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地（組詩）

極地

打漁人遇到狩獵人

海嘯遇到寂靜的暴風(fēng)雪

站在慢慢融化的冰大板上

白茫茫的北冰洋

落日接住了旭日。座頭鯨和

海豹隔著一道冰川

像寂寞的海神一樣互相眺望

漁夫的孤獨是一片海，獵人的孤獨

是北冰洋

打漁人的漁叉，來自上古

極寒的黑鐵插向獵物，座頭鯨的幼崽

浮上來，是一座流血的山岡

打漁人在海里。狩獵人在天上

上帝的世界白雪茫茫

死在極地的企鵝、海象和海獅

讓狩獵人成了

冰雪樂園里的狂人。上帝的世界

白雪茫茫

打漁人和狩獵人

站在藍(lán)色的極地中心，他們的憂郁

和孤獨，讓上帝的世界

白雪茫茫

牧羊人

在懸崖上，我畫出弓箭和駿馬

畫出交媾的男女

和他們身體里的亮光

在白樺樹身上，我畫出眼睛

和一條溪水

它甜馨，清涼，帶來樹林的聲響

空山寂寂，只有我的羊群在游蕩

它們已經(jīng)記不得生死

它們，只記得一首民謠

——風(fēng)吹草低，四野茫茫

浪跡天涯的浮云，像一個潔白的

囚徒，游走在四方

高高的山崗上，我一個人在眺望

我心里的泉水

是懸崖的眼睛。我樹身里的駿馬

是將要走遍天涯的月亮

而天空下孤零零的我

只是一朵被歲月驅(qū)使的浮云

整日在大地上流浪

蠑螈記

今夜，我在看月亮

而你在想蠑螈。親愛的人類

祝你們活得真實一些

如果月亮是一座池塘，月亮在

今夜，回到了你的故鄉(xiāng)

而你，恰好在流星雨中奔跑

你穿新衣，涂金臉，忍著斷肢的疼痛

你手腕上的古玉

也壓不住一個人斷腸的時刻

蠑螈應(yīng)該有一次脫胎換骨，或者

它應(yīng)該為此死一次

才顯得決絕，才會有幸福的氣節(jié)

秋風(fēng)沿著池塘底部找到它

它已冬眠

其實熬過今夜，它就能治愈了

自己的傷口，一個面目一新的物種

憑著記憶，回到月光下

仍然是一副不記仇的模樣

站在堤外的孩子一直喊：泥娃娃

水娃娃，斷腦殼的灰娃娃

你羞愧地一縮，身子就回到了月亮里

池塘也為此

悄悄關(guān)閉了整個天空的星光

讓真理引領(lǐng)

我是一個四分五裂的人，我

是一個六神無主的人

活到今天，我有一個妥協(xié)

與和解的原則：

耳朵里住滿人群的人，請讓他們

繼續(xù)爭吵，而你，要在泥潭里坐下

身體里豢養(yǎng)瘋狗的人，請給他

一把利劍、一束鮮花

饑餓難耐的人，請為他畫一桌酒席

尊嚴(yán)盡失的人，請幫他

在心里種下罌粟之花

倍受欺凌的人，請讓他一個人

站在傲慢的星空下

窮困潦倒的人，請讓真理引領(lǐng)他

心胸狹小的人，請讓他一生都

站在水里，去建筑一座流動的寶塔

一個狂妄自大的人，噓

別出聲，請等著他突然爆炸

如果是一個執(zhí)迷不悟的人

謝謝你的執(zhí)迷不悟，人生如斷崖

而春天，也需要這樣的蠢蛋

那就等到人類絕望的一天

讓我們一起跳下懸崖

秋風(fēng)曠野留遠(yuǎn)人

——祭好友時小兵

你躲在路燈下，幫我去給某官員

送禮，你變得緊張而羞愧

你認(rèn)為這個社會特別好

但有人利用了這些好

變得時好時壞，讓人分辯不清

你在酒局上最本色

不屑于對飲的人，你就獨酌

有緣的喝一杯

無緣的就當(dāng)走夜路遇見了鬼

轉(zhuǎn)身散了，無非一把灰

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當(dāng)官的欺負(fù)我，有當(dāng)官的苦

社會欺負(fù)我，是社會有誤會”

黑瘦的男人，縮進(jìn)白色羽絨服里

像個尷尬的猩猩

大冬天和你鉆胡同，賒賬

吃砂鍋店，熱騰騰的蒸汽里

我們繃得像兩張弓

喝了白酒喝啤酒，一直喝到相對

無言，涕泗橫流

你指尖黑褐，是思想的煙筒

你牙齒暗黃，是嚼鐵的石頭

那時我們都剛結(jié)婚，日子窮困

被惡友欺騙，被同事嘲弄

下鄉(xiāng)采訪，差點被山洪沖走

在世俗世界，我們是自得其樂的情種

在金蓮花的春天，我們是狼毒

在高大的錐子山下，我們是它的陰影

在圍場人的幸福生活里，我們是

某些人的眼中釘

其實我們活著，和誰都沒關(guān)系

無非是匆忙，平庸，勞碌

弄了一堆沒用的文字

今天你卻自己先走了，圍場呵

愿你這片秋風(fēng)中的曠野

能在絕望的路上，收留他

愿你寬厚，溫暖

在未來的日子，不再把他當(dāng)敵手

他其實是個痛苦的赤子

衰弱，疾病，苦澀的笑臉上

常掛著淚水

傾斜的城市

在一座接近入海口的城市

我問身邊的人——我們

如果要在波浪上建筑一座高樓

你希望它長成什么形狀？

火柴盒、大褲頭、或月亮的樣子

中毒的魔鬼屋，還是臃腫的蘑菇？

其實我知道：幾何的圖形用于玄想

尖銳的鋼鐵用于插入泥土

而混凝土則會快速把人類變成石頭

樓群跟著波浪在風(fēng)里漂

風(fēng)聲把它們摁倒，扶起;風(fēng)聲又會

把它們開出許多窗戶，讓人群

鉆進(jìn)去，等人群從另一個方向鉆出來

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白云

我們在更大的水面上，聚在一起

成為生活中陌生的朋友

城市用階級、抱怨、霧霾和夢

設(shè)置了多少漩渦和陷阱

城市也讓跨過橋欄的溺水者

變成了一座埋在水底的墓碑

現(xiàn)在波浪接近的兩岸，正擁擠著

無數(shù)燈火通明的城市和鄉(xiāng)村

它們是人間幸福的倒影

現(xiàn)在的他們，是多么幸福啊

那些鋼鐵的籠子里

照出了一片紙醉金迷的面孔

現(xiàn)在我用河水洗著他們

這彎曲的夜晚

我要用多少條河流的水，才能洗凈

這淤泥里噴涌而出的人群

草叢里的母親

我在草叢里，找到母親

我和她說，我從小賣鋪買了許多

好吃的給你，母親嘴唇

蠕動，沒有吱聲

我說母親，我有好多錢要送給你

這些錢，我是用另一種錢換的

它們印得不好，你要罵

就罵那些紙販子，他們心黑

像咱們村搞投機(jī)倒把的袁老奎

母親把一瓶白桃罐頭，藏在

火盆后面，她說

這個瓶子是留人用的，它裝著

你妹妹的命和巫師的咒語

誰也不能偷吃，不吉利

母親把油燈，舉向空中

草棚里的夜色，罩住了三匹牲口

白馬，黃尖牛，黑驢

這巨大的財富，把整個院子壓得傾斜

母親聽見它們從黑夜里

傳來的咀嚼聲

說：我的祖宗呵

你們是菩薩給我點亮的三盞燈

母親在山坡上，挖野菜，打豬草

把花麻捆背在身上，那是

一座移動的山峰

人民公社的梯田，像她手工織的

圍巾，它們緊緊勒在她脖子上

陽光和月光互相換著

照見了她汗森森的面孔

一場雪后，紙幡插在松林里

母親一個人倒在了山崗上，她累了

她終于可以歇一歇了

風(fēng)吹著，月光照著，她肺葉顫抖

夜色里仍然傳來

她一生都無法停止的咳嗽聲

【作者簡介】北野，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理事，河北承德人。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中國作家》 《十月》《青年文學(xué)》等發(fā)表詩歌、散文、評論等。出版詩集《普通的幸?！贰渡眢w史》《分身術(shù)》《讀唇術(shù)》《燕山上》等多部。獲孫犁文學(xué)獎、河北詩人獎、當(dāng)代詩歌獎、中國長詩獎等各級獎勵，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譯為英、法、俄、日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