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小的流逝（組詩）

王紅霞

水棉花

水棉花開在田野

孤僻，柔軟，寧靜

水棉花開在山坡

燦爛，溫暖，慈悲

一朵又一朵的水棉花開在我瑣碎的生活背后

那么多，那么熱烈

田野浩大，無邊

彼時，我正流著淚從它身邊走過

我也是打開身體的水棉花

是大地上最潮濕的一部分

經(jīng) 過

一個人

經(jīng)過醉蝶花，金雞菊，女貞樹

經(jīng)過蘆葦，倒影和晨練的人

一個人，正行走在夏日的河畔上

行走在落日的余暉里

親愛的，我只是一個過客

我依然熱愛，一棵石榴樹

它微微漲紅的果實

讓我的心狠狠地柔軟了一下

在群山的故鄉(xiāng)，黃河起伏洶涌

正歡暢地經(jīng)過

一堆紋絲不動的石頭

經(jīng)過一個小心翼翼趕路的女人

想起你

我曾在豆角架，南瓜藤下想起你

我曾在犁前想起你

我曾在埋頭吃草的羊群中想起你

我在發(fā)光的萬物中分辨出你

黃昏，我在道路兩旁的樹木前想起你

我在顫抖的葉片中想起你

秋風里，它們一片片落下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父親，我在空蕩蕩的人民路想起你

我也成了空的

懷抱是空的，腳踝是空的

十月，我空蕩蕩地想起你

我有草木一樣的悲傷

細小的流逝

說到流逝，就想起一只蝴蝶

在夕陽下的翻動和它輕輕的顫栗

想起光禿禿的枝頭

眾多的枯葉落進泥土

想起一首被反復涂改的詩

想起在某個清晨

祖母溫暖的臂彎，一個孩童甜美的酒窩

越來越多的流逝眷顧了

風雪中搖晃的喜鵲窩

埋頭咀嚼干草的羊群

流逝讓陡峭的塵世變成新的，空的

細小的流逝在搖曳，蕩漾，閃光

流逝在冬天的路上

把我向母親般的柔軟和慈悲里

推了又推

我和它們一樣

麻雀們隨著我的走動

在草地跳躍，飛翔

我駐足，它們就收攏翅膀

發(fā)出幾聲嘰喳

當我和它們對視

就有一些細小的慈悲和孤獨

像打開又收攏的翅膀

輕輕潛入身體

我和它們一樣啊

正奔走在尋找草籽和青果的路上

我和它們一樣啊

對世界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警惕

并低頭，銜起羽毛一樣輕的

自由與悲傷

帶我去

帶我去田野吧

去尋找艾草，牛膝草，車前草

大地柔軟，慈悲

讓我對一切細小的事物說出愛

帶我去郊外吧

蓋一間木屋，喂養(yǎng)一匹馬

鳥雀飛過頭頂，蜜蜂返回巢穴

讓我對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妙之物說出愛

帶我去山頂吧，趁著雙肺充盈

讓我們迎面遇上大風

讓我們奔跑在雨中

人間有疾苦

讓我對將到的潦草與蒼茫之物說出愛

母 親

我要找尋的女人健步在田埂上

她扯下苜蓿，艾草，背回麥穗

給我?guī)硗愣够?，打碗碗?/p>

我要找尋的女人依在窗口

她手里的一只鞋面做好了，她又拿起另一只

我頭枕在她的腿上睡著了

人間慵懶，暖風如撫

我要找尋的這個女人

是未被我描述過的……母親

她正站在眾多的母親中間

帶著盛大的落日，隱忍和布施

對我說：“孩子，來我這里”

秋風吹

風吹過糧倉，草垛，高粱地

吹過經(jīng)年的梨樹，以及

它腳下金黃的果實

啄食的喜鵲

吹過幾只偎依在一起的流浪貓

吹過母親深陷的

眼窩，受涼咳嗽的返鄉(xiāng)人

裸露的事物太多了

疼痛的事物太多了

潮濕的事物太多了

等待被剝離，被覆蓋，被遺忘的事物太多了

在新的枝葉抽出來之前

在好消息來臨之前

秋風吹吹這個，又吹吹那個

大地上，到處都是掩飾悲傷的人

暗 夜

有人盼天亮

有人開始加固柵欄，炭火和糧倉

有人在等一場更大的雪覆蓋

羊脊骨在鍋里翻滾

一個女人將一盆花移向陽臺

她的等待里灌滿嘩嘩的流水聲

萬物都在喊疼

她捂住胸口，她不能

不能讓悲傷比一朵海棠更大些

不能讓嘶吼比沉默更響亮些

我們都置身于一場巨大的風暴中

責任編輯 離 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