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圖象存毀

撰文=彭德

中國圖象的主要載體是地面和地下建筑。地下建筑經(jīng)過歷代盜墓賊盜掘后所剩無幾。漢武帝兄長被封為廣川王，國境在今河北冀縣和山東德州一帶。其孫繼任期間，公然糾集當?shù)責(zé)o賴將境內(nèi)的古墓統(tǒng)統(tǒng)挖光，著名的有魏襄王冢、魏哀王冢、晉靈公冢、周幽王冢。盛唐以前的地面木結(jié)構(gòu)建筑早已蕩然無存，以致要了解中國唐代以前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物，只能到日本去參觀奈良的法隆寺。中國圖象的毀滅，更多的不在于天災(zāi)，而是周期性發(fā)作的人禍。20 世紀以來的一百余年間，相當多的中國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都源自盜墓。呂大臨是北宋最大的考古學(xué)家，他的家庭墓室近千年間被后裔世代看守，卻在2006 年被盜挖。盜墓賊竟是守墓的呂氏家族成員。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2011 年之前古董價格飛漲的幾年時間之內(nèi)，中國被盜的古墓就超過20 萬座。被盜竊的藝術(shù)品常常賣到國外，再由國人用高價買回。

青釉纏枝牡丹花梅瓶，北宋耀州窯產(chǎn)品，刻花有深有淺，形成浮雕效果。小瓶口與豐腴瓶身形成對比，鮮見于南方諸窯出品的梅瓶。陜西藍田呂氏家族墓出土，陜西省歷史博物館藏。

20 世紀出版的中國圖象史受制于偏頗的歷史觀，片面歌頌每次改朝換代的起義軍對社會變革的貢獻，卻無視對藝術(shù)大面積的摧毀。有史可考的中國歷史，每隔幾十年或幾百年，就會改朝換代。每次改朝換代都會大量推毀前朝的圖象。銅器有過六次大規(guī)模的銷毀，其中以秦始皇銷毀六國遺留的各類器物最出名。秦始皇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熔化，鑄造成十二尊巨型塑像放在秦都新建的阿房宮門前。十余年后，項羽攻占秦都，一把火燒掉了二百多里長的宮殿群，大火整整燒了三個月，十二尊塑像也陸續(xù)改鑄成銅錢。漢末董卓之亂，漢獻帝從洛陽遷徙長安，內(nèi)府珍藏的圖畫，來不及帶走，大都被軍人拿去做了簾子。梁元帝蕭繹在江陵被北朝軍隊圍困時，曾將即位后收集的名畫、法書和典籍二十四萬卷，指示大臣燒毀，還嘆息從此中國的斯文消失。隋煬帝沿大運河巡視揚州時，內(nèi)府收藏的書畫隨身南下，中途翻船，書畫落水，損失大半。剩下的作品幾經(jīng)轉(zhuǎn)手，到隋朝滅亡不久，唐高祖派人用船沿黃河運到長安，在三門峽遇難，幸存的作品不足五分之一，以致內(nèi)府收藏的書畫僅有三百卷。

武則天廢棄唐朝，建立大周。她稱帝后，宮廷真跡大都被女皇的男寵張易之占有，內(nèi)府收藏的多是摹本。經(jīng)安史之亂，這批書畫損耗嚴重，繼位的唐肅宗不加重視，分賞給皇親貴戚?；视H貴戚沒有收藏興趣，被不肖子孫們轉(zhuǎn)賣給好事者。北宋是歷代收藏和創(chuàng)作書畫最多的朝代，內(nèi)府收藏的歷代圖書字畫總計百萬件，僅唐人臨寫王羲之父子的書法就有三千八百件。宋徽宗指示選編的《宣和書譜》和《宣和畫譜》，記載的著名書畫就十分可觀。成書后不久，出現(xiàn)靖康之變，首都開封淪陷，宋徽宗父子成了北方金國的俘虜，收藏的書畫從此失去下落。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春山瑞松圖》，曾盛傳為宋徽宗時的書畫家米芾唯一傳世的真跡，后來考證是明代摹本或偽作。當初米芾鑒于宋初名家李成作品只見兩件真跡而偽作竟有三百件，以致想提出“無李論”；到20 世紀，畫壇也有人按照米芾的邏輯，以米芾作品罕見為由提出“無米論”了。太平天國攻占鎮(zhèn)江和揚州期間，不僅使得清朝國家圖書館文宗閣和文匯閣收藏的兩部《四庫全書》焚毀，連收藏有大量金石書畫的私家珍寶也不能幸免。

隋文帝開皇九年，皇帝下令將宮庭收藏的古器全部銷毀，理由是古器物多為禍變的見證，屬于不祥之物。金朝正隆三年，海陵王步隋文帝后塵，下令將平定遼、宋所得古器，包括宋徽宗九鼎，統(tǒng)統(tǒng)銷毀。在此之前，宋徽宗重用的蔡京自以為是當代周公，建明堂，鑄九鼎。人類文明史上的這類毀滅藝術(shù)品的行徑，是數(shù)千年間改朝換代的通病。具有諷剌意味的是，隋文帝銷毀古器后只過了二十幾年，隋王朝滅亡；而海陵王毀器后僅過了四年就身敗名裂。破四舊期間，僅北京保留下來的六千八百多處文物保護單位，就有將近五千處被毀，摧毀者以中學(xué)生為主體。北京和上?？傆嫵^二十萬資本家出身的家庭被抄家，家中古董、古書統(tǒng)統(tǒng)被砸爛或付之一炬。

上圖：北宋 米芾（傳）《春山瑞松圖》紙本 軸 設(shè)色 35×44.1cm 27.4×38.7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下圖：三國吳 佚名 《谷朗碑》 紙本 冊頁 墨拓 25.6×15.6cm 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原碑藏湖南省耒陽縣杜甫祠

藝術(shù)品的毀滅，更普遍的現(xiàn)象是同收藏者將古代作品私有化有關(guān)。唐太宗生前酷愛王羲之的書法，死后將王羲之的代表作《蘭亭序》作為殉葬品帶進了埋葬他的昭陵。五代時，昭陵被盜，這件膾炙人口的杰作不知下落。宋代時，一家兄弟鬧分家，將家藏名畫全部從中間剪斷，認為不如此就不公平。其中有王維的山水、戴嵩的牛犢、徐熙的芙蓉桃花、崔白的鳥獸。明朝天啟皇帝時的太子太傅崔呈秀，是大太監(jiān)魏忠賢的走卒，家中珍寶收藏豐富。魏忠賢死后，由于為官不仁、作惡多端，自知性命難保，將珍寶美妾羅列在宅中，喝一杯酒就砸一件器皿，喝完后自殺。隋朝書家智永的千字文，流傳了將近一千年，到明朝時，被收藏者吳問卿臨死前作為殉葬品當著親眷之面燒毀。歷代書畫家的代表作，能流傳下來的不過是九牛一毛，幸存者往往只是二三流的作品或摹本。一些杰出藝術(shù)家的傳世之作，有時竟不如同時代的無名者所作的墓室壁畫精彩。歷代碑刻拓片收藏家注重原拓，好事者在拓印之后，便破壞碑文中的某個字以示其拓本的獨特。湖南耒陽杜甫祠保存的三國時期的谷朗碑，被康有為譽為真書的鼻祖后，碑文很快就被拓印者破壞得面目全非了。

歷代收藏家對藝術(shù)作品進行篡改或偽造的活動，有時不亞于銷毀，因為它提供的是虛假的事實。圖象造假的傳統(tǒng)悠久，工藝贗品可以追溯到周代。齊國討伐魯國，脅迫魯人交出讒(一作饞)鼎。魯人交出的鼎聲稱是真品，齊人判定為贗品，雙方各持已見，最后不得不請負責(zé)禮樂的官員進行鑒別。五代時，后梁王朝的駙馬趙嵒是當時熱衷于古畫的大收藏家，購藏歷代名畫五千多幅。他豢養(yǎng)食客百余人，其中著名畫家兼鑒賞家有胡翼等人。凡被鑒評為中品以下的古畫，便肆意用水刷和粉涂，有的經(jīng)多次修改才加以收藏，被人譏之為趙家選畫場。后梁將軍劉彥齊，將貴族家中的古代名畫借回臨摹，摹本用舊軸裝裱，歸還摹本而留下原作，致使后人真假難分。宋代和明清，都是書畫、銅器、陶瓷等名作作偽的高峰時期，它們在普及古代藝術(shù)的同時，動搖著有識之士對傳統(tǒng)的信任感。

有一種沒有被痛斥的風(fēng)尚，是在古代藝術(shù)品上恣意刻畫、題詞、鈐章，從宋代以來演變成收藏界的一大惡習(xí)，以清朝乾隆皇帝最為極端。這個題詩題辭鈐章有癮有癖而且剛愎自用的皇帝，看到古董就手癢。這種似乎表示酷愛的行為，實為對藝術(shù)品的踐踏和強暴，嚴重損害原作風(fēng)貌和韻致。乾隆皇帝在他感興趣的宮廷收藏的藝術(shù)品核心部位甚至所有部位都留下自己的印記，包括書法、繪畫、工藝品、雕塑以及建筑物等，試圖將藝術(shù)史釘死在他個人的名下。北京故宮三希堂收藏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乾隆皇帝在這方小帖的空白處題詞鈐章竟然多達十余處，嚴重影響人們直面作品的感受。

東晉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行書 23×14.8cm 乾隆題小楷“天下無雙”等八字，紙面鈐歷代名家的收藏印及“乾隆御覽”、“三希堂”等印章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保存至今的中國古代藝術(shù)品，有大批杰作散失到世界各地，以歐美、日本收藏最巨。西方傳教士、駐華公使、考古者、探險者、旅游者、文物收藏者和侵華軍人等，在中國古董商、文物販子、盜墓賊、考古者和貪官污吏的勤奮配合下，將存世的中國頂級文物幾乎搜羅殆盡。如果不算20 世紀中期以來新出土的文物，中國大陸各地博物館的舊藏品明顯不如國外博物館以及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同類作品精彩。各國重要博物館收藏的中國古代藝術(shù)品，摘要如下：圣彼得堡亞洲民族研究所，僅敦煌遺書就有一萬二千件；法國巴黎賽努奇博物館，一萬二千件；巴黎吉美博物館，二萬余件，以精美瓷器最為突出；巴黎盧浮宮博物館，三萬件；巴黎楓丹白露宮，三萬多件；倫敦大英博物館，三萬余件；倫敦大英圖書館，收藏中國古籍文獻六萬多種，其中包括版畫和彩繪作品；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一萬余件，其中包括一座園林建筑“明軒”；華盛頓國立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三萬余件，其中繪畫作品一千二百多件。另據(jù)中國官方統(tǒng)計，自1931 年至1945 年，流入日本的中國文物多達三百六十萬件。流落海外的中國文物，據(jù)統(tǒng)計總計不下一千七百萬件，超過了國內(nèi)所有博物館藏品的總和。在痛惜國弱物散、物歸原主之日遙不可期之外，聊以慰籍的是，流失海外的東西還在，沒有遭到國內(nèi)的戰(zhàn)亂被砸被毀的厄運，而加以收藏展示的國外博物館，不期而然地成了中國藝術(shù)的宣傳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