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國
胡塞爾的超越論構造內(nèi)在地要求兩個必不可少的方面:一是事物依賴超越論自我獲得意義,具有主觀性;二是事物超越自我的內(nèi)在意識,具有客觀性。這兩方面似乎難以相容,可能會導致超越論構造的失敗。因此,胡塞爾面臨這樣的問題:如何合理地解釋事物在依賴自我意識獲得存在意義的同時保持自身的超越性和客觀性?
在《笛卡爾式沉思》中,胡塞爾較為系統(tǒng)地闡述他的超越論構造理論。他試圖通過現(xiàn)象學懸擱和還原的方法為超越論構造確立第一人稱視角,并將超越論主體性視為構造的起點和基礎,從而為現(xiàn)象學尋找到一個不可置疑的基礎——超越論主體性及其內(nèi)在意識。根據(jù)胡塞爾的構造理論,通過超越論還原,一切都被還原到超越論自我的原真領域,自我需要在自己的內(nèi)在意識中構造出客觀存在,同時保證被構造對象不是自我的附屬品和復制品。對此,胡塞爾表示,每一個意義 “在”(in)和 “出于”(arising from)我的意向性生命,并在我的構造性綜合中得以闡明和揭示(Hua. 1, 123/91)(1)E.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ge, ed. by S. Strasser,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73(a); E. Husserl, Cartesian meditations: An Introduction to Phenomenology, trans. by D. Cairns,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60.遵循學界慣例,本文引用胡塞爾的德文原著將以文中注形式標注《胡塞爾全集》版頁碼。如果有英文譯本,本文采取德文頁碼在前,對應的英文頁碼在后的方式進行標注,特此說明。。因此,存在的意義是奠基于超越論自我的內(nèi)在意識。
超越論現(xiàn)象學需要同時保證兩個方面:一方面存在依賴自我獲得意義,另一方面存在超越我的內(nèi)在意識。但保羅·利科(P.Ricoeur)指出,這兩方面似乎相互對立,導致超越論構造難以實現(xiàn)。他認為,胡塞爾現(xiàn)象學需要面對這一困難,因為它陷入兩個看似對立的要求之間:一方面它必須遵循將還原貫徹始終,并在自我中構造他人;另一方面,它必須解釋自我對他人的經(jīng)驗的本原性和特殊性,準確地說,就像他人自己的經(jīng)驗一樣(2)P.Ricoeur, Husserl: An Analysis of His Phenomenology, trans. by Edward G. Ballard and Lester E. Embree,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67, p.116, p.131.。自我對他人是移情的經(jīng)驗,和他人的自我經(jīng)驗具有本質(zhì)不同,因為自我對他人的經(jīng)驗不具有本原性。事實上,我不可能獲得他人的自我經(jīng)驗。在利科看來,這兩種經(jīng)驗的本質(zhì)區(qū)別決定了自我不可能構造出與自我不同的他我。他把這個困境的出現(xiàn)歸因于被構造對象和構造主體之間不對等的地位。超越論自我是意義構造的來源,是一切事物有意義地呈現(xiàn)的條件,是絕對的構造主體。與之相比,事物似乎是從屬于自我的被構造對象,具有相對性。
雖然胡塞爾主張自我和他人“在結對中發(fā)生意義的相互轉(zhuǎn)移”(Hua. 1, 142/113),但由于在構造中處于不對稱地位,自我與他人在構造中是單向的構造與被構造關系,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相互構造。換言之,在構造中處于從屬地位的被構造對象——他人,如何能夠構造自我,實現(xiàn)彼此的相互構造呢?利科否定這種可能性,并指出“這是困難的,因為比喻性地把握他人不能解釋眾多自我之間的相互性——這是整個后續(xù)的分析所需要的。自我-他人之間的關系在本質(zhì)上是非對稱的或者非相互的”(3)P.Ricoeur, Husserl: An Analysis of His Phenomenology, trans. by Edward G. Ballard and Lester E. Embree,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67, p.116, p.131.。如果我-他是一種不對等、非對稱的單向構造關系,那么自我所構造的他人怎么可能是另一個和自我一樣的超越論構造主體呢?另外,對他人的構造是超越論構造的關鍵一步,甚至關乎到整個超越論構造的成敗,因為客觀世界是由自我和他人共同構造的。如果沒有他人,世界變成我的私人世界,不是為每個人所共同享有和共同存在的世界,那么世界將不具有客觀性。
構造主體和被構造對象出現(xiàn)不對稱和不對等的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與對胡塞爾現(xiàn)象學作出主觀觀念論(subjective Idealism)的解釋有關。根據(jù)主觀觀念論,超越論自我是絕對的構造主體,擁有凌駕于一切存在之上的本體論意義上的優(yōu)先性地位,所有被構造對象都是它的附屬品。那么,這將會產(chǎn)生一種可能:超越論自我從無中生有,創(chuàng)造出一切存在,而不是揭示存在的意義。這是胡塞爾所不愿看到、但又需要作出合理解釋的困境。那么,我們?nèi)绾纹胶獬秸摌嬙斓倪@兩方面要求,從而糾正構造性失衡?
超越論構造要求事物一方面依賴主體性獲得意義,另一方面具有超越性和客觀性。前者表明事物對自我意識的依賴性,并在此意義上,超越論自我作為構造主體具有絕對性。后者要求被構造對象超越意識的內(nèi)在性,保持自身的本質(zhì)規(guī)定性,具有自身同一性,這意味著事物在客觀世界中具有獨立性和超越性。對此,羅伯特·索克洛夫斯基(R. Sokolowski)主張超越論現(xiàn)象學需要權衡兩極(two poles)。在他看來,超越論構造要求我們考慮兩方面:一方面,事物從自我的主體性獲取存在的意義,因此事物依賴自我;另一方面,事物的超越性(Transzendenz)和客觀性在自我的經(jīng)驗中必須被承認和允許(4)R. Sokolowski, The Formation of Husserl’s Concept of Constitution,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0, pp.218-219,p.219, pp.195-196, p.218.。關于這兩方面的關系,他認為二者之間存在一個辯證法,而這個辯證法旨在平衡這二者的關系,因為“構造是這兩個極點之間辯證法的產(chǎn)物,如果存在一個真正的辯證法,則必須將它們中的每一個都假定”(5)R. Sokolowski, The Formation of Husserl’s Concept of Constitution,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0, pp.218-219,p.219, pp.195-196, p.218.。
堅持構造辯證法對于超越論現(xiàn)象學是必要的。世界總是向超越論主體性呈現(xiàn)的,成為自我的意向?qū)ο蟆V挥泻妥晕业囊庾R發(fā)生意向聯(lián)系并且獲得意義,世界才具有“現(xiàn)實性”。沒有自我的意識,就沒有世界的意義。意識作為意義來源的絕對性和超越論自我作為構造主體是胡塞爾超越論現(xiàn)象學始終堅持的原則。索克洛夫斯基認為,超越論主體性的絕對性還表現(xiàn)在它自身是確定無疑地、充分地被給予的(6)R. Sokolowski, The Formation of Husserl’s Concept of Constitution,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0, pp.218-219,p.219, pp.195-196, p.218.。就其自身本質(zhì)而言,它不需要從外部世界獲得意義,相反它賦予存在以意義——它是一切存在獲得意義的唯一來源。然而,他批評胡塞爾過于偏向超越論主體性,使他的“哲學變得過于注重主體性”,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超越論現(xiàn)象學出現(xiàn)內(nèi)在的困難(7)R. Sokolowski, The Formation of Husserl’s Concept of Constitution,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0, pp.218-219,p.219, pp.195-196, p.218.。基于此,超越論構造理論內(nèi)在要求構造辯證法從而同時兼顧構造的兩極。但問題是,如何實現(xiàn)構造辯證法呢?構造的兩個極點之間的平衡點是什么呢?
立足于胡塞爾超越論現(xiàn)象學的框架內(nèi),我們從超越論現(xiàn)象學的基本特征去尋求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事實上,胡塞爾宣稱他的現(xiàn)象學是超越論觀念論(transcendental Idealism)(8)E.Husserl, 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First Book,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with a new foreword by Dermot Moran, trans. by W. R. Boyce Gibs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Preface XL.,不是主觀觀念論。根據(jù)德模特·莫蘭(Dermot Moran),超越論觀念論具有兩個基本特征:第一,根據(jù)主體性悖論,自我既是構造世界的主體,又是存在于世界之中的被構造對象。這意味著“有一個自我在自然維度和超越論維度之間分岔”(9)Dermot Moran, “Husserl’s Idealism Revisited”, The Palgrave Handbook of German Idealism and Phenomenology, ed. by Cynthia D. Coe, Palgrave: Macmillan, 2021, p.30.。不僅如此,胡塞爾通過主體性悖論直接地表明主體與世界、主觀性與客觀性的關系問題,也就是說,他需要解決自我意識如何走出自身、通往世界并和世界相融的問題。第二,超越論觀念論的另一個明顯特征是交互主體性理論,這對于胡塞爾的后期現(xiàn)象學是至關重要的(10)Ibid., p.30.。那么,如何根據(jù)超越論觀念論解決胡塞爾面臨的困境,達到構造的平衡,實現(xiàn)構造辯證法呢?
根據(jù)索克洛夫斯基,構造辯證法主要包括構造的兩個極點——主體性和世界,胡塞爾試圖通過引入交互主體性以解決二者的相容性問題。因此,我們需要拓展構造辯證法,使其包含交互主體性。對于為什么要提出交互主體性,胡塞爾在《觀念I》的英文版“作者序言”中作出明確說明。由于超越論自我在意識的原真領域中構造事物,事物無法超越主體意識的內(nèi)在性,這樣的構造不具有公共性和客觀性,是私人的創(chuàng)造活動,因此他被指責為唯我論(12)對于唯我論, M. Schim將之區(qū)分為形而上學唯我論和認知唯我論,并認為梅洛·龐蒂和列維納斯等人對胡塞爾的唯我論指責缺乏充足理由。(Cf. M. Schim, “Ego”,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enomenology and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ed. by Daniele De Santis, Burt C. Hopkins and Claudio Majolino, 2021, p. 170.)。為了回應唯我論的批評,胡塞爾指出,《觀念I》缺乏完整性,因為“它缺乏對這種觀念論的基礎非常重要的東西的考慮,也就是缺乏適當?shù)乜紤]這些問題:超越論唯我論或者超越論交互主體性問題,即客觀世界的本質(zhì)關系問題,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有效的,對其他人來說也是有效的,他人對我來說是有效的,并且和我在一起”(13)E. Husserl, 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First Book,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Preface XL.。他在《形式的和超越論的邏輯學》和《笛卡爾式沉思》中“對這一問題進行補充,并且詳細地處理超越論交互主體性的根本問題,在這里唯我論的批評完全崩塌”(14)Ibid., Preface L.??梢姡麪柼岢鼋换ブ黧w性不僅是為了應對唯我論的質(zhì)疑,更重要的是他試圖通過超越論交互主體性解決世界的客觀性問題,從而解決自我和他人、自我和世界的關系問題。進一步,由于交互主體性內(nèi)在地連接意識和世界、主觀性和客觀性,他試圖憑借交互主體性在它們之間架起融合的橋梁,平衡兩極的關系,從而解決主體的內(nèi)在性和世界的超越性之間的分裂和對立,實現(xiàn)構造辯證法。
首先,每個超越論主體都在移情的情境中被理解,并在交互主體性的經(jīng)驗中被構造。胡塞爾認為,在交互主體性的經(jīng)驗中,自我和他人是處于對等地位,能夠進行“相互移情”(mutual empathy)(Hua. 13, 377)(15)自我和他人的對等關系既是相互移情的結果,也是相互移情的前提。實現(xiàn)自我和他人關系的對稱性和雙向移情的關鍵在于我們需要在交互主體性的經(jīng)驗中理解超越論主體性的構造性和客觀性,進而構造自我和他人的關系,不能只是依賴自我經(jīng)驗。(Cf. E. Husserl, Ph?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5,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62, p. 262.)。我與他人不是單向的構造與被構造的關系,而是雙向的意義揭示。雖然他人的意義依賴我的超越論構造功能,但在結對中,我和他人相互喚醒彼此的意義,胡塞爾稱之為一種無限的相互“反射”(Hua. 15, 608)。只有在交互主體性的意義上理解主體性,超越論自我才能在真正意義上具有構造性和客觀性,也才能實現(xiàn)與他人的相互構造(Hua. 13, 481)。另外,自我的意識不是封閉的單子,而是意向性地指向外部世界,向外部世界開放,并在這個世界中我與其他主體有意義地相遇。“這種意識只是一扇窗戶,通過它我可以進入另一個人,并有動機地達到它”(Hua. 13, 474)。事物總是以側(cè)面輪廓的形式呈現(xiàn)給我,這使得我在同一時間難以完整地把握事物的總體。此時,我假設他人也在經(jīng)驗同一事物,并且借助他人的視域,我才有可能獲得對這個事物的完整認識。在這個意義上,我的意向性視域總是參照他者的視域,并以與他者的聯(lián)系作為前提,共同經(jīng)驗事物(Hua. 14, 470)。在交互主體性的經(jīng)驗中,他人既是被構造對象,又是構造主體。他人是和我一樣的另一個超越論主體,在交互主體性的經(jīng)驗中,我們成為感知者(co-perceiver)——我們主體性(We-subjectivity),屬于交互主體性的本質(zhì)領域。
其次,雖然胡塞爾認為超越論自我論(transzendentale Egologie / transcendental egology)是“第一現(xiàn)象學”,是“有意識的唯我論”,但他必須承認這只是構造客觀世界的一個階段,拓展自我論現(xiàn)象學的范圍是有必要的和可設想的,使之包含一切他人的經(jīng)驗,從而過渡到交互主體性構造階段(Hua. 15, 109)。為此,胡塞爾主張通過交互主體性還原擴展自我論還原以進行交互主體性構造?!耙驗槊總€自我都與他人處于移情關系中,而且這種關系是在交互主體性的生活經(jīng)驗中形成的,所以自我論還原需要通過交互主體性還原進行必要的擴展?!?Hua. 9, 262)換言之,自我論還原是超越論構造的必要步驟和方法,正是通過這種還原,超越論主體性成為他者意義構造的基礎。但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自我論還原和主體性構造階段,自我論還原必然過渡到交互主體性還原,主體性構造必然轉(zhuǎn)向交互主體性構造。只有在與他者的相互構造中,自我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超越論主體性,他者則成為另外一個超越論構造主體,進而我們才會有客觀世界的意義?!懊總€向我呈現(xiàn)的東西都是我的構造性意義和有效性。如果我遵循首先對我來說是有效的存在并繼續(xù)作為有效的存在,那么我就有了普遍共存,這在超越論還原中表現(xiàn)為絕對的超越論交互主體性。這就是現(xiàn)存的絕對‘世界’,普遍的、絕對的交互主體性,公開的、無限多的超越論主體?!?Hua. 15, 373)
最后,胡塞爾是在交互主體性意義上理解和規(guī)定世界的客觀性,甚至可以說我們的主體性是世界意義的來源。世界是由我和眾多其他主體共同構造的生活場域,是我們共同存在的環(huán)境。世界在那兒,為所有人而在(Hua. 1, 124)。這個世界不是獨屬于我的私人世界,每個人必須接受他者屬于這個世界的不可置疑的確定性(Hua. 15, 44)。我構造的世界需要經(jīng)過他人的認同和確認才具有交互主體性的有效性(intersubjective validity)。如胡塞爾所說,“現(xiàn)在的世界是兩個超越論自我——兩個相互構造的人類主體的共同世界,不是獨屬于一個自我的構造實體,每個超越論自我必須接受他人屬于這個世界的絕對確定性”(Hua. 15, 44)。世界的客觀性和交互主體性決定世界不是超越論自我單獨構造的,而是自我和其他主體共同構造的。自我的視域和他人的視域相互融合,形成更廣闊的視域。在這個廣闊視域中,我們對“世界的普遍形式”有了更全面和綜合的理解(Hua. 39, 177)(16)E. Husserl, Die Lebenswelt: Auslegungen der vorgegebenen Welt und ihrer Konstitution. ed., by R. Sowa, Sringer, Dordrecht, 2008.。在胡塞爾看來,自我構造的世界是一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的特征在于它吸收了一切異己的東西,尤其是來自于他人的經(jīng)驗,這些構成我的本質(zhì)規(guī)定性和有效性,并作為一個既定的事實而存在。但是,這不意味著我直接接管他人的世界使之并入我的世界,從而擴展我的私人世界。事實上,這個新世界是我的經(jīng)驗世界和他人的經(jīng)驗世界相互融合形成的統(tǒng)一體,在這個統(tǒng)一體中所有人都能在交互主體性經(jīng)驗中達成普遍的一致性(Hua. 15, 216)。
在懸擱和還原之后,在意識的原真領域中,超越論自我似乎難以構造超越論他者和客觀世界。那么,我們?nèi)绾伪WC超越論構造的雙重要求——事物對自我的依賴和事物對自我的內(nèi)在意識的超越呢?超越論交互主體性是主體性實現(xiàn)自身構造性和客觀性,從而變成真正意義上的超越論主體性的條件,也是主體性構造客觀世界的前提。因此,胡塞爾的交互主體性在本質(zhì)上與主體性和世界相連,是解決二者之間內(nèi)在張力的必不可少的“橋梁”,是實現(xiàn)構造辯證法的關鍵。但是,大衛(wèi)·卡爾(David Carr)提出這樣的疑問:超越論交互主體性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胡塞爾試圖通過交互主體性兼顧超越論構造的雙重要求,達到構造性平衡。這意味著主體性的構造必須預設交互主體性的預先被給予性,換言之,交互主體性是主體性構造的前提條件。自我對事物的構造依賴他人的視域,并且需要和他人達成一致,從而確保自我和他人的經(jīng)驗的協(xié)調(diào)性和一致性,這是事物客觀性的保證。然而,超越論交互主體性從何而來?
胡塞爾的主體性悖論(17)Cf. E. Husserl, Die Krisis der Europ?si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nomenologie: Eine Einleitung in die ph?nomenologische Philosophie, ed. by W. Biemel,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54, §53-§54.引起卡爾和丹·扎哈維(Dan Zahavi)的爭論(18)Cf.D. Carr, “The ‘Fifth Mediation’ and Husserl’s Cartesianism”,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34(1), 1973, pp. 14-35; D.Carr, The Paradox of Subjectivity: The Self in the Transcendental Tradi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D.Carr, “Response to Drummond and Zahavi”, Human Studies 25, 2002, pp.117-123; D. Zahavi, “Transcendental Subjectivity and Metaphysics: A Discussion of David Carr’s Paradox of Subjectivity”, Human Studies 25, 2002, pp. 103-116.。扎哈維強調(diào),超越論主體性具有交互主體性意義,并且交互主體性是主體性具有構造性和超越論性以及實現(xiàn)構造活動的條件。對此,卡爾認為,我們在討論交互主體性的構造作用之前需要先回答這樣的問題:“超越論交互主體性是如何被構造的?”(19)D.Carr, “Response to Drummond and Zahavi”, Human Studies 25, 2002, p.121.根據(jù)胡塞爾,通過一種特別的懸擱,與其他主體直接或者間接相關的意向性構造成就被懸擱,交互主體性被訴諸超越論還原(Hua. 1, 124-125)。一方面,我們需要堅持交互主體性向超越論主體性呈現(xiàn),通過主體性被構造;另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交互主體性是主體性構造的前提條件,這使交互主體性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困境。在此意義上,引入交互主體性以解決主體性悖論的方案“產(chǎn)生的問題多于答案”(20)C. Durt, “The Embodied Self and the Paradox of Subjectivity”, Husserl Studies 36, 2020, p.72.,為解決自我和世界的關系帶來新的困難。
具體而言,卡爾追尋超越論交互主體性的來源,主張將它訴諸超越論還原,從而把超越論交互主體性歸因于主體性的構造。但是,超越論交互主體性已經(jīng)被視為解決主體性和世界在構造中的失衡關系的關鍵。這要求超越論交互主體性必須是在主體性構造之前就預先被給予,是主體性構造的前提。超越論交互主體性一方面是主體性構造的前提,另一方面被訴諸懸擱和構造,成為主體性構造的結果。“他人如何既是移情的前提條件,又是移情的對象呢?”這將導致交互主體性問題陷入循環(huán)論證(21)T.Miettinen, “Transcendental Social Ontology”, Phenomenology and the Transcendental, ed. by Sara Hein?maa, Mirja Hartimo, and T.Miettinen,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14, p. 153.。換言之,交互主體性既是前提,又是結果,這兩方面在邏輯上似乎相互矛盾。胡塞爾的超越論構造本來需要處理主體性和世界二者的關系問題,然而通過引入交互主體性,現(xiàn)在問題變成更為復雜的三者關系問題: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22)其實,通過把交互主體性引入主體性和世界的關系,從而保持二者在構造中平衡,這是胡塞爾超越論現(xiàn)象學的內(nèi)在要求,因為交互主體性在本質(zhì)上溝通主體性和世界。。由于超越論交互主體性是實現(xiàn)構造辯證法的關鍵,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我們需要回答: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是什么關系?換言之,如何闡述“自我、世界和他人之間的精確關系”?(23)D. Zahavi, Husserl’s Legacy: Phenomenology, Metaphysics, and Transcendent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127.
對于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的關系,胡塞爾意識到它們關系的復雜性。如果假設我已經(jīng)有關于客觀世界的經(jīng)驗,并且我關于世界的經(jīng)驗在關于他人的經(jīng)驗之前,但是客觀世界預設他人的存在。也就是說,他人的存在及其意義是我關于客觀世界的經(jīng)驗的前提,那么會怎樣呢?同樣地,如果我關于他人的經(jīng)驗先于關于世界的經(jīng)驗,而我和他人處于一個共同的世界時空中,一個自我和他人共存的世界是我關于他人的經(jīng)驗的前提,那該怎么辦呢?(Hua. 14, 495)從胡塞爾的論述可以看出:第一,無論我關于他人的經(jīng)驗先于關于世界的經(jīng)驗,還是我關于世界的經(jīng)驗先于關于他人的經(jīng)驗,都無法構造出具有可共享性的客觀世界和具有構造功能的超越論他我;第二,無論是主體性和交互主體性的構造性關系,還是主體性和世界的構造性關系,都必須預設第三個元素的存在。換言之,當我經(jīng)驗他人的時候,我需要參照世界作為構造視域。當我經(jīng)驗世界的時候,為了構造出普遍的、客觀的世界,我需要和他人一起共同構造交互主體性世界。
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在超越論構造中相互依存,相互融合。為了實現(xiàn)超越論構造,我們需要拓展構造辯證法的范圍,從而包括交互主體性,這樣便形成關于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的構造辯證法。構造辯證法要求我們在構造中假定每一個元素的存在和參與,缺一不可。雖然根據(jù)超越論現(xiàn)象學的方法,我們必須承認超越論自我是構造的起點,但是胡塞爾堅持三者都是超越論現(xiàn)象學中必不可少的構造元素。這三個元素必須參與超越論構造,并且三者之中的任何一個都無法單獨成為唯一的構造源頭。這意味著構造不是超越論主體性能夠單獨完成的,“解釋意義的構造需要的似乎不僅僅是意識現(xiàn)象學”(24)S.Crowell, “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 and the Seductions of Naturalism: Subjectivity, Consciousness, and Meaning”,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ntemporary Phenomenology, ed. by Dan Zahavi, 2012, p.30.,交互主體性和世界必須參與其中,這是它們的結構依存性的必然要求。盡管三者始終密不可分、相互依存,但為了具體的構造分析,我們可以將這三者分成三組結構:主體性與世界、主體性與交互主體性、交互主體性與世界。每個結構中的兩個元素是雙向的構造性關系,但需要以第三個元素作為相互構造的條件。在此基礎上,主體性和交互主體性是相互構造的關系,世界是二者相互構造的條件,同時世界在這二者的相互構造的關系中被構造。胡塞爾將自我和他人之間相互理解的可能性作為構造一個為所有人共有的世界的可能性的條件(Hua. 13,230)。換言之,正是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的結構性和關系性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融合,使得這三者在本源意義上具有構造性。
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在構造中始終相互依存、不可分離,這是不是意味著它們扮演同樣的角色,在構造中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呢?如果它們同等重要,那么我們?nèi)绾卫斫夂麪枅猿殖秸撝黧w性在構造中的中心地位呢?換言之,這會不會削弱超越論主體性的重要性,否定超越論現(xiàn)象學堅持第一人稱視角的基本原則呢?
首先,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的相互依存關系是構造辯證法的內(nèi)在要求,是一種結構必然性(structural necessity)。自我對世界構造需要依賴他人的視域,并且和他人一起構造世界,這樣才能保證世界是客觀的——“所有的客觀性必然地奠基于交互主體性”(25)T.Miettinen, The Idea of Europe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 A Study in Generativity and Hisotoricity,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157-158.。并且,我對事物的構造不經(jīng)過他人的認同和確認,那么這樣的構造只具有主觀性,是私人的構造產(chǎn)物,所以事物不具有獨立性和超越性。這與構造辯證法旨在平衡構造兩極之間的關系相違背。自我和他人共存于一個相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自我對他人進行移情地理解。但是這種構造發(fā)生在特定的背景中,而世界就是所有構造的視域。因此,我對他人的構造需要預設世界的預先被給予性作為構造的前提條件。世界總是向主體性呈現(xiàn)的,并獲得存在的意義。世界的交互主體性本質(zhì)需要通過向主體性呈現(xiàn)才能被有意義地給予,并且通過自我和他人的共同構造,其客觀性才能顯現(xiàn)。
其次,在具體的構造分析中,每個元素扮演的角色不僅不同,而且重要性也有區(qū)別,無法一概而論。這在一定程度上由超越論構造具有多維度、多層面的特點決定。第一,如果為了突出世界的整體性和客觀性,那么交互主體性將被強調(diào),但是這不意味著超越論主體性不重要。事實上,世界的事物具有不同的側(cè)面,在同一時間呈現(xiàn)給我的只是其中的一個側(cè)面。我關于世界的經(jīng)驗是對世界總體性的理解的一部分,所有主體的共同構造才有可能揭示世界的客觀性和完整性。第二,自我是構造世界的主體,也具身化于世界之中,成為眾多主體的一員。如果為了突出個人和世界的關系,那么超越論主體性的構造及其構造成就是至關重要的。第三,我們是人類歷史的主體,并深植于文化環(huán)境中。胡塞爾指出,這個世界“在我們生成情境的歷史世界的每個階段中,都表現(xiàn)為當前的每個生活或經(jīng)驗世界中的存在,它是文化世界”(Hua. 39, 510)。世界決定構造主體的言行的規(guī)范性標準,并賦予被構造的對象以特定的內(nèi)涵和意義,表明世界以一種獨特方式作為意義構造的重要元素。
最后,主體性、交互主體性和世界的結構依存關系要求我們堅持超越論主體性的絕對性和相對性。超越論主體性具有雙重性——絕對性和相對性,與構造辯證法的兩極相對應。構造辯證法的一極要求事物依賴主體性獲得意義,這表明超越論自我作為構造主體是事物意義的來源。并且,他人依賴自我而具有超越論性,成為另外一個超越論構造主體(Hua. 15, 39)。根據(jù)胡塞爾,意識總是意向性地指向事物,超越論主體性通過構造揭示事物的意義。這是超越論主體性的絕對性的一面。構造辯證法的另一極規(guī)定事物超越內(nèi)在意識,具有獨立性和客觀性。如果我的構造沒有參照任何他人的構造性視域,沒有經(jīng)過他人的確認,那么被構造的事物是我的私人產(chǎn)品,沒有客觀性意義?!皼]有共同構造的功能(coconstitutive function),也就沒有客觀性、現(xiàn)實性、或者世界的觀念”(26)T.Miettinen, “Transcendental Social Ontology”, Phenomenology and the Transcendental, p.154.。換言之,主體性預設交互主體性視域和世界視域作為其構造的前提條件。這是超越論主體性的相對性的一面。主體性與交互主體性、世界在構造中的結構依存性一方面要求我們堅持第一人稱視角,承認超越論主體性在構造中的中心地位,另一方面使得我們能夠在構造中假定所有的構造元素,并且保持它們在構造中的平衡關系,從而實現(xiàn)構造辯證法。
總之,在超越論構造意義上,在與交互主體性、世界的結構性依存關系中,超越論主體性的絕對性和相對性實現(xiàn)內(nèi)在統(tǒng)一,使得構造辯證法得以可能。構造辯證法思想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一個問題:我們?nèi)绾卧诔秸撝黧w性的既有觀念的基礎上對其進行重新理解?也就是說,我們?nèi)绾卧俣ㄎ缓麪柕某秸撝黧w性觀念?