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亞利
離開故鄉(xiāng)的三十六年,是我思緒疊合的三十六年,一日一頁地裝訂成冊,每一次翻閱都有不同的印象在清晰。三十六年來,劉家畔村的記憶恍若幻影聯播,時??M繞在我的思緒中。難忘故鄉(xiāng)五谷飄香的山,難忘故鄉(xiāng)親情難舍的人,難忘故鄉(xiāng)錯落有致的窯洞,難忘故鄉(xiāng)炊煙冉冉升起的恬淡。最難忘故鄉(xiāng)大溝里那條湍緩流逝的涓涓溪流,那一彎清泓一直流淌在我的心中,始終綿延著心靈的慰藉,讓家鄉(xiāng)的情結愈發(fā)濃郁而悠長,一如濃茶濯滌記憶,一如心泉滴灌鄉(xiāng)情,綿綿不絕,余韻深遠。
今年夏初,緣于父親迫切想回家看看的愿望,我陪父親一起回到了久別的劉家畔村。離城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便來到當年我乘車離開村里的停車點,抬望處,寧靜的山村比我記憶里仿佛小了很多,沉寂得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當年與小伙伴兒們嬉戲的大榆樹卻豐茂了許多,綠蔭如蓋地佇立在村口的小道旁,婆娑的枝葉隨風瑟瑟作響,好像驚喜小主人的突然出現,又或是訴說著憋屈多年的思念之情。樹影下曾經不知坐等了媽媽回家多少次的石凳子還在,斑駁的光影游動在上面,仿佛為我們的歸來清掃落塵,似乎邀請著我們稍作休息。曾經塵土飛揚的村里道路已經是混凝土路面,那些如詩如畫的羊蹤、雞爪的印跡早已凝固在記憶中,難以尋見。幾戶留守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村民們將自己的院落修葺一新,古樸的陜北窯洞在白瓷磚的裝扮下雖說有失傳統(tǒng),但卻略顯時尚,給我的印象是他們的生活一定不似往年窘迫。在傳統(tǒng)與時尚鮮明對比之下,生我養(yǎng)我的老窯洞看上去愈加的老態(tài)。大門口父親親手栽植的小松樹早已高聳挺拔,翠色欲滴,唯獨四方的小院還是那么的安靜,靜得能分辨出哪個方向是哪種鳥兒的叫聲。推開家門,一股清涼迎面而來,夏日的燥熱一下子消淡了許多。曾經被村民們艷羨了十多年的家具擺式原樣未動,母親經常留給我放窩窩頭的木櫥柜還靠著窗戶,只可惜嫵媚的油漆畫被時光浸潤出經年的積色,暗淡著歲月的滄桑。
聞訊而來的本家二哥是留守故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能人。禮節(jié)性的問候之后,我邀著他說想去村前的大溝里轉轉,但幾十年未曾再去過心里有些茫然,二哥滿口答應,領著我走出村外。二哥說我九歲上離開故鄉(xiāng),回到村里的次數不少,但去到大溝里或許是第二次。我沒有否認二哥的記性如此地好,但我能從他清楚的記憶中感覺到親情的濃厚。我默默地感激道:二哥,謝謝你能記得這么清楚!
順著曲折的石砭小路,不覺之間就來到溝口,依稀中水流潺潺的聲音漫過茂密的樹林,韻合著林間的鳥鳴,和諧著山水融洽的優(yōu)雅,說話間一條溪流映著陽光炫目地順著溝谷呈現在眼前,好一派清溪石上、綠樹成蔭的鄉(xiāng)村美景??!二哥說,這條大溝現在看起來是綠色的,曾經是村里人離不開的蔬菜基地,但也是紅色的!當年,村里有幾位村民秘密參加了神府游擊隊,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反“圍剿”中他們和戰(zhàn)友屢次躲藏在這條大溝里與敵人周旋。
曾無數次跟隨奶奶和母親在小河邊的石砭上洗過衣服,也曾和二哥的小伙伴們在小河邊戲水玩耍。當年那塊大青石早已是苔絲碧綠,苔花正艷,黃燦燦地孕育著頑強的生命力。我忽然想起了“苔花如米小,當若牡丹開”的詩句。在這個偏僻狹隘的溝谷中不僅蘊含著浴血烽火的陽剛之氣,還潛藏著如此富于哲理的生命跡象,頓感故鄉(xiāng)充滿陽剛之氣的神奇所在,也瞬覺故鄉(xiāng)母性包容的偉大。仿佛掛著菜籃子的奶奶又顛著小腳前往菜園子,她額頭滲著的汗水與忙碌的家務事兒一樣稠密,一樣瑣碎地跌落在菜園里,跌落在灶臺、牛圈、羊欄、豬棚前。
奶奶出生于1919年,是村里遠近文明的“三寸金蓮”美人胚。十六歲參加神府特委南鄉(xiāng)婦女會之后,于1937年經神府特區(qū)第一任黨支部書記賈懷光介紹,和當時在神府特委保衛(wèi)隊工作的爺爺結了婚。1939年秋,因家庭拖累,奶奶回到村里務農,1945年多病的爺爺也復員回家。爺爺奶奶共生育了七個孩子,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一家人的生活幾度陷入絕境,村里的大溝就成了他們維系生命的依靠。山大溝深,溫暖濕潤,開春早立秋晚,仿佛與外界錯了一個季節(jié),及時的瓜果蔬菜每每使他們從饑餓中挺過來。1960年爺爺過世后,奶奶拉扯七個孩子硬是扛過了“六一二年”的饑荒,大溝也就成了奶奶拋挖生活、養(yǎng)育子女的重要依靠之一。雖說日子艱辛、命運多舛,但奶奶依然堅強樂觀,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子女身上,疼愛有加,慈中帶嚴。四個兒子中老大和他相依為命在家務農維系生活,父親排行老二初小畢業(yè)后先教書后參軍成了干部,老三和老四一個是石匠、一個是木匠,成了當時遠近聞名的手藝人。
轉過石崖順著溪畔就來到了奶奶和母親經常勞作的菜園子,自從我家于1985年搬進城里居住后,奶奶就一個人經營著菜園。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小小的菜園子年年收獲頗豐,奶奶經常托人將豆角、杏子、土豆捎給我們。那年暑假回村,奶奶要我到大溝里摘金針,給我做金針面吃。寂靜中,怡人的田園風光美如畫卷,園隴上碧草叢生,金燦燦的金針花靜靜盛開著,沐浴在晌午的柔光里,一朵朵布滿水汽,燦爛著生命的光澤,散發(fā)著誘人清香。奶奶說,這金針面極有營養(yǎng),大溝深處有神府紅軍戰(zhàn)士養(yǎng)傷的隱蔽之處,吃她做的金針面養(yǎng)好傷的就有十幾個。1995年去世前,這一方菜園子一直是奶奶生活在農村的依靠,直到后來我才慢慢地理解了奶奶之所以不愿進城居住的原因。村里長眠著自己的丈夫,離他近點有情感的寄托,菜園子里有她養(yǎng)家糊口培養(yǎng)子女的成就感,那些石畔路有她給紅軍戰(zhàn)士送醫(yī)送飯的紅色回憶,她是用一生的艱辛豐滿著留守村里的情感與執(zhí)著!
二哥指著溝掌后面的山峁說,在戰(zhàn)爭年代,所有的村民都和爺爺奶奶一樣擁護中國共產黨,積極參加革命。村里先后有四人參軍,其中劉六十二、呂面買子犧牲在這條大溝掌的后山上。解放榆林時,共產黨員劉長科和呂根其帶領村民支援了二十多雙鞋襪,三百斤小米和一副擔架,四個村民報名參加了擔架隊,隨軍參戰(zhàn)搶救傷員。遙望處,滿山的蔥綠彰顯著生命的永恒,枝干遒勁的松樹迎風高聳,仿佛當年那些紅軍戰(zhàn)士凝神遠眺,瞭望敵情。冥想中紅軍戰(zhàn)士在村民的掩護下,翻山越嶺與敵人殊死戰(zhàn)斗,白色恐怖下村民挺身而出誓死捍衛(wèi),烽火鏡像在大溝里頻然再現,小時候奶奶講給我的紅色故事愈發(fā)地真實而鮮活了起來。
大溝里流淌著的溪水依然清澈透明,輕輕地淌過菜園子的石砌墻腳,倒映的遠山近樹靜默著時空轉瞬的急促,顯意著歲月綿長的湍緩。彎腰淺掬,一份久違的清涼與甘甜輕觸唇邊,倍感清爽,遠去的童年一如幻影歷歷在目。記憶里,大溝似桃花源一般美好,空曠的溝口處平坦寬展,田疇錦織,阡陌縱橫,一片深沉溝底的江南美景,不僅是孩子們捉蝌蚪、捕小魚的樂園,也是村民辛勤勞作養(yǎng)家糊口的理想之地。春到時,杏花吐蕊榆錢成串,掩映著高低不等大小不一的菜園子,勞作半天的村民們總會不約而同地來到懸崖下,喝著石縫里咕咕而出的清泉,分享著各自攜帶的干糧,然后在樹影下或席地而坐嘮家常,或安臥石板上暢快淋漓地午睡。精力充沛的孩子們則掐了柳枝做柳笛,含著柳葉吹口哨。沒幾天時間,村民們你幫我、我?guī)湍?,翻土,施肥,澆水,播下了豆角、蘿卜、南瓜、玉米、白菜等種子,仿佛一年的希望盡在這大溝的菜園里。三十多年了,大溝的記憶宛若初夏生機勃勃的蔬菜激情地生長,又似溫暖的溪水流過心間溫情脈脈地綿延不絕。
大溝的山屹立著劉家畔村幾百年的風雨滄桑,大溝的水流淌著劉家畔人世代延續(xù)的鄉(xiāng)土情感,大溝的故事演繹著劉家畔村每一位游子的心魂情魄。望著那一畦畦菜園,我想起了當年勤勞的母親,多少個秋季收白菜的時節(jié),母親將一顆顆白菜心在小溪里清洗干凈遞到我的手中,多少根橘色的蘿卜是母親忍著饑腸喂到我的嘴邊。那一片菜園子里生長了我們母女多少血脈親情,那一顆顆蔬菜濃郁了母親多少辛酸與汗水??!當年父親工作在外,一年四季很少回家,身體羸弱的母親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堅守著家園,孝老愛幼,無怨無悔。記憶里,母親總是忙碌著,春播夏鋤秋收冬藏,四季輪回晝夜不息,一把鋤頭拋出曉日離家去,兩桶清水映著暮色回家來,一盞油燈照亮煮熟的飯菜,夜半縫衣三更納鞋到黎明。柔情似水的母愛啊,有多少堅毅與隱忍交織成你的善良與慈祥。
大溝里流淌的溪水,不僅徜徉著母性的溫婉,也湍緩著父兄的陽剛。這一條養(yǎng)育劉家畔村十幾代人的涓涓溪流,成就了當年集體農業(yè)的榮光,也成就著當下個體畜牧養(yǎng)殖的創(chuàng)業(yè)風采。二哥指著小溪旁邊一個蓄水池說,這是貴堂哥每天進大溝飲羊子的地方。當年窮家薄業(yè)的貴堂哥從小體弱多病,但老實能干話語很少,一年四季趕著一群羊大溝里進大溝里出,似乎生活只給他安排了一份工作,那就是養(yǎng)羊。上世紀80年代,貴堂哥撂下給村集體放羊的活兒,自己干起了家庭養(yǎng)殖,靠著養(yǎng)羊的經驗很快賺到了娶媳婦的錢,逐步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幾十年來,貴堂哥憑著一群羊供養(yǎng)出三個大學生,新修了自家的宅院,兩年前又擴建了羊舍。村里人都拖家?guī)Э诘剡M城謀求時尚生活,唯獨貴堂哥與他的羊不離不棄?;蛟S貴堂哥堅守村里的初衷是繼承了奶奶的基因,或許他幾十年與羊群為伍結下人與家畜的情感,或許還與與生俱來的秉性和追求事業(yè)的執(zhí)著有關。
這條獨具魔性的大溝,不僅拴住了貴堂哥的心,也吸引著退休干部王成的魂。離開工作崗位后,王成瞅準劉家畔村大溝水源充沛、土地肥沃的區(qū)位優(yōu)勢,決心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他成立奧塬養(yǎng)殖廠,平整了大溝里的十幾畝壩地,種養(yǎng)殖、中藥材綜合發(fā)展循環(huán)利用,成為余光熠熠的致富帶頭人。是時代的號角吹醒了劉家畔人創(chuàng)業(yè)致富的夢想,也是惠民政策豐滿了劉家畔人筑夢小康的翅膀。
極目處,大溝充滿生活的景色又勾勒出童年的印象,上一次回村看到的凄然也被鄉(xiāng)村振興的氛圍所淡去,煥發(fā)出農村原本應有的活力與生機?;厣泶鬁?,轉望村落,山環(huán)樹擁下碧草離離,綠色森森,嶄新的通村公路蜿蜒在修葺一新的民居之間,與大溝交織在村口處,地理形制與交通便利交匯出劉家畔村的時空框架,支撐著村民們不忘根本、眷戀故土的情感。一如大溝里潺潺不息的小溪,湍緩著我心中涌動的鄉(xiāng)情,夢里縈回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