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鳳琴
(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蘭州 730000)
美國女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創(chuàng)作力驚人,寫作手法多變,加文·科隆·布魯克斯評論道:“她所有類型的作品都具有試驗性質(zhì)”[1]①本文中所有英文原著的翻譯皆為本文作者翻譯,引自譯本的除外。。暴力主題始終貫穿于其作品,生動地反映了美國各階層人民現(xiàn)實生活的黑暗面。但是,歐茨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而是一個社會改良者。其關注點是暴力對個體生存的影響,尤其是對人精神的影響,從本質(zhì)上來講是對生命本能的謳歌,對自我價值的肯定[2-3],揭露了暴力背后隱藏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心理問題。
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學者從不同視角對歐茨作品中的暴力進行研究[4]。其中,伊麗莎白·道爾頓[5]指出歐茨作品中出現(xiàn)的暴力并非出自作家的生活體驗,只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模式,因而并不真實。但諸多評論家如瑪麗·凱瑟琳·格蘭特[3]及格雷格·約翰遜[6]、哈羅德·布魯姆以及琳達·瓦格納等[1]則持相反意見,認為歐茨對暴力赤裸裸的描寫反映了美國社會現(xiàn)實,反映了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激烈沖突。自2003年起,國內(nèi)學者從不同角度解讀歐茨作品中的暴力主題。朱榮杰[7]、楊華[8]揭示了女性人物往往是暴力的受害者,反映了以男性為中心的意識形態(tài)對女性身體和精神造成的傷害,同時指出女性自身的弱點也導致了自身的毀滅。崔金燕[9]指出女性不但是男權暴力的犧牲品,更是從語言、身體、精神方面成為其他女性的施暴者。王靜、王臘寶[2]指出歐茨家族暴力史以及童年的暴力生活環(huán)境、作家對人類悲劇式生存困境的關注、對個體悲劇精神的推崇及對個體激情、生存本能的謳歌構成了她的悲劇創(chuàng)作觀。王弋璇[10]揭示出歐茨小說中的“暴力”同“空間的生產(chǎn)”的同質(zhì)性以及作家希望通過張揚非理性從而擺脫現(xiàn)代社會空間束縛的創(chuàng)作意旨。單建國、孟憲華[11]探索了歐茨以心理懸疑小說的表現(xiàn)形式和哥特式小說的結構模式來表現(xiàn)暴力的獨特藝術手法。但現(xiàn)有研究成果對母親給子女造成的精神暴力鮮有專門的論述。精神暴力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十分普遍,后果極其嚴重:“純粹的精神暴力只會對受害者造成情感傷害而沒有身體虐待……精神暴力會導致受害者精神崩潰[12]”。歐茨的三部曲塑造了三種不同類型的母親,生動地刻畫了母親對子女造成的精神暴力,并揭示了暴力之下隱藏的深層緣由。
《人間樂園》中的母親克拉拉是貪欲和毀滅的代表,是兒子斯旺遭受精神暴力的源泉。她利用腹中兒子從瑞維爾那里獲得了合法婚姻、有產(chǎn)階級的富足生活,并處心積慮排擠他的親生兒子以獨霸家產(chǎn)。
克拉拉以兒子斯旺為棋子陰險地教導他明爭暗斗奪取家產(chǎn),致使斯旺深陷自身真實身份與篡奪者身份之間的激烈內(nèi)心沖突,善良敏感的本性與對母親又同情又痛恨的情感之間也產(chǎn)生了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這是母親帶給他最嚴重的精神暴力。斯旺的真名“斯旺”和母親竊取的名字“斯蒂文”分別代表了“敏感、易受攻擊”以及“金錢、男性權勢和社會合法性”[6],而母親正是要用后者代替前者。從踏入瑞維爾家門之初,斯旺就明白他和母親是“同謀”[13]。隨著年歲漸長及瑞維爾親生兒子的死亡、離家出走以及被驅(qū)逐,他的負罪感越來越強烈、精神越來越苦悶,以至于通過縱欲放松緊繃的心弦,但同時卻懼怕自己泄露秘密“我是一個還沒有完成使命的殺手”[13],而這一切的根源都是母親要他爭奪家產(chǎn)的“使命”。與此同時,他對母親的情感是復雜的。一方面,他同情母親,因為面對瑞維爾家三個兒子的敵視、親戚的嘲諷,以及仆人的蔑視,母親猶如一只困獸,要不斷斗爭為自己和兒子謀求“出路”,這一切激起了他保護母親的本能。另一方面,他對母親的所作所為越來越厭惡,對母親的憎恨也越來越明顯。母親逼迫他學習以贏得“父親”的好感,增加獲勝的籌碼,但他拒絕上大學以反抗母親對自己的擺布。最終,成功奪取家產(chǎn)后,他的精神已近崩潰。
克拉拉對斯旺造成的第二種精神暴力是對兒子渴求母愛的漠視。她從兒子幼年期就把他當作達到目的的棋子,以至于斯旺成年以后反思 “從來不覺得自己曾經(jīng)是個孩子。”[13]斯旺和羅伯特打獵時由于一直被罵“雜種”,一時激憤導致羅伯特自傷死亡。這使斯旺內(nèi)心一直惴惴不安,但慘案發(fā)生后他不但沒有感受到來自母親的絲毫安慰,而是在殘酷的事實面前要把自己的恐懼、驚慌、內(nèi)疚等全部塵封起來,久而久之便扭曲了性格。不僅在人生重大變故面前如此,日常生活中斯旺迷茫困惑之時也絲毫得不到母親的關愛。
克拉拉對斯旺造成的第三種精神暴力是她的濫交、無知愚昧甚至做作帶給斯旺的羞恥感??死臑E交使斯旺深感羞恥,作品中多次提到斯旺“想要懲罰她”[13]。第一次到“父親”家時,斯旺便因為母親的言行而“難為情、生氣。她的母親知道這一點,但并不在乎?!盵13]母親每每以模糊、卑微、畏縮的語氣、神態(tài)向瑞維爾索要東西時,斯旺便覺得“難為情”[13]
。
面對母親逼他爭奪家產(chǎn)的壓力、與“父親、哥哥們”之間緊張的關系、“親戚”的蔑視,斯旺“除了與母親對抗,與其他瑞維爾家的人爭斗之外……他看不出未來漫長的歲月里有什么未來?!盵13]以至于他“想要毀滅一切”[13]。猶如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斯旺唯一的出路,要么是死亡,要么是發(fā)瘋?!盵1]他選擇了前者,用死亡結束了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與掙扎,也擺脫了母親帶給他的羞恥感、無力感,他的自殺便是對母親施加給他的精神暴力的一種反抗。同時,他也以這種方式擺脫了美國社會中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
母親克拉拉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暴力氣息有著深刻的社會及家庭根源。格雷格·約翰遜指出了兩個主要根源 “她生來便遭受雙重打擊:她是一位女性,而且還貧窮”[6]。
首先,根據(jù)社會-結構因素論,“由于缺少金錢、事業(yè)、住房、教育等而造成的困境……形成高度的挫折失意感。這樣的心境有時會導致針對無辜者但卻是近便的受害者(配偶及孩子)的暴力侵犯”[12]。克拉拉的際遇折射出美國底層貧民在暴力社會下的畸形成長。她早期的赤貧生活使得她具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從而焦躁不安;遭受歧視的經(jīng)歷使她受夠了貧困帶給她的恥辱。這一切造成了她對物質(zhì)生活的冷血追求,她逃離家庭的舉動實質(zhì)上就是對貧窮的逃離。
其次,周圍女性的命運遭遇使她清醒地認識到女性在男權社會被壓迫的地位,這促使她“用自己的性別吸引力、貪欲作為對抗社會的武器”[6]。她從母親、繼母南希、兒時伙伴羅薩莉及女伴桑婭身上看到了女性在美國社會中的生存困境:作為社會底層的女性,她們沒有生存技能,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只能依靠男性獲得階級地位,但結果往往就像她的母親一樣,淪為生育機器肉體枯竭而死,精神也隨之崩潰。所以,她對兒子是無力去愛的,作為對男權社會的報復手段,所有的男人對她來說都是達到目的的工具而已,至親骨肉也不例外,她只是“利用她的兒子取得自己被剝奪的社會經(jīng)濟權力”[14]32,所以斯旺的感受是“有時她憎惡地扇他耳光,有時擁抱他,但是她并沒有注意到他。她只是在為自己而哭泣”[13]。
最后,根據(jù)暴力循環(huán)理論,“生長在暴力家庭中的人,通過習得的行為,可將暴力直接傳遞給下一代”[12],而克拉拉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及周遭環(huán)境中。她父親由于夢想被現(xiàn)實殘酷地擊碎,尊嚴受到打擊,內(nèi)心充滿憤怒,所以時不時對家人施以家暴以發(fā)泄內(nèi)心的挫敗感,這一切都在克拉拉身上種下了暴力的種子。在家庭以外,父親自衛(wèi)殺人的例子告訴她必須要以牙還牙來維持生活及尊嚴。她的情人羅瑞教導她:“為了不受暴力打擊,你自己得學會施暴——主動出擊。這樣你就能夠控制生活了?!盵13]而同伴從商店偷東西的經(jīng)歷仿佛指給了她一條康莊大道,她說:“我想要很多很多東西……如果沒有人能給我這些東西,我會偷回來!”[13]對于克拉拉來說,這些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人給她的人生啟示就是:作為女人,她必須依靠男人才能衣食無憂;作為窮人,她必須不擇手段才能致富。她不是把孩子看成獨立的個體,而是攫取財富、名利的棋子,因為“克拉拉從來沒有學會去愛別人;她只學會了利用、剝削人”[4]。暴力成了她奉行的人生哲學,她的暴力是對殘酷現(xiàn)實復仇的手段,更是美國金錢社會催生出來的心靈扭曲,而這種暴力哲學最終也吞噬了她。這一悲劇是男權社會下婦女所遭受的階級及性別雙重壓迫的結果。
《闊佬》頗具后現(xiàn)代小說特征:“不可靠的敘述者、對大量文學形式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戲仿、對創(chuàng)作本身無情的自我指涉:突出創(chuàng)作技巧并懷疑其現(xiàn)實性[6]?!钡?該小說并不缺乏社會意義,作者還是在審視美國人的價值觀以及美國夢。作品以18歲的理查德·埃弗雷特——一個妄想癥患者的口吻講述了他的回憶錄,而這距他母親失蹤或被他臆想殺害已有七年之久。
小說中的母親娜塔莎婭原本是烏克蘭藍領移民后代,卻自稱是俄羅斯貴族后裔。她原本可以憑借自己的寫作才能成為優(yōu)秀的作家,但總想爬向更高的社會地位,所以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結交權貴,以致精神空虛、充滿戾氣,看不起沒有多少文化卻在生意場上干得風生水起的丈夫,對兒子則漠不關心,一次次離家出走尋求自身身份而不得。正如唐納德·戴克指出的:她早期作品中的人物“正在逃離或想要逃離……但不清楚要逃往哪里[1]?!彼?她最大的問題就是迷失了自身的女性價值。
理查德雖然家境優(yōu)越,但母親兩次離家出走、日常生活中對自己的漠視都給他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傷害,渴望父母、尤其渴望母親對自己的關懷。他稱自己為家里的“次要人物”,感覺到自己對母親來說毫無意義:“我對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從來如此!”[15]。娜塔莎婭不許理查德稱自己為母親,而是稱她為“娜迪亞(Nadia)”,但被幼小的兒子稱之為Nada(空虛)。正如該名稱所彰顯的,母親的內(nèi)心是空虛的,所以她沒有任何情感儲蓄可以給兒子。
娜塔莎婭聰明漂亮、富有想象力,但美麗的外殼下卻是泛濫的情欲及控制欲,絲毫不顧及兒子的感受,這是理查德遭受的另一種精神暴力。兒子目睹母親與自己的校長、陌生人等公然調(diào)情、偷情,而且還要求兒子替她保密。她絲毫不能接受兒子不理想的IQ測試成績,堅持一定要重新讓兒子測試,以滿足自己是“天才”母親的虛榮心。為了永遠留住母親,11歲的他自稱射殺了母親,因為“盡管自己很聰明,但他永遠也達不到她想從他身上看到的聰明勁;盡管他很愛自己的母親,但他阻止不了她離開自己[16]”。
娜塔莎婭為了擺脫貧困利用男人追求社會地位和優(yōu)越的經(jīng)濟條件。但是,物質(zhì)滿足并不能帶來精神的富足,她“窺見了自己生活的空虛。正是這一洞見促使她幾次拋棄家庭追尋虛幻的‘自由’,但是她的逃離恰恰說明她情感貧乏,是自私的物質(zhì)主義之奴[6]”。光鮮富足生活背后同樣擺脫不了男性對其經(jīng)濟、精神的控制。同《人間樂園》里的斯旺一樣,理查德對母親也懷有一種既迷戀又同情的復雜情感。生活在男權社會中,娜塔莎婭逐漸認可了男權社會的物質(zhì)主義,并逐漸使自己的精神也變得物化:“她陶醉于我們的房子……她為自己最終能夠擁有權力、能夠掌控一切的神秘感覺而陶醉,而這種感覺是這個擁有一切、控制一切的秘密、無形世界的一部分”[15]。所以娜塔莎婭的個人悲劇折射出在美國男權社會中被物化的所有女性的悲劇,由經(jīng)濟弱勢地位而導致她們精神荒漠化的悲劇。
作為密切關注社會現(xiàn)實,尤其是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作家,作者辛辣地諷刺了所謂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夢想只不過是“物質(zhì)主義的狂歡……金錢就是一切,對于孩子自然情感的需求……與其說是否認的,不如說是根本不承認的[6]”。作品也通過對女主人公精神荒原的剖析探討了女性獨立的精神歸宿問題。作為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已然成名的小說家以及中上層家庭的女主人,娜塔莎婭原本可以依靠這些優(yōu)勢獲得精神獨立,但是她卻在對名利、肉欲的追求中迷失了自我。正如布倫達·戴利所指出的:“同克拉拉一樣, Nada利用兒子達到自私的目的,作為爬到更高社會階層的武器,從而擺脫自己的下層階級出身[14]”。
《他們》中的母親洛雷塔·溫德爾“不像歐茨筆下的大多數(shù)其他女性,她不可能被打垮……沒有什么能像打垮其他女性一樣打垮洛雷塔,而克拉拉……Nada都被擊垮了[3]”。但洛雷塔能夠在殘酷打擊下存活下去是以精神世界的麻木不仁為代價的,她對女兒莫琳實施的精神暴力貫穿全書。
洛雷塔對女兒莫琳最嚴重的精神暴力便是在其遭受言語、身體、性侵犯后對母愛需求及援助的漠視。由于她接二連三地經(jīng)歷槍殺、強奸、家庭暴力,精神已經(jīng)十分麻木,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責罵自己的女兒莫琳,但“莫琳的心還在怦怦亂跳呢,她母親卻早已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凈了。這便是莫琳獨自躑躅在街頭,自言自語的原因。這也是為什么她在學校里總愛想入非非,總幻想著懲罰會使人變好……會使她的母親永遠不再尖聲尖叫”[17]。母親再婚后更是把莫琳推入了暴力深淵。繼父弗朗對莫琳懷有亂倫的欲望,但母親非但不保護自己的女兒,反而讓她照顧經(jīng)常酒醉之后三更半夜才回家的丈夫,甚至還親自教她怎樣為繼父按摩背部。她懷疑莫琳逃學去和男孩子約會、在外面偷東西,并把自己的猜測當作真實告訴了弗朗,不料莫琳據(jù)理力爭卻引來一頓暴打,而這時她的母親就在隔壁房間,卻硬著心腸躺在床上不肯起來幫忙。從那以后,莫琳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得離開這個家了”[17]。洛雷塔對弗朗暴行的放任更加縱容了他的對莫琳的殘暴,以至于他發(fā)現(xiàn)莫琳賣淫攢錢想逃離后,將莫琳毒打至半死。歸根到底是母親對女兒的漠不關心導致了這場悲劇。
洛雷塔對莫琳造成的第二種精神暴力是用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約來摧毀女兒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從而逐漸消亡其精神追求。雖然莫琳從小生活在吵鬧、充滿暴力的環(huán)境中,但她聰敏、美麗,渴望安靜整潔、井井有條的生活,強烈渴望逃脫母親那樣的命運,但母親洛雷塔卻對女兒的性情、理想嘲笑挖苦,甚至謾罵破壞。起初莫琳想通過讀書改變命運而不得,后來想工作卻被母親拒絕,繼而轉(zhuǎn)向賣淫以賺錢逃離家庭自立。莫琳以為攢錢能夠拯救她未來的命運,卻不知道金錢是另一種暴力,它無形、卻能把女性物化為商品。莫琳為了躲避有形的暴力,身不由己地屈從于另一種無形的暴力,即父權文化利用金錢對女性身體的利用和奴役。而賣淫這一舉動“并不是標志著莫琳失去了童貞,而是她想象力、愛的精神領域墮落的標志”[14]。賣淫改變命運的努力失敗后,遭到繼父毒打的她幾乎死于這場殘忍的家庭暴力。肉體的傷痛使她癱瘓在床,精神的傷痛使她對情感和道德更加麻木不仁。病愈后,她精心策劃鎖定了大學夜校的一位已婚男教師,引誘他拋妻棄子與自己成婚,贏得了家庭保障,卻對丈夫毫無愛意。由此可見,莫琳最終同母親一樣默認和順從了男權中心的價值觀,認為只有丈夫和家庭能庇佑自己??烧绻适伦詈笏绺缰鞝査箤λv的那樣:“這地方同樣也會燒掉的,男子漢們還會闖進你的生活。莫琳,他們還會狠狠地揍你,強迫你岔開你的兩腿,難道不可能嗎?世上這種事太多了,男人太多了。”[18]莫琳為了穩(wěn)定的生活,為了擺脫做“他們”的命運,又一次出售了自己,但她的未來并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在一步步試圖掌控自己命運的努力之后,她對通過自身努力改變自身命運的“美國夢”已徹底絕望,心如死灰,拒絕和家人有任何聯(lián)系。
同《人間樂園》中的克拉拉·沃波爾一樣,洛雷塔·溫德爾也屬于歐茨塑造的美國下層階級中的一員,因此,兩人身上的暴力氣息有著同樣的社會根源:美國底層社會的暴力生存環(huán)境與男權社會下女性的生存困境。小說開頭洛雷塔對未來充滿遐想,但轉(zhuǎn)瞬間她的青春、愛情、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在哥哥的一聲槍響中便匆匆結束,身邊活生生的暴行使她認同了暴力生存法則。作為女性她以為依附男人便可以擺脫困境,但接下來的兩段極其荒唐的婚姻以及苦難的生活處處踐踏她做人的尊嚴,經(jīng)濟與性別都處于弱勢地位的洛雷塔也接受了男性暴力思維,在生活的種種苦難面前頑強地生活了下來。最初,女兒莫琳與年輕時的母親經(jīng)歷極為相似:生活貧困、不得不忍受來自男性的暴力、賣淫、無家可歸、精神萎靡不振,但都渴望有自己的房子,這顯然代表了女性對經(jīng)濟獨立地位以及獨有領地的向往,是美國夢的化身。母親洛雷塔幻想以婚姻達到這一目的,而莫琳也在生活的種種磨難前自然地接受了這一暴力法則,通過引誘已婚教師達到了這一目的。但是,在被迫認同男性生存法則的這一過程中,母女兩代人放棄了真實的自我,個體精神逐漸消亡,對暴力的恐懼促使她們扮演男權文化所設立的“賢妻良母”的女性角色,正如約翰·勒合指出的:“這些人物在表面之下都是一樣的……母親就是女兒。”[18]。由此可見,她們的悲劇說到底是男權社會對女性階級、性別壓迫的產(chǎn)物。但是他們之間又有區(qū)別:“洛雷塔沒有像莫琳那樣深刻的洞察力”[19]。作為母親,洛雷塔不但無力去愛護自己的女兒,反而用男權思維來迫害、漠視女兒內(nèi)心出人頭地的愿望、無視并助長女兒受到的語言、身體及性侵害。
歐茨三部曲中遭受精神暴力的孩子:斯旺、理查德以及莫琳都代表了內(nèi)心精神世界與殘酷外在現(xiàn)實無法調(diào)和的、無助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們“被書本、各種觀念組成的世界所吸引……但在殘酷的社會、自然外部世界面前個人無能為力”[6]。面對資本主義的價值觀,孩子們“被剝奪了童年……學會了暴力是一種生活方式,對他們當中的有一些人來說是唯一生存下去的方式[3]”。
作品中的三位母親與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塑造的慈愛、具有奉獻精神的母親形象截然相反,為了獲得經(jīng)濟地位而投靠男性,個體精神或被完全物化,或已完全消失麻木不仁,有意或無意地對她們的子女在精神層面造成了巨大的傷害,結局卻都驚人的一致:要么崩潰發(fā)瘋,要么遭到子女背叛、射殺。正如格雷格·約翰遜所指出的:“歐茨小說中的女主角都遵循一種清晰的模式:作為孩童她們沒有得到足夠的家庭養(yǎng)育和保護,遭受了性侵害、虐待,所以沒有能夠激發(fā)出自身養(yǎng)育子女的本能,從而使家庭成員之間的關愛缺乏代代傳遞[20]?!边@些悲劇背后折射出的是美國男權社會對女性經(jīng)濟、道德以及身體的欺凌壓迫、女性對物質(zhì)主義的過度膜拜以及自身價值定位混亂而造成的悲劇。
盡管歐茨一貫主張女作家不能只寫女性,而且公開宣稱她對女權運動無甚興趣,而且評論家也普遍認為她并不是女性主義作家,但她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代美國婦女的悲劇和困境:“她為讀者呈現(xiàn)了未被解放的婦女令人憐憫的生活圖景[3]”。歐茨對母女、母子關系的關注體現(xiàn)了她對女性個體生存現(xiàn)狀的關注與憂慮、對美國社會中女性尋求自身價值過程中難以左右的社會力量的剖析、對女性發(fā)展過程中自身弱點的批判以及對復雜人生的探索,具有打動人心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