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壯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 上海 200241)
曾鞏不僅在古文方面頗有造詣,被后人列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而且對歷史和史學也多有獨到而深刻的見解,其《南齊書目錄序》就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明代古文家茅坤曾評價說:“記史家得失處如掌?!薄?〕章學誠(1738—1801)卻認為曾氏此文得失參半,稱:“古人序論史事,無若此篇之得要領者,蓋其窺于本原者深,故所發(fā)明,直見古人之大體也。先儒謂其可括十七史之統(tǒng)序,不止為南齊一書而作,其說洵然。第文筆不免稍冗,而推論史家精意,亦有未盡”〔2〕。于是他對《南齊書目錄序》加以“刪訂”,彰顯出兩位相距近八百年的古文家、史學理論家在文心史意方面的異趣。
北宋嘉祐五年(1060),曾鞏應召編校史館書籍,至治平四年(1067),歷八年之久?!赌淆R書目錄序》即撰于此時。經(jīng)查,《南齊書目錄序》一文,不僅曾氏文集、全集中有收,而且載入各種文鈔、文選,好在版本雖多,且文字有個別出入,卻并未影響文義〔3〕。章學誠刪訂此文的具體時間與所據(jù)底本俱不可考,因此,姑且根據(jù)??嫉目滴跷迨觊L洲顧松齡刻本《南豐先生元豐類稿》與《章氏遺書》中的刪訂文進行對讀,辨別異同,以不至“以辭害意”為準。下面錄曾鞏原文:凡章氏刪去文字,加雙刪除線;增加文字者,在增加處加方括號,首著“增”字,后為增文;如更改文字,則加下劃線,后著方括號,首著“改”字,后為改文;若有增有改,則著“增改”二字。示之如下:
《南齊書》八紀,十一志,四十列傳,合【改:今】五十九篇,梁蕭子顯撰。始,江淹已為《十志》,沈約又為《齊紀》,而子顯自表武帝,別為此書?!驹龈模憾端逯尽分碚撸B序目也?!侗笔贰ぴS善心傳》云,其父亨有《齊書》五十卷者,《隋書》已不著錄?!端逯尽匪鵀檎氛撸陀小洱R史》十三卷,劉陟有《齊紀》十卷,沈約有《齊紀》二十卷,今俱不傳。度其卷數(shù),并是未全。吳均有《齊春秋》,王逸、蕭方等并有《齊典》,而又著于編年之部。則《齊書》之完備者,特蕭子顯一家而已?!?/p>
臣等因校正其訛謬,而敘其篇目曰:
將以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而為法戒,則必得其所托,而后能傳于久,此史之所以【改:為】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則或失其意,或亂其實,或析理之不通,或設辭之不善,故雖有殊功韙德非常之跡,將【改:殊功偉績,亦】暗而不章,郁而不發(fā),而梼杌嵬瑣奸回兇慝之形【改:行】,可幸而掩也。
嘗試論之。古之所謂【改:為】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fā)難顯之情,【增:四者具備】然后其任可得而稱也。
何以知其然也?【增:《周官》大小內外諸史,可謂備矣。然皆辭命記注之職,未有任作史者。圣人以為非常之才不恒有,職司謹守故事,必待其人而后行,非可于時百執(zhí)事之中,設專官以期必之也?!课粽咛朴萦猩衩髦?,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以為治天下之本,號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設,其言至約,其體至備,以為治天下之具,而為二典【改:帝典】者推而明之【改:撰而述之】。所記者豈獨其跡也【改:豈獨傳其跡耶】?并與其深微之意而【增:亦】傳之,小大精粗無不盡也,本末先后無不白也【增:一以貫之】。使誦其說者,如出乎其時,求其旨者如即乎其人【改:俾誦習者,如出乎其時,即乎其人】。是可不謂明足以周萬事之理,道足以適天下之用,知足以通難知之意,文足以發(fā)難顯之情者乎【改:使向之四者,有一不具而能之乎】?則方是之時,豈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蓋【改:其】執(zhí)簡操筆而隨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兩漢以來,為史者去之遠矣。司馬遷從五帝三王既沒數(shù)千載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絕殘脫之經(jīng),以及傳記百家之說,區(qū)區(qū)掇拾,以集著其善惡之跡、興廢之端,又創(chuàng)己意,以為本紀、世家、八書、列傳之文,斯亦可謂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顛倒而采摭謬亂者,亦豈少哉?是豈可不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fā)難顯之情者乎?夫自三代以后,為史者如遷之文,亦不可不謂雋偉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顧以謂明不足以周萬事之理,道不足以適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難知之意,文不足以發(fā)難顯之情者,何哉?蓋圣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與之也。遷之得失如此,況其他邪?至于宋、齊、梁、陳、后魏、后周之書,蓋無以議為也?!靖模韩@麟絕筆以還,左氏不免誣夸,史遷是非不能無謬于圣,蓋理疏,則氣勝而見奇;質薄,則文長而生色。其于四者,非竟無所得,得而不全,全而不能充其量之所極至也,是豈心思才力之所有限哉。蓋圣賢之高致,左馬有不能會心于微,而顯示于后者矣。后世之史,其視左馬之見奇而生色,已如九天,況敢議其他乎?然萬物之情,各有其至,約《宋》收《魏》之書,雖難語于中人而上,第就其所得,尚足成一家言。】
子顯之于斯文,喜自馳騁,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繢之變尤多,而其文益下,豈夫材固不可以強而有邪!數(shù)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跡曖昧,雖有隨世以就功名之君,相與合謀之臣,未有赫然得傾動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時偷奪傾危、悖禮反義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豈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改:至子顯之于斯文,喜自雕琢,其更改破碎之變尤多,而文為最下。蓋蕭齊立國,不逾二紀,用武不如劉宋之強,文彩不敵蕭梁之郁,質之不存,文于何附?而選述又適不得其人,宜其皆無取也。】【增:然七帝二十四年,事跡粗在,于是當附《南史》并存,待其人而筆削者也?!可w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稱也。豈可忽哉!豈可忽哉!
【增:謹序目錄以上。】①
《南齊書目錄序》之刪訂,最直觀的改變在文章風格。作為一代文宗,曾鞏在唐宋諸家中別具一格。曾肇《行狀》稱:“其文章上下馳騁,愈出而愈新,讀者不必能知,知者不必能言。蓋天材獨至,若非人力所能,學者憊精覃思,莫能到也。世謂其辭于漢唐可方司馬遷、韓愈?!薄?〕林?!赌怪尽芬操澠洹熬浞且宦伞?,“開合馳騁,應用不窮”,“自韓愈氏以來,作者莫能過也”〔3〕。這種“上下馳騁”的面貌在《南齊書目錄序》中展現(xiàn)得尤為淋漓盡致,行文可謂起伏跌宕,在層層襯托、數(shù)擒數(shù)縱之中傳達出作者之意。例如,為了得出“兩漢以來,為史者去之遠矣”的論點,曾鞏以司馬遷為主要批評、論說和襯托的對象,先褒之以“可謂奇矣”,復貶之以“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顛倒而采摭謬亂”,再褒之以“雋偉拔出之才、非常之士”,又貶之以“圣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純達其情而見之于后”,擒與縱之間,不僅消褪了司馬遷頭上的“良史”光環(huán),而且以之為襯托,“遷之得失如此,況其他邪”的結論得以自然流出,不見痕跡。再如,為了得出為史者“必天下之才”的結論,全文反復從正反兩個方面吟詠“其明”“其道”“其知”“其文”四條標準,致意再三,使得文章之氣愈出而愈弘肆。
曾文之“馳騁”經(jīng)章筆刪訂后蕩然無存。如前所示,章學誠通過刪削繁文、虛詞,直接降低了曾文辭彩的濃度,也削弱了文意的流動;通過改變句式,轉換表達方式,達到了放慢節(jié)奏、抑制情感,收斂文氣之效;通過增加考證性和論理性、思辨性文字,增強了文章的書袋氣、玄學氣??傊?,在章學誠的刪削、增改之下,曾鞏《南齊書目錄序》一文由繁麗而樸素,由跌宕而平和,由直觀沖擊而理性論說,展現(xiàn)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美學風格。“文心不同如面”,風格的變化體現(xiàn)出以史學為專門的章學誠之獨特古文觀念。
章氏論文,力主“清真”。何為“清真”?這一范疇最早大概出現(xiàn)在李白的詩中,其云“右軍本清真,瀟灑在風塵”〔4〕,“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4〕,表達對自然、質樸的崇尚。章氏之論即由此而來,并推衍至對詩文的評論,其言:“昔李白論詩,貴于清真,此乃今古論詩文之準則,故至今懸功令焉。清真者,學問有得于中,而以詩文抒寫其所見,無意工辭,而盡力于辭者莫及也”〔5〕。主張詩文寫作,應以“得于中”之“學問”的表達為主旨,而不可將文辭之工作為目的。他又解釋道:“清者,氣不雜也;真者,理不支也?!薄?〕將“清真”分而言之,“清”以述文氣,“真”以達文理,所謂“不雜”與“不支”,強調的都是一種唯一性、純粹性,要求作詩撰文始終以表達“學問”為目的,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此,不可稍分心于文辭,否則就會擾亂文氣、蕪雜文理。這是一種極端的“尚質”文論。
章學誠還認為臨文之際需具“文德”,這可視作對其“清真”理念的進一步補充和完善?!拔牡隆闭f要求在撰文之時始終保持“敬”與“恕”兩種態(tài)度:所謂“敬”,非謂“修德”,而是要作者“隨時檢攝于心氣之間”,防止文氣“一往不收之流弊”;所謂“恕”,也非指道德層面的“寬容”,而是要求執(zhí)筆者深切了解古人之“世”與“身處”,“能為古人設身處地”。只有堅持這兩條原則,作者才可于臨文之時氣平而情正。章學誠關于“氣”之檢攝的理論,似與韓愈和柳宗元之文論相關,其言:“韓氏論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氣于水,言為浮物。柳氏之論文也,‘不敢輕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氣作之’,‘昏氣出之’……要其大旨則臨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薄?〕韓愈之言出自《答李翊書》,原為:“吾又懼其雜也,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6〕。所言“拒”與“察”,針對的是“氣”的“雜”,但確定醇正之后,“氣”則不妨“肆”?!八痢焙苡小翱v”的意味,與章氏文章觀存在明顯相悖之處?!坝鳉庥谒?,言為浮物”,也出自此篇,其言:“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必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6〕。這就是文學批評史上著名的“氣盛言宜”論,即“氣”興盛了,則為文時語句的長短與聲調的高下就自然能夠適宜,這與章學誠約束“氣”的見解亦相去甚遠。柳宗元之語出自《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原為:“吾每為文章,未嘗敢輕心以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薄?〕這是要求以一種嚴正的態(tài)度去寫作,不能有所輕忽、懈怠、昏昧、自傲,否則會使文章浮滑、松弛、雜亂、傲慢。有學者指出,與韓愈論文氣著重于“飽滿、昂揚的一面”不同,柳宗元則著重于“嚴肅、檢攝的一面”〔8〕??梢?,章氏提出臨文之際檢攝心氣的立論主要源自后者,前述對韓愈觀點的引用更多是一種斷章取義。
上文已經(jīng)提到,曾鞏文風與韓愈相近,有“世謂其辭于漢唐可方司馬遷、韓愈”,以及“自韓愈氏以來,作者莫能過也”云云;而章學誠論文,表面上宗尚韓、柳,實際上非韓而是柳。由此愈可見出兩位古文大家在審美方面的異趣。章氏品評曾文而持如此理念,自然會得出“文筆不免稍冗”的結論,再施以刪訂之筆,刊落浮文必多②。
從知其“世”與“身之所處”的角度來看,曾鞏生長于11世紀,由于開放、包容的政治與思想學術環(huán)境,文人士大夫對于政治、對于天下往往富有強烈的責任感。他們或在風云詭譎的政治舞臺辯論、競進,或在草野江湖盡情游覽、抒發(fā)。寫《南齊書目錄序》時,曾鞏正應召編校史館書籍,其得意之狀在王震的《元豐類稿序》中可見一二:“南豐先生以文章名天下久矣。異時齒發(fā)壯,志氣銳,其文章之慓鷙、奔放、雄渾、環(huán)瑋,若三軍之朝氣,猛獸之抉怒,江湖之波濤,煙云之姿狀,一何奇也!方是時,先生自負要似劉向,不知韓愈為何如爾。”〔3〕章學誠則主要生活在18世紀,彼時文學衰退、樸學風靡,思想遭極大之鉗制〔9〕,其論文尚質,與此時風氣恐不無關聯(lián)。更重要的是,他始終沒有曾鞏的幸運,自許繼校讎絕學,卻沒有機會躋身校讎之職,只能時時奔走求食于四方,遂有謂己文“與老杜歌詩同其沉郁”之言。這篇刪訂之文,多是有關史學見解的闡發(fā),雖然很難見到老杜式的“沉郁”,但足以想見當他重訂這篇校讎之文時,其胸中的塊壘是怎樣消弭了文氣的恣肆與奔放。
章學誠自謂所以刪訂之由,一在于文筆稍冗,上文已述;一在于對史家精意言之未盡。以下試論之。
曾文最精彩的地方莫過于提出評定良史的四個標準,即“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其文必足以發(fā)難顯之情”,并以此衡量歷代史家之良窳、史書之優(yōu)劣。他認為,兩漢之前,執(zhí)筆者都是圣人之徒、天下之士,具備撰史所需之明、道、智、文,故而筆下的歷史往往能夠揭示出“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以為鑒戒,從而成為至上之史;而兩漢以來,包括司馬遷在內的“為史者”距圣人之徒與天下之士“去之遠矣”,“宋、齊、梁、陳、后魏、后周之書”更是不值一提。
相較之下,章學誠更為客觀和冷靜。他雖然沒有否定孔子之后修史者及所修史書存在缺失,即便是左丘明與司馬遷也“不免誣夸”“不能無謬于圣”,但他總能洞察到常人所不及的地方,提出后史“非竟無所得”“萬物之情,各有其至”“第就其所得,尚足成一家言”的見解。即使對備受詬病的魏收《魏書》與沈約《宋書》,他也能夠因其“別識心裁”而較為客觀地謂之“一家之言”。
由上不難看出:曾鞏、章學誠雖然都將三代六經(jīng)懸為后世史家之鵠的,作為最高且無法企及的典范,但二人在對中國史學演進歷程的認知方面存在差異。曾鞏大體循著“古之良史”的顯隱軌跡,將中國史學的演進分成兩個階段,即兩漢以前的黃金時代與兩漢以來的“為史者去之遠矣”時期。章學誠雖然也遵循這種歷史退化的理念,奉三代為史學的“黃金時代”,以“六經(jīng)”為史學的源頭和典范,但他將史學中絕的節(jié)點推遲至唐初的開局設監(jiān),把漢魏六朝視作史學承“諸子之遺意”以“成一家之言”的階段。章氏對“一家之言”史學的概括和塑造,賦予史學更為現(xiàn)實的標準,從而將為史者從烏托邦想象中、從經(jīng)典的籠罩和壓抑中帶出,具有極大的積極意義,因此,其判斷較之曾鞏顯然更具卓識,可謂后見之明。
“一家之言”史學是章學誠從對“諸子”的理解和感悟中得來的。其論諸子,或多或少受到劉歆、班固以及《莊子·天下》篇的影響,而對劉歆“諸子出于王官”說最為服膺。他說:“劉向、劉歆所為《七略》、《別錄》之書……分別九流,論次諸子,必云出于古者某官之掌,其流而為某家之學,失而為某事之敝。條宣究極,隱括無遺。學者茍能循流而溯源,雖由藝小數(shù),诐辭邪說,皆可返而通乎大道?!薄?〕通過借鑒這種考鏡學術源流的方法,他進一步考察了諸子興起的過程和背景,指出:諸子之學出于周官典守,其興起是“官失其守”后的大勢所趨、不得不然的結果;和“官師合一”時代的“大道備于六經(jīng)”相比,諸子雖然“不衷大道”,但也并非對“先王之道全無所得”,而是能夠通過“得道之一端”以樹立“一家之言”〔5〕。這是將諸子視作“一家之言”的源頭和典范,認為他們雖然無法如三代經(jīng)典一般得道之全,但至少保留了會“一端”而通大道的可能。這就為后世學者提供了新的但卻更為可行的治學思路,即師法諸子遺意而成一家之言。章學誠通過刪訂曾文而形成的對漢魏六朝史學的評價,就是立足于這個標準的。
此外,他還指出:“子長、孟堅氏不作,而專門之史學衰。陳、范而下……粗足名家。至唐人開局設監(jiān)……古人著書之旨晦而不明”〔5〕,又講:“馬、班而后,家學漸衰……特立名家之學起……六代以還,名家復歇,而集眾修書之法行”〔5〕??梢?,在章氏看來,漢唐之間“一家之言”的史學形態(tài)也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存在馬班“家學”與魏晉六朝“特立名家之學”的區(qū)分,即“父子世傳為家學,一人特撰為名家”,體現(xiàn)了在“家”的確立方式上的不同。但二者在本質上區(qū)分不大,都具有一家之宗旨,所以有時這兩個階段也被并稱為“家自為學”的時期〔5〕。但隨著史館的設立以及集眾修書之法的推行,史學遂告中絕。
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國史學史中構建出一個家學時代,實際上寄寓著某種學術理想與現(xiàn)實目的。向來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自命的章學誠從校讎學的視角出發(fā),認為從《七略》到《四庫全書》分類方式的變化體現(xiàn)了學術的衰落?!镀呗浴芬浴凹摇睘轭?,而《四庫全書》之集部卻不可部居,文集的出現(xiàn)正是諸子風衰、學不成家的結果與表征。章學誠說:“自唐以前,子史著述專家,故立言與記事之文,不入于集,辭章詩賦,所以擅集之稱也。自唐以后,子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議,史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亦著述之一大變也?!薄?〕而要復興學術,就必須提倡家學,倡導學有宗主,于是有“申鄭”之舉。他稱鄭樵《通志》“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辨名正物,諸子之意,寓于史裁,終為不朽之業(yè)矣”,又說:“《通志》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識而寓于諸史之規(guī)矩,原不以考據(jù)見長也”〔5〕?!锻ㄖ尽返摹笆聦崱倍嘌匾u“舊錄”,考核常有粗疏,但其真正的價值不在此而在彼。
他還以“豪杰之士”的名稱來贊美那些逆勢而動的史家群體:“馬、班而后,家學漸衰,而豪杰之士,特立名家之學起,如《后漢書》之有司馬彪、華嶠、謝承、范蔚宗諸家,而《晉書》之有何法盛等一十八家是也。”〔5〕又說:“文集者,諸子衰而后起也。然氣運既開,勢必不能反文集而為諸子,惟豪杰之士,能以諸子家數(shù)行于文集之中,則文體萬變而主裁惟一,可謂成一家言者矣?!薄?〕“豪杰之士”總是出現(xiàn)在學風“既衰”“漸衰”之后,帶有逆境之中力挽狂瀾之孤膽英雄的色彩。他說:“惟夫豪杰之士,自得師于古人”〔5〕,將歷史上和當下那些能夠“自得師于古人”的人稱作“豪杰之士”,這種做法與當時追逐風尚、缺乏自主的學術風氣息息相關,體現(xiàn)了章氏對現(xiàn)實的關懷。“豪杰之士”語出《孟子·盡心上》:“待文王而后興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薄?0〕章學誠曾用這句話來激勵其清漳書院的弟子們,并簡化為“豪杰之士,雖無所待猶興”〔5〕,這是在提倡一種學術上的英雄主義,提倡繼承“諸子之遺意”的“一家之言”。
總之,章學誠刪訂《南齊書目錄序》時正貫徹了這種“一家之言”的史學觀,他在曾鞏對中國史學演進之認識的基礎上,對兩漢六朝史學給予了新的評價。可以說,雖然二人對“黃金時代”的崇尚和信仰并無區(qū)分,但章氏更能把握歷史發(fā)展之大勢,從而認識和運用其中的“不得不然”。如評價左丘明、司馬遷的“不免誣夸”“不能無謬于圣”,就不只是貶低,更為一種開脫。只有認清歷史大勢,明白個人對歷史的無可奈何,才不會逆勢而動或坐以待斃,才能積極地有所作為。章氏提煉出“一家之言”史學的意義與價值,或許就在于此。
章學誠刪訂《南齊書目錄序》時有一處十分重要的增文:“《周官》大小內外諸史,可謂備矣。然皆辭命記注之職,未有任作史者。圣人以為非常之才不恒有,職司謹守故事,必待其人而后行,非可于時百執(zhí)事之中,設專官以期必之也?!苯Y尾處論及蕭子顯《南齊書》,則刪去曾鞏對良史的重要呼吁——“蓋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稱也。豈可忽哉!豈可忽哉”,而增補道:“七帝二十四年,事跡粗在,于是當附《南史》并存,待其人而筆削者也”。這兩處文字共同表達了章氏史學的一條核心理念,即“待其人而后行”。這種觀念在《申鄭》《答客問》《書教》諸篇中得到更為詳盡的敷演陳述。其中《書教下》篇言:“《周官》三百六十,天人官曲之故,可謂無不備矣。然諸史皆掌記注,而未嘗有撰述之官,則傳世行遠之業(yè),不可拘于職司,必待其人而后行,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極致,不足以與此?!薄?〕此與上引刪訂文顯然具有密切關聯(lián),“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極致,不足以與此”句則是對曾文之化用,可見后者對前者內容的進一步提煉??梢哉f,曾鞏原文只是一味地強調良史的重要,徒然感慨后世史學的傾頹;章學誠則添加了“待”的內容,從而為后世史學指明了改革的方向。
章氏“待其人而后行”的思想大致包含這樣幾個要點。首先,史學要區(qū)分“記注”和“撰述”,這是此一思想的理論前提。所謂“記注”,是指以保存史料(“藏往”)為目的,通過嚴格的、一定的程序和法則對檔案史料進行整理、條理分明且“賅備無遺”的史籍形態(tài);所謂“撰述”,則是在“記注”的基礎之上,本著經(jīng)世致用(“知來”)的宗旨,“抉擇去取”而無一定之法的史籍形態(tài)〔5〕。“撰述”是史學的最終目的,即“待”的目標;“記注”則是史學的前期準備,是所以“待”的方式?!按淙硕笮小?,就是要平日做好“記注”的工作,以等待“其人”出現(xiàn)而施加“撰述”的手段。和“撰述”相類的概念,又有“著作”“獨斷之學”,屬于史學的高級形態(tài);有時干脆會把這種形態(tài)的著述稱為“史學”,而將其他著述形式如“史考”“史評”“史纂”之類排除在外??梢哉f,正是這樣一種追求極端完美的史學觀念,催生出“待”的理念。
章氏之所以提出“待”的理念,也源于他認識到史才亦即撰述之才是“不世出”的,是不可“期必”的。唐代人鄭惟忠就曾提出過史才難得,劉知幾回答說:“史有三長,才、學、識,世罕兼之,故史者少”〔11〕。曾鞏則指出良史的四條標準,認為兩漢以來無一人可稱良史。章學誠接納并內化吸收這些觀點后,又提出一些新的看法。如他在《史德》《文德》《質性》等篇中對劉知幾所言才、學、識“三長”予以補充和完善,并提出:“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如若責全求備,則撰述之才需有史識、具史學、知史法、得史意,如此方可謂在史家素養(yǎng)論領域達到的新高度?;谶@樣的要求,章氏多次感嘆史才之難得,如稱鄭樵為“史遷絕學,《春秋》之后一人而已”〔5〕,在邵晉涵死后則說:“昊天生百才士,不能得一史才,生十史才,不能得一史識,有才有識如此,而有不佑其成,若有物忌者然,豈不重可惜哉?”〔2〕這僅僅是就史家之一種素養(yǎng)來說的,可見數(shù)長兼具的史家之難得。
既然“待”的必要性如此顯著,那就要“職司謹守故事”,不可妄言著述。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無其才而妄言著述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章學誠曾指出:“子長、孟堅氏不作,而專門之史學衰。陳、范而下,或得或失,粗足名家。至唐人開局設監(jiān),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為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于是古人著書之旨晦而不明”〔5〕。在章氏看來,唐代“開局設監(jiān)”卻擅稱著作,“名其書為一史”,以致后世學者不知分別而“誤承流別”,最終導致史學中絕?!伴_局設監(jiān),集眾修書”應“纂輯比類”以成“整齊故事之業(yè)”、存舊藏往記注之體,正確的做法是:“用其義例,守其繩墨,以待后人之論定……而不用標別家學,決斷去取為急務……守先待后之故事與筆削獨斷之專家,其功用足以相資而流別不能相混”〔5〕。
他還以書法作比,稱:“鐘、王不世出而雙鉤不絕于天下,則謹守故跡以待神明于鐘、王之法者變而通焉;左、馬不世出而掌故不絕于天下,則整齊故事以待神明于左、馬之才者筆而削焉;此則自然之理也。乃今之言書法者不廢雙鉤,而矜文章者恥言掌故,動以作者自命,不肯謹拾聞見以待其人,是猶不能書者,見元常之巧妙,窺逸少之雄奇,而思奮筆追縱,以謂變化由我也,其不同于畫墁也者,亦幾希矣”〔5〕。其中“矜文章者恥言掌故,動以作者自命,不肯謹拾聞見以待其人”一句話道出“妄言著述”現(xiàn)象存在的內在緣由,即“恥言”與“不肯”背后的那顆好名之心。為此,章氏特意為“府史”即“庶人在官供書役者,今之所謂書吏”正名,指出“府史”之史與大史、小史、左史、右史、御史之史沒有異義,“皆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5〕。又為“比次之書”正名:“擬之糟粕與糞土”,“非貶辭也……有璞而后施雕,有質而后運斤;先后輕重之間,其數(shù)易明也。夫子未刪之《詩》、《書》,未定之《易》、《禮》、《春秋》,皆先王之舊典也”〔5〕。將“先王之舊典”稱為“比次之書”,極大提升了“比次之書”的地位。
“比次之書”是撰述者刪削的依據(jù),是史學所由以發(fā)生的必經(jīng)之途,但是這種工作實際上并不簡單,對它的要求至為苛刻。章學誠歸納了導致“比次之業(yè)難于憑借”的七點原因:村書俗學,本無良材;所征故實,多非原文;匯收故籍,不注出處;私作聰明,自定去??;圖繪金石,但征目錄;專門之書,不錄大凡;類例之外,殊少購備〔5〕。這七條所反映的問題在今天都還有借鑒意義。
然而必須指出的是,“撰述”“獨斷”與“記注”“比次”的分工,涉及整個學術界的整合與規(guī)劃,涉及學術權力、利益的分配和爭奪,不可能通過體制力量來實現(xiàn),只能依靠學者的學術道德與治學良知,通過倡導徹底的“為己之學”,遵循章學誠所常言之“因其性之所近,勉其力所能為”〔5〕的治學原則,才有開辟史學新境的可能。這是“待其人而后行”學術理念得以實踐與貫徹的最為根本的前提。
以上所言為理解“待其人而后行”理念的要點。有學者曾將“史意”作為章學誠史學的“神髓”〔12〕,又有學者指出突出史學之“專門成學”與“專門成家”,才是貫串章氏著作動機、史論建構及其修志實踐之整體史學思想的核心意識〔13〕。這些均不乏真知灼見,但太過看重其史學理想,便容易忽視“理想”之下對“現(xiàn)實”的關照?!袄硐搿惫倘粸椤艾F(xiàn)實”而發(fā),是一種積極的“有所為”的策略,如曾鞏對三代史學及古之良史的稱許;但有時“有所不為”,才真正是針砭時弊的良方。章學誠史學的精髓與基本精神全在于一個“待”字,所謂“守先待后”“待其人而后行”。這是他在對歷史發(fā)展趨勢、史學中絕緣由以及時人治學風氣有了深刻認知與切身體會之后提出來的,現(xiàn)在看來,不僅對當時學風有針砭之處,對現(xiàn)下學術發(fā)展、人才培養(yǎng)亦頗多警醒之效。
章學誠嘗欲“將生平撰著為師友所正定者,仍注正定之人及未正定之原文與所以正定之故于其下方,明示后人”,“一則不沒人善,且恐其人不幸不傳,而鄙著幸存,其人可附而傳;一則文辭增減改易,字句小異,意義懸殊,實有補于后學之推尋研究”〔5〕。今詳著其刪訂細節(jié)而推尋其所以刪訂之故,或可謂不沒其良苦用心。
統(tǒng)觀之,章學誠的刪訂雖有爭勝之嫌,卻也不無可取之處。他借刪訂《南齊書目錄序》表達個人之見解:將三代以后史學無足取者之論述,改為闡說漢魏六朝史學自有其一家之言之價值;增入“待其人而后行”的史學理念,提醒后代學者不要輕視平日史料搜集整理之勞,不妄作一代之書。這些都是平實通達之見,非洞察史學精微、深知當時學風者不能作也。張舜徽先生稱:“學誠精處,全在識解夐絕時流”〔14〕,誠為知人之論。
注釋:
①所增為程文格式。據(jù)《義門讀書記》,此文末原當有“臣恂、臣寶臣、臣穆、臣藻、臣洙、臣覺、臣彥若、臣鞏,謹敘目錄,昧死上”句(參見何焯:《義門讀書記》,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54頁),而康熙五十六年長洲顧松齡刻本無,故筆者作增文處理。
②章學誠曾言:“自歐、曾諸君擴清唐末五季之詭僻,而宋、元三數(shù)百年,文辭雖有高下,氣體皆尚清真,斯足尚矣?!?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第161頁,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是亦以“清真”論曾鞏之文。然細按之,此乃相對之言,是說與唐末五代之“詭僻”相比,宋元歐、曾后之文章多見“清真”品格,并非說宋元文符合章氏之“清真”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