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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公主

    2021-11-30 09:14:22葉嘉枕上濁酒
    南風(fēng) 2021年34期
    關(guān)鍵詞:清河公主

    文/葉嘉 圖/枕上濁酒

    她糾結(jié)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最終選擇借故屏退左右,而后傾身上前,將初吻獻(xiàn)給了傾慕已久的心上之人。

    (一)

    頌安三年夏夜,清河郡內(nèi)的一座深山古剎在一男子的尖叫聲中失去了往日的禪靜。

    “啟稟公主,太子殿下為毒蛇所傷,情勢危殆,尋常草藥只能延緩毒性發(fā)作,必要盡快尋來南疆之地的蛇藥才能救回殿下的性命?!?/p>

    南疆蛇藥乃朝廷貢物,若是往昔,明熹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如今,她只是一介亡國公主,要往何處去尋這罕見之物?

    就在明熹為此感到一籌莫展之時,有一幕僚開口提醒道:“昔年,陛下曾命各地藩王世子入京為質(zhì),南疆王世子與如今的清河王私交匪淺,或許……清河王手中會有此物!”

    明熹聞言一怔,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佛珠。

    “只是,公主若是為此去求,那我等的行蹤便將暴露無遺,臣不知,此舉是否妥當(dāng)。”

    此話一出,禪房里瞬間安靜下來,良久過后,眾人聽見明熹開口道:“當(dāng)年我們本可以再往北去的,可本公主還是選擇留在這里,不是因為此處隱蔽,乃籌謀復(fù)國大業(yè)的最佳之選,而是因為本公主知道,這里的清河王是郗琮,一個即使發(fā)現(xiàn)我們姐弟二人的藏身之所,也決不會向朝廷告發(fā)的……故人!”

    言罷,明熹便從密格之中取出一只赤金寶釵,命人帶著此物連夜下山往清河王府奔去。

    翌日天色未明之時,南疆蛇藥便被喂進(jìn)了明昀口中,明熹見狀終于安了心,轉(zhuǎn)身朝外室走去。

    郗琮著一身月色常服背對著明熹立在殘古霉化的木窗前,顯得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明熹在心中暗暗地嘆了一口氣,而后緩步走上前去。郗琮耳聰目明,隨即轉(zhuǎn)過身來,二人四目相對之間,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明熹給郗琮行了大禮,懇聲道:“多謝王爺救命之恩,明熹沒齒難忘?!?/p>

    郗琮并不接明熹的謝語,而是看著低首垂眸的人兒,轉(zhuǎn)而問道:“此番若無明昀一事,公主打算再瞞我多少年?可是要瞞到舉事起兵的那一日嗎?”他的語氣很淡,旁人聽不出喜怒,唯有明熹自己知道,這其中包含著多少復(fù)雜的情緒。

    “父皇為我留下了人馬錢財,我不愿再將無關(guān)之人卷入其中,身為明氏兒女,我與明昀有責(zé)任為此付出一切,但我不想讓王爺為那未卜的將來賭上爵祿前程。”

    “原來,在公主眼中,我是無關(guān)之人?!”

    明熹聞言,心底不由自主地為之一顫,眼底頓時涌起熱流,可她不愿讓郗琮瞧見絲毫淚光,只能垂下眸子,沉默以對。

    “這三年來,我暗中派人翻遍華朝大地,卻沒想到公主竟然就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還說我是無關(guān)之人,好,那從此以后,無關(guān)之人便不再理會此事,我們就當(dāng)從未見過罷了。”

    郗琮氣急,冷聲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可還不待他走出兩步,身后便傳來一聲驚呼,他聞之心底一驚,猛然回頭,便見明熹面無血色地倒在冰涼的地磚上,眼角還掛著漣漣殘淚……

    (二)

    明熹因早產(chǎn)之故患有終生難愈的心悸之癥,只要操勞過度或憂思過重便會發(fā)病,明昀出事,已令明熹懸心掛膽一整夜,那樣的身子豈能再受一番怒氣逼人的重話?

    郗琮知道是自己的錯,滿目愧意地坐在榻邊給明熹喂藥,拭汗,每每見她蹙起秀眉,他的心便如刀割一般,恨不得能替她受了那樣的苦楚。

    暮色四合時分,明熹終于醒了過來,郗琮安了心,扶她靠坐在軟枕之上,端了水來喂。

    她見狀往后避了避,郗琮的手便懸在了半空中,場面一時尷尬極了。

    郗琮這一次再也不敢發(fā)脾氣,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盞茶后,低聲問:“公主在怕什么?”

    明熹聞言蹙了蹙眉,微微瞥過眼,不愿應(yīng)答。

    郗琮深諳她的脾性,便不再追問下去,于是轉(zhuǎn)了話頭道:“既然公主不愿談私,那我便與公主談一談公事如何?”

    明熹聞言一怔,而后疑惑地抬眸看他,輕聲問:“公事?”

    “公主若想奪回江山,除卻謀士,還需用兵,我在北山訓(xùn)練了一支不入籍的軍隊,雖只有七千多人,但個個皆是精銳,本是拿來自保用的,但如今的朝廷似乎不想輕易來招惹我們這些藩王,所以這些人暫時還用不上?,F(xiàn)在,我想拿它來參個賭,往后太子殿下若是能奪回帝位,我便掙個從龍有功的名聲,縱使敗了,我也算還了那些年的照拂之恩。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郗琮見明熹猶豫不決,繼而又道:“公主不必?fù)?dān)心,我無意為天下之主,縱使日后有功,也必定恪守臣節(jié),絕不會行榮玢那般篡位弒君的卑惡之舉。”

    明熹聞言連忙搖了搖頭道:“我不是在擔(dān)心這些,我只是……”

    “只是什么?”郗徖迫不及待地問道。

    “只是無論成敗,都不知該拿什么來還王爺這份情義。”

    郗徖聞言像是松了一口氣,彎著唇角輕笑半晌道:“情義這東西,還得了便還,還不了便記在心里,只要不忘……便不算辜負(fù)。”

    不待明熹接話,郗徖便將匙子遞至明熹唇邊,溫聲道:“我只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來,喝些水,潤潤干唇吧!”

    郗琮的眼一如少年時澄明朗亮,她怔然望著,即使知道不該生出妄念,卻怎么也舍不得開口拒絕。

    夜里,郗琮下了山,明熹披著薄衣倚在床邊望著幽林山月,不知不覺間便想了一整夜的如夢舊事。

    (三)

    永奕十六年,朝廷下令命各地藩王遣世子入京為質(zhì)。郗琮入宮見過明帝之后便被人引去了明后宮中。

    明后與清河王妃曾是閨中密友,再加上郗琮繼承了肖似其母的出挑長相,令明后覺得倍感親切,一見面便拉著郗琮問個不停。

    這一年,郗琮不過九歲,即使嘴上不說,心里也是舍不得父母親朋的。

    可不知為何,自明后溫柔地將他帶到身邊坐下之時,數(shù)月來籠罩在他身上的孤寂之感倏然之間便消散開來。

    “藩王遣子入質(zhì)乃本朝開國時立下的舊約,陛下不過依規(guī)行事而已,只要封地晏然,陛下斷不會苛待為難,你且安心在京中住下便是。”

    “多謝娘娘提點,臣定安分行事,不負(fù)娘娘照拂?!?/p>

    一盞茶后,有宮人自內(nèi)室之中抱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輕放入明后懷中,本欲醒來的小人兒因為躲進(jìn)了母親那熟悉的懷抱而再度陷入酣睡,郗琮看著她便仿佛瞧見了家中的幼妹,心里的空缺感再次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填補起來。

    “琮兒,這是本宮長女明熹,小名腓腓?!?/p>

    “腓腓?可是古書中所言的霍山神獸,養(yǎng)之可令人去憂的腓腓?”

    明后聞言燦然一笑道:“正是,腓腓出生當(dāng)日,困擾陛下多時的南夷叛亂被平定,陛下龍心大悅,特賜此乳名?!?/p>

    “原來如此?!臂腥粐@道。

    “本宮還有旁的事兒要忙,你在這兒多吃些糕點再回去,不必拘束?!?/p>

    “多謝娘娘?!?/p>

    明后說完便將熟睡中的明熹交到了乳娘懷中,起身走了出去。

    郗琮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再入宮中,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這可愛的小人兒,于是在離開之前便握了握她那肉乎乎的小手,果然軟綿圓胖,落在掌心里只覺輕了重了都不行,一顆心像是要化開了似的。

    ……

    一炷香后,明后回到宮中,而郗琮已經(jīng)悄然離開,明后將明熹抱入懷中時,一眼便瞧見她的指間多了一枚罕見的玉戒。

    “這是怎么回事兒?”明后不由得疑惑道。

    “方才清河王世子與公主道別,握了公主的小手,誰知公主竟在夢中握著世子尾指上的玉戒不放,世子不忍心用力掙開,索性將玉戒脫下送給了公主?!?/p>

    明后聞言只覺哭笑不得,寵溺地輕刮了下明熹的鼻尖,笑聲道:“你這孩子當(dāng)真頑皮,睡著覺還能奪人家的寶貝?!?/p>

    那玉戒乃清河王妃少時之物,珍貴至極,明后本欲將其還給郗琮,可誰知郗琮將它戴在了明熹的拇指之上,大小合適便怎么也脫不下來,最后,明后只能無奈地笑嘆一聲,讓明熹收下了郗琮的見面禮。

    永奕十八年,明帝開始為明熹挑選世家子弟伴讀,經(jīng)過重重考驗之后,最終定下了五位人選,最為明帝所滿意的便是帝師之孫,少有慧名的傅家三公子傅宥。

    傅宥因為祖父的緣故自幼便在宮中走動,與明熹有著青梅竹馬般的情誼,明熹自然喜歡他來陪自己讀書,但旁的四人便不怎么入明熹的眼了。

    一日,明帝檢查明熹的功課之后感到十分滿意,于是明熹便趁機鉆進(jìn)了明帝懷中,撒嬌要個恩典。

    “你想要何物?父皇自當(dāng)滿足你的心愿。”

    “腓腓不要物件,腓腓想要一個人?!?/p>

    “人?可你已經(jīng)有五位伴讀了!”

    “父皇,除了傅宥,腓腓可以拿旁的四人換清河王世子嗎?”

    明帝聞言沉吟片刻道:“本朝并無令質(zhì)子入宮伴讀的先例。”

    “倘若事事都要依先例,那本朝也無一位公主能有五位伴讀的先例。父皇既愿為腓腓打破陳規(guī),那便請您再偏愛一回吧!”

    明帝看著懷里的軟糯人兒,梗在喉中的拒絕始終沒有說出口,良久過后,終究還是出聲回了一個“準(zhǔn)”字。

    從此以后,郗琮便入宮長住,直至返回清河郡繼承王位的永奕二十五年。

    (四)

    明熹及笄那日,明帝在白日里為她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夜色落下之后,明熹便悄悄地溜到郗琮的住處,央他帶自己出宮游玩。

    “去歲生辰,你忘了給我送賀禮,親口答應(yīng)過我要彌補的。”

    “可宮外龍蛇混雜,臣擔(dān)心會出意外。”

    “只要我們喬裝打扮一番,便不會有人認(rèn)出我們身份的?!?/p>

    明熹見郗琮仍在猶豫,小嘴一撅,眼眶便濕紅起來,有淚自楚楚動人的杏眼里生了出來,郗琮明明知道她是裝的,但就是沒辦法見她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只抬眸瞧了一眼,便無可奈何地點下了頭。

    一出宮門,郗琮便帶著明熹去了京中最負(fù)盛名的首飾鋪。

    “公主及笄,臣應(yīng)送上賀禮,但臣不知公主喜愛何物,還是請公主自行挑選?!臂辉缸屌匀寺牫鏊麄兊纳矸?,只能附在明熹身邊輕聲耳語,男子溫?zé)岬臍庀姳≡诿黛涞亩H,就像輕羽一般拂過明熹的心間,直到郗琮領(lǐng)著她往前走去,她才讓耳后的紅霞肆無忌憚地暈染開來。

    郗琮命掌柜將店中最好的珍品拿出來供明熹挑選,明熹見慣了鑲珠點翠的頭面,當(dāng)下只覺一只赤金寶釵瞧著素雅順眼,將它拿了起來。

    明熹只顧著欣賞那寶釵上的罕見花紋,卻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一刻,站在身后的郗琮與掌柜意味深長地相看了一眼,有一絲隱淡的笑意在郗琮的唇邊微漾開來。

    那一夜,兩人本可以悄無聲息地回宮,奈何天公不作美,馬車剛剛起步,一陣?yán)子瓯闩焐w地降了下來,明熹懼雷,被轟鳴的響聲嚇得顧不得男女之防撲進(jìn)了郗琮懷中,因為懷里的人一直在發(fā)抖,所以郗琮也不敢推開,只能這樣一路抱著她。不久之后,懷里的人安靜了下來,郗琮以為她睡著了,想扶著她躺下,可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被驚得心悸發(fā)作,早已昏死過去。

    ……

    明帝知道出宮夜游一事是明熹的主意,但也生氣郗琮沒有盡規(guī)勸之責(zé),于是便罰他長跪于殿外。大雨停下之后,陰冷的朔風(fēng)便開始一陣一陣地穿堂而過,凍得郗琮瑟瑟發(fā)抖,但他就那樣一聲不吭的受著,直到聽見明熹轉(zhuǎn)危為安的消息之后才安心地闔眼倒了下去。

    郗琮素來身體強健,就連風(fēng)寒也不曾染過幾回,可不知怎的,這次一病養(yǎng)了近月也不見好,甚至待明熹恢復(fù)如初之時,他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

    明熹心中有愧,隔三差五便去探望,一日,她步入房中之時,郗琮剛剛服了藥睡下,她本想瞧他一會兒便回宮,可誰知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像蠱物一般,誘得她在心中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糾結(jié)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最終選擇借故屏退左右,而后傾身上前,將初吻獻(xiàn)給了傾慕已久的心上之人。

    那時,上京城已經(jīng)入了冬,明熹推門而出之時,周遭景色莫不是峭皚一片,可那一刻,她放眼望去,只覺天地之間萬物盎然,大有春華錦燦之意。

    (五)

    過冬之后,明熹的婚姻大事便提上了日程,一連數(shù)日,流水般的畫像被人送入明帝宮中,最后,明帝留了六幅下來供明熹挑選。

    明熹得知次日便要選婿后,便拿了一大錠金子塞進(jìn)了明帝近侍的腰間。

    “公公可知父皇選了哪幾位公子?”

    明熹喜歡郗琮乃闔宮上下人盡皆知的“秘密”,回話的太監(jiān)極擅話術(shù),絲毫也不戳破明熹的女兒心思,只笑著答上一句:“陛下將公主視若珍寶,定會讓公主心想事成的。”

    明熹聽見這話心里自然歡喜,但歡喜之余又不免生出一絲不可為外人道的隱憂,因為她不能確定郗琮這些年來待她的好,是將她當(dāng)做妹妹來慰藉鄉(xiāng)愁,還是如她待他那般的男女之情。

    成婚乃一生一世的大事兒,她不想有半點不明之色摻雜其間,只能選擇親自去問個明白。

    明熹去郗琮的住處一向都不著人稟報,因此,當(dāng)明熹走到書房外時,郗琮渾然不覺,仍與親隨肆意閑談。

    朝廷為免外戚干政,無論駙馬出身何等高門,一旦選尚公主,便不可能再走仕途之路,若是藩王世子入選,便要放棄王位,一輩子留在京中當(dāng)一個閑散的駙馬都尉。

    所以,當(dāng)明熹聽到郗琮一句“比起美人,本世子更慕王位”之時,她便知道自己誤會了郗琮待自己的好,他應(yīng)該是從未想過要娶自己為妻的。

    明熹心里雖然萬分不舍,但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做出強人所難的選擇,于是,翌日過后,滿朝文武皆知,駙馬之位花落傅家。

    明熹心里難過,擔(dān)心見到郗琮時會繃不住情緒,選完畫像便躲去了上京城外的避暑山莊,待她回京之時,她才知道在她離宮的次日,郗琮收到了清河王戰(zhàn)死沙場的消息,已經(jīng)馬不停蹄地趕回去主持大局,往后除卻京中傳召,他再也不會踏入上京半步。

    那一日,明熹握著赤金寶釵與玉戒,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她不敢和任何人說,她的心已經(jīng)因為郗琮的離開而變得如曠漠一般空蕩無垠了……

    永奕二十六年,明熹與傅宥成婚當(dāng)日,丞相榮玢趁著京中警備松懈之時突然起兵謀逆,明帝被殺,明后殉節(jié),一夜之間,便換了天下,待各地藩王收到消息之時,榮玢已經(jīng)登基為帝,改元頌安。

    榮玢需仰賴各地藩王護(hù)衛(wèi)邊疆,而藩王也忌憚榮玢手里的數(shù)萬禁衛(wèi)軍,所以即使改朝換代,明帝時的九位藩王依舊穩(wěn)穩(wěn)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上,當(dāng)然,也沒有人敢輕易起兵推榮玢下臺。

    (六)

    自打那次送藥開始,明熹發(fā)現(xiàn)郗琮總能借著各種名目上山來,不是燒香便是探疾,左右都能讓她說不出半分錯處來,直到入冬之后,雪道難行,明熹這才少見郗琮。

    明昀自小便與郗琮親近,此番更加感激郗琮的救命之恩,本準(zhǔn)備借著生辰宴向郗琮表達(dá)謝意,可誰知生辰日的前夜清河郡下了一整夜的雪,將山道盡數(shù)封堵。

    “王爺應(yīng)是不會來了?!泵麝揽粗彝獾臐M目朔白憾聲道。

    話音落下,明昀才發(fā)現(xiàn)明熹也望著大門外的那條山道暗自出神,眼中隱藏的失意不輸于自己。

    然而,就在姐弟兩人準(zhǔn)備進(jìn)屋用膳之時,有一身披白狐大氅的高挺男子領(lǐng)著幾個隨從冒著大雪闊步而來,帷帽一掀,便露出了郗琮那張惹人生羨的清雋容顏。

    郗琮看著驚喜不已的兩人和聲道:“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明昀與郗琮在席間相談甚歡,明熹也樂得當(dāng)那添酒送菜的差事兒,她拿著新酒自廚房而出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郗琮的隨從正在一間屋子里相互上藥,明熹進(jìn)去問了才知,今日大雪封山并無大路可走,郗琮為免失約,選擇由一條艱險小路上山,那條路上奇石嶙峋,即使他們都有武藝在身,也不免為尖碎石峰所傷。

    郗琮不知明熹為何自取了一趟酒后便冷著臉將自己叫了出來,直到明熹拿出金瘡藥時,他才恍然大悟,連忙道:“方才一陣朔風(fēng)卷過,迷了我的眼才滑了一跤傷了手臂,不礙事的?!?/p>

    明熹并不接話,只上前輕輕拉開了他的衣袖。一道蜿蜒的劃痕趴在郗琮的手臂上,雖已凝了血,但光瞧著也知道當(dāng)時該有多疼。

    “王爺莫要再這般行事,我與明昀還不起的?!泵黛浯怪拥吐暤馈?/p>

    “我沒有要你們還,我只是……”不待郗琮說完,明昀便尋了出來,郗琮見狀便不再繼續(xù),一邊轉(zhuǎn)過身去與明昀閑談,一邊由著明熹給自己上藥。

    午后,郗琮便因收到緊急軍報而下山,明熹與明昀蹲在庭院里堆著郗琮未完成的雪人,明昀斟酌許久之后開口朝明熹直問道:“皇姐還喜歡王爺嗎?”

    明熹聞言一怔,沉默了許久應(yīng)道:“皇姐已經(jīng)嫁過人了。”說完,明熹便起身回了屋。

    明昀獨自留在原地,看著手中的一抔白雪,想起逃出上京的那個冰冷雪夜,半晌之后,他輕聲嘆了一句:“是啊!傅宥哥哥也是很好的人吶!”

    就這樣,從此以后,明昀再也沒有在明熹面前提起那些少年往事。

    ……

    頌安十年,華朝因榮玢的暴政而爆發(fā)流民起義,明熹覺得時機已到,便舉起復(fù)國大旗朝上京奔襲而去。

    榮玢的皇位本就是篡奪而來,名不正言不順,當(dāng)天下百姓得知明氏仍有后人存世之后,如何還能支持一個殘暴的君王坐在那龍椅之上?因此,明熹僅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便順利攻入上京,將榮玢斬殺于馬下。

    明昀登基之后大行封賞,可郗琮已是一方之主,無官可晉,明昀思慮良久也沒個決斷,只能開口詢問。

    “陛下,郗琮不缺金銀爵祿,但還缺一位王妃?!?/p>

    “王爺可是瞧上了哪家小姐?只要尚未婚配,朕必定成全。”

    郗琮搖了搖頭,請明昀屏退左右之后才將心上之人說了出來。

    明昀聞言一驚,良久道:“這事兒朕做不了主,還要皇姐點頭才行?!?/p>

    (七)

    郗琮見到明熹時,她正站在庭院中修剪花木,郗琮遠(yuǎn)遠(yuǎn)瞧著,仿佛見到了當(dāng)年的明后,沉穩(wěn)嫻雅,絲毫不像當(dāng)年那個會用淚騙人的小公主。旁人或許會為她的成長感到高興,但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她這樣的變化,因為這些變化里映著她經(jīng)歷過的所有苦難,他只要一想起來,便會感到心疼不已。

    “王爺來了怎么也不出聲?”明熹回過身來時才瞧見他,隨后便請他來身邊坐下。

    “今日進(jìn)宮所為何事?”

    “方才陛下在前朝論功行賞,臣提了請求,陛下卻不敢應(yīng)。”

    明熹聞言一驚,笑問道:“王爺想要何等珍品,竟讓陛下這般表現(xiàn)?”

    郗琮笑了笑,隨即俯身上前耳語,一語話畢,他便見明熹如石化一般怔看著他,半晌都沒有說話。

    直到暮色西沉之時,他才聽見明熹開口道:“王爺所請,我不能允,王爺請回吧!”

    言罷,明熹便準(zhǔn)備起身回殿,可誰知剛一轉(zhuǎn)身,便被人從后往前抱住,而后郗琮不顧明熹的掙扎,貼在她的耳際一字一句地問:“有兩件事兒困擾臣多年,臣今日必得問個明明白白。臣只想知道,公主若不喜歡臣,當(dāng)年為何要偷贈臣香吻?既贈了吻,又為何要在選婿之時,棄臣而選傅宥?”

    原來,郗琮早就在伴讀的那些日子里對明熹生出了愛慕之心,當(dāng)年,明熹在首飾鋪里選到的赤金寶釵并非店內(nèi)之物,而是郗氏一族傳給當(dāng)家主母執(zhí)掌中饋的信物。郗琮暗中命掌柜將其混入其中,誰知明熹一眼便相中,那一刻,郗琮只覺良緣天定,喜不自勝。

    明熹去探病那日,其實他才剛剛躺下,本想閉著眼嚇?biāo)换?,可誰知正欲睜眼之時,她竟然在他的唇上落下蜻蜓一吻,惹得他心跳如擂,一夜未眠。

    郗琮原以為兩人的婚事是板上釘釘?shù)?,卻不成想滿心期待之后等來的竟是傅宥成為天子快婿的消息,他當(dāng)即便想找明熹問個明白,可誰知她竟徑自出了宮,待她回來時,他已經(jīng)奔馳在返回清河郡的官道上了。

    明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一開口已是哭腔。

    “你憑什么來質(zhì)問我?是你自己說的,要王位,不要美人,我成全了你,你還不滿意嗎?”

    郗琮聞言仿遭雷擊一般,足足半晌才回過神來,眼中也帶出淚來。

    “原來你是因為聽了那句話!可你怎么沒有將話聽完再走?”

    “什么話?”

    “那日,我說的是‘比起美人,本世子自然更慕王位……但若拿王位與公主相比,本世子定舍王位而尚公主’?!?/p>

    此言一出,淚水便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自明熹眼中滾落下來,郗琮小心翼翼地讓她轉(zhuǎn)過身來,第一次明目張膽地將她擁入懷中。

    “當(dāng)年,我與陛下之所以能夠順利逃出上京,有一半是因為傅宥拼死相護(hù),他為我擋了一刀,我向他許諾,此生絕不二嫁。”

    “我不愿背諾,可我也……再給我些時日考慮吧!”

    郗琮見她淚水漣漣,哪里敢逼她立下決斷,只能撫著她的背,和聲安撫一個“好”字。

    (八)

    郗琮一直在等明熹的答案,卻沒料到先等來的竟是明熹失足滾落石階的消息。

    郗琮見到明熹時,人已躺在軟榻之上,頭上纏著一圈白紗,有血沁紅了一邊的額角。

    “皇姐這幾日心不在焉,才沒注意到階上的圓果,一腳滑了下去。”

    郗琮一聽便知是因為何事而心不在焉,自覺愧疚不已,執(zhí)著明熹的手不停地道歉。

    “太醫(yī)說,皇姐的頭部遭受重?fù)?,極有可能失憶?!?/p>

    郗琮聞言靜默許久后道:“她那十年過得太辛苦了,若是能忘,亦不失為一件幸事。”

    明昀本還覺得難過,聽了郗琮的話后倒生出幾分寬慰之意。

    明熹將醒的前一日,郗琮與明昀一起去了傅氏家族墓地。

    當(dāng)年因為情勢所迫,傅宥只能被草草埋于一座無名山頭,明昀登基之后,便將傅宥遷回父母身邊,為他修了一座氣派大墓,更追贈了諸多殊榮,唯有一點,便是墓碑上不曾刻著“駙馬”二字。

    明昀瞧見郗琮疑惑的目光后,便坦然解釋道:“那一日,姐姐與傅宥并未完成婚禮,就連天地也只拜了一半,按禮數(shù),姐姐并不算嫁了。”

    郗琮聞言靜默良久后道:“縱是那般,臣也要問過傅宥的意思再做決斷?!?/p>

    一番隆重的祭禮過后,郗琮自腰間取出一荷包,從里頭倒出一枚銅錢來。

    “你我少年相識,意氣相投,本該是一世的好友,只可惜天不遂愿,造成如今這般的遺憾。這是永奕二十年的除夕之夜,你送給我的祈福幣,今日我有一大事,想借它來問一問你的意思?!?/p>

    “我傾慕公主多年,愿舍王位而尚之,然公主礙諾,猶豫不決。既然那諾言是許給你的,那背與不背便該由你來決斷?!?/p>

    “這枚銅錢正面刻著年號,背面刻著吉語,我只拋一次,落地朝上的若為正面,我便就此放下多年執(zhí)念,即刻返回清河郡,終生不再現(xiàn)于公主面前……倘若反之,下一世我愿結(jié)草銜環(huán)相報之!”言罷,郗琮手中的銅幣便凌空而起,脆聲而落。

    翌年春日,明昀下旨為明熹與郗琮賜婚,因為那一日,他們在傅宥的墓前,瞧見的并非年號,而是“福壽康寧,兒孫滿堂”這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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