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桂娟,谷香娜
(燕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
神話普遍存在于世界各民族和各文化中,它是人類文明的產(chǎn)物,代表著先民對世界和人類起源以及自然現(xiàn)象的探索。隨著人類社會的進步,神話從世代相傳的口頭故事逐漸融入文學作品,這也是神話發(fā)展的標志。[1]
在《紅樓夢》中,曹雪芹以生花妙筆架構(gòu)了兩個世界,即神話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他以女媧補天神話為依托,創(chuàng)造了“頑石補天”“木石前盟”和“太虛幻境”三個神話,籍此在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興衰覆滅的現(xiàn)實主義基礎上,為全書蒙上了一層浪漫色彩。這三個神話是《紅樓夢》故事的緣起,也“決定了《紅樓夢》故事的走向和結(jié)局,具有命定性與先驗性”[2],還“為《紅樓夢》的現(xiàn)實世界起到了原型的作用”[3]140。
神話敘事框架在《紅樓夢》中引人注目,因此在汗牛充棟的紅學研究中,不乏關(guān)注神話的文獻。然而,從翻譯角度探討神話元素的卻寥寥無幾。馮慶華曾簡要指出“意譯似乎是翻譯包含中國神話傳說的習語的最好策略”[4]150,但并未就這一主題深入探討。蔡新樂指出了霍譯《紅樓夢》中對“頑石補天”神話的漏譯和誤譯,并認為這種做法有損敘事主線,影響人物塑造。[5]張爽則從翻譯目的論出發(fā),簡要對比了霍譯本和楊譯本在翻譯神話時所采取的不同策略。[6]迄今為止,尚無較為全面針對《紅樓夢》神話元素英譯的文獻。
過去兩百年間,《紅樓夢》已陸續(xù)有11個英譯本,但其中大部分為節(jié)譯本,不能全面準確反映原著的風貌?!都t樓夢》全譯本僅有3個,即1978年開始出版的霍譯本(由英國漢學家大衛(wèi)·霍克思翻譯)和同年出版的楊譯本(由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合譯),以及完成于20世紀50年代,但直到2004年才重見天日的邦譯本(由邦索爾神父翻譯)。本文將以這三個全譯本中的譯例為研究對象,從譯者建立認知原型的角度出發(fā),審視神話元素在其中的呈現(xiàn)。
現(xiàn)代認知原型理論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一批學者對于經(jīng)典范疇理論的批駁。這些學者中的代表之一是Rosch。他認為,認知原型是一個范疇內(nèi)具有樣本性的典型具體代表,范疇本身則圍繞原型呈輻射狀展開。[7]根據(jù)這一理論,當人們提到某個范疇時,首先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就是具體的原型樣本。Lakoff進一步發(fā)展了認知原型理論。他認為認知原型具有抽象性,并提出了理想化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簡稱ICM),即由多個認知模型(cognitive model,簡稱CM)構(gòu)成的抽象集合體。[8]ICM具有整體性,從心理認知角度看來,它比單個的認知模型CM更為基礎和簡單。ICM的獲得與文化息息相關(guān),在人們的感知體驗和心理認知過程中得以完善。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完形的和理想化的抽象模型,ICM是人類認識事物和建構(gòu)意義的基本出發(fā)點。
上述“語言學和文學研究的認知轉(zhuǎn)向,無疑對文學翻譯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9]161,文學翻譯是譯者針對文學文本所做的語言符號轉(zhuǎn)換,也是一門實踐性藝術(shù)。認知先于語言,語言背后隱含著人類共同享有的客觀世界和認知規(guī)律。因此,譯者對源語文本的認知先于目標語文本的產(chǎn)生,而目標語文本又直接影響了讀者認知原型的構(gòu)建和豐富??梢哉f,文學翻譯過程遠超詞句等語言單位的轉(zhuǎn)換,更包含認知原型的轉(zhuǎn)碼、構(gòu)建乃至遷移。
對于不熟悉中國文化的西方讀者來說,理解和欣賞《紅樓夢》神話部分的內(nèi)涵并非易事。這些根植于中國文化的內(nèi)容,如“下凡歷劫”,可能會讓他們?nèi)鐗櫉熀?,不知所云。譯者面對如此差異巨大的認知世界,必然會展開創(chuàng)造性認知活動,先作為讀者去體驗認知原型,再作為作者去傳達認知原型。這就是翻譯過程中譯者主觀認知能力的體現(xiàn)。采取認知原型視角來驗視譯本,有助于揭示譯者和讀者的認知原型構(gòu)建過程,為中國文化元素英譯提供更多思路。
神話故事是各民族在歷史長河中逐漸積累和發(fā)展的,它們具有鮮明的本民族特征,反映了不同民族和文化對世界的初步認知和理解。《紅樓夢》中諸多神話的認知原型,如“女媧煉石補天”,具有深刻的寓意和雋永的韻味,但在西方文化中卻不存在對等的認知原型。這無疑對翻譯提出了挑戰(zhàn)。試看以下不同的譯文:
(1)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霍譯: Long ago,when the goddess Nǚ-wa was repairing the sky,she melted down a great quantity of rock and,on the Incredible Crags of the Great Fable Mountains,moulded the amalgam into thirty-six thousand,five hundred and one large building blocks,each measuring seventy-two feet by a hundred and forty-four feet square.
楊譯:When the goddess NüWa melted down rocks to repair the sky,at Baseless Cliff in the Great Waste Mountain she made thirty-six thousand five hundred and one blocks of stone,each a hundred and twenty feet high and two hundred and forty feet square.
邦 譯:It is said that when Nü-Kua smelted stones for the repair of the Heaven on the cliff of Wuchi on Mt Ta-huang,she smelted thirty-six thousand five hundred and one stones,each twelve chang high and twenty-four chang square.
根據(jù)中國古代神話傳說,“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淮南子·覽冥訓》)英文譯本讀者少有或根本沒有“女媧煉石補天”的認知原型,因此認知的構(gòu)建需要若干細節(jié)的支撐。
霍克思在翻譯過程中,應是首先覺察到了目標語文本讀者的認知原型缺失,進而在譯本中采取一定的策略來幫助讀者完成從無到有的建構(gòu)。其具體手段,就是增加了若干認知模型,對神話故事的具體情節(jié)進行補充說明,如“melted down a great quantity of rock”,“moulded the amalgam”,這種熔煉、鑄造乃至修補的過程能夠與讀者在現(xiàn)實世界中已有的認知原型契合,因此能讓他們構(gòu)建起新的“東方神女煉石補天”的認知原型,認識到這是一項偉大的神跡,進而理解那塊唯一的棄石的“自怨自嘆,悲號慚愧”的緣由。這種認知原型構(gòu)建和映射的過程給讀者帶來新鮮的認知體驗,增加了閱讀興味。對比霍克思在翻譯中所付出的較多認知努力,楊譯本和邦譯本則簡潔得多。二者對“女媧煉石補天”均采取了直譯的方法,并沒有補充細節(jié)加以說明。這種譯法不利于英語讀者認知原型的構(gòu)建,可能會繼而影響他們對“無材補天”的頑石形象的認知。
(2) 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
霍譯:“Well,well,so another lot of these amorous wretches is about to enter the vale of tears,”said the Taoist. “How did all this begin? And where are the souls to be reborn?”
楊譯:“So another batch of amorous sinners are bent on making trouble byreincarnation,” commented the Taoist. “Where will this drama take place?”
邦譯:The Taoist said,“And so before long some lovers in a romantic affair are also about to appear among men and pass through the world. But I do not know where it arose and where it will settle.”
如同“煉石補天”一樣,“風流冤孽造劫歷世”這樣典型的中國神話情節(jié)在西方文化中也沒有認知原型。霍譯本為了幫助讀者建立起相關(guān)認知原型,使用了“amorous wretches”,“enter the vale of tears”,“the souls to be reborn”等,讓讀者可以形成這些癡男怨女的靈魂將在塵世中得以重生,并飽受情愛折磨的認知。另外,“vale of tears”這一隱喻還與絳珠仙子還淚的故事情節(jié)暗合。而在楊譯本中,“amorous sinners”和“making trouble”則具有貶義。實際上,“冤家”在漢語中是對所愛之人的昵稱,形容愛極之意。“風流冤孽”意指這些戀愛中的男女,其含義與基督教中犯下原罪的罪人亞當夏娃的形象有著巨大差異。邦譯本中的“l(fā)overs in a romantic affair”是將中國文化中的“風流”和西方文化中的“浪漫”等同起來,直接喚起了英文讀者的認知,但“affair”一詞多指不符合世俗規(guī)則的感情糾葛,與原著中寶黛愛情的主線不甚匹配?!皃ass through the world”的敘述則顯得平淡,未能體現(xiàn)“造劫歷世”所包含的艱辛悲哀之意。
再來看下面的例子:
(3) (舞女們)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霍譯:At once the sandalwood clappers began,very softly,to beat out a rhythm, accompanied by the sedate twang of the Zheng’s silver strings and by the voice of a singer.
楊譯:Lightly striking their sandalwood castanets and softly plucking their silver lyres,they began.
邦譯:The dancing girls responded and lightly struck their hardwood castanets and gently touched their silver harp’s chords. He listened to their song which said,...
太虛幻境仙女們所表演的《紅樓夢》仙曲十二支,暗示了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走向和人物命運,在全書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作者以檀板和箏作為仙曲的伴奏樂器,營造了空靈縹緲的音樂空間,這種“鮮明、生動的音樂描寫,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增強了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10]154。提到仙樂,中英文讀者都很難具備理想認知原型,只能在這一范疇內(nèi)具備若干CM?;艨怂荚谧g文中增加了說明性的細節(jié)描寫:“檀板”的作用是“beat out a rhythm”;箏所發(fā)出的聲音是“sedate twang”;在樂器的伴奏下,更清晰可聞的是“the voice of a singer”。這些細節(jié)描寫反映了霍克思對原文的解讀和對仙曲的認知原型的建構(gòu)過程,譯者又將自己的認知描繪傳達給讀者,引導了讀者認知原型的創(chuàng)建。比較而言,楊譯本和邦譯本比較相似,都采取了直譯的方法,沒有補充更多的細節(jié)。另外,三位譯者對原文中樂器箏的譯法也值得注意。楊譯和邦譯的lyre和harp都是西方弦樂器,其外形和音色與中國古箏差異很大?;糇g則保留了Zheng的真正名稱,并補充細節(jié)以說明這種東方樂器的音色是“sedate twang”,給讀者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想象空間。
(4)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
霍譯:
—Time was you lived in perfect liberty,
Your heart alike from joy and sorrow free,
Till,by the smelter’s alchemy transformed,
Into the world you came to purchase misery.
楊譯:
Untrammelled by heaven and earth,
From joy and grief alike your heart was free;
Then smelting gave you spiritual perception,
And you came to this world in search of misery.
邦譯:
Heaven did not arrest. Earth did not restrain.
In your heart there was not joy and there was no sorrow.
Only because after you were smelted and endowed with divine powers,
Amongst men you have stirred up trouble.
在《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中,神話情節(jié)與現(xiàn)實情節(jié)發(fā)生了一次交融。因趙姨娘與馬道婆密謀作祟,王熙鳳與賈寶玉身中魔魘,危在旦夕。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一僧一道在凡間的化身來到賈府,手擎通靈寶玉持頌,退了邪祟。這首詩即為癩頭和尚口占,追述了通靈寶玉下凡歷劫的前因,也體現(xiàn)了貫穿于原著的道家哲學思想。對自由的追求是莊子哲學的核心內(nèi)容,而獲得這種自由的前提就是無名、無功、無用、無己亦無情。通靈寶玉的原身是一塊頑石,過著“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的生活,這正是莊子哲學中所講的絕對自由,也是曹雪芹推崇的人生狀態(tài)。也許只有憑借道家哲學的超脫,曹雪芹才能坦然面對家族衰敗和今非昔比的生活。[11]154從認知角度來看,對于這種自由的狀態(tài),霍克思譯為“perfect liberty”和“free heart”,較好地把握住了原文的精髓。楊譯與霍譯相似度很高,只是在第一句中保留了原文“天”和“地”的意象,更好地向讀者傳達了原文中“逍遙何所似,天地一石頭”的哲學和審美意蘊,可謂更勝一籌。邦譯本整首詩都是逐字直譯,缺乏對原文意義層面的表述,既沒有突出石頭前一種生活狀態(tài)的自由,也沒有突出后一種生活的煩惱。不具備認知原型的英文讀者很難根據(jù)邦譯本構(gòu)建對莊子哲學中自由和無情狀態(tài)的聯(lián)想。
在這首詩中,三位譯者對“通靈”一詞的翻譯也值得關(guān)注?;糇g的“transformed”似乎更加側(cè)重從頑石到美玉的形貌改變,邦譯的“divine powers”也可能會誤導讀者,因為通靈寶玉并不具備非凡的魔力。相比之下,楊譯的“spiritual perception”較為恰切。這是因為,在道家哲學思想中,“原初狀態(tài)的無知是自然的恩賜”[12]101,順乎天然,保存本真,就會獲得快樂;“而服從于人為則是痛苦和邪惡的由來”[12]94。從這個角度來說,天然、純真和快樂的頑石一旦有了人的智識和感受,也就開啟了“造劫歷世”的艱難旅程。
譯者在翻譯目標語中不存在的神話元素時,還可以使用平移已有認知原型的方法。試看如下例子:
(7)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
霍譯:When first the world from chaos rose,
Tell me,how did love begin?
楊譯:At the dawn of creation
Who sowed the seeds of love?
邦譯:Open out the mystery,
Whoever belongs to the class of lovers...
原文中的開辟鴻蒙,指的是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英語讀者雖然不熟悉這個神話,卻大都熟知一個與此很類似的神話,即希臘神話中關(guān)于天地起源的故事:遠古時期宇宙中沒有天地和日月星辰,只是混沌的一片。后來,第一個神出現(xiàn)了,他的名字叫做卡俄斯(Chaos),卡俄斯生下了“昏”與“夜”,“夜”又生下了“光”與晝。這位混沌神卡俄斯的名字,也就是英語詞匯“chaos”的詞源,意指混亂。中國神話中,宇宙在盤古開天辟地之前所處的混沌狀態(tài)與希臘神話中所描述的混沌狀態(tài)相似度極高?;艨怂祭昧诉@兩則神話的相似性,平移了讀者已有的認知原型,將“開辟鴻蒙”譯為“the world from chaos rose”,意義較為恰切。而在楊譯本中,譯者使用了“creation”一次,容易喚起圣經(jīng)文化背景下英語讀者的“上帝創(chuàng)世”認知原型,但這個原型與“開天辟地”神話的真實涵義有較大差異。邦譯本則未使用平移認知原型的方法。
在比較三家譯本的過程中,筆者注意到霍譯本較多地使用了平移已有認知原型的譯法。例如,霍譯本中多次使用了“paradise”一詞。英文中“paradise”的理想認知原型ICM與圣經(jīng)故事中的伊甸園密切相關(guān),讀者在這一范疇內(nèi)所產(chǎn)生的認知包括神的居所、美麗的花園和純潔無憂的生活等。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有關(guān)太虛幻境神話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霍克思共有6次用到“paradise”一詞,與原文的具體對應如下:
遣香洞(3次) Paradise of the Full-blown Flower
寶林珠樹pearl-laden trees that grow in the jewelled groves of paradise
閬苑仙葩a flower from paradise
西方寶樹in paradise there grows a precious tree
從表面看,《紅樓夢》中所描繪的東方仙境與圣經(jīng)故事中的伊甸園相去甚遠,但二者在意義上卻有相通之處。有學者指出,太虛幻境與現(xiàn)實封建社會形成強烈對比,它充滿了平等、和諧和歡樂的氛圍,恰似“中國式‘伊甸園’”[13]57。也有學者把太虛幻境和大觀園進行比較,認為太虛幻境是天上的女兒國,是“清凈女兒之境”,大觀園則是作者設置的人間的太虛幻境?!按笥^園是地上的女兒國,曹雪芹的烏托邦,賈寶玉的伊甸園,大觀園的最終毀滅象征著曹雪芹理想的破滅,賈寶玉現(xiàn)實人生的無所皈依,精神家園的喪失。”[14]10賈寶玉最終痛失大觀園,紅樓群芳風流云散,這種幻滅與亞當和夏娃的失樂園有著相同的內(nèi)核。從這個角度看來,面對缺乏認知原型的英語讀者,使用“paradise”能讓他們迅速喚起已有認知原型,進而領(lǐng)悟《紅樓夢》太虛幻境的隱喻:這個仙境雖然美輪美奐,卻終將在現(xiàn)實中幻滅。
在神話元素集中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霍譯本中其它平移認知原型的譯例如下:
邪魔:Lust(圣經(jīng)文化七宗罪中的色欲)
仙女:nymph(古希臘神話中的山林水澤仙女)
瓊漿玉液:nectar(古希臘神話中眾神的飲料)
仍以《紅樓夢》第五回為例,楊譯本中平移認知原型的譯例有三個,具體情況如下:
瓊漿玉液:nectar(古希臘神話中眾神的飲料)
肴饌:ambrosia(古希臘神話中的神食)
麒麟:unicorn(西方神話傳說中的獨角獸)
上述譯例既反映了譯者在閱讀原文時認知原型的建構(gòu)過程,又反映了翻譯過程中認知原型的傳達方法,由于篇幅所限,不再逐一分析。
與霍譯本和楊譯本相比,邦譯本第五回則沒有平移認知原型的譯例??紤]到邦索爾的神職人員身份,這種區(qū)分中西方神話的譯法可能是譯者刻意為之。邦索爾畢業(yè)于倫敦大學宗教哲學系,曾作為傳教士到中國傳教。并且邦索爾對中國文化的興趣由來已久,曾參與撰寫了“偉大的東方宗教(GreatReligionsofEast)”叢書中的《儒教與道教》(ConfucianismandTaoism)分冊。因此,“邦索爾幾乎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其所隸屬的教育教學體制對于‘東/西宗教’認知、對于‘大寫之神永恒在場’等‘學術(shù)信念’的影響”[15]。筆者推測,在翻譯《紅樓夢》的過程中,邦索爾出于自己的宗教關(guān)懷,對中國神話元素和西方神話及宗教元素做了嚴格區(qū)分和界定,刻意加強了東西神話的二元對立,以維護西方神話和宗教。
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曹雪芹巧妙地將中國傳統(tǒng)神話融入了封建社會四大家族的現(xiàn)實主義故事中,使得《紅樓夢》中的神話與凡間的故事構(gòu)成了雙重敘事結(jié)構(gòu),很多神話情節(jié)預示了故事的走向。神話元素對《紅樓夢》主題的揭示至關(guān)重要。
本文在認知原型理論的基礎上,探討了《紅樓夢》三個全譯本中神話元素的英譯。一般來說,譯者的任務是“努力看到作者想讓他看到的畫面,然后再用他自己的語言將他所看到的畫面描繪出來”。[4]21
三位譯者在閱讀體悟《紅樓夢》神話元素時,都結(jié)合自己的翻譯目的,形成了獨特的認知視角,也在接下來的翻譯過程中付出了不同程度的認知努力。在三個全譯本中,霍譯本更多地使用了有助于英文讀者認知的譯法,如增添細節(jié)以構(gòu)建陌生神話認知原型,和平移已有神話認知原型。這種譯法可能與霍克思的漢學家身份有關(guān)。作為以英語為母語的漢學家,他更易覺察到中西情境和讀者文化認知基礎的巨大差異,因而更加“重視目標語讀者對譯本的理解和接受”。[16]206比較而言,受命翻譯《紅樓夢》的楊憲益夫婦并未明顯遷就外國文化,或適應英語讀者的接受力。楊譯本中對神話元素的再現(xiàn)并不利于目標語讀者構(gòu)建認知原型,一些平移認知原型的譯例也更像是譯者信手拈來,并無刻意。但是我們也應意識到,“對于精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英語讀者來說,楊憲益、戴乃迭的翻譯也許更為合適”,[17]因為這種譯法更貼近原著的風貌。而邦譯本受譯者譯力和宗教信仰所限,傾向于一字一譯的直譯方法,在處理神話元素時鮮有出于認知考慮的翻譯,使得譯文在一定程度上不夠自然和靈活。這也與其他學者對此譯本的評價是一致的。[18]
神話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元素。讀者理解了這些神話元素,就更易于站在一個高的視角,從整體把握作品的思想。因此,神話元素的翻譯是否得當,也直接影響譯本讀者對中華文化的理解和欣賞。神話元素在《紅樓夢》其余譯本,以及在其他古典文學作品譯本中的呈現(xiàn),值得學界進一步的探討和關(guān)注,以期為中華文化在世界的傳播起到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