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維
學習古璽,從入門的角度來講,臨摹是不二法門;而對于已經(jīng)經(jīng)歷初步的技法訓練,掌握一定技法的篆刻愛好者,臨摹依舊是尋求創(chuàng)作靈感的重要途徑;對于已經(jīng)在篆刻上取得成績,甚至已經(jīng)成名的篆刻家來說,臨摹古印更多的則是探索古印作者的個人面目,開拓自身的藝術(shù)風格、豐富個性化藝術(shù)語言的重要途徑??梢娫诓煌碾A段,臨習古璽有不同的目標,臨習的策略也不一樣,而“似”與“不似”是臨摹古璽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命題,也是一對矛盾。
孫過庭在《書譜》中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這是要求習書者在初學階段臨摹古帖要盡量肖似原作,這一觀點同樣適用于篆刻學習。對于古璽的臨習,初學者手上功夫比較欠缺,對古印的字法、章法、線質(zhì)、風格也大都不熟悉,故而臨摹的時候要“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以期通過細致的臨摹來全面學習這一“印式”。在這個階段,臨得像非常重要,這是學習古璽必須經(jīng)過的一個階段。此階段的臨摹要以絕對的“似”來作為檢驗的標準:章法結(jié)構(gòu)準不準?線條的質(zhì)感是不是相似?邊框的處理與原印是不是一致?殘損是否到位?這些都是初學古璽者在臨習過程中要直面的問題。
實臨過程中,臨習者要對古璽的區(qū)域特征有一定了解。古璽分為五系,分別為齊、楚、燕、晉、秦。這五系古璽無論在形制上還是在文字、章法上都有較大的區(qū)別:齊國多陶文,其風格靈動,章法空靈,字法有較多的個性化特征;楚國璽印文字多受簡帛手寫體影響,文字常常有筆墨韻味;燕系璽印形制多樣,有不少長條形作品,文字較為統(tǒng)一,但整體上缺乏流動之美;晉系朱文小璽頗為精致,文字瘦長勁挺;秦國璽印多界格,文字多方正,已有小篆化的傾向,偶用俗體。掌握這五系特征對于我們了解古璽風格,系統(tǒng)深入臨習古璽印有著重要的作用。
在掌握了古璽印的區(qū)域特征、文字特點以及章法基本規(guī)律之后,實臨就有了一定的理論基礎(chǔ)。關(guān)于這一階段的實臨,在具體技法上可細分成三種方法:第一種是風油精(或香蕉水)上石法,第二種是水印上石法,第三種是反寫法。用風油精渡稿上石是利用它溶解碳粉的特性,直接將復印好的印稿渡到印石上,這種方法免去了摹寫印稿的麻煩,優(yōu)點在于上稿準確,只要刻制到位,鈐蓋出來,是幾可亂真的;缺點在于這種方法缺少了對寫稿的訓練,如果過度依賴風油精上石,將會使得篆刻愛好者的文字造型能力大大減弱,但這種辦法把訓練目標直接指向刊刻,免去了摹稿過程中的種種問題,能夠很大程度上提高臨習的成功率,也能提高篆刻愛好者的積極性——畢竟很多古璽初學者,在很大程度上感興趣的是刻制的過程,而不是摹稿。風油精上石刻制后,臨作鈐蓋出來,如果效果不錯,在用刀上基本就沒什么大問題。下一步可以試試水印上石法,這種方法比風油精上石法多了一個描摹印稿的過程,這個過程是需要愛好者掌握的。很多初學者臨習古印就敗在這個階段,所以尤其要花點心思著重提高。水印上石掌握了,刊刻的臨作也不錯,接下來就可以嘗試直接在印面上反寫印稿。反寫既可以借助鏡子反寫,也可以用手機將古印拍照然后處理成反向的鏡像圖片以便臨摹,當然也可以不借助任何鏡面圖像工具直接反寫,這種辦法十分鍛煉臨習者的思維能力,對后期的創(chuàng)作非常有益。
實臨中,比對原作的檢驗過程非常重要。既然目標是“似”,那就要竭盡全力肖似原作,來不得半點馬虎,從章法到結(jié)構(gòu),從線條質(zhì)感到印面邊框,從虛實殘損到整體氣息,要一遍遍反復比對然后修改。這個過程就是提高的過程,不可忽視。
明代周應(yīng)愿在《印說》中云:
印不秦漢,若者有是哉?李太白千古仙才,登黃鶴樓服膺崔顥,至金陵尚擬作鳳凰臺詩。今人才不半古人,而鹵(魯)莽百倍,乃曰:“古人不足學?!毙t自悮,大則悮國。噫!剛愎為禍,可勝言哉!《易》曰:“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p>
可見,學古是我們進入某個藝術(shù)門類的重要手段,切不可自認為“古人不足學”。在初學階段,臨作肖似與否是檢驗成功與否的重要標準。因此,徐上達在《印法參同》中強調(diào)臨摹之法:“須取古印良可法者,想象模擬,俾形神并得,毫發(fā)無差,如此久之,自然得手。”這個階段最怕懈怠,最怕以“意臨”(其實是臨得不像)來自欺欺人。過不了這一關(guān),臨習者就拿不到臨摹上的高分。而肖似的程度,決定了臨習者在古印里能看到多少信息,深入到什么程度。當然,肖似原作并不意味著解決了古璽里面的所有問題,初學者應(yīng)該清楚地認識到,形似僅僅是臨習古璽印的開端。
在臨習古璽印的過程中,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技法要求和評判標準,肖似原印僅僅代表臨習者掌握了一定的技法。在掌握了一定的技法之后,就要重新審視臨摹的意義,簡單機械地復古于創(chuàng)作而言作用并不大。浙派大家丁敬的一首《論印絕句》說:“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同嶺上云??吹搅扑蚊睿卧貪h家文?!边@里說的就是學習篆刻要有出新的觀念,要想著如何不與人同、不與古同。很多人認為創(chuàng)新離我們很遠,其實非也。藝術(shù)工作者想要有所成就,就要有求新求變的意識,想要有點成績,就要敢于與古人一試高下。但是在初學階段就盲目創(chuàng)新,最終只會走向流俗。最好的辦法就是借著傳統(tǒng)以求出新,此時“意臨”就派上用場了。經(jīng)過實臨,掌握了一定的技法,能夠仿著古印的模樣進行臨仿式創(chuàng)作,下一步就該思考如何將自己的感覺加入創(chuàng)作中。但這個階段尚沒有能力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全方位翻新,此時就可以試試意臨一批自己喜歡的古印。古印是現(xiàn)成品,把它拿來加一點自己的感覺進去,或者在臨摹的過程中突出強調(diào)古印的某一個方面,比如,喜歡某一方印的疏密對比,那就試試看把它的對比關(guān)系強化;喜歡某一方印的線條質(zhì)感,那就著重把目標放在線質(zhì)上;對殘破很感興趣,那就找一方殘破得特別精彩的印,把它臨出來,并在臨的過程中強化。這種臨摹才是“意臨”,也就是說先得有“意”,然后帶著“意”去臨摹,“意”就是臨習者想學、想強化的某一方面。這個階段最忌諱眉毛胡子一把抓,如果此時還停留在追求畢肖的“實臨”階段,其實意味著臨習者沒有帶著自己的感覺進去。實臨“無我”,意臨“有我”,二者境界大不相同。當然,意臨是有前提的:第一,臨習者已經(jīng)過了實臨這一關(guān),掌握了實臨的基本技法;第二,臨習者心中有“意”的初步預(yù)設(shè),臨刻之前可以想一想,我們想通過臨摹這方印學到什么?或者強化什么?或者探索什么?“意臨”的“意”非常重要。
印學家吳正旸在《印可》一書的自序中云:“是刻旋摹施印,不拘大小,不分先后,不別門類,或本大也而摹小,或本小也而摹大,隨其石質(zhì)偶值,即章、字、筆法,間異前摹,亦惟意興所至,不必一一相肖。雖云摹舊,實則更新,謂之變亦可,謂變而不變亦可?!边@正說明了臨印不必完全相似,而是要在臨摹的過程中不斷求新求變。這段話也說明了臨摹與創(chuàng)作不是孤立的,這二者之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正所謂“雖云摹舊,實則更新”??梢姡趯W習古璽的過程中,臨摹與創(chuàng)作都可以同時或者交替進行。臨習者可以先通過臨摹掌握基本技法,然后通過創(chuàng)作(或者臨仿式創(chuàng)作)鞏固臨摹所學,又在創(chuàng)作中發(fā)現(xiàn)新問題,繼而回過頭來通過臨摹解決問題,依此循環(huán)往復。當然,對于手頭技法已經(jīng)游刃有余的學習者,臨摹的比例就可以適當減少,繼而通過讀印,或是“印外求印”等方法來汲取營養(yǎng),獲得靈感。
我們看到一些取法古璽印而卓有成就的篆刻家依舊臨摹古印,但他們的臨作常常讓初學者感到困惑:為什么他們的臨作一點也不像原印?其實,這正是臨摹的更高境界,這種境界也屬于廣義的“意臨”范疇,但是他們的“意臨”個性化更強,探索意圖也更加強烈。比較成熟的篆刻家往往都有一定的個人風格,他們不再需要通過臨摹去獲得基本技法,甚至古印的技法體系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他們的阻礙,他們需要突破舊的技法體系、舊的審美指向,從而探索更新的藝術(shù)面貌。他們臨古的目的直截了當?shù)刂赶虺鲂拢麄兂3J恰耙晕覟橹?,以古為客”,也就是借著古印的形式進行再創(chuàng)造,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保留自己一貫的風格,對古印的藝術(shù)語言根據(jù)所需而隨心采擷,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看到名家的臨作似“創(chuàng)作”而不似“臨作”的原因。明代方祖皋在《印商跋》中云:“印章雖小技乎,深造正難。其人泥古則失之拘,入時則失之佻,惟是用古人成法,得其神骨,稍傳以今人之澤貌,足以擅名一代矣?!边@是古代印論家要求篆刻創(chuàng)作既要“入古”也要“入時”,二者不可偏廢。
還有一部分篆刻家,他們對目前自己的風格不甚滿意,希望通過一種與自己目前風格反差較大的古印來打開新的局面,這時候,他們雖然臨摹的是古印,意圖卻在于突破自己,以“破”為“立”,這就是另一種情況了??偠灾呒夒A段的臨摹,并不是簡單的復古,而是以臨摹為手段,明確地指向出新。關(guān)于這一層關(guān)系,明代蘇宣在《蘇氏印略》自序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論述:
如詩,非不法魏、晉也,而非復魏、晉;書,非不法鐘、王也,而非復鐘、王。始于摹儗,終于變化。變者逾變,化者逾化,而所謂摹儗者,逾工巧焉。
這段話大概的意思是說:學習魏、晉的詩文,其目的不是簡單模擬魏、晉,書法學習鐘、王,其目的也不是簡單模擬鐘、王。古人對于我們僅僅是客體,藝術(shù)家本人應(yīng)該成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主體,故而蘇宣說“始于摹儗,終于變化”,強調(diào)變化、出新才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終極目標。因此,蘇宣在此基礎(chǔ)上又提出“變者逾變,化者逾化”的觀點,這才是大藝術(shù)家的真知卓見。而那些僅僅會模擬古人者,其結(jié)果只會越來越工巧,這已經(jīng)遠離藝術(shù)的本質(zhì)。
學習古璽時,“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是學習的初級階段,“似”是檢驗我們臨摹水平的重要標準,這個階段在學習者入門時極為重要,過了這個階段就要向更高的層次出發(fā),要帶著個人的感覺去理解古印,更要借助古印來挖掘個人的藝術(shù)靈感,開拓個人的藝術(shù)語言,不能僅僅停留在“似”的層面,而是要在臨摹的過程中不斷強化個人的藝術(shù)面貌,追求個人的藝術(shù)風格。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一成不變注定乏味,深入古印是我們獲得新的藝術(shù)靈感的重要途徑,但如果一輩子僅滿足于肖似古印,于藝術(shù)而言,則注定是徒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