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平
姑蘇城外,當時還沒有紅楓遍野天平山麓,冷月斜照在白云禪寺門口的水面上,一陣風過,銀杏葉簌簌地飄落。清茂禪師走出寺門,眼前就是范文正公的忠烈祖祠。幾年前重修這座祠堂的人,現(xiàn)在正遠在太平路(今馬鞍山)的天門書院。清茂長嘆一聲,回到禪寺,寫下了兩首懷念故人的詩篇。
這是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清茂四十出頭,身為白云禪寺的住持,他已經是名動平江路(今蘇州)的高僧。今后二十余年,其聲望還要直線上升,甚至越過國界,不僅在平江、建康、大都,甚至在日本,都是劃時代的人物。日本佛教以禪宗為主,分曹洞、臨濟二宗,后者信奉對象主要是皇族、貴族、幕府和上層武士。臨濟宗在日本的開源祖師,就是清茂。
他的弟子將其詩集帶到了日本,題為《古林清茂禪師拾遺偈頌》,于是,那首《秋日懷天門書院山長范竹所》在列島膾炙人口。詩中淡泊又深情地寫道:
浼浼姑溪水,匆匆成滯留。
秋風起庭樹,缺月照屋頭。
長空但過雁,平陸無停舟。
豈不有所思,作詩寄無由。
似乎范竹所同禪師曾有約定,去去就回,沒想到就此滯留在天門書院的姑溪水邊。雖有鴻雁傳書,但始終人跡不至,讓禪師“懷哉復懷哉,何時見顏色”。范竹所,名士貴,字子充,因為居家時以竹林環(huán)繞院落,時人以“竹所”稱之。范士貴當時兼任范氏義莊提管,是自范仲淹創(chuàng)立義莊二百余年來,存亡絕續(xù)的關鍵人物。
后世很多歷史學家談及范士貴的時候,都稱其為“范文正公嫡孫”。這個說法在士貴活著的時候就有,比如上述清茂禪師的詩中,也說“明時重英才,眷此文正嫡”。
事實上,范士貴同范仲淹的親緣關系并不近,更不是他的嫡系后裔。先是,唐末的麗水縣丞范隋因“中原離亂,不克歸,留家吳中”,所謂“子孫因之,遂為中吳人”。當年范隋的住宅在蘇州城中雍熙寺后,范仲淹將祖宅改為范氏義莊,后人遂稱該地為范莊前。
范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夢齡,五代吳越國中吳節(jié)度判官,即范仲淹的曾祖;小兒子均,北宋蘇州糧料判官。兩人開枝散葉,子孫繁衍,到仲淹誕生時,范氏已經是蘇州城里的大族。
范仲淹是庶出,又在幼年隨母改嫁,門庭改換。成年后雖然認祖歸宗,但在家族中殊無地位。其貴盛后,朝廷贈銜給其曾祖、祖、父,號稱“三太師”;并分別追封為國公,祀于天平山忠烈祖祠。范仲淹還舉賢不避親,推薦自己長兄入仕。年老時,范仲淹又購地二百畝于范莊前,一千畝于天平山南二里的三讓里(今名范家場),作為族田,以成創(chuàng)立義莊的經濟基礎。
這一系列運作,使得范仲淹這個原本無足輕重的庶孽子,當之無愧地成為了家族的“宗子”,即族長。范仲淹始創(chuàng)家譜,族人續(xù)修時,因仲淹的四個兒子和五服之內在朝居官的十二人,遂分為十六房,各為房祖;“房”號以房祖的官職定名。仲淹的四房直系子孫依次為監(jiān)簿房、忠宣房、右丞房、侍郎房。在禮法上,監(jiān)簿房作為范仲淹嫡子一派,長期是宗子人選。
范士貴,則是范仲淹曾祖父范夢齡弟弟范均的后裔。范均的五世孫范世延,初受將仕郎,崇德縣主簿,子孫遂為“郎中房”,是蘇州范氏十二支小房之一。范士貴又是范世延的四世孫。也就是說,范士貴同范仲淹嫡系一脈的關系,僅僅是擁有同一個十世祖而已。
范仲淹于1052 年去世,之前幾年他一直在購置田地以挹注義莊,設義莊以贍養(yǎng)族人。但七十年后的宋金戰(zhàn)爭幾乎摧毀了一切。蘇州人口從八十萬暴跌到二十萬,兵災過后,整個城市一片廢墟。如此,范氏義莊也就無從談起了。
又是經過七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跨入十三世紀,蘇州的人口和市面才恢復到北宋后期的規(guī)模。范氏義莊也從“雖田畝僅存而莊宅焚毀”,屢經整頓,重新煥發(fā)了生機。范氏大宗長房“監(jiān)簿房”傳人,即范仲淹長子純祐的四世孫范良能(后改名范之柔),鑒于制度久廢,于1210 年續(xù)訂《范氏義莊規(guī)矩》。這是義莊在事實上和法律上重新穩(wěn)定的標記。
范士貴生于1244 年,南宋理宗淳祐四年。這又是一個太平年代,南宋在十年前開啟了“端平更化”,再苛刻的史學家也將其稱為“南宋后期黑暗政治中唯一的短暫亮色”?;实凵鬟x宰相,親擢臺諫,整理財政,褒揚理學,一時從廟堂到民間氣象一新。
對范氏家族來說,這段時間也是欣欣向榮。
1276 年,33 歲的范士貴被家族任命為“義莊提管”,一個族內新設立的管理職務。這似乎意味著,義莊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這三年來的天地巨變,如今看來,依然驚心動魄;至少,每一年對范氏家族都極為重要。
第一年(1274)對范家來說是喜事:朝廷正式設立專祠,祭祀范仲淹。
先是,仲淹去世后謚號“文正”,追贈太師、中書令、尚書令,追封楚國公,可謂哀榮備至。但據說其次子純仁同“舊黨”司馬光交好,于是“新黨”王安石對范家深有惡感,這長期影響了朝廷對范仲淹的正面評價。要到南宋朱熹(1130—1200)品評當朝人物,范仲淹的清譽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朱熹稱范氏為“杰出之材”,甚至“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差不多也在這個時候,范仲淹得以入太學配祀孔廟。自此,范氏如圣人般的歷史地位永久固定,直到今天。
潛說友任浙西提舉兼知平江府后,用官費在范氏義莊東購地造屋共六十間作為官祀之所。潛說友還上奏朝廷,請求劃撥公田,以租米作為公祠日常的祭祀開銷。當局特設“主奉”官職,負責公祠的日常管理。南宋咸淳十年(1274)九月十一日,祠堂落成,潛說友主持了奉安典禮,并發(fā)表演講,重申范仲淹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三不朽”人物。
第二年(1275)對江南百姓來說是驚天之變:北軍攻城略地,席卷而來。
這一年在南宋是恭帝德祐元年,十二月初十,北軍在元帥伯顏率領下,兵不血刃占領姑蘇城,此地成了元朝治下的江淮行省平江路。雖然沒有發(fā)生戰(zhàn)斗,但鼎革還是對范氏義莊產生重要影響?!皶r兵火喪亂之余,田疇荒穢,山祠義塾皆歲久傾頹”,這數(shù)年后的記載中可見本年北軍兵鋒所指的嚴酷后果。
第三年(1276)對范氏家族來說是重生:范士貴任義莊提管。
在此之前220 年,范氏義莊每代只有一位管理者,叫“掌莊”,當然由族長(宗子)擔任。但前年朝廷設立公祠祭祀范仲淹,配套設立的公職“主奉”落到族長頭上,其工作重心也轉向春秋兩祭和祠堂管理。尤其是經此世變,義田義莊都需要從頭經理,于是先設“主計”管理田產租米,再于今年設“提管”管理義莊運作。也就是說,之前一位“掌莊”的權力分給了主計和提管,而族長反而成了負責祭祀的精神領袖。
范士貴出身于“郎中房”,就支派而言,在族內地位很低。范仲淹曾為范氏子孫首定的排輩字序共二十字:仲、純、正、直、公、良、士、宗、文、伯、叔、子、希、昌、彥、友、善、可、稱、安。到長子范純祐監(jiān)簿房一支傳到第六世“良”字輩時,范良能卻改名之柔,并乘此將后十四字改為:之、家、邦、國、廷、天、元、從、汝、啟、惟、允、必、能、興。自此,監(jiān)簿房通過世譜字派就和其他各房劃開距離,外人看名字就知道,誰是文正公長房長孫,而誰只是疏族子弟。
1276 年,范氏家族的主奉是范邦瑞,主計范邦翰,一看都是監(jiān)簿房嫡子。而提管是士字輩士貴,屬于其他“諸房”。以小房而掌大權,他必然有著非同凡響的道德魅力和業(yè)務能力,當然也要付出比嫡系多得多的努力和奉獻。
宋元之交的兵火使得古城姑蘇又遭到一次洗劫。戰(zhàn)事平息后,雖然范莊前的義宅和公祠仍在,但城內擾攘不安。范士貴任義莊提管后第一個動作,就是在城外天平山麓修建義學。范仲淹當年有否創(chuàng)設義學,迄今仍在史學界爭訟紛紛。按史料看,義莊創(chuàng)立二十年后,開支中列明支付教師束脩的記錄,可以確定此時必然有了附設義塾。而將義學獨立于義宅的,是范士貴。
天平山南二里,有千畝范氏義田。士貴選了靠山的一片地,建了三十間房屋。入門即是范仲淹像,祭祀之用。邁過天井是主體建筑,中間“會講之堂”,即課堂,堂上匾額曰“清白”;講堂左右是齋房,學生的自修所和休息所,“東齋曰知本,西齋曰敬身”;兩邊廂房,一邊是教師的備課室和休息室,一邊則是糧倉、廚房、盥洗室;后院是種滿蔬菜的園子。時人稱贊道:“清溪松竹之間昉聞弦誦聲”,一派山林之間弦歌不輟的和樂景象。
“是役也,義莊掌計(范邦翰)之勞為多,提管(范士貴)又撙節(jié)助濟浮用,增田山僅百畝備師資束脩之禮、弟子筆札之費,一有以勸。”其實在士貴出生時,范氏族人已增加到六七百名,義田所產入不敷出,為此族內富家曾捐錢增購族田。如今兵亂之后,卻又要購買百畝山田,以租米備作為師生教學的經費,其間看得出范士貴的堅持和毅力。他順便還重修了天平山下的范氏祖祠。
范士貴身為提管最大的貢獻,是在新朝爭取到了“義莊義學蠲免科役”。按照宋代舊例,“范文正公置買上項田土,初非私己,正欲永遠養(yǎng)贍宗族子孫,義所難及。自前至今,既不曾設著科役,難同民田一例施行”,因此,義田除了上繳必要的“皇糧”以外,其余附于田地上征收的“一切羌役科折,并行蠲免”。然而,元朝官員要另立法度,不再遵循南宋舊規(guī)。起先還是技術性問題,義田明明種的是粳米,縣里的司吏卻要按昂貴的糯米征收田稅。這是一種顯然的“敲竹杠”行為。范士貴上告平江路,經審理,決定“合屬改正,止納一色糙粳”。
到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六月,問題嚴重了。當?shù)剜l(xiāng)里明確要求義田和普通民田一樣,既征收田稅,又征收附加的科折科役。范士貴聞訊,只能再次上告。平江路表示這種政策性案件他們無權判決,于是往上向江淮行省申訴。最后竟上奏大都,請朝廷定奪。這一系列申訴歷時三年之久,范士貴風塵碌碌于平江路治所蘇州、江淮行省治所揚州和首都大都之間,備極艱辛。
所幸到1283 年,元世祖直接頒下圣旨,首先說明,“該在籍秀才,做買賣納商稅,種田納地稅,其余一切雜泛羌役,并行蠲免”,除了最基本的田稅商稅,義田其他附加勞役科折一概免除。圣旨還告誡,“所在官司,常切存恤,仍禁約,使臣人等毋得于廟學安下非理騷擾”,各級主管官員,要關心好范氏義莊義學,又嚴禁對其多作干擾。到大德二年(1298),繼位四年的元成宗又頒布圣旨,“以義莊義學有補世教,申飭有司禁治煩擾,常加優(yōu)恤”。
范士貴在這幾年申訴上訴過程中,深深感覺到,自己需要官方身份,才能更好地同當局打交道。于是,他先是接受了崇德縣儒學教諭的聘任,又在元成宗元貞二年(1296)就任吳江州儒學教授。就在他接到任命的時候,住在蘇州桃花塢的著名學者陳深,寫了首《送范竹所赴吳江學職》:
多士乘時出,亨涂志業(yè)優(yōu)。
名家傳舊學,文治佐新州。
六月江湖冷,三山風雨秋。
應懷霸越祖,落日望扁舟。
陳深以遺民自居,自己絕不出仕元朝,也討厭出仕元朝的讀書人。他這首詩,每一句都有著明確的嘲諷意味。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本地知識分子群體對范士貴的判斷。相信范士貴讀后,也是百感交集,欲言又止吧。
1314 年,元仁宗敕令范士貴升任慶元路儒學教授,相當于今天的寧波市教育局長。范士貴沒有赴任,他因重病在天平山麓的祖祠邊休養(yǎng)。四月,病逝,享年71 歲。去世后三年,范氏族人感念其功德,一致決定將他配祀范仲淹的公祠。直至今日,族內依然有“竹所提管”的故事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