩書事(第2699頁);陳壽《三國志》卷十《荀彧傳》載彧論曹操袁紹強弱事(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13頁);范曄《后漢書》卷四十上《班固傳》載固說東平王劉蒼事(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30~1333頁)等,在在皆是。。
中唐以降,“本事—本文—讀者反應”的敘事模式仍能見于史傳,其功能也依舊是用來強調君臣之間信息傳遞的有效性。但與前代不同的是,唐五代人在使用這一模式時,不僅以君王對進言的悅納,也以軍民感性的激發(fā)作為敘事的結尾。如《舊唐書·令狐楚傳》曰:
鄭儋在鎮(zhèn)暴卒,不及處分后事,軍中喧嘩,將有急變。中夜,十數(shù)騎持刃迫楚至軍門,諸將環(huán)之,令草遺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即成,讀示三軍,無不感泣,軍情乃安。自是聲名益重。(8)劉昫:《舊唐書》卷一七二《令狐楚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459~4460頁。
這段敘事雖然略去了對本文的引用,但本事與讀者反應部分仍然完整。結尾的三軍感泣,在承認了《遺表》信息傳遞有效性的同時,也為這一敘事模式增添了新的元素,即讀者在讀到文章后的激烈情緒變化。從令狐楚的寫作習慣上看,這篇遺表極有可能是駢偶之文,藉由對讀者激烈反應的記錄,這段敘事已經在事實上構成了一次批評,即指明了應用于軍事場合的四六文書,可以且應當實現(xiàn)感動人心的效果。
類似的言論也見于唐人對陸贄制詔的評騭中。作為唐宋駢文范式轉型的重要節(jié)點,陸贄駢文不僅能夠“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9)蘇軾:《乞校正陸贄奏議上進劄子》,茅維編:《蘇軾文集》卷三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012頁。,即在文書行政當中起到上下交通的功能,同時更能以其煽動性的力量振奮三軍士氣。如權德輿《唐贈兵部尚書宣公陸贄翰苑集序》曰:
故行在詔書始下,雖武人悍卒,無不揮涕激發(fā)?!斑€京師,李抱真來朝,奏曰:“陛下在山南時,山東士卒聞書詔之辭,無不感泣,思奮臣節(jié),時臣知賊不足平也。”(10)權德輿:《唐贈兵部尚書宣公陸贄翰苑集序》,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四百九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032頁。
權德輿提及的文章即《奉天改元大赦制》,此篇也是面向武人士卒宣讀的駢體公文,篇中“兵興累年,海內騷擾,皆由上失其道,下罹其災。朕實不君,人則何罪”(11)陸贄:《奉天改元大赦制》,《陸贄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頁。數(shù)聯(lián)對“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反復申說,無疑能為替君主披肝瀝膽的三軍士卒帶來極大的鼓舞。
不同于廟堂上君臣相與的平靜討論,檄書的主要功能就是“彰彼之罪惡,所以出師之由,以感動人心,期與天下共誅之也”(12)趙升:《朝野類要》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93頁。。檄書等軍事文書需要在內容上澄清己方的正義和對方的罪慝,其目的除了交待事理、向公眾宣示軍事行動的合法性外,更重要的是獲得天下軍民情感上的支持。借由軍事文書的文體要求,產生于史傳傳統(tǒng)中的“本事—本文—讀者反應”敘事模式在文章批評中引起了更多的回響。又由于“宋人章奏,多法陸宣公奏議?!稳死淅蕰?,以為???,飛書馳檄,其體最宜”(13)錢基博:《駢文通義》(與《近百年湖南學風》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2頁。,陸贄駢文感動人心的特點也被宋人吸收,如兩宋之際的汪藻在國家破亡的緊要關頭,就同樣用擬代王言的四六文書振起了一時的軍民之心。宋人談及汪藻的《皇太后告天下手書》與《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時,往往都會稱許其有鼓動天下的感人力量。宋末方逢辰評之曰“天下讀之,戚然起朝覲謳歌之心”(14)方逢辰:《胡德甫四六外編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八一七三第353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20頁。,四庫館臣稱當時“詔令所被,無不凄憤激發(fā),天下傳誦,以比陸贄”(15)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六《浮溪集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47頁。,尤足見汪藻與陸贄駢文之間的相似性。
中唐以降,對軍事文書動人效果的關注藉由“本事—本文—讀者反應”模式,進入了宋代批評家的視野,而宋人在將這一模式用于駢文批評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駢文動人效果發(fā)生的具體原理,即聲音的激昂與用事的精切。
軍事文書的應用場合決定了作者必須滿足感動人心的讀者期待,如何用文章鼓舞三軍,乃至于聳動天下,就成為作者必須面對的問題。在宋代以前,批評家早已關注到文章音節(jié)對讀者情緒的影響,如劉勰在論及檄書時,就已將音聲視為激蕩讀者情緒的重要因素:
使聲如沖風所擊,氣似欃槍所掃。奮其武怒,總其罪人。懲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shù)。搖奸宄之膽,訂信慎之心。(16)劉勰撰,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卷四《檄移第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3頁。
相較于氣調悠長、句式自由的散體文,使用句式整齊、平仄相間的駢文顯然更有助于煽動讀者的情緒。除卻如司馬相如《喻巴蜀檄》一類用于“州郡征吏”(17)《文心雕龍校證》卷四《檄移第二十》,第144頁。者,用于壯兵戈之先聲的檄文例用句式整飭的駢體,其原因當即在此。
前引論及陸贄及令狐楚駢文的史料雖未明言其原理,但都強調了“宣讀”在文章激發(fā)讀者情緒時起到的重要作用。如《舊唐書·令狐楚傳》謂“讀示三軍,無不感泣”,這里的“讀”顯然是口頭的宣讀;權德輿序文與韓愈《順宗實錄》謂陸贄所草書詔“聞者雖武人悍卒,無不揮涕感激”(18)韓愈:《順宗實錄》卷四,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13頁。,也用“聞者”暗示了文書經口頭宣讀,從而激發(fā)讀者情緒的具體過程。宋人沿襲了這一觀念,同樣認為宣讀時的音聲會對讀者帶來直接的情緒影響,如《梁溪漫志》稱:“今時士大夫論四六,多喜其用事精當、下字工巧,以為膾炙人口。此固四六所尚,前輩表章固不廢此,然其剛正之氣形見于筆墨間,讀之使人聳然,人主為之改容,奸邪為之破膽?!?19)費袞:《梁溪漫志》卷三“元城了翁表章”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3頁。在“使人聳然”的過程中,“讀之”的環(huán)節(jié)和文章間的“正氣”共同扮演著關鍵性角色。實則宋人論四六本就重視音律,這與宋人的四六“應用”觀密不可分(20)參見周劍之:《宋代駢文“應用觀”的成型與演進》,《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17年第2期。。如謝伋于《四六談麈》序言中稱“先唐以還,四六始盛,大概取便于宣讀”,于書中又稱“四六施于制誥表奏文檄,本以便于宣讀,多以四字六字為句”(21)謝伋:《四六談麈》,王水照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3~34頁。。復如《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以為“凡表、啟之類,近代聲律尤嚴,或乖平仄,則謂之失黏”(22)陳鵠:《西塘集耆舊續(xù)聞》(與《師友談記》《曲洧舊聞》合刊)卷四“李秀才賀滕學士啟用側聲結句”條,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26頁。,《辭學指南》引呂東萊語“凡作四六,須聲律協(xié)和,若語工而不妥,不若少工而瀏亮”(23)王應麟:《玉?!まo學指南》卷一《作文法》,《歷代文話》,第915~916頁。,都體現(xiàn)著宋人對四六聲音效果的留心。
在發(fā)掘駢文感動人心效果產生的原理時,宋人不僅沿襲了前人對聲音的關注,更別出心裁,借助“本事—本文—讀者反應”的敘事模式,關注到了“本事”與“本文”之間的契合關系對讀者情緒的激蕩。宋人在稱許汪藻四六的感動人心時,就將效果的產生歸因于本事與本文間的準確契合,并且用“切”這一范疇來指稱這種契合感。如《云莊四六余話》論汪藻《皇太后告天下手書》曰:
靖康二年《皇太后告天下手書》曰:“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又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被蛑^帝王受命,不當以重耳為比,殊不知太后誥命,用此卻似無礙。情真事切,足以深感人心。(24)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歷代文話》,第111頁。前揭周劍之《論宋代駢體王言的政治功能與文學選擇》對這兩聯(lián)也有過精彩的解讀。
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二十萬金兵圍城,其間城內“疫死者幾半,物價踴貴”(25)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93頁。、“尸橫道路,人爭食之”(26)汪藻撰,王智勇箋注:《靖康要錄箋注》卷十四,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428頁。。次年四月,金兵始退并攜二帝北上,是月癸酉,權尚書左仆射張邦昌剛剛歸還帝位,汪藻替他撰表勸康王即位,甲戌日又代元祐太后寫下了這篇《告天下手書》。汪藻使用漢光武帝與重耳的典故,不僅和時局及康王的身份相吻,也暗示了新政權將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對于汪藻所用事典與時事的契合,《云莊四六余話》使用了“情真事切”一詞來概括,并明言這種情真事切可以實現(xiàn)“深感人心”的效果。
與《云莊四六余話》類似,羅大經也在激賞汪藻《告天下手書》時,指出了“切”對于四六感人效果的重要性:
靖康之亂,元祐皇后手詔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獨在?!笔略~的切,讀之感動,蓋中興之一助也。(27)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三“建炎登極”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83頁。
羅大經的表述更加具體,不僅指出了汪藻四六“讀之感動”的特點,更指明了其原因在于“事詞”之“的切”。這里的“事”可以有兩重理解,既可以理解為“用事”,也可以理解為“本事”。若取前一種理解,則“事詞”即指用事時使用的語詞;若取后一種理解,則“事”“詞”和“深感人心”就恰能與“本事—本文—讀者反應”的三要素一一對應。無論我們選取哪種理解,羅大經所謂文詞用事之“的切”,關注的都是文章產生時的具體語境,也就是我們說的“本事”。在羅大經看來,當“本文”與“本事”相互契合時,文章就能夠搖蕩讀者的情緒,并激發(fā)讀者的反饋。其他的例證如《誠齋詩話》載張孝祥“自西徂東”一聯(lián)、《墨莊漫錄》載孫覿“苞茅不入”一聯(lián)、《云莊四六余話》載國初應舉士子“去者半留者半”一聯(lián)等,在在皆是,茲不盡舉。
“切”的范疇在宋代文學批評當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已有學者指出,以“切”論詩“在宋以下的近世詩學中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28)周劍之:《“切”的詩學:日常鏡像與詩歌事境》,《蘇州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并認為這種現(xiàn)象與近世以來詩歌的日?;厔萦嘘P。從現(xiàn)存材料上看,宋代駢文批評中對“事詞的切”的關注要稍晚于詩歌批評,而意涵則大體相同,除了指涉對偶的精當外,通常指下語用事和本文產生語境之間的契合?!讹L月堂詩話》記蘇軾知貢舉而遺擢李廌,乃賦“平生漫說古戰(zhàn)場,過眼真迷日五色”一詩,用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與李程《日五色賦》事,切李廌之姓,又合黜落之事,遂稱其“用事精切”(29)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上(與《冷齋夜話》《環(huán)溪詩話》合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04~105頁。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56頁)論及宋人主張用事精確深密時對本條材料有過精彩的解讀。。這種用法與前文論及宋代駢文批評中出現(xiàn)的“事詞的切”完全一致。如范仲淹恢復本姓時所撰“志在投秦,入境遂稱于張祿;名非霸越,乘舟乃效于陶朱”一聯(lián)(30)此聯(lián)所出或稱為“謝復姓表”或稱為“謝復姓啟”,莫衷一是。宋人對此聯(lián)多有稱許,見于《孔氏談苑》(與《丁晉公談錄》《孫公談圃》《孔氏談苑》合刊,卷四“范文正公復本姓謝啟”條,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54頁)、《青箱雜記》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7頁)、《四六話》卷上(《歷代文話》,第13~14頁)、《清波雜志校注》卷十二“范文正復姓”條(周煇撰、劉永翔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519頁)、《范文正公集》附樓鑰《范文正公年譜》(《四部叢刊初編》第136冊)等史料。,由于使用的是“只當人可用”的“當家故事”,故為時人稱為“精切”“切當”“親切”。正是在駢文批評當中,宋人才將用事的精切與讀者的情緒連結在了一起。
如前所述,宋人已經意識到“事詞的切”的四六聯(lián)句能夠造成“深感人心”的讀者正面反饋。相應的,不夠準確精當?shù)膶俎o比事也會帶來負面反饋,如洪邁在紹興間所作表文中的一聯(lián)后來在乾道間被他人移用,就由于移用者用事的不當而造成了重大危機:
紹興十九年,予為福州教授,為府作《謝歷日表》,頌德一聯(lián)云:“神祇祖考,既安樂于太平;歲月日時,又明章于庶證。”至乾道中,有外郡亦上表謝歷,蒙其采取用之,讀者以為駢儷精切,予笑謂之曰:“此大有利害,今光堯在德壽,所謂‘考’者何哉?”坐客皆縮頸,信乎不可不審也。(31)《容齋隨筆》三筆卷六“用人文字之失”條,第496~497頁。
紹興十九年宋徽宗已升遐,謂之為“考”并無不當;而乾道間高宗尚在,謂之為“考”便有大不敬之虞。類似的,即便是號稱宋世駢文“集大成者”(32)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26 頁。的汪藻也難免失手,如《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中“惟八世祖宗之澤,豈汝能忘;顧一時社稷之憂,非予獲已”一聯(lián),雖有“最為精當”、“說盡當時事情”的美稱,卻也因徽宗尚在,不應謂“八世祖宗”而遭到時人的微諷(33)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2頁;《云莊四六余話》,《歷代文話》,第110~111頁。。宋人察覺到了事詞不切極易招致讀者的訕笑與仇恨,這種觀念尤其反映著宋代駢文批評中的公共意識。
無論是情緒激蕩還是理性評價,駢文引發(fā)的讀者反應往往出自群體讀者。從鄭儋帳下的三軍,到久居北境的漢民,都是處于某一特定時空且具有相近身份的讀者群體。這種對讀者群體的強調體現(xiàn)著宋人對駢文公共影響的強烈關注。如《四六話》卷下云:
元祐六年立皇后孟氏,而梁況之為翰林學士,其制略曰:“太母以萬世為心,命虔宗事之重;大臣以兩極陳義,請建坤儀之尊。謂王道之大所由興,故人倫之始不可緩?!蹦┰疲骸按构庾贤ィu譽彤管。”一時諸公皆嘆其不可及。前后立后制,靡能過焉。(34)《四六話》卷下,《歷代文話》,第22~23頁。按皇后孟氏立于元祐七年四月,此云六年,當緣立后一事自六年八月已動議,至七年二月方決定人選,參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百七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1266~11267頁。
王铚在點評這一篇制文時沒有給出自己的評價,而是選擇記述“一時諸公”,即當時讀者群體的反應來表示稱許。這樣的做法在宋人筆記與四六話之中十分常見,如《四六話》卷上述丁謂南遷時作諸謝表,“人亦哀之”事;《孫公談圃》卷上載王德用遭蘇紳彈劾出知隨州,作謝表自辯而“時人莫不多其言”事;《墨莊漫錄》卷一述鄧忠臣《范忠宣公謚議》,“時論皆以為允當”事;卷七述翟汝文《謝再除給事中罷職宮觀表》,“人多稱之”事;范公偁《過庭錄》述王樂道謝表,“一時稱之”事等,都以讀者群體的稱許作為敘事的結尾。
宋代駢文批評對讀者群體的強調可以用四六文體的公共屬性來解釋。作為四六大端的制誥表啟諸體,都是必須在公共領域內流通、接受公眾審視的公文書,故而相比于可以在公私之間選擇文本預設讀者的詩人(35)但這種公私之間的界限也由于雕版技術的發(fā)展而受到了不小的挑戰(zhàn)。參見淺見洋二:《言論統(tǒng)制下的文學文本——以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為中心》,《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四六作者的每一次寫作都不得不面對來自整個士人群體的閱讀壓力,因此他們必須對文章可能帶來的公共影響有更加明確的預判。一篇優(yōu)秀的四六公文需要得到士人群體的認可,而一篇措辭失當?shù)淖髌穭t極易引起士人群體的激烈批評。一旦引起公共輿論的負面評價,不僅作者的寫作能力與文學修養(yǎng)會遭到士大夫群體的質疑,其擔任現(xiàn)任職位的合法性也將受到挑戰(zhàn)。如《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五載:
田況知成都,兩蜀荒歉,饑民流離,況即發(fā)倉賑濟,既而上表待罪。(彭)乘又當批答云:“才度巖巖之險,便興惻惻之情?!比藗饕詾樾?。(36)《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五“仁宗初中館閣失人末年得人”條,第341頁。括號中內容為引者所加。按此事早見于魏泰《東軒筆錄》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1頁),但以王琪一人的嘲諷結束,未強調時人的群體反應。
這一段材料前后都在譏諷彭乘身在館閣卻繆無詞彩,在制誥中使用詩歌里常用的疊字已顯荒疏,況且語出《節(jié)南山》的“巖巖”一詞多指山勢或聲望的高聳,而與救荒濟民之事了無干涉,恐怕只是彭乘為了與“惻惻”偶對敷衍而出,無怪王琪等辭采之士要對他大加嘲謔了。
作為公文的四六不僅要接受公共士論的嚴苛審視,更要避免因措辭失當而被政敵用作構陷作者的口實。前引汪藻“八世祖宗”與洪邁所述“神祇祖考”兩聯(lián)雖有語詞上的違礙,但幸好未引起文禍,而因《湖州謝上表》被扣上“愚弄朝廷”“譏切時事”帽子的蘇軾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蘇軾因到任湖州時所撰謝上表中有“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一聯(lián)而被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與舒亶彈劾。令一干“忠義之士,無不憤惋”的原因,除了《謝表》對大臣乃至“乘輿”的指斥,更在于這篇內含譏刺的文章“宣傳中外”,導致“流俗之士,爭相傳誦”(37)朋九萬:《東坡烏臺詩案》,李調元輯《函?!返?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3~214頁。有關《烏臺詩案》反映出的傳媒對宋人言論空間的影響,可參見內山精也:《“東坡烏臺詩案”考——北宋后期士大夫社會中的文學與傳媒》,《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51~256頁。。作為公文書的四六文在不涉機要的前提下,通??梢越浻邵蠼党?,傳遞至各郡縣(38)參見楊芹:《宋代謝表及其政治功能》,《中州學刊》2016年第10期。,這種傳播力度是以私人名義發(fā)行的詩集不能比擬的,由此四六文造成的公共影響也更加廣泛;加之表啟文書本就與君臣之間的權力關系密切相關,從而不謹慎的措辭也就更易被裹挾進深文羅織的文禍之中。在這種意義上,宋代四六批評對讀者群體反饋的反復強調,正可以看作批評家對四六作者的嚴厲規(guī)訓。出現(xiàn)在“本事—本文—讀者反應”敘事最后的群體讀者,時刻警示著四六作者:他們的作品會在知識人的公共領域內流通,從而必須謹慎措辭,以免在士論之中興起波瀾。
另一方面,四六作者在為公共讀者負責的同時,也必須對四六公文中涉及到的當事人負責。制誥表啟等常用的四六文體,都需要一個具體的當事人作為談論的對象,因此四六應盡量避免對當事人有不恰當或者容易引發(fā)誤會的評論?!盀槲暮昧R”的蘇軾為呂大防所草拜相麻時,因為“果藝以達,有孔門三子之風;直大而方,得坤爻六二之動”一聯(lián)中“大”“方”二字與當事人身形偶合,遂產生了語出調侃的歧義,竟使呂大防“終身以為恨”(39)此聯(lián)見蘇軾《除呂大防特授太中大夫守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加上柱國食邑實封馀如故制》(《蘇軾文集》卷三十八,第1095頁),事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49頁),按“果藝”葉氏引作“果毅”,沈如泉《論宋代四六文的娛樂功能》(《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認為葉氏引此聯(lián)改《論語》原文之“藝”為“毅”是暗合隋唐武散官名,不止“直方”有嘲謔之意,“果毅”也有譏諷之嫌,可資參考。,這正可謂四六作者的“反面教材”?!皹愫翊乐薄钡膮未蠓缹μK軾是否真的因此心存芥蒂暫且不論,至少在包括葉夢得在內的讀者心中,這種文辭上的歧義足以令當事人一生抱有恨意。又如沈作喆《寓簡》載:
秦熺狀元及第,汪彥章以啟賀會之,有云:“三年而奉詔策,固南宮進士之所同;一舉而首儒科,蓋東閣郎君之未有?!北疽馇髮賹χ?,非有意薄之也,而熺父子怒,以為輕己,彥章自此得罪,羈置湖湘,至終身不得還近地。語言之速咎,蓋有無心而致之者,可畏也哉!(40)沈作喆:《寓簡》卷八,《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1頁。又見《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十“汪浮溪李文肅賀秦熺啟”條,第389~390頁。按據《宋史全文》卷二十一上,紹興十二年四月庚午,“上御射殿,引正奏名進士唱名?!兴径绲谝唬?陳)誠之次之,(楊)邦弼又次之。檜引故事辭,而降為第二人,特遷左朝奉郎、通判臨安府,賜五品服”(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647~1648頁),則秦熺并非狀元,但稱“首儒科”亦無不可。
汪藻以“東閣郎君”對“南宮進士”,本是極工穩(wěn)的對仗,且二語恰能照應秦檜父子二人的身份,從“事詞的切”的角度來看,這應當是極能引起讀者共鳴的絕妙聯(lián)句??上н@種文辭與當事人身份的過分契合,反而被當事人讀出了譏刺的味道:正因為乃父為宰相,秦熺才獲得“首儒科”之虛名。宋人為了避免因四六與當事人身份特點偶然契合而產生嫌隙,在追求“事詞的切”的同時,又提出了“作文忌切題”的標準。吳曾《能改齋漫錄》正引汪藻此啟為例,并云“或以為有刺譏,用是得謗,然汪意未必然也。作文忌切題,切題則有嫌”(41)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四“作文忌切題”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32頁。。如此,四六作者一方面需要實現(xiàn)“事詞的切”,以激蕩讀者的情緒,獲得讀者群體的稱賞;另一方面,又要防止過于“切題”,而使敏感的四六當事人產生誤會。這就要求作者對四六文本產生的語境保持清晰的認識及有效的掌控力,他必須準確地使用適度切合當事人境況的文本,既要讀之親切,又不能讓語境被曲解或任意擴張。
便捷的信息流通與共同的知識背景,合力促成了宋代士大夫的群體認同。有學者認為,在宋代已經出現(xiàn)了限于士大夫群體的公共言論領域(42)參見淺見洋二:《文本的“公”與“私”——蘇軾尺牘與文集編纂》,《文學遺產》2019年第5期。,而在公共領域廣泛流通的四六文,恰恰可以看作維系士人網絡的重要紐帶(43)參見周劍之:《新型士人關系網絡中的宋代啟文》,《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宋代的駢文批評也因此帶有強烈的公共指向。我們通過比對四六話與筆記、詩話的編纂目的,便可清楚地看出這一點:當筆記、詩話的作者反復用“以備閑居之覽”(《歸田錄》)、“以資閑談”(《六一詩話》)來強調自己試圖遠離政治中心、避免在言論空間激起公共事件的退守態(tài)度時,四六話的作者卻積極地剖露自己 “以資講學”(《四六談麈》)的公共目的。四六話的編纂者希望自己裒集的批評言論,可以借由四六的學習者進入公共領域,并指導未來四六文書的寫作?!袄铣呻m遠,典刑尚存”(44)王铚:《四六話序》,《歷代文話》,第6頁。,宋人對四六用事屬對等技巧的討論,往往就是為了對即將進入公共領域的四六作者提出規(guī)誡,甚至可以說,公共意識正是宋代駢文批評中許多標準提出的前提。
宋代的駢文批評往往由于多著眼于饾饤繁瑣的寫作技巧和破碎割裂的偶對警聯(lián)而飽受詬病。如民國孫學濂《文章二論》即惡詈宋世四六話曰:“宋人儷體不工,而乃好論儷體……要其論辯,不外摘句。格律句度,都非所知。”(45)孫學濂:《文章二論》卷下,國家圖書館藏民國鉛印本。熱衷技巧與摘句確乎是宋代駢文批評的特點,但這并不意味宋人在批評駢文時不關心更加宏大的問題。筆者承認,由于駢文在宋代基本已成為公文書,為皇帝或長官代言更已是慣例,故而作者私人的玄思或深情與文本之間產生了相當大的距離,政府公文的廟堂氣質也隔絕了山川風月意象的廣泛施用。因此,與同時的古文批評相比,宋人幾乎不討論駢文與“道”的關系,也基本擱置了詩論中“言志”“緣情”“物感”等宏大命題。但經過前文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到宋人對駢文引起的讀者反應有著很高的自覺,宋人不僅注意到了駢文感動人心的現(xiàn)象,更力圖追究實現(xiàn)這一效果的方法??梢娝稳嗽谟檬?、屬對等技巧之外,也關注著駢文的情感屬性和公共影響。
除卻對讀者反應的關注,宋代的駢文批評也關注著諸如敘事條理、文章氣脈乃至文學統(tǒng)序等更為重大的命題。如田況稱夏竦駢文“善于敘事”(46)田況:《儒林公議》卷上“夏竦拜章求罷兵柄”條,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47頁。,歐陽修激賞蘇氏父子稱其“以四六述敘,委曲精盡”(47)歐陽修:《試筆》“蘇氏四六”條,《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983頁。,而這一評價又在《后山詩話》中被回贈給歐陽修(48)舊題陳師道:《后山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10頁。。這些言論揭示了在駢文傳統(tǒng)的限制下,宋人追求四六敘事征實的努力。號為四六“集大成者”(49)《四六話》卷上,《歷代文話》,第9頁。的夏竦論文“以氣骨為主”(50)宋敏求:《文莊集序》,夏竦《文莊集》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7冊,第47頁。,陸游為他人作序時亦提出了同樣的要求(51)陸游:《傅給事外制集序》,《渭南文集》卷十五,《四部叢刊初編》第258冊影印明活字本,上海:商務印書館。,這種對“文氣”的強調與詩歌、散體文批評也有共通之處。歷來被認為與“道統(tǒng)”緊密相關的“文統(tǒng)”論也在宋人的駢文批評當中占有一席之地,如周必大就徑稱王安中能夠“系文統(tǒng),接墜緒”(52)周必大:《初寮先生前后集序》,王瑞來:《周必大文集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788頁。有關駢文文統(tǒng)論的問題可參見許浩然《南宋詞臣“文統(tǒng)”觀探析——以周必大書序文為線索》(《文學遺產》2015年第3期)一文。,繼承蘇軾以降的駢文文統(tǒng)。這些豐富的命題廣泛存在于宋人筆記及序跋當中,共同構成了宋代駢文批評的多元樣態(tài),絕非“不外摘句”一言可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