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琪
“樂政”一詞是西周時期“樂與政通”、“樂禮治政”的高度概括,然而以政治屬性為導向的樂舞價值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舞蹈的原始形態(tài)是一種以滿足自我生理需求為目的的本能運動,這種原始形態(tài)的舞蹈是巫覡文化中巫覡為溝通神靈、降神祈福的手段,人類謀取生存與持續(xù)發(fā)展拼搏的過程中,用樂舞的方式滿足精神訴求,表達對超自然現(xiàn)象的敬畏。當上古時期的“舞蹈生命活動”與政治的發(fā)生發(fā)展相關聯(lián),周公的“禮樂治政”將政治制度的建設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有力結合,使得舞蹈的功用性質也從表達生命情調的直接表達轉化為鞏固政權的手段。周代,從“娛神”到“頌人”再到“治人”,樂舞不斷被賦予新的功能,“一方面‘禮’與‘巫’雜糅在一起,而另一方面禮的種種特質和特點又表現(xiàn)出不同于‘巫’的文化內涵。并清晰地展示出一種特有的文化發(fā)展方向”[1]可見樂舞的祭祀特性被延續(xù),此外教化和娛樂的“治人”的功能被挖掘,樂舞在繼承中發(fā)展,保留其自身祭祀的特性同時又被賦予了更多的特征,成為具有祭祀功能和政治導向為目的的藝術活動。周代的“樂制”是在夏、商禮樂制度的基礎上制定的一整套的、較為明確的宮廷禮儀和祭祀的樂舞制度,即禮樂制度,它沿襲了夏、商的宗教崇拜的祭祀的儀式,是封建宗法制度下的產物。
以“制禮作樂”為標志,從“娛神”到“娛人”再到“治人”,樂舞淪為政治工具,其功用性也為之轉變。周代“樂政”依舊延續(xù)了樂舞祭祀的特性,并在其原有的“祭神”特性基礎上,經歷“祀神”“頌人”“頌己”的變化。
“古代之巫,實以歌舞為職,以樂神也”[2]。上古時期巫術和舞蹈為一體,巫覡將手舞足蹈的方式當作娛神祭祀的手段。從有文字記載以來,最早的《葛天氏之樂》就是遠古氏族時期用殺牛祭慶豐產的樂舞;以求雨祭鬼祀神為目的的朱襄氏之樂;以“宣導之”為目的祈求水土相服的陰康氏之樂,都是如此巫師之所以足之蹈之的案例。五帝時期,農業(yè)發(fā)展步入正軌,樂舞的作用也成為帝王“頌人”的工具。例如:通過祭奠天神以滿足“敬宗收族”的黃帝的《咸池》樂舞;顓頊“絕地天通”的宗教改革后,制樂祭祖、祈求先王庇佑,對黃帝樂舞增修而制的《承云》;帝嚳時期,為明道祭祖而制的《九招》、《六列》、《六英》;擊石、舞百獸以此祀先帝樂舞,即堯時期的《大章》;舜時期修繕帝嚳時代的樂舞,并將其取名為《九韶》,以此來祭祀祖先,以明帝德??梢姡藭r的樂舞的內容雖然發(fā)生了從“娛神”到“頌人”的變化,但是樂舞的本質都是以實用為目的的具有功利性的巫儀宗教祭祀活動。
祭祀內容從“人神合一”的神靈祭祀,到為了表示忠孝節(jié)義而制定的、以明先帝之功德的樂舞儀式,雖然以此豐富了舞蹈本身的意義,順應了新形式下的變革與進步,但是其本質并未發(fā)生變化。樂舞從“頌人”到“頌己”的轉變是在夏禹以后。夏禹因治水有功所以制樂制禮,并將其以昭其功的樂舞命名為《夏龠》。爾后,史料中清晰可見的“以康帝徳”被“以昭其功”而代替。例如:商湯制樂舞《大濩》(又名《桑林》),“濩”的儀式雖然有自然崇拜的痕跡,但其主要內容還是為了強調、頌揚當時的帝王商湯滅夏的功績。到了周代自然也有當朝創(chuàng)作的《大武》,以享先祖?!洞笪洹酚辛鶄€篇章,舞者手持舞具——干戚而舞,樂舞主題是展示周武王伐紂的場景,舞蹈宏大的規(guī)模正是對周王建國之時的威儀場面的有力體現(xiàn)。
《淮南子·奇俗訓》所云:“堯《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湯《大濩》,周《舞象》,此樂之不同者也。故五帝異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此皆因時變而制禮樂者。”[3]而這正是反映了,在社會變革下,樂舞的功用產生了質的轉變?!拔璧干a活動”在不同時期應運而生,其性質與功能的轉化正是舞蹈自身存在與價值的反映。
“樂政”體系中的保留了樂舞“祭祀”的特性,不僅肩負對統(tǒng)治者功德的頌揚,還是以“別”尊卑的等級制度的集中體現(xiàn)。拿肩負祭祀功能的“六代舞”來看,“六代舞”是周代宮廷樂舞的代表之一,是歌頌上古至周初六代帝王的代表性樂舞。在周代樂舞文化中,其主要是服務天子級別的祭祀樂舞,且對祭祀對象、舞容及樂歌、儀制規(guī)模、演出場地、服飾舞具、等都做了明確的規(guī)范與區(qū)別。《周禮·春官·大司樂》記載“乃奏黃鐘,歌大呂,舞云門,以祀天神;乃奏大簇,歌應鐘,舞咸池,以祭地示;乃奏姑洗,歌南呂,舞大,以祀四望;乃奏蕤賓,歌函鐘,舞大夏,以祭山川;乃奏夷則,歌小呂,舞大濩,以享先妣;乃奏無射,歌夾鐘,舞大武,以享祖先……”[4]??梢娭艽鷺肺柚贫扔兄淌叫耘c規(guī)范性,祭祀對象不同選用的樂的等級也不同。樂舞祭祀的功能的政治屬性顯著,禮樂制度下樂舞功用性發(fā)生了質的變化,成為等級制度的產物,以彰顯天子獨尊,尊卑有別的等級特征。拿祭天來說,古人認為“王者父天地母”,樂舞《云門》冠以祭祀天神之名。原是黃帝祭祀云圖騰,顓頊時期增修注入了各地音樂即“八風”,加入了新的形式,以祭祀祖先(黃帝)。周代統(tǒng)治者以《云門》為首部,規(guī)格宏大,最重要的祭祀天神只有天子,以彰顯天人合一、君權授之天命。除了祭祀的樂部、規(guī)模、場地、程序等無不體現(xiàn)上下尊卑的等級觀念。
由此可見,祭祀舞蹈轉變?yōu)橹艽y(tǒng)治者禮樂治政的工具,無論是統(tǒng)治者希望通過樂舞祭祀的內容以彰顯帝王功德,亦或是為了區(qū)別尊卑,總的來說周代樂舞祭祀的“禮”與“樂”都是周公“功成作樂”的體現(xiàn)。五帝時代的樂舞是以“以象上帝”、“以祭上帝”、“以明帝德”為目的,夏禹以后的樂舞多是“以見其善”、“以昭其功”、“以嘉其德”,制樂以歌頌當世之帝代替祭祀先朝之帝。禹王之樂開啟了“娛神”到“娛人”的指向性變化,樂舞的發(fā)生與發(fā)展超越了祭祀先祖的特性,轉為帝王歌功頌德的手段,由“頌人”變?yōu)椤绊灱骸?。周代統(tǒng)治者更是把舞蹈當成“象功”、“象德”的政治功績,并希望通過宗教、禮學治國。
周代禮樂治政是以“禮”來規(guī)范德行、區(qū)別貴賤,以“樂”調和君民關系,使“禮”“樂”相輔相成,維護社會秩序,鞏固統(tǒng)治地位。以政治屬性為導向的西周樂舞有著說教性凌駕于娛樂性的特點,這也是被稱之為‘倫理的舞’的主要原因。這種寓教于禮樂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也是樂舞高度政治化的一大特征,這種是從國子到民眾的自上而下的臣民教化活動。
雅樂正身,寓教于樂舞的國子之教。禮樂的教化功能早在舜帝時期就被發(fā)掘,《尚書·舜典》記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盵5]可見舜帝認為樂舞可以化育人心,培養(yǎng)正直溫和、寬容謹慎、剛強卻不暴虐、簡達而不傲慢的優(yōu)秀品格與高尚的德行。舜帝時是由其臣子負責主持樂舞教育青少年,到了西周形成了專門的樂舞教育體系。樂工舞人各司其職,由大司樂教貴族子弟學習六代舞,舞師教學六小舞,并按照其樂舞功能將文舞、武舞分門別類,這說的“大舞”“小舞”則是西周王室貴族子弟專門修習的樂舞。這里主要講的六小舞也是周代的道具舞,是根據(jù)表演是舞者手持舞具而區(qū)分、命名的,因為其修訂的主要目的就是教化國子,六小舞有“文”“武”之別,文舞規(guī)訓臣民禮儀德行,武舞強健體格,達到文武兼?zhèn)洹?/p>
以舞載道,“德教”“明理”“束行”的民眾教化。先秦的舞蹈被稱為“論理性樂舞”,一方面是為了讓民眾信服統(tǒng)治者君權神授的思想,另一方面是讓民眾在樂舞的熏陶下削減對等級社會中壓迫剝削的不滿與排斥,以維護社會秩序。“理”性的思想教化,也體現(xiàn)在禮樂祭祀儀式中。歌頌祖先和昭示帝王的豐功偉績的宮廷樂舞節(jié)奏緩慢,韻律平緩,低婉嚴肅的氛圍使諸侯百姓心生肅穆,諸侯百姓可以在樂舞中對先帝產生肅敬,潛移默化的影響著百姓的精神世界,束縛個性,達到行為上的約束,并服從周王的管理。西周的樂教目的也是為了培養(yǎng)順民。所謂同姓同德、同心同德,通過祭祀共同先祖,消除各地不同風俗帶來的混亂和不安,到達“人和”的目的?!靶蘖Y”、“明七教”、“齊八政”、“一道德”也是周代統(tǒng)治者對民眾產生行為約束、個性影響、思想引導的措施,從“理”與“德”束縛中,達到風俗雅化的目的。如此可見,樂舞為禮服務,通過潛移默化的樂教,感化“頑民”、教化民眾、團結人心,具有廣泛的倫理道德的意義。
等級森嚴。周代樂舞超越了祭祀功能,賦予其“理”性與教化功能,無論是教育國子還是感化民眾,其根本目的是用樂舞“治人”,實現(xiàn)統(tǒng)治者的政治鞏固。為此,祭神、娛神、祀鬼不再是樂舞的第一要義,而是更直接的為周王的統(tǒng)治而服務,社會性功能的融合使樂舞文化良性發(fā)展,樂舞教化使得等級分明,各有所敬,秩序井然,內心安寧,相親相愛,以樂治人達到人格教化。
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娛樂宣情最直接的表達,然而西周時期的宴樂舞是在“禮”的規(guī)范與約束下以調節(jié)人際關系的的樂舞。這種宴會作樂作舞的現(xiàn)象早在夏代就已顯現(xiàn),和夏王沉迷樂舞享樂用來自我娛樂消遣不同的是,西周的樂舞同樣是具有政治與教化功能。無論是宗廟典禮儀式結束后以表敬意的饗禮儀式,還是政余之時宴請各路諸侯、四方賓客舉辦燕禮活動,宴樂舞都要遵循“禮”的規(guī)定,集政治性、規(guī)范性,同時發(fā)揮自身的娛樂性、觀賞性。以娛樂為主的“燕樂”禮儀活動,會在作樂時表演舞蹈供人欣賞,或是貴族賓客在觥籌交錯后起舞盡興?!对娊洝贰把拧辈糠质珍浻嘘P諸侯宴舞、親友宴飲的燕樂舞蹈的描寫,無論是君臣、臣臣其樂融融、載歌載舞,還是親朋好友飲酒共舞,互訴衷腸,都是自娛自樂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情以外現(xiàn)的方式正是傅毅在《舞賦》中對“足之蹈之”可抒發(fā)語言、詩歌不足以表達的情感,例如《小雅·賓之初筵》表現(xiàn)了君臣筵席上,君臣、臣臣其樂融融,和諧歡樂,趁興起舞的宴飲舞蹈,伴隨著鼓、笙、籥聲,賓主“屢舞仙仙”步態(tài)踉蹌,以歌詠言,以舞盡興,邊歌邊舞,歡聚一堂。[6]
雖然宴饗樂舞是娛樂性質的舞蹈,但是在西周的禮樂體系下承載著政治教化功能,恪守禮樂原則。樂舞的社會性功能的融合是統(tǒng)治者保持社會秩序的體現(xiàn)。
宮廷雅樂在周代樂舞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局面,“樂政”一詞概括了周代雅樂制度高度政治化。以政治屬性為導向的“制禮作樂”歸根到底表達的是樂舞與政治的關系,即政治、禮節(jié)、樂舞、教化的同一。禮與樂、樂與政、政與教之間的相輔相成,使樂舞肩負了祭祀祖先、歌功頌德、臣民教化、娛樂欣賞的功用。從“娛神”“娛人”到“治人”,西周樂舞完成了功能性的不斷轉變,其意義也發(fā)生了變化,舞以“康”功德、舞以“別”尊卑、以“理”束其行、以舞“和”民心、以舞“盡”其興。西周以禮樂并舉來促使社會外在規(guī)范和人民內在心靈的愉悅和滿足,實現(xiàn)天人共舞,和諧萬民的統(tǒng)治。
常說舞蹈源于生活,舞蹈的存在、發(fā)生與發(fā)展中反映著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縮影,正是古代思想家們喜歡樂舞的風氣體現(xiàn)朝代興盛衰敗的直接表現(xiàn)。當樂舞遇上政治,經歷了原始社會時期生命情調的直接表達與精神寄托到封建階級統(tǒng)治時樂政體系的逐步形成,成為政治統(tǒng)治的有效手段,舞蹈性質與功用性的轉變,再到禮樂文化的瓦解與破壞,如今,新時期的舞蹈在多元化的時代背景下的融合與發(fā)展??梢姌肺璧墓τ眯允嵌嘣?,樂舞文化的不斷滲透,是歷史的需要,是整個教育活動的需要,也是樂舞教育學本身的需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