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立亮
(河南大學外語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個人的體驗》是大江健三郎1964年繼短篇小說《空中的怪物阿歸》之后,于同年發(fā)表的第二部以殘疾兒出生為題材的作品。小說講述了幻想去非洲旅行的日本青年鳥,得知剛出生的兒子腦部異常之后選擇了逃避現(xiàn)實,去舊情人火見子家中尋求精神慰藉。二人原本打算委托私人醫(yī)生殺死嬰兒后赴非洲旅行,但鳥卻在最后關頭選擇了回歸家庭與殘疾兒共同生活。與前作《空中的怪物阿歸》不同,在這部作品中,大江不再強調孤立的個體面對現(xiàn)實世界時所感受到的人生荒謬感,開始反思和批判那種絕對個人主義心態(tài),嘗試將個體的不幸升華為人類的不幸,進而使個人體驗具有了更為普遍的意義。
在接受尾崎真理子的采訪中,大江闡釋了自己對“個人體驗”的理解,認為“歷史中會出現(xiàn)只有作為個人才能體驗到的完全孤立的體驗”,自己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動機便是“嘗試以一種完全特殊的形式將可能是普遍的體驗作為緊貼個人的內(nèi)容再一次重新審視”[1]。小說通過主人公鳥的個人經(jīng)歷,生動地表達了戰(zhàn)后個人身份認同這一主題,而這一主題的達成,與作家在空間設置、人物塑造上的匠心密不可分。
小說開頭描寫了主人公鳥凝視非洲地圖的情景。鳥眼中的非洲大陸,像一個低眉垂首的男人的頭蓋骨,顯示人口分布的微縮圖則像“剛剛開始腐爛的人頭”,交通微縮圖則像是“一個剝掉皮膚、露出了全部毛細血管的受傷的頭顱”[2]2-3,給人一種血腥、殘暴的印象。地圖猶如一面鏡子,映射出鳥內(nèi)心的焦慮不安和暴力沖動。
在小說發(fā)表的1964年這一時間點前后,非洲正值民族解放運動蓬勃興起之時,先后有30多個國家獲得獨立?!岸问澜绱髴?zhàn)以來非洲民族獨立運動取得重大勝利,是對帝國主義在非洲殖民統(tǒng)治的沉重打擊,加速了帝國主義殖民體系的瓦解?!盵3]整個非洲因舊政治體制解體而孕育著新的可能性。與此同時,世界也因美蘇如火如荼的核軍備競賽籠罩著戰(zhàn)爭的陰影。岸信介政府1960年與美國修訂了日美安全條約,進一步將日本捆綁在美國的戰(zhàn)車上。鳥所感受到的非洲這一場所喚起的“血淋淋”的印象,與當時暴力遍布的時代背景不無關系。如同受傷的頭顱般的非洲地圖預示著之后鳥的孩子出生時腦部異常。在此意義上,腦有殘疾的嬰兒的誕生又可以視為時代的隱喻。小說一開始就利用頭蓋骨這一意象,將個體的不幸與世界危機籠罩的時代狀況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對鳥來說,非洲成了擺脫陰郁、封閉的日常生活,追求自我身份認同的新天地,是鳥通過在非日常生活中歷練自己來尋找自我的一條重要途徑。
可以說,鳥這一形象和大江《遲到的青年》(1960)中描繪的那種因戰(zhàn)爭結束而無法成為戰(zhàn)斗英雄的日本青年一脈相承。這類青年從小受軍國主義思想毒害,幻想著有一天能走上戰(zhàn)場殺敵報國,但卻因戰(zhàn)爭結束無法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產(chǎn)生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殘疾兒的出生更是徹底打破了鳥通過非洲冒險實現(xiàn)自我個性發(fā)展的幻想,使他認識到非洲探險只是自己逃避現(xiàn)實的借口而已,當下的自己是深陷自我欺瞞之中的“卑鄙的類型”[2]122。
但非洲對火見子來說,并不是尋求自我身份認同的冒險之旅,而是改變自己生存現(xiàn)狀的一絲希望?;鹨娮釉谡煞蛩篮髮⒆约悍忾]起來,白天總是躺在陰暗的臥室里睡覺。火見子的房間“是封閉內(nèi)心、隔絕外在聯(lián)系的象征”[4]。空間的封閉性象征著火見子封閉的精神狀態(tài),隨著鳥帶著非洲地圖和非洲作家阿摩斯·圖圖歐拉的小說來到此處,這一空間的封閉性就開始被打破,二人的生活都因此發(fā)生了變化。鳥對非洲的熱情轉移到同火見子的性愛上,放棄了自己形而上的追求,“就連看看非洲地圖,讀讀非洲人的小說也沒了興趣”[2]143。與之相反,火見子開始對非洲地圖和非洲作家的小說產(chǎn)生了興趣,并著手計劃賣掉房子去非洲??梢哉f,她開始嘗試擺脫丈夫自殺的陰影,走出封閉的小屋去追求新生。當火見子告訴鳥這一計劃時,鳥朝思暮想的非洲變成了荒涼的喚不起熱情的非洲,覺得自己“就像一匹野豬捉不住一匹愚蠢的地鼠,茫然地站在撒哈拉大沙漠上發(fā)呆”[2]172。也就是說,鳥腦海中幻想的非洲荒涼的場景與火見子所說的多元宇宙具有共同之處,均可以視為逃避現(xiàn)實的幻想空間或者說與現(xiàn)實相應的另一種可能性。
圍繞著一個人,恰恰像離開樹干的枝葉一樣,跳躍著各種各樣的宇宙呀。我丈夫自殺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宇宙細胞分裂。我一方面留在了死去的丈夫的宇宙里,而另一方面呢,在丈夫仍然活著的宇宙里,另一個我仍在和他一起生活著呢[2]56-57。
從以上火見子的解釋來看,多元宇宙是一個多樣的可能世界。美國學者埃弗雷特(Hugh Everett)在1957年提出了多世界理論,認為量子測量過程中所有可能態(tài)共存且具有同等的實在性,每種可能性都會在一個個不同的宇宙中得以實現(xiàn)?!敖?jīng)過反復曲折的發(fā)展,以埃弗雷特的相對態(tài)解釋為原型的多世界解釋目前已經(jīng)顯示出其強大的生命力和合理性,且在經(jīng)驗和理性對話的平臺上為量子力學發(fā)展邁出了重要的一步。”[5]的確,多世界解釋(多元宇宙或平行世界)這一觀點雖然只停留在理論層面,但其解釋的合理性同樣也為作家、藝術家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理論支撐。火見子在丈夫自殺之時感受到“宇宙細胞分裂”這一情節(jié)設置,很明顯受到了多世界解釋這一科學話語的影響。鳥將其視為火見子“為了不把死看成是絕對無可挽回的東西而設計的心理騙術”[2]58。大江借人物之口將多元宇宙這一概念引入文本,既展現(xiàn)了人物自我欺瞞的生存狀態(tài),也呈現(xiàn)了這部小說的結構原則,即關于火見子和鳥的敘事構成了一種平行對照關系。鳥在半夢半醒中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與火見子自殺的丈夫的重合這一場景很好地體現(xiàn)了大江在情節(jié)設置上的匠心。
在剛入睡時淺淡的夢境里,鳥把死去的青年和自己視為一體。他意識清醒的部分,感覺得到火見子輕輕在自己身上擦汗的手,而在夢里,他則斷定,火見子給那青年凈身的手在自己的身上輕輕移動——我就是那死去的青年[2]109。
一般認為,夢境是獨立于現(xiàn)實的可能世界。在以上引文中,現(xiàn)實和夢境不斷重合,交替往復,令做夢人真假難辨??梢哉f,通過將自己和火見子自殺的丈夫一體化,鳥同時體驗了兩個不同的宇宙。鳥在夢境之中的存在與客觀現(xiàn)實世界并非毫無關聯(lián),“可能世界理論雖然預設了現(xiàn)實世界的中心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現(xiàn)實世界就是單一而穩(wěn)定的。對德勒茲而言,虛擬世界(指記憶、夢境等而不是技術上的)同現(xiàn)實世界一樣是真實的,但并非所有的虛擬都能成為現(xiàn)實。虛擬之所以是真實的,是因為虛擬能夠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影響。這就為各種世界之間建立一種替代性關系提供了基礎”[6]。在此意義上,夢境這一可能世界必然會對鳥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存在產(chǎn)生影響,夢境和現(xiàn)實正如以上引文中鳥的感受所體現(xiàn)的那樣,正處于一種相互抗爭的混沌之中。
多元宇宙這一精神空間設置本身就體現(xiàn)了大江探索現(xiàn)代個體存在的創(chuàng)作動機。在存在主義哲學中,選擇本身被視為問題,選擇是自由的且無處不在。如果從時間維度來看這一存在主義認識的話,可以說人的選擇具有未來指向性。多元宇宙學說則與之相反,將過去的選擇以及未被選中的另一種可能性推向了前景。即便如此,多元宇宙中也必然存在著伴隨著選擇而來的責任問題。鳥最終選擇了承擔家庭責任,放棄了非洲幻想。在作出這一抉擇之時,鳥腦海中浮現(xiàn)出殺死了嬰兒的自己和火見子在去非洲的船上“用力地眺望著誘惑的地獄”[2]199的情景,再次提及了鳥的非洲幻想和火見子的多元宇宙。不難看出,鳥已經(jīng)接受了火見子的多元宇宙觀點,閉上眼睛就會想到另外一個宇宙中的自己。鳥選定了與殘疾兒共同生活這一點已確信無疑,但心中并沒有徹底擺脫未被選擇的另外一種可能性的影響,認識到另一種選擇是“誘惑的地獄”,并開始反思自己內(nèi)心曾經(jīng)存在的人性之惡。
石橋紀俊分析了火見子名字的出典與《風土記》的關系,認為這一人名代表著“在混沌與秩序或者說生和重生之間展開的神話符號”。同時,阿摩斯·圖圖歐拉的小說《我在幽鬼森林里的生活》所描繪的主人公數(shù)次與死亡擦肩而過但卻有驚無險的幽鬼森林世界與火見子的多元世界想法相似,“對火見子而言,與鳥同居,一方面是陪鳥度過等候嬰兒死去消息的一段艱難時光,實際情況卻是‘火見子’在閱讀鳥帶來的阿摩斯·圖圖歐拉小說的過程中沉醉于小說中的一段時間。在這一過程中,非洲對‘火見子’來說,是以將‘多元宇宙’和神話源頭合一的越界性的新的場所出現(xiàn)的”[7]。在小說結尾,火見子和鳥最終交換了二人擁有的精神空間——火見子毅然賣掉房子去了孕育著精神救贖可能的非洲,將自己在封閉小屋里思考的多元宇宙留在了鳥的心中。在此,非洲和多元宇宙隨著男女主人公的人生選擇屬性發(fā)生了變化,非洲成了火見子精神救贖的空間,多元宇宙成了鳥反思自我的參照。《個人的體驗》關于鳥和火見子的敘事呈現(xiàn)出平行的鏡像式結構,也預示著兩人無法結合的愛情悲劇。
除了利用“非洲”這一地理空間和“多元宇宙”這一精神空間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發(fā)展之外,《個人的體驗》還利用大量的比喻表現(xiàn)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利澤行夫指出,《個人的體驗》這樣的作品“幾乎每一頁都存在著人物根據(jù)時間不同成為不同動物(有時候是蟲子)的意象”[8]。的確,對小說中比喻進行梳理不難發(fā)現(xiàn),文中大量的動物比喻喻體自成體系,構成了神秘的“非洲動物園”。比如,鳥看到的書店工作人員“手指像纏繞在灌木叢里的變色蜥蜴的四肢一樣粗鄙”[2]3;醫(yī)院院長“胸部像駱駝背一樣須毛濃密”[2]22等。鳥眼中呈現(xiàn)的動物比喻匠心獨運,充分體現(xiàn)了非洲幻想在其現(xiàn)實生活中的投射。大江之所以選用非洲動物為喻體,是基于對主人公非洲冒險與現(xiàn)實考驗相似性的認識,充分展現(xiàn)鳥猶如通過儀禮般的現(xiàn)實考驗。大量的動物比喻體現(xiàn)了大江對自然生命形態(tài)的回溯,蘊含著強烈的主體反思意味。通過以不同動物為源域,大江映射了鳥的生存境遇及其尚未體驗的非洲世界。動物比喻隨著人物的性格發(fā)展富于變化,不僅生動形象地強化了主人公的性格特點,也是呈現(xiàn)主人公身份認同過程的重要手段。小說大多數(shù)情況下多用處于弱勢的小動物、海洋生物、蟲子來形容鳥,鳥這一綽號本身就是關于其容貌、性格的隱喻,體現(xiàn)了他消極的邊緣生存狀態(tài),但當他積極面對生存困境時,其形象又被比喻為勇猛的動物。如在反抗不良青年的圍堵時“對著年輕人的腹部牛似地沖撞過去”[2]16-17;在接到醫(yī)院通知嬰兒異常的電話時鳥騎上自行車,“像一匹發(fā)怒的烈馬,蹄下砂土翻騰,從樹籬間穿過,奔向柏油馬路”[2]20。透過動物與人類世界的比喻映射,大江生動描繪了小人物現(xiàn)實存在的荒誕感,凸顯了現(xiàn)代社會中小人物的滑稽生存圖景,充分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個體閉塞生活狀態(tài)下的精神面貌。與動物比喻對人物性格發(fā)展的鏡像表達一道,小說還借助具體的鏡中場景塑造人物。鏡子以及具有投射和映照功能的物體如眼睛多次出現(xiàn)在情節(jié)發(fā)展之中,構成了一系列鏡子意象組合,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深化了小說的主題意蘊。
他看到了寬大而暗淡的玻璃窗里映現(xiàn)出來的自己,看到了正以短跑運動員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他這副鳥樣子會延續(xù)多久呢?他是那種從15歲到60歲都容顏不變、身姿不改的人嗎?倘若如此,那么,現(xiàn)在鳥從裝飾櫥窗玻璃看到的,就是凝縮了整個生涯的自己[2]5。
在此,櫥窗玻璃所映照的鳥的映像寓意深刻,在小說主題生成中承擔著重要的敘事功能。拉康認為,鏡像是指6個月至18個月的兒童能夠逐漸在鏡中辨認出自己的身體形象,進而將自己的真實身體和鏡中自我相互認同,完成自我同一性和整體性的身份認同過程。鳥借助櫥窗玻璃看到自己的形象后,覺得自己從15歲至20歲一直沒有變化,甚至覺得一生都沒有獲得自我成長,進而產(chǎn)生了自我反思。也就是說,櫥窗玻璃(鏡子)猶如一個呈現(xiàn)前世今生的魔鏡,凝縮了鳥一成不變的性格規(guī)定性。鳥意識到鏡前的自我明顯與鏡中形象的割裂而產(chǎn)生自我嫌惡,勢必會嘗試自我重塑?!罢甄R子時并不是自己注視自己,而是鏡子在注視你,將它的法則強加于你,作為規(guī)范工具衡量人對上流社會的風尚法典的遵從程度。對自身映像即人的可見的外在體現(xiàn)——我可見故我在——的意識,自我意識起初是與之同時產(chǎn)生的。身份的確定要通過外形、角色、認同,決定著主體地位的建立?!盵9]對鳥來說,照鏡子是個體自我意識產(chǎn)生和決定身份認同的有意識的行為。鏡像僅僅是一個通過想象疊加構建而成的虛假自我,是可以改變的自我。去見岳父之前,鳥在理發(fā)店的鏡子中仔細觀察了偽裝的自己。
在鏡子里,他看到自己刮過的臉宛如正午的海濱那樣陽光燦爛。與昨天晚上在書店裝飾櫥窗里看到的肖像相比,這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鳥。鳥想,去見岳父之前,先來理發(fā)店,還是對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滿足[2]39。
小說的鏡子意象充分體現(xiàn)了鳥對自己的認知:鏡前的自我與鏡中形象無法統(tǒng)一,也就是說,鳥猶如綽號所昭示的那樣仍處于自我尚未確立的鏡像階段。鏡像階段是一個自我欺瞞的瞬間,是一個由虛幻影像、鏡像引起的迷戀過程。人經(jīng)過鏡像階段確立了自我,但這一自我確立的過程仍存在著自我欺瞞的成分。鏡前的鳥是一個身份認同出現(xiàn)問題的青年,大量的鏡中映像呈現(xiàn)了鳥尋找身份認同的精神之旅。在鳥通過玻璃、鏡子或他人眼睛窺視到的各種自我映像中,存在著自我迷戀、自我嫌惡、自我反思以及自我重塑的欲望。
在去醫(yī)院看望嬰兒時,鳥從掛在門口柱子上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自我封閉式昏暗的眼睛”“一副色情狂模樣”[2]86,再次確認了內(nèi)心“自我封閉”的一面并對此深感厭惡。也就是說,鳥一直生活在與他人關系的隔絕之中?!吧榭衲印斌w現(xiàn)了鳥一開始與火見子的關系純粹出于性本能。在火見子看來,鳥與她大學時代的初次性愛就是“強奸”[2]61,從另一個方面驗證了鳥長期以來一直是一個自我執(zhí)著之人。
拉康指出,匱乏的出現(xiàn)、對匱乏的想象性否認和欲望的產(chǎn)生是形成“鏡像階段”的前提。小說自始至終沒有提及鳥的母親,可以說母親的缺席伴隨著鳥的成長過程?;蛟S大江有意這樣設置,為鳥人格的發(fā)展和當下自欺人格的形成埋下伏筆。鳥6歲時向父親提出了自我存在之問:“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么地方?死后一百年,我又在什么地方?爸爸,死了以后,我會變成什么呢”[2]137,卻遭到父親的一頓暴打而忘記了死之恐怖。在父親這一鏡像強行介入下,鳥的主體性被閹割,從而將父親作為自己的認同對象。如果根據(jù)小說的出版時間1964年11月和鳥的年齡27歲、蘇聯(lián)核試驗等時代符號來推算的話,鳥應該出生在1937年左右,6歲時應為1943年前后,正值二戰(zhàn)進入日本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的后期階段。書中提到的鳥的父親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德國軍人使用過的手槍自殺這一信息本身就具有象征意味。拉康認為,個人主體發(fā)生和發(fā)展的過程可分為現(xiàn)實界、想象界、象征界3個層面?,F(xiàn)實界是指嬰兒無法區(qū)分自己與滿足自己需求的客體的階段;想象界是指嬰兒鏡像階段具有“想象的自我”,但尚不具有構建真正主體能力的層面;象征界則是想象的主體向真實主體過渡的階段,“進入象征界從標志主體的演化躍入了一個轉折點。象征界的代表是父親:有鑒于象征界存在于主體之前,主體還未出生就已落到符號的支配之下,而成為自己的名字和自己家族的姓的擁有者,象征界勢所必然便同父親聯(lián)系起來”[10]。在小說中,母親的缺席使鳥自然將與自己最親近的父親視為鏡像。父親是一個專制的暴君式家長,鳥的主體在其影響下開始變異,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形成了投射著暴君式父親影像的鏡像。鳥陷入我是他者這一狀況之中,主體被外部鏡像異化而無法走出自我執(zhí)著的怪圈。
在鏡像階段中,主體在后期還會陷入對自己鏡像的迷戀狀態(tài)。鳥在鏡像階段中已發(fā)展為自戀的狀態(tài),他“渴望獨自一人達到高潮”[2]106,一直處在將他者的存在置于身后的“自體愛”狀態(tài)中。也就是說,鳥迷戀的是在他內(nèi)心深深刻有父親鏡像的自己,他自戀著變異后的自我,試圖以父親式的暴力控制火見子。然而,在火見子具有犧牲精神的性愛感召下,鳥開始包容他者,重視與他者的關聯(lián),進而從自我欺瞞中解放出來獲得了主體的成長。在和火見子這一他者逐漸深入的交流中,鳥開始認識到自己的變化。
鳥的主體因被父親這一他者閹割而無法獲得主體性,加上戰(zhàn)爭結束失去了在戰(zhàn)場上實現(xiàn)自我的機會,從而生活在自己構筑的想象界中。通過與火見子真心的交流,鳥開始思考自我與他者的關系,這一反思本身標志著其身份認同的達成。鳥發(fā)現(xiàn)在嬰兒出生之前曾和他斗毆的那幫人并沒有認出他,從而意識到已經(jīng)改頭換面的自己。同時,“你變了,你和你那有點孩子氣的外號鳥已經(jīng)不相稱了”[2]200,岳父這一對鳥的肯定和贊許,也意味著他最終獲得了自我身份認同。
鳥等著圍著嬰兒熱心地邊走邊談的女人們跟上來,他朝妻子懷抱著的兒子的臉望去,鳥想在嬰兒的瞳孔里看到映照在上面的自己的面影。嬰兒的瞳孔澄清的深灰色鏡面上,映現(xiàn)出了鳥的影子??墒菋雰旱耐滋⒓毩?,鳥無法細微地辨識自己的新面容?;氐郊液螅乙日照甄R子,鳥想[2]200。
在此,希望在新的他者(嬰兒)眼中看到全新自我的那種喜悅暗示著其身份認同之旅告一段落。運用鏡像理論對鳥的心路歷程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個人的體驗》就是一部描寫鳥這樣一個具有生物特征的自然人如何獲得個人身份認同的故事。換句話說,是講述日本戰(zhàn)后一代青年如何認識“我”這一概念、如何建構自我這樣一個帶有強烈倫理色彩的故事。作為一種給予主體定位的象征物,小說中的比喻和鏡像描寫映照出鳥艱難的自我追尋之路。小說的鏡像敘事反映了人物性格的發(fā)展和變化,極大地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對小說主題建構起到了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
在這部小說中,鳥和火見子都是具有嚴重精神創(chuàng)傷的人物。鳥一直對生活不滿,又因孩子天生殘疾備受打擊;火見子因丈夫自殺一蹶不振。團野光晴指出:“透過火見子的經(jīng)歷可以看到,都市中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暴力造就了她成為娼婦的悲劇過程,她丈夫自殺不用說也是這個原因造成的。”[11]在此意義上,團野光晴將火見子對鳥的性安慰視為一種自我精神救贖。不過,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來看,火見子這一人物形象似乎更能體現(xiàn)大江在人物塑造上的匠心。聶珍釗指出,斯芬克斯因子是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這兩種因子的有機組合,人性因子體現(xiàn)在人的理性意志層面,獸性因子則來自人的動物性本能,獸性因子的極度膨脹會導致人陷入倫理混亂甚至走向毀滅[12]?;鹨娮雍茈y說是妓女,因為火見子在二人交往中并未對鳥提出物質或金錢上的要求。從男女關系角度來看,火見子顛覆了傳統(tǒng)社會中男性拯救女性的傳統(tǒng)模式,客觀上發(fā)揮了對鳥進行精神拯救的作用。但是,火見子為了達到和鳥一起去非洲的目的試圖設法殺死嬰兒,這一行為本身體現(xiàn)了她身上獸性因子的爆發(fā)和失控。在火見子身上,獸性因子的失控還表現(xiàn)為其放縱情欲導致了家庭危機和丈夫自殺,她也因此一直生活在對丈夫之死的內(nèi)疚之中,生活在“多元宇宙”這一自我欺瞞的想象中。
薩特指出,自我欺瞞(自欺)是一種被規(guī)定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對人的實在是根本的,而同時又像意識一樣不是把它的否定引向外部,而是把它轉向自身。這態(tài)度在我們看來就應該是自欺”[13]。鳥和火見子均利用自欺來逃避現(xiàn)實,逃避自己的價值選擇和道德責任。鳥遭受父親暴力的童年經(jīng)歷早已使他學會了放棄自我,以自欺的態(tài)度逃避現(xiàn)實。在鳥最終決定接受殘疾兒,受到岳父稱贊時,鳥“像是壓掉怨氣似的”說道:“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生活,最終只能被正統(tǒng)的生存方式所強制的。即使想落入欺瞞的圈套之中,不知什么時候,又只能拒絕它。就是那樣吧”[2]199。不難看出,鳥對選擇回歸家庭這一正統(tǒng)生活仍心有不甘?!拔覀儚闹魅斯恼Z調中感受不到穿越黑暗的長長隧道后終于走在開闊的藍天之下的那種明朗的肯定感和解放感,一種無可奈何、迫不得已的感覺反倒更為強烈一些。我們不應將它與好萊塢戲劇式的喜劇結局等同?!盵14]雖然大江對鳥回歸正常的家庭倫理持肯定態(tài)度,但同時也為暴露這一道德表象背后存在的人性固有的復雜性留有一絲余地。
在與火見子分手之際,鳥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火見子,認為“如此和自己能合得來的外人,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吧”[2]159。也就是說,這部小說描寫了愛之價值的重新審視和個人自我身份認同之間的矛盾。鳥非常清楚自己不具有火見子那種自我犧牲式的愛;火見子對此也有著清醒的認識,預見到了鳥最終會回歸家庭這一結局。將鳥的經(jīng)歷放在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這一人格結構論中來看的話,小說的主要故事脈絡就是主人公帶有本能傾向的本我與擁有批判和道德功能的超我相互博弈的過程。這一過程表現(xiàn)為愛情與責任的博弈,鳥勇于承擔家庭責任的選擇意味著超我戰(zhàn)勝了本我,也意味著個體的精神成長和身份認同的達成。
高橋由貴認為:“小說結尾決定避開‘欺瞞’的鳥的位相并不能直接作為‘成長’‘變化’來接受。毋寧說,他置火見子的哭泣于不顧,只回應了嬰兒的聲音?!盵15]小說中另一人物菊比古批評鳥和7年前沒有變化。眼前對火見子的哭聲充耳不聞的鳥,與之前置弱者菊比古的哭聲于不顧而固執(zhí)于自我行動的鳥毫無二致。毋寧說《個人的體驗》存在著拒絕單一解釋的復雜結構。但不管怎樣,在選擇悖論面前,鳥最終選擇回歸家庭,正是因為這一倫理抉擇體現(xiàn)了小人物身上那光彩奪目的人道主義光輝?;鹨娮诱J為植物似的嬰兒“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是個毫無意義的存在”[2]197,讓嬰兒死去才是為了孩子,而鳥選擇接受孩子的動機“只是不想做一個兜圈子逃避責任的男人”[2]197。也就是說,大江將一個人道主義的道德悖論擺在了讀者面前,體現(xiàn)不同個體對這一問題的不同理解。在此意義上,桑原丈和認為鳥的決定“依舊是一種利己主義的繼續(xù)”[16]。小說中,火見子的個人體驗隱蔽在鳥的性格發(fā)展這一顯性情節(jié)發(fā)展之后,成為與這一情節(jié)平行且貫穿整個小說的一股反諷性敘事暗流。講述火見子個人體驗的隱性敘事進程與講述鳥個人經(jīng)歷的顯性敘事一道,深化了小說主題,體現(xiàn)了大江對人道主義和身份認同問題的多元思考。
一般說來,自由并非普通意義上的我行我素,其實現(xiàn)與他者息息相關,表現(xiàn)出一種建立在理性之上的樂觀向上的生命延伸。鳥在選擇與殘疾兒共生的同時,也最終獲得了人格和道德的完整性,實現(xiàn)了自我身份認同。一般說來,強調個人自由選擇很容易構成對他者利益的傷害而產(chǎn)生矛盾沖突,進而導致個人身份認同的實現(xiàn)往往帶上了一種利己主義色彩?!秱€人的體驗》獨特之處就在于它的倫理屬性,正因為沒有陷入人道主義最終獲勝的俗套結局之中,從而為小說闡釋留下了另外一種可能性,進而使這部作品成為超越單純的道德批判而獲得了某種人性高度。
《個人的體驗》可以說是描寫鳥這一“反英雄”人物尋找自我身份認同的倫理敘事,其中蘊含著大江小說創(chuàng)作中后期的兩大主題——與殘疾兒(弱者)共同生活這一人性主題和“核時代人的生存”這一社會性主題的萌芽。鳥這一視點人物體現(xiàn)了作家試圖像鳥類那樣站在高處俯瞰小人物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立場。大江不僅將對個體生命的觀照置于廣闊的時代背景之下,而且還將其與過去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從而使個人體驗上升到社會普遍層面成為可能。通過對小人物純粹個人體驗的文學書寫,大江表達了對現(xiàn)代個體生存悖論的深切關注以及對時代危機和充滿暴力的現(xiàn)實世界的憂慮。小說的鏡像敘事呈現(xiàn)了與現(xiàn)實空間對應的個體帶有自我欺瞞色彩的精神空間,生動地描繪了主人公試圖擺脫自我欺瞞,勇于面對現(xiàn)實的身份認同之旅,小說的空間設置、動物比喻和鏡像書寫高度契合了個體身份認同這一主題。無論是小說形式實驗還是主題表達,《個人的體驗》在大江文學創(chuàng)作中均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